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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队

2014-07-16李强

长城 2014年2期
关键词:教导员孙伟佳木斯

李强

一个都不能少

大学最后一个寒假就要结束了,我这个寒假留守班班长的使命也就算快要完成了。

军队院校虽然和地方大学一样放寒暑假,学员们却不能和地方大学生一样拥有全部自由,每个假期都要留百分之十五左右的学员,看家护院、值勤站岗、扫除庭院。我这个留守班班长还有一项特殊任务,就是出一期黑板报。

我可是这方面的老手了,从小学就开始干这行儿,到现在为止,我还真记不清出过多少块黑板报了。在军校里,我也曾经尝试过用一些更“先进”的方式,比如说广告色、吹粉、喷绘之类的,但我越来越开始回归到最原始的“粉笔”,用最简单最朴素的线条也许更能体现我那一手“瘦金体”字的价值。这样的纯粉笔黑板报与整个时代显得是如此的不搭。可是,这里是封闭的军校,学员们不准使用手机和Ipad,没有微博、微信、QQ,甚至除了计算机教室就压根儿没有网络,再甚至,我们都不可能拥有一台带有短波波段的收音机。这里究竟是穷乡僻壤,还是世外桃源呢?粉笔的纯粹不正是这里的绝配吗?

当然,与其他队那些花里胡哨的黑板报相比,我更加自信的还是我一贯以内容取胜。这次也不能例外,我的主题是“一个都不能少”。虽然这是前几年的一部电影名,可我定这个主题可不是缘于那场电影,而是缘于寒假前最后一次点名。

“点名”其实并不需要张三李四地点一个遍,它更接近一次“会议”,但是它又不同于“会议”。坐在会议桌前,大家应该都是平等的,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议”些事情。“点名”就不同了,这个词完全暴露了一个居高临下者的姿态,作为学员,你也就只有听“点”的份儿而没有“议”的份儿。

这样的点名,每周至少一次,总结一下上周的情况,布置一下下周的任务。寒假前的这次点名就尤为重要了,总结的不再是一周,而是一个学期,布置的也不再是一周,而是整个寒假。当然,寒假对于那些回家过年的同学们来说,是不需要更多布置的,唯一强调的便是归队时间问题。

归队时间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叫你三更回,不能到五更。别说五更,就是过一分钟也是不行的。这次归队是大学里最后一次归队,军校上到第四个年头,大家心里头都有数,本不需要三番五次地强调。可队长、教导员,你方说罢我再说。其实强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也就是在一个多月前,学校警卫连的一个士官回家休假,偏就在长途汽车上遇到了持刀行凶的歹徒,这士官便挺身而出见义勇为了。虽然歹徒的犯罪行为被制止了,可这个年轻的士官却因失血过多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于是学校开展了向英雄学习的活动,我还专门出了一期黑板报,就摆在要点名的活动室里。

队长说:“同志们,队里希望你们都能够安全地、准时地归队,你们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大点儿声!”队长总是很威严。

“听明白了!”

教导员补充说:“同志们,你们的声音虽然洪亮,但我还是怕队长的话你们没有听明白。虽然我们正在开展向英雄学习的活动,但是教育归教育,我们都不希望你们碰上事情,再有半年,你们就都毕业了,奔上各自的工作岗位,军队培养你们,是因为需要你们,军队现代化建设在等着你们去建功立业。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多动脑子想一想,有些事情还是你们力所不能及的,所以,当我们挺身而出的时候,不是简单地头脑发热,而是先考虑到后果。我和队长在这里等着你们归队,一个都不能少。”

队长也点了点头,说:“教导员说得好,一个都不能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再明白不过了。在小板凳上坐得笔挺的我心里有一种难得的热乎乎的感觉,谁说部队不讲人情?

黑板报已经出好,虽然主题明确,但内容还是显得过于单薄了,整个寒假风平浪静,所谓的好人好事不过是些鸡毛蒜皮。

我查看了一下报到花名册,只剩下孙伟一个人还没有归队。

我们没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我也只好去问他的佳木斯老乡。

他的老乡说:“我们在佳木斯分手时就约好了一起回来的,可我按时赶到了佳木斯,直等到开车也没等到他,就只好先回来了。”

“会不会出什么事儿?”我有些不好的预兆。

“不能够,他们家在林区,那疙瘩老偏僻了,还得坐那种蒸汽火车,那火车,别提多带劲儿了,头上冒着白烟,车厢里还生着大煤炉,你想也想不出来啥样儿。”

我怎么感觉在听一个中世纪的神话故事呢?

“那火车比步行快不了多点儿,也没个准站点儿,谁要是想坐车了,站在路边招招手,那火车一准儿能停下来,等你上了车,它再接茬儿开。”

真还有这样古老的火车吗?“你的意思是说,他的那趟火车延误了?”

“也不算延误,因为那火车压根儿就没有列车时刻表,班长,你就把心放肚子里边吧。”

可是,天已经黑透了,这眼看着就到了归队的最后期限,我怎么向队部报告呢?这叫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呢?蒸汽火车、佳木斯到北京、北京到中都。

我下了楼,站在宿舍门口,向黑黢黢里张望着。

我还真看到了比黑黢黢更黑的人影拖着个箱子向这边急匆匆地跑来。

我高声喊道:“是孙伟吗?”

“是,班长,我是孙伟,没迟到吧?”

没错,是孙伟,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真是一个都不能少。

可是等孙伟走近了,我这才看清,孙伟拖着的不是箱子,而是一个人。

一个都不能少,怎么却多出来一个?

多出来一个

这多出来的一个是个小男孩,看样子也就是四岁上下,站在孙伟身边瞅着我一个劲儿地傻乐。

我简直惊呆了,平时蔫了吧唧的孙伟,咋就整出这么大个儿子了?

“娃,别愣着啦,快叫叔叔。”孙伟亲昵地拍了一下小男孩的脑袋。

“叔叔!”一听这孩子说的就是东北话,和孙伟还真是一个味儿。

我一把拉过孙伟,避开那男孩,问他:“这是谁呀?”

孙伟呵呵一乐,说:“这事儿太复杂了,一言难尽,我还是赶紧把孩子安顿好了再慢慢说。”

复杂?一言难尽?

不出五分钟,孙伟带儿子来上学的事儿就在学员队里传开了。

孙伟给孩子端水洗脸洗脚的工夫,他的宿舍门槛就被踏破了。

“孙伟,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咱们都是大学生,是军人,起码的生理卫生知识还是应该有的,你咋就这么不小心,不采取点措施呢?”

“也难怪,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着也是高中时犯的错误。你想,高中时一个农村孩子,恐怕还真不知道什么安全措施哩。”

孙伟自顾忙着给孩子铺床盖被:“去去去,都别瞎猜了,现在顾不上,回头再给你们解释,让娃先睡。”

我是在熄灯号吹过之后才进的宿舍,黑漆麻乌的,可刚刚结束了假期生活的同学们似乎没有一点儿困意,还在继续叽叽喳喳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当然,今天的“焦点访谈”自然是那多出来的一个。

“你们谁见那孩子了?长得到底像不像啊?”

“我见了,眉眼之间还真有点儿像哩。”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咱们还在这儿耍光棍,人家大胖小子都抱了好几年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你们说,他怎么就能瞒得这么好?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这还叫瞒得好?差半年就毕业了,为啥偏偏就不再瞒下去了呢?”

“纸里包不住火呗。”

“有故事,这里边儿一定有故事,大故事。孩子他妈是谁?也不知道这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大姑娘家的。”

“嗨,你咋就肯定是个姑娘?难道就不会是个小寡妇?”

“哼,真是条狼,披着人皮的狼。”

“食色性也。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是学员连恋爱都不准谈,现在却整出个下一代来,看来,他这次是逃不过这个处分了。”

“怕只怕这毕业分配,恐怕要发配边疆了。”

“边疆倒也不怕,他家比边疆还边疆。说不定,会开除,真可惜!眼看就要毕业了。”

“开除?这也太重了吧?”

“连谈恋爱都要挨处分,现在整出个孩子,不开除也得劝退吧?”

说到这里,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毕竟是同窗、是战友,未必亲如手足,但一定惺惺相惜。

我觉得我应该制止这种无谓的谈话。“睡觉吧,队里该查铺了。”

查铺大家并不陌生,心里也一直存有畏惧,但此刻,大家却几乎异口同声地反对我:“放心吧,现在队长、教导员、区队长都顾不上查铺了,他们都在队部里,正和孙伟谈话呢!”

火车上的奇遇

队部里的窗户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但屋子里还是烟雾缭绕。队长、教导员端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区队长已经洗漱过了,坐在床沿,脚刚刚洗过,还有些潮,就光着在那儿晾着。他们一人一支红塔山,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听孙伟一个人在说。

“这孩子是我在火车上捡的。从家里出来,我得搭一段小火车赶到佳木斯。这孩子在车厢里来来回回地跑,后来,也许是看我穿着军装新鲜,就直往我这儿钻。我背包上正好扎着一段白线绳,我就解下来,教他玩翻绳。后来也不知怎么玩着玩着,他就不走了,我就把带的方便面跟他一起吃。后来,佳木斯到了,我赶紧问他的家长在哪儿。他这才说是他爸带他出来的,可他刚才就已经找不到他爸了。我问他家在哪儿,他说不清楚,问他要去哪儿,他还是说不清楚。我带着他走遍了每一节车厢,可很快,整个火车上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就只好把他带着回学校了。”

孙伟把事情经过讲完,不觉长长地出了口气。

队长和教导员对视了一眼,搭班子这么些年,有时候他们的交流就是这么一眼,可仅此一眼,他们都已经心照不宣:孙伟在撒谎。区队长正用右手抠着左脚趾缝,头也没抬,各种各样的谎言他听得多了,只是没听过这么荒唐的。

尽管生气,但队长还是耐着性子问:“你的意思是,这孩子他爸会独自把个四岁的孩子留在了火车上?”说着说着,语气中却带有强烈的嘲笑和讥讽的味道。

孙伟想了想,摇了摇头:“一般不会吧。我想,也许,他真的在半截腰儿下了火车,却又没赶得及上来。”

队长更加不屑地问:“那我再问你,一个四岁的孩子,不见了爹妈,却一点儿也不着急,反倒和一个旁人去玩什么翻绳?还会上千里地的一路跟着你从佳木斯转北京到中都?”

看着队长越说越气愤,教导员拦住了话头,他从来不肯直接戳穿学员的谎话,这就体现出了思想政治工作者的修养。“孙伟,你讲的故事,是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可能你省略了一些细节,你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先去睡吧,时候不早了,明天还上课哩。”

“可……可我睡哪儿呢?”孙伟挠了挠头。

“你自己惹的事儿,你自己想办法去!”队长急赤白脸地说。

“队长,反正咱俩也都要回家睡,不如就让孙伟在咱俩随便哪张床上凑合几个晚上。你说呢?”教导员说。

“那就让他睡你的床吧!老好人!”队长白了教导员一眼,气呼呼地留下一句话,戴上军帽,走出了烟熏火燎的队部。

“要不,教导员,我就去和孩子挤挤吧。”

“孙伟,没事儿,你就在我这儿睡吧。”说完,教导员也走出队部,他要追上队长,和队长再沟通一下思想。他知道,依队长的脾气,今天晚上非得搞个水落石出不可,可有些事情,急不得也缓不得。孙伟眼下带回来的这个孩子,不管是火车上捡来的,还是早先在家里的私生子,今天晚上都是无法彻底搞清楚的了。

队部里只剩下了区队长和孙伟。区队长其实毕业也就两年,还没有结婚,晚上,队部就是他的宿舍,当然,他还肩负着查铺和值班的责任。区队长去了趟厕所,故意把脚步放得重一些,那些谈兴正浓的学员们也就自知无趣地闭上了嘴。区队长顺便把宿舍楼的门从里面锁了,返身回到队部,却见孙伟还军装笔挺地坐在教导员的床沿上,笑了笑:“咋还不睡啊?”

孙伟立起身来,问:“区队长,你说,是不是队长和教导员都觉得我在骗人啊?”

区队长又是笑了笑,说:“说实话,连我也是觉得你在骗人。”

“可我说的都是真的啊!你们咋就不信我呢?”

“你想,现在家里头都是一个宝贝,就算村里头有生两个、三个的,可这孩子不傻、不苶、不聋、不哑、不瘸,又是个男孩,搁谁谁也不会把这么好一个孩子扔了吧?就算扔,也不会等孩子长到四岁再扔吧?”

“天知道这是什么家长!”

“你也别多想了,反正这孩子只要不是你拐带来的,就没啥大事,犯不了法。”

“区队长,现在我都怀疑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了?刚才队长问我,那孩子咋就跟我走了这么远,我也纳闷,这一路上,他不哭不闹,跟着我顶风冒雪大几千里地,就这么着,让我给带回来了。你说,我这不算是拐带儿童吧?”

“如果你讲的是真的,应该还不算拐带,至少你没有把孩子卖掉。”

“区队长,难道你还在怀疑这孩子是我生的?”

“孙伟,我想,教导员现在一定是找队长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就算他们不信你的话,但他们一定也会顺着你的线索,帮着孩子找到家长。”

“这是必须的。”

“可如果你说了假话,最后找到的家长不是别人,而是你,怎么办?”

“怎么可能是我呢?要不,明天就去检查DNA!”

“我想那倒不必,现在必须尽快找到孩子的家长,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他们不定得有多着急呢!”

“区队长,是得尽快找到他们。你说,如果找到孩子家长,我是不是得立一件大功,起码也得三等功吧?”

“三等功?做你的黄粱美梦去吧!”

“怎么?难道这不是见义勇为?”

“就算你说的是真话,那你也是犯了大错了,知道不?如果你在佳木斯就帮孩子找到家长,那还真说不准能立个功啥的,可惜啊,你错就错在把孩子越带越远。你怎么就忘了教导员说的话,遇事得先想想怎么办,不能头脑发热。”

“可是,区队长,我得按时归队啊,时间紧迫,我不可能继续留在佳木斯了啊!”

“你还有其他办法,火车站就有警察,有派出所,列车上也有乘警,有列车长,他们有责任也有能力帮助孩子尽快找到父母。你为什么就不把孩子交给他们呢?”

孙伟沉默了。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不情愿。因为他知道,如果那样,他顶多只能收到一封感谢信,甚至连感谢信都没有。

队伍里的小尾巴

学员宿舍的水房无异于一个情报集散地。早上出操回来,水房里洗漱的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地知道了那个小男孩是孙伟在火车上捡来的。

这并没有阻止同学们更多的猜测和议论,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那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我已经想着该把黑板报左上角显著位置的内容换成这一条爆炸性新闻,题目我都想好了:“谁是最可信任的人”。如此的头版头条,一定会让我的这期黑板报备受关注的。我想象着黑板报前挤满黑压压人头的场景。

当然,我还需要细节,生动的细节,为此,我必须得深入采访一下孙伟。

可是,无论我怎么恳求,孙伟都不肯跟我再讲一遍他的光荣事迹。还挺谦虚的嘛!

于是我直接找到教导员说了自己的想法,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第二手的资料。没想到,我竟无缘无故地挨了号称最不爱训人的教导员的训:“你真是个头大无脑,听风就是雨的,现在事情都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是好事坏事还是丑事都还说不准,你宣传个啥?这事儿在没搞清之前,谁都不能对外说。”我可真有点懵了,怪不得孙伟闭口不言,难道真像同学们揣测的那样,此事还另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可是这种事情,还真用不着我的黑板报来宣传,就已经在整个校园里引起了轰动。

最杰出的宣传工作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站在我们队伍里的小尾巴。

军校里一切活动都是列队进行的,早操和上课孩子自不必去,可一日三餐总是要吃的,小男孩便不可避免地站到了开往食堂的队伍的最后面。

偏偏这开学第一周,我还是值周班长,喊了快四年的口令,可以说对列队这一套早就烂熟于胸了。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十九乘五减三再加我一个,九十三人,一个也不少。于是,我便小步跑到队尾向队长打个敬礼,洪亮地喊道:“报告队长同志,队伍集合完毕,应到九十三人,实到……”就在这时,我不自觉地瞅见了那个小尾巴,“实到九十四人,报告完毕,请指示!”

整个队伍早已忍俊不禁,几个胆大的已经爆发了笑声。队长一下子也有些愣住,但到底是经过世面的,板了板面孔说道:“再数一遍。”

我只得重新跑回队前,重新装模作样地报数,心里头却一直在盘算,到底应该说应到九十三实到九十三呢?还是说应到九十四实到九十四!

从宿舍楼到食堂,列队大概要走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我习惯地站在队伍左侧中间靠后的位置,余光却不得不瞥向队尾。小尾巴仰首挺胸,学着叔叔阿姨们的姿势夸张地摆臂迈腿,只是步子小频率快。这一看可不要紧,我喊出的“一二一”就成了小家伙的脚步,整个队伍只得跟着我的口令跳步调整,搞得队伍乱成了一团。我们后面的队伍也爆发了一阵笑声。唉,我只得向队伍前部靠了再靠,直到连余光也看不见小尾巴了事。

五分钟之后,队伍停在了食堂门口。该唱歌了,我选了一支短一点儿的,唱完了事。“团结就是力量,唱!”我晕,那小尾巴居然会唱这首歌,会唱却完全不在调上,不在调上嗓门儿还挺大,他嗓门儿越大,我亲爱的战友们越想笑,越想笑就越唱不出来,结果,大家全成了小尾巴的和声了。

几个系的队伍都陆续开来了,好像成心和我们作对,他们也都开始唱“团结就是力量”,唉,瞧瞧人家的“力量”!

没想到,小尾巴还没唱够,跟着此起彼伏的“力量”又开始了。

队长赶紧让队尾的两个学员把孩子先领进了食堂。

我正准备让大家进食堂,队长声音不高却威严地说:“重唱!为了谁!”天啊,这样舒缓又抒情的歌怎么唱出力度呢?可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泥巴裹满裤腿,唱!”同学们知道,唱不好这顿早饭恐怕就吃不上了,愣是把一首优美的歌唱成了雄壮有力的进行曲。

就这样,在第一顿早饭的时候,关于小尾巴的种种传闻,就进入了学校食堂这个大的情报批发市场,还用得着黑板报去宣传,或者说去“曝光”吗?

我们的绿色方阵里,多出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尾巴,这在司空见惯了整齐划一的校园里简直成了一大奇观。这样的日子会有多久呢?

伤脑筋的孩子

昨天晚上,教导员追上了队长,在清冽的夜色中,围着大操场走了四五圈。他们达成了一致,不管孙伟讲得是真是假,既然事情发生了,也不能让孩子这么一直呆在队里,总得尽快妥善解决,一方面抓紧时间探究真相,一方面安排好孩子的生活起居。他们简单商量了一下分工,也想好了让几个心比较细的学员轮流照看孩子,这在个学员名单里,没有孙伟。

早饭过后,学员们都去上课了,队长也按分工去系里向主任、政委汇报。

教导员留在队部里,先是翻看了一下孙伟的档案材料,重点看了一下家庭成员等基本信息,再去宿舍里找孩子“谈话”。他自己的孩子也快要上小学了,他以为可以和这个孩子无障碍地对话,了解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可孩子跟孩子不一样,眼前的这个孩子只是说自己叫“今今”,也许是“京京”“青青”“心心”“星星”,却不知大名,更不知姓什么。家住在屯东头的水塘边,门口有一棵歪脖子大杨树或者白桦树,旁边是一大片玉米地,玉米地那头儿就上了山,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松树林,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屯,更别说什么县什么乡。家里有爷爷奶奶妈妈还养了两头猪,就是很少能见到爸爸,可问起来爸爸在外边是当兵还是打工,孩子又含糊起来。教导员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那个孙伟是不是就是他爸爸,他却支吾着,睁大眼睛无辜地盯着教导员,什么也没说。

教导员还真有些担心起来,如果孙伟真的已经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孩子,不管是婚生还是非婚生,都有点儿匪夷所思。虽然孙伟讲述的捡孩子的过程那么不可信,可他宁肯相信这世界什么不可能的事儿都可能发生,否则,这临近毕业,队里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将近四年的功劳都要化为齑粉。从孙伟的档案看,他的家乡在一个叫做“开山屯”的地方,仅从名字上看,屯子附近应该是有山的。孙伟的父母健在,在家务农。当然这些都形不成什么证据链,其实,最为可疑的就是孩子在回答这些问题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无所谓”似的镇静。

教导员只能接着问孩子怎么从家跑到中都来啦。

孩子说,过节前,爸爸回家了,他那时候就说要带我坐火车,过了好几天,他真带着我坐上了火车,火车上真新鲜!就是忒冷啦。后来,我们就下了火车,又坐上了更好的火车,这火车老快了,也不冷啦,贼暖和,我们把大衣都脱啦。睡了一觉,我们又下了火车,火车站那疙瘩可老多人了!我以为到了,可也不知咋整的,我们又坐上了火车,我都坐烦了,憋得慌!下回可不坐火车了,还是这儿好!

当然,这些话孩子不是一口气说出来的,教导员一边问孩子一边说,说着说着就跑了题,教导员再把话头儿拉回来。听来听去,教导员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孩子和他爸上的火车,也就是孙伟所说的那趟乡村慢车,但不管怎么下火车上火车,孩子始终没有说爸爸已经换了人。也就是说,孙伟就是孩子的爸爸!

教导员吩咐负责看孩子的学员:“别尽圈着孩子,等到十点多钟,带孩子出去跑跑,晒晒太阳。”走出宿舍又转回头来补充说:“一会儿去我那儿领个出门条,从西门走,到南街那边儿玩玩吧,赶上课的时候。换上便装。”学员自然领会他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别招摇过市。

回到队部,队长已经回来了。

在系里,队长尽可能不带任何主观评价地报告了孙伟讲述的捡孩子的过程。但主任和政委听完他的汇报,同样提出了种种疑问,也向他详细了解了孙伟平时的表现。队长接着向主任和政委谈了他和教导员商量的打算:由区队长立即动身去孙伟的老家,同当地公安部门取得联系,帮助孩子找到家人。

主任、政委同意了队里的意见,只是担心地问:“你们想过没有,要是孩子的父亲就是孙伟,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说到这里,队长问教导员:“咱俩还真没商量,你说咋办?”

教导员说:“就算孩子是孙伟的,咱们也得保护他,保护他也是保护孩子,保护一个家庭。”

队长赞同地点点头:“当然,处分是免不了的,咱们要做的也就是争取到最轻的处分。”

“是啊,说话就要毕业了,背个什么处分都不算轻,连个取消处分的时间都没有。那主任、政委怎么说?”

队长接着说:“我跟主任、政委说,就算孙伟早就当了爹,也是四年前上高中时候的事儿了,怪只怪当初招生的失察失误,现在快毕业了,总不能再算旧账吧!”

教导员急切地问:“主任、政委怎么说?”

队长摇了摇头:“他们说,怎么是旧账?怎么还成了招生失察?他有孩子的事儿跟招生的说了吗?他的档案里家庭成员一栏里有老婆孩子吗?”

教导员站起身来:“现在不是还没查清吗?到不了追究责任的时候啊。”

队长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说的。主任、政委说,在区队长出发前,让我们再郑重地同孙伟谈一次,晓以利害,如果他说出真相,既避免了我们大费周折,也可以从轻处理。我看,还是由你来谈吧,我这个人容易发火。”

教导员说:“好吧,我本来就打算再好好跟孙伟谈一次。不过,还是让区队长尽快动身,就算孩子是孙伟的,也不能让他就这么一直待在队里啊。”

“好,我这就通知区队长带着孩子走人。”

教导员想了想说:“还是先别带孩子了,正月十五没到,这年就还不算过完,路上人多,我觉得还是让区队长那边先有个准信,咱们再把孩子送过去不迟。”

“好,就这么办!”

自责与忏悔

接到任务,区队长二话没说,直接打车奔火车站,买了一张站台票,上了一趟最早的动车。这就是军人作风,正值春运返程高峰,托关系走后门也未必能等来一张有座的火车票。

可上了火车,他这才想起来,应该带上孩子的一张照片,还有,没来得及问清楚孙伟,他捡孩子那列火车的车次。他忙给队部打了一个电话,占线,他又拨了教导员的手机,关机。

此时,教导员正在和孙伟谈话。但凡特别重要的谈话,教导员总是关闭手机,摘掉座机话筒,这样可以不被打扰。

“孙伟,坐下吧,这次我是受系主任和政委的委托,找你谈话。你再好好想一想事情的经过,还有,想一想有什么对组织隐瞒的,现在说,还来得及,我和队长会尽力帮助你的。你家在农村,能上军校不容易,不管怎样,我们都不想你因此而耽误了大好前程。你要想清楚,你也应该明白,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孙伟有些吃力地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了教导员一眼,又低下头去沉默了半晌,这才开口说话:“教导员,这孩子绝不是我偷来的抢来的,也不是我自个儿的孩子,真的是我在火车上遇到的。”

教导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能够听得出来,这句话是真诚的,他同时也注意到,孙伟此刻用了“遇到的”而不是“捡来的”,这里面到底有着多么大的区别呢?他没有说话,却用眼睛鼓励孙伟继续说下去。

“从我家到佳木斯得搭三四个小时的乡村小火车,大概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时候,这个孩子在车厢里跑来跑去,好像在找什么人,又过了一会儿,他就直接扑到我这里,也没说什么话,就缠着我要玩翻绳,我从背包上解下一段白线绳,和他一起玩起来……”

教导员仔细回忆着昨天孙伟的话,相互比照着。这样就说通了一些,看来,这孩子因为不常和他爸爸在一起,稀里糊涂地错把孙伟当成了自己的爸爸。

“那你应该是明确知道孩子错把你当成了什么亲人吧?”教导员严肃地问。

“教导员,我错了,我不该给你们添麻烦,但我绝没有一点儿恶意,我只是想……”孙伟把头埋得更深了,后背轻微地起伏着。

教导员轻轻地站起身来,走到孙伟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只是想什么?想当一回英雄?”

孙伟抬起头来,脸上已布满了泪水。“昨天晚上,区队长已经批评了我,我翻来覆去想了整整一夜。其实刚开始吧,我觉着他的家长指定会来找他的,也就压根儿没想还能立功什么的。可离佳木斯越近,我越觉得奇怪,怎么就没人来找他呢?直到火车进了站,人都走光了,我才有了这么一个念头:帮着失踪孩子找到亲人。现在想想这个念头多么可怕。”

教导员递给孙伟一张纸巾,示意他把眼泪擦一擦:“其实,这个念头本身并不可怕。”

孙伟接过纸巾,却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接着说:“我带着孩子下了火车,当时,我是想把他交给车站派出所的,我带着孩子在派出所门口坐了整整六个小时,但是我不甘心,我当时想,如果交给了派出所,最多也就得到一封感谢信,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像雷锋那样回答,我叫解放军。”

教导员能够理解孙伟在派出所门口的那六个小时里内心的挣扎,谁没有做过英雄梦呢?他再没有理由不相信孙伟,虽然他和孙伟一样不明白,孩子在火车上走丢了,怎么当爹的就不挨个儿车厢找找呢!除非,孩子爸爸在找孩子的时候,孙伟故意把孩子藏了起来?这个念头仅仅存在了千分之一秒钟,就被教导员立刻驱赶走了,他绝不相信孙伟会这样做的。

谈话结束,教导员让孙伟回去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交到队里,这才打开手机,区队长的短信立刻进来了。教导员使劲拍了拍脑袋,自嘲地嘟囔道:“老革命遇到新情况,还真有点儿慌神了,给孩子照相去吧。”

上不上黑板报

区队长到了佳木斯火车站派出所,那里报孩子失踪的还真不少,可民警查来查去,却又一一排除了。这让区队长吓了一跳,难道,孙伟还是在撒谎不成?

民警说,别着急,我们联系一下这趟火车的列车长。说着,查了一下列车长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

列车长在电话里说,他知道有这么个事儿,正好他的火车马上就到佳木斯了,他可以见一见来送孩子的人。

区队长的心立刻放回到肚子里,这时才觉得有点儿饿了。他走出派出所,去外面的摊子上买来几个烤串,狼吞虎咽地吃了。再回到派出所,那个民警就带他直接进了站,上了乡村小火车。区队长没有想到,现在还有这么原始的小火车,尽管车厢里生了炉子,但还是冷得出奇。列车长有五十多岁了,除掉那身皱巴巴的衣服,就完全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了。

乡村小火车把乘客们放下,驶离了站台。

列车长告诉区队长,他也是第二天才知道火车上丢了孩子,准确点儿说,是火车落下了孩子的爸爸。列车长让区队长在车厢四处看看,说,这趟车是编外车,能够保留下来,就是为了方便当地老百姓,这些车厢都是淘汰下来的,别说暖气了,连厕所都没有。那天,孩子的爸爸就趁火车停车上人的工夫跳下火车在路边儿方便,火车却开动了,车速本来不快,孩子的爸爸紧跑几步也能追上火车,可偏偏路上雪大,结了冰,孩子的爸爸不小心又摔倒了,崴了脚,再爬起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远了……

怪不得,原来孩子的爸爸当时就根本不在火车上!区队长打断了列车长的话:“那怎么才能联系上孩子的爸爸?”

列车长翻了翻手机,找到一个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接到区队长的电话,队长和教导员找到孙伟,派给他一个任务,护送孩子到佳木斯,和区队长一起送孩子回家。

孙伟“啪”地打了个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教导员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孙伟,说:“带上这个。”

孩子突然不见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孙伟也不见了,我是第一个发现的,报数的时候,应到九十三,实到九十二。

我去队部问队长和教导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却缄口不提,逼得急了,他们也只是说,那孩子不是孙伟的孩子。我的心里也踏实了些,说,那就是好人好事,我的黑板报可有内容了。

教导员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别总想着你的黑板报。”

我还是不明白:“那到底上不上黑板报啊?”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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