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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店

2014-07-16张国阳

长城 2014年2期
关键词:晓雯老店金文

张国阳

店,是老店。有些斑驳的红砖墙根,有些掉色的烫金招牌,有些藤蔓爬过的雕花门窗,都在轻轻诉说着这家店的平凡与沧桑。

店主,是老店主。老羊已经六十好几了,年轻时押上了爹娘留下的积蓄,借着祖传八辈的好手艺开了这“老羊酒家”。他为人和善,台面上干净利落,价格也公道得让你挑不出理来,生意自然十分红火。

伙计,是老伙计。当年开店的时候,老羊也没几个本钱,是拉拢了一帮穷哥们儿家的后生,这才撑起了场面。这么多年,跑堂也跑出本事了,见什么客人说什么话,手脚麻利之极。况且当年人家把孩子托付给你,只要不出什么大事,你就得管人家一辈子,老羊抱定了这个想法。

顾客,是老顾客。来来往往,人聚人散,总有那么一帮熟客愿意赖在店里,寒暑不断,风雨无阻。老羊亲手烧出来的菜自是没得说,除了没有一些娱人耳目的装饰和名头,比那五星级酒楼的厨师也不在以下。尤其祖传秘制的汤面“风月无边”,吃上一碗那真是遍体通泰,流连忘返间不知今夕何夕。老羊天生一肚子古道热肠,一张灵巧嘴,有些熟识的酒客来此半为品菜饮酒,还有一层心意倒像是找心理医生。什么烦心事,跟老羊喝两杯诉诉苦,登时像吃了冰凉顺气丸。如此,熟客是越来越多,老店越来越热闹。

老羊没上过几天学,谈不上多高的文化,膝下三个儿子倒有两个长了出息。当初给老大取名字,老羊挠破了头,个把月少言寡语,翻书查词典,憋出来一个“彧”字,取其有文采之意。到了老二出生,还是这一套,硬生生安了个“琰”字,盼他做个温润如玉的君子。羊彧和羊琰自打从娘胎里出来,旁人打眼一看,都挑大拇指叫声好。就算不吃相面这碗饭,看两个小家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面相,也必能断出前途无量、非池中之物的吉利话来。老羊觉得不找个有讲究的名字配上,实在是白瞎了这生来的富贵脸。

可惜,待到老三出世,事情就不美了。不知道是夫妻俩过了优生优育的年龄还是祖上阴德用尽,老三一出来就蔫头耷拉脑,哭声都不甚嘹亮。街里街坊抱着看了,都表情尴尬,不自觉地咧嘴,心里暗想:这也太丑了一点,黑不溜秋的,小耗子眼、塌鼻子、鲶鱼嘴,婴儿长这么难看还真不多见……老羊也略感沮丧,但他性情和善,待寻常酒客尚且坦诚热忱,何况亲生骨肉?只不过不再自找麻烦地去求那线装古书,依着平民老百姓的习惯叫个“羊恒”罢了。

羊彧、羊琰自打上学就一帆风顺,从没让老羊着过急,高考都以优异成绩攀上了全国重点,毕业后同在本市的“宏升集团”任职。如今已逾而立,都混成了独当一面的部门经理。虽说不上巨家富贾,但生活体面,过的是妻如花、子如玉的日子。兄弟俩还穿开裆裤那阵,就心眼极多,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成年后更是左右逢源、城府深不可测,一举一动都饱含深意,让人捉摸不透。

而羊恒的人生轨迹,只能说对得起他这张脸了。这孩子从小就老实巴交,被蒙骗了浑然不知,被欺负了也不记仇。看见同辈就嘿嘿憨笑,看见长辈就发愣,也不知道礼貌地叫声叔叔大爷。为这老羊没少训斥过他,费了大工夫纠正,不行就打!后来说话倒是不怎么怯,谁知竟落下了结巴的毛病,紧张的时候,吭哧老半天连“吃了吗”“您干吗去”这种场面话都说不出来。上学更是要了亲命,也不贪玩,也不捣乱,成绩却一直不死不活挂在那儿,没见过长进。高考不出所料地落榜,老羊叹了口气,干脆也别再折腾,就让他在这店里打打下手,有口饭吃算了。前几年老伴由于多年操劳,身体垮了,大病一场眼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弥留之际,病榻上的老伴拉着老羊的手,有气无力地念叨:“老头子,咱家三儿脑子是钝了些,但心眼纯良,做事也有耐性,绝对是个好孩子。你别看老大老二有本事、壮门面,今后恐怕真正靠得住的还是三儿啊!都是你的种、我的肉,你可得一碗水端平……”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僵硬地弓成了虾米。老羊用粗糙厚实的手掌轻轻拍着老伴的后脊梁,泪眼婆娑地说:“放心吧老婆子,这些理儿我都懂……”老伴吃力地缓过来呼吸,粗重地喘息着,推开老羊的手,幽幽地说:“你要是真懂,我也不会用最后一口气说这话。”

一、悠扬三生外

虚浮的白色烟雾袅袅升起,在空中飘舞成种种迷离的姿势,随着升腾逐渐变浅,随风消散。老羊感到右手食指和中指微微发烫,方才觉察到夹着的香烟烧到过滤嘴了。他摇头笑了笑,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红塔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眼睛盯着弥漫的烟雾,继续着刚才对已故老伴的回忆。“你要是真懂,我也不会用最后一口气说这话……”老婆子临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说得怪别扭的,这么多年来反复琢磨过多少遍,还是似懂非懂。一阵凉风忽然吹过,老羊打了个哆嗦,心里暗骂见鬼,都是谷雨的光景了,怎么风还这么袭人?睁大眼睛朝上望去,不知什么时候,浓密的乌云布满了大半个天空,眼看就朝着自己这边压过来,阳光早不见了踪影,正当下午三点多,阴沉沉的竟似傍晚一般,堵得人心里说不出的憋闷。又是一阵凉风卷起,尘土伴着地上的杂物乱飞起来,一个塑料袋盘旋着飘舞在老羊面前,慢慢落地,马上又不甘心地借风力荡起来,远远地飞走……

“唉,坐门口抽根烟都不得安生……”老羊自嘲地笑着,艰难地从马扎上站起身来,立在大门口看着老店的全貌,又愣住了。

“老羊,够闲的呀!”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老羊一惊,随即转过身笑道:“呦呵!刘老弟今儿个好兴致啊,我看看,这才下午四点不到,你个大忙人跑我这儿来干吗?”

迎面走过一个体型微胖的男人,正是多年的熟客老刘。他隔三岔五喜欢来老店跟老羊喝几杯,聊聊天,再美美地吃一碗“风月无边”。虽然说起来交情也不浅了,老羊却只知道他在政府机关工作,具体待遇级别一概不问,负责什么也尽数不知,老羊觉得既然人家不主动提起,自己也就没那个必要知道。老刘工作的确是比较忙,主要是应酬多。就算忙里偷闲来老店坐坐,也非得晚上八九点不可。今天倒是奇了。

老刘戴着一副考究的金丝眼镜,方正的脸庞堆满亲切的笑容,头顶那片倔强的地中海反射出一层油光,看样子四十岁上下。当然,老羊心里清楚,像这类吃皇粮的人,一般养尊处优惯了,往往看上去年轻一些,哪儿像自己当年,刚过四十就瞅着跟快入土的老糟头子一样。

老刘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发肿的双眼,苦笑着说:“平时是苦为案牍劳形,营营役役的累死个人。碰巧今天单位里没什么事,老婆和女儿出国旅游去了。我闲着也是闲着,来羊老哥这儿散散心。”老刘叹了口气,掐着太阳穴,挤挤发酸的眼睛,接着说:“刚才看老哥搬个马扎坐在店门口抽烟,表情略带凄苦,眼神飘忽不定,想嫂子呢?”

老羊长叹一声,尴尬地笑道:“你们这些个官场上混的人,眼睛就是毒,浑身上下都是机灵。进屋吧,咱哥俩整两盅?”

“正要叨扰!哈哈哈……”两人同时大笑,推门走进店去。

老店面积不是很大,没有包间,也就是坐下七十多人的样子。但桌椅摆得很宽敞,老羊说,就算少坐些客人,也不能让客人憋屈着吃饭。无论是墙壁、窗户,还是地板、桌面,都收拾得锃光瓦亮,看着人心里那叫一个舒坦。还没到饭点,却已经来了几个熟客,零零散散地坐着喝茶。伙计们像珊瑚礁周围的热带鱼一样穿梭在店里的每个角落,都忙活开了,熬粥炖汤的、摆放餐具的、剥葱剥蒜的、淘米和面的让人眼花缭乱,为即将到来的大批客人紧张有序地做着准备。老羊和老刘并肩进来,伙计们见了纷纷跟老刘打招呼。

“哟!刘叔来啦?”

“今天够早的呀,刘叔……”

“这可有日子没来过了吧,我们翠英嫂都想出病来了!”

“去你大爷的,小崽子,看老娘我不撕了你的嘴!”

“哎呦……别闹,我这儿碗差点碎了!”

众人嬉闹成一团,热情地招呼老刘坐下。老刘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都咧到后脑勺去了,和老羊寻了张靠窗的桌子,大声吆喝道:“三儿!给你刘叔拿老三样来,我和你爹先喝两口!”

厨房的门帘一挑,一个憨头憨脑的年轻人快步跑出来,正是老羊家三儿子羊恒。他腰上系着条干净的白围裙,袖口高高挽起,双手还湿乎乎的往下滴着水,往两个人这边看了一眼,点点头,傻笑道:“刘……刘叔来啦?您稍……等一下,这……这……这就……”老羊一瞪眼,又气又笑地说:“行了!这什么这,快去吧!”

看着羊恒笑嘻嘻转身进了后厨,老刘面色逐渐凝重起来,把玩着手里的白瓷小茶碗,低沉地说:“老哥,最近可有什么人来你这店里找麻烦吗?”

老羊一愣,赔笑道:“老弟真会说笑,我这破店面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从没和酒客发生过大的矛盾。你要是说地痞无赖,自有全聚德、东来顺那样的大买卖破财免灾,让他们揩油水。谁会把我这小本生意放在眼里?”

“哦,还没有……”老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能是我多虑了。哎,不说这个,老哥啊,三儿的亲事有门路了吗?”说着抄起茶壶来,给自己和老羊满上。

“你快拉倒吧!”老羊一提这事胡子都撅起来了,“就那傻小子,我看这辈子是打定光棍了!前些日子有街坊跟我说了一门好亲事,我都见过人家姑娘本人了,要个有个,要模样有模样,而且一看就是个过日子的人。嘿,我让三儿去相亲,他偏就不去!我问这冤家为啥,你猜怎么着?他说‘风月无边还没学会呢,没工夫想媳妇的事!”

“哈哈哈哈……”老刘听到此处放声大笑,“老哥,这你应该高兴才对。说句实在话,你这老店不仅开了这许多年,而且生意这么好,靠的就是你祖传的汤面绝活‘风月无边啊!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哈哈哈哈……”

老羊啐道:“呸!就这傻小子?在后厨打打杂,拾掇个小菜还算中用。‘风月无边这种招牌菜岂是此类榆木疙瘩学得会的?你可别小看‘风月无边这碗面,里面讲究多了去了!从和面到下料再到炖汤,配料之繁复暂且不说,单火候这一节,稍有不慎,味道就变了。想当年,我祖上在京城大栅栏开创‘风月楼,那可是盛极一时啊!招牌菜一共十六道,煎炒烹炸焖溜熬炖,冷荤热素糕点果品无所不包。唉,只可惜黄鼠狼下耗子——一辈不如一辈。到我这儿,就会这一道‘风月无边了。唉,每次想起,都觉得对不起先人,这老一辈的东西,大多都传丢了。”

老刘静静听着,正要说话,羊恒端着托盘过来了,麻利地把一盘炸花生米、一盘煮毛豆、一盘凉拌肚丝放在桌上,憨笑道:“刘……刘叔稍等,我去拿……些啤……啤酒来。”

“哎!大侄子留步。”老刘坏笑着拽住羊恒,“跟叔说说,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非人家不娶,所以才跟你老爹扯个什么潜心学艺的谎?”

羊恒的脸“腾”地红了,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道:“我……我……”

老羊一看三儿子这尿德性,气就不打一处来,笑骂道:“滚吧滚吧,你叔逗你呢!”

羊恒赶忙转身蹿到角落里打开一箱啤酒,抽出来几瓶放在桌上,红着脸跑回后厨去了。老刘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笑得合不拢嘴地说:“老哥,不瞒你说,你这仨儿子,我就看着三儿打心眼里高兴!你说老大老二吧,是挺好。但正应了你起的那怪名字,我怎么总看着阴阳怪气的。寻常人家都好讲究个贱名好养活,你倒好,整俩什么名字这是?本来你家这‘羊姓就怪,你再编个酸不溜秋的名字,哼,得嘞!唉,不是老弟我说话难听,你这就是浪催的。”

老羊听着老刘的数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倒也没有埋怨老哥们儿,只不过确实说到了他的痛处。老大羊彧、老二羊琰现在过得都是殷实富足、人人称羡的日子。在宏升集团,就算是部门经理的工作也相当体面了,说出去自己这个当爹的自然是脸上增光,趾高气扬。但这是在人前,背地里老羊时常暗自伤心。羊彧、羊琰除了逢年过节来老店看看,平时连影子都见不着。就算是来,也是皱着眉头没好脸,哼哼哈哈两句话说完,扔下一沓钱拍屁股就走,就像绝尘而去的公交车,只留给气喘吁吁奔到站牌的老羊一个冷冰冰的背影。每次人走茶凉,老羊都默默地从立柜里拿出老伴的遗像,举起颤巍巍的手,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老羊长叹一声,摆了摆手,把自己面前的大号玻璃杯倒满了啤酒,仰脖子一饮而尽。老刘也有点后悔,苦笑着也干了一杯。两人推杯换盏,开始说些闲话。

大门“吱”地一响被缓缓推开,走进一个器宇不凡的老者。笔挺的西装,擦得锃亮的皮鞋,腋下夹着略显老旧的高级皮包,梳得整齐利落的花白头发,眉宇间一股慑人的严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个教授就是哪个科研机构的专家。

老者刚打开店门,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同时用手掩住鼻子。呆了两秒钟,似乎觉得也没什么异味,就放松下来,背双手迈开方步踱了进来。

一个伙计放下手里的活,刚要迎上去,被老刘叫住了,示意老者是来找自己的。老者站住,循声望去,看见了正微笑着朝他招手的老刘,一言不发地又踱开了方步。

待老者走近,老刘站起来笑道:“老羊,给你介绍个真正的文化人。这位是咱们市名牌大学的孙教授,国学大师啊!”

老羊诚惶诚恐地站起身,心说你不说我也早看出来了,这副寒梅傲骨的劲头当真不俗。“孙教授您好!我姓羊,山羊的羊。”说着右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犹豫着伸了出来。

孙教授脸上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神态,却很和善地握住了老羊的手,淡淡地说:“鄙人与刘……刘先生有些淡水之交,早就听他对贵店的招牌菜‘风月无边赞不绝口,味固好,意更佳,实乃当世难得之上品。今日偷闲特来一试,还望羊老板切勿藏私。孙某得尝珍馐,追忆绝学,必感激之至!”

听着这文绉绉的一大串,老羊额头上都冒汗了,只有连连点头称是。老刘笑道:“孙教授先坐下喝两杯,羊老板是正经的实在人,怎么会藏私呢?今日定让你尝到这‘风月无边的意境。”

市中心繁华明丽的中央商务区,此时已近黄昏,大多数霓虹灯都急不可待地亮起来,落霞般的流光溢彩璀璨了阴霾的天空。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让狭窄的街道显得更加逼仄,却有如潮的人流、车流涌动其间,刺耳的喧嚣绵延不绝,此起彼伏。夜晚即将来临,城市马上要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同时也迎来她最妩媚多姿的醉人夜景。

中央商务区临江的黄金地段,一座优雅的地标建筑分外扎眼。设计师用一种夸张的螺旋上升式结构勾勒出她妖艳的线条,近百层的玻璃幕墙让她高挑的身材在林立的大厦间仍鹤立鸡群,在她的头顶,四个幼圆粗体大字熠熠生光,傲然挺立在城市的最高空——宏升集团。

厚重的门轰然关闭,脚下一阵超重的不适感传来,电梯里只剩下羊彧和羊琰。这宏升集团总部大楼的主电梯,很大程度上表征着员工的地位和成就。乘坐电梯到达的楼层越高,说明你接触的工作越重要,因为随着管理人员级别的升高,其办公室也越来越接近楼顶。到了七十八层,电梯里拥挤的人群都已散去,再往上走,便是集团为数不多的最高级Boss的办公室。

羊彧略微有些紧张,紧握的手心早就见了汗,偷眼看一旁的弟弟,也是惶惶不安的神态。说来不奇怪,因为两个人从没有到达过这么高的地方。事实上,他们的办公室都在二十多层,就算在重大决策上要与顶头上司面谈,也不过是到四十多层而已。

而今天,他们的目的地是大厦的最顶层——董事长的办公室。

“弟弟,你说……”羊彧清了清嗓子,“董事长叫你我一同去拜见,可猜得出来为什么吗?”

羊琰干笑道:“大哥说的,弟弟我也一头雾水。咱都在集团里干了半辈子,只是见过董事长几面,话都没说过一句。今早董事长办公室的秘书Nicole打电话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乐观一点,就算是被董事长赏识了业绩,要提拔,总不可能你我兄弟同时走运吧?”

羊彧点头称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试探地说:“我负责的部门主要是Marketing,而弟弟主管Investment Decision-making,都是集团的分支业务,根本涉及不到核心。这样说来,你我的交集是很少的。那么……”

“你的意思是说……”羊琰听了心头微微一动,“董事长叫咱们上来,跟咱家有关系?”

“哗”地一声巨响,电梯门打开了,不知不觉间,宏升集团大厦的顶层近在眼前。

羊彧看了身边的兄弟一眼,整了整西装和领带,昂首阔步走了进去。羊琰眼神空洞地看了看皮鞋的脚尖,也快步跟上了大哥。皮鞋敲击在坚硬冰凉的地板上,发出响亮而有节奏的“笃、笃”声,一盏又一盏欧式风格的水晶大灯把厅堂照如白昼,脚下深色调的仿古釉面瓷砖也被照耀得异常绚烂,让人有种头晕目眩的幻觉。打开西边的侧门走进,经过长长的走廊,尽头就是董事长金文生的办公室。周围越发地静谧,只剩下了兄弟俩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也许是太高的缘故,总感觉无边无际的乌云像恶魔一样要把大厦的顶层吞噬。已经凝望窗外很久了,金文生费劲地在沙发上挪动着愈发肥胖的身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大门传来“当当当”的敲击声,金文生一笑,脸上的横肉把五官挤压成一团。“进来吧!”他朗声喊道,站起身来,走向了自己的办公桌。

门开了,羊彧和羊琰小心翼翼地走进。尽管心里已有所准备,但开门的一刹那,还是被极尽豪奢的现代化装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手足无措地发愣。更加没想到的是,办公室里更多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宽大的花梨木办公桌上放着几块瑰丽无比的水晶石,墙上到处挂满了桃木剑、葫芦、八卦镜和歪七扭八的符咒,按奇怪的方位摆放着不少狮子、麒麟、貔貅之类的神兽铜像,还有一个硕大的汉白玉风水球气定神闲地转动着。

金文生重重地坐在办公桌后宽大舒适的转椅上,微笑着比了个手势道:“两位羊经理,不要客气,请坐吧。啊,喝点什么?”

“咖啡就好了,谢谢。”

“哦,我也是咖啡吧,谢谢。”

随意客套了几句,金文生略一沉吟,不紧不慢地说:“令尊身体还好吧?今年贵庚啊?”

羊琰看了大哥一眼,抢着答道:“父亲六十多了,身体健朗,至今还经营着一处老店,做些酒菜生意。”

“哦!”金文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家这个姓,虽听说过几位古人,但之前从没亲眼见过,想必人丁不怎么兴旺吧?”

羊彧仍看着眼前的咖啡飘散出袅袅的烟气,没急着说话。羊琰连忙答道:“让董事长见笑了。我家这姓的确罕见,家父是独子,没见过什么亲戚。”

金文生的鱼泡眼依旧望着窗外的乌云,皮笑肉不笑地说:“嗯,祖上人丁稀落,而且我听说两位经理尚有一个弟弟,令尊对你们兄弟三人定是十分疼爱喽?”

话音刚落,羊彧嗓音低沉地回答道:“董事长,我们兄弟俩不是笨人。我家的老店原本离市区较远,说郊区也有些勉强。后来随着高速的城市化进程,不知不觉地老店附近竟也变成了闹市区。我知道集团最近在那一片有个重要的楼盘项目拿了地,董事长叫我们来,有事不妨明说。”

金文生的眼神突然精光暴涨,但转瞬间又归于平静,微笑地点点头道:“好!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有位道行高深的风水师傅,多年来为我指点迷津,招福消灾。集团能做到今天的规模,他老人家当居首功啊!前些日子为我观看风水,认定了令尊的老店是块价值连城的宝地,建议我拿下,以作长远经营之打算。不瞒二位,待他老人家解了其中的玄妙,我都有意把集团总部迁到这片龙脉上去!只是,令尊久借灵气,也必定视若生身性命,怎肯割爱呢?所以我就想,毕竟舐犊情深,若两位出面,或许还有回还的余地。我金某是有口皆碑的赏罚分明,事成之后,绝不会亏待你们!”

羊琰听完,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屋里充满封建迷信色彩的法器,微笑着说:“董事长放心,这点事情并不难办。家父年逾六旬,也该去安享晚年了。只要有合适的补偿金,再加上我们兄弟俩的规劝,此事不成问题。”

金文生含笑点头,目光转向一旁低头不语的羊彧,问道:“羊经理,你说呢?”

“董事长,我多一句嘴,您是否已经派人跟家父谈过拆迁的事?”羊彧的双肘压在膝盖上,眼睛依旧盯着茶几上的那杯咖啡。

“没有。”金文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位风水师傅曾跟我明言,看面相,占此地者乃大痴之人,绝非些许铜臭就能打发的。我向来做事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贸然出手,以免被动。所以才请两位前来商议。看来……这事不太好办?”说罢,眼睛直勾勾盯着羊彧不放。

“也不尽然,不过的确得好好想想办法。”羊彧坐直了身子,看着金文生淡淡地说,“我们一定会尽力,不辜负董事长的重托!”

走出集团大厦的旋转门,街上凉爽又略显刺鼻的空气迎面袭来,马路对面就是横穿这座城市的一条江水,静静的向东流淌。在这华灯初上的入夜时分,江边密密麻麻的高层建筑的霓虹灯在夜空中舞动着自己的魅影,在暗流涌动的江面上倒映出光怪陆离的波澜。

羊琰点燃了一根烟,苦笑着说:“大哥,你说这是个机会吧?”

“嗯,确实多年没有过什么大作为了。”羊彧扶着栏杆,任江风将梳理整齐的头发吹得凌乱。

“董事长的确是个够意思的人,这一点集团上下都清楚。这次帮他拿到老店的地,你我算是有了再攀一步的机会。”羊琰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哀伤,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毕竟,岁数都不小了。”

“嗯,只不过,咱爸是个老顽固,要下些功夫才行。”羊彧转过身,和弟弟并肩仰起头,望向宏升集团的总部大厦,那仿佛深入云端的绝顶……

“来来来,两位久等啦!”老羊端着托盘快步走了过来,笑呵呵地将两个青花瓷大海碗放在桌上,浓郁的香气立刻扑面而来。

孙教授探过头来定睛瞧看,只见淡青色的浓汤里,数十根修长的面条盘成个纤柔唯美的形状,周围漂浮着黄瓜片、西兰花、胡萝卜丝等各类菜蔬和细碎的肉丁,一个硕大饱满的鸡蛋摊在中央,煮得黄是黄,白是白,颜色分明地连在一起。蛋清嫩白的表皮上更是油光映人,如凝脂般滑腻无瑕。

孙教授端起碗来凑在嘴边啜了一口汤,微微一愣,拿过竹筷挑起几根面条吸进嘴里,又是一愣,急忙又咬了一口鸡蛋,闭上双目缓缓咀嚼。老刘也吃了两口,微笑着点头道:“嗯,就是这味儿!老羊的手艺真是日益精进了。孙教授,如何呀?”

“哈哈哈……”孙教授一改严肃的表情,爽朗地笑道,“好一个‘风月无边!羊老板,你可知这碗面其中的掌故吗?”

老羊质朴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汉我是幼年失学,只上过几天私塾,就会做饭这一门手艺而已,掌故嘛,太艰深了我说不清。只记得我爹当年传我这一门手艺时说,这中间的煮鸡蛋就是月,这周围的汤面就是风。月要皎洁明亮,直悬中宵;风要水天一色,吹面不寒。所以,这鸡蛋要窝得有个样子,而且是味道的亮点。这面条、汤和配菜要融为一体,口感柔顺。真正把这碗面做到‘风月无边的境界,是要下大功夫的,复杂的工序一道挨着一道,都得讲究。任何小处出错,这面就走味儿了。唉,我资质鲁钝,这许多年做下来仍不及当年父亲的万一。”

孙教授频频点头,又吃了两口,欢喜地说:“当今这浮躁喧嚣的世道上,还能品尝到如此古朴清雅、浑然天成的美味,真是孙某之福啊!哎,羊老板,这‘风月无边四个字可有些说道的。各种文人笔记写得众说纷纭,多有穿凿附会之嫌。比较可靠的说法是,清高宗乾隆帝下江南到了杭州府,一夜醉游西湖,流连忘返。在那湖心亭上沐浴杨柳春风,看西子美态,月下更添姿色,顿时雅兴难抑,题下两个字‘虫二,起驾离去。当时众人不解,后有饱学之士点破,此乃……”说到这里看了看大眼瞪小眼的老刘和老羊,“二位可知高宗的意思吗?”

老刘皱着眉,眯起了双眼,自言自语道:“虫二……好像在哪儿听过……”

“嗨!”老羊突然一拍大腿,“虫二不就是风月无边吗?古字风为‘風,你且看‘虫二是不是‘風月无边了呢?”说着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比划。

“哎呀,我这老伙计脑子就是灵活,你要是有条件上学,那肯定也是个孙教授这般的学术大师。”老刘拊掌大笑。

“可别这么说!”孙教授心情大好,一碗面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完了,“多我一个穷酸腐儒徒费钱粮,羊老板这手艺才是真正的赏心乐事,造福人间哪,哈哈哈……哎,羊老板,你这一碗面卖多少钱?得六七十元钱吧?”

老羊咧开嘴笑了,连连摆手道:“这东西,又不是什么满汉全席的菜品,我哪儿敢卖那么贵?图个吉利,小碗十八,大碗二十六,这是年前刚涨的价,唉,如今钱都毛了,不涨价实在是连本都捞不回来。”

“哦!难怪刘先生说你这儿生意好!”孙教授点头微笑,脸上的皱纹都绽开了,看上去活力十足,似乎年轻了不少。

天色已晚,不断有客人推门走进,跟老羊,跟伙计,跟其他客人热情地打着招呼,过不多时,老店里已经满坑满谷,人头攒动,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摆着几碗“风月无边”。贪婪地提鼻子嗅香气的声音、吸溜面条的动静和热汤入肚后饱足的慨叹声此起彼伏。老羊谢了个罪,辞了老刘和孙教授,脸上挂着和善可亲的笑容到处招呼着。熟客们见了老羊,都大呼小叫地唤他来坐,拉住了谈天说地,嬉笑怒骂间心情舒畅地酒足饭饱,喜笑颜开地结账离去。即便是生客,在这真诚热闹的气氛下也都深受感染,自要拉住老羊攀谈几句,待吃了他的面,说了些许话以后,竟不自觉地亲热起来,并决心一定抽空再来光顾。

老店门外,来晚的顾客懊恼地看着人声鼎沸的场面,摇头叹气。老羊专门在门口设了些小茶几和藤椅,供等待的客人歇脚。人们大都不肯离去,挤在门口喝着茶水嗑着瓜子唠些家常,不时抻长了脖子向里张望。深沉静谧的夜色下,老店明亮的灯光像是一颗会眨眼的星星,给即将入睡的大地平添了几分舒适与温馨。

时针走过了晚上九点,客人逐渐散去,刷锅洗碗,擦桌抹地,伙计们也把老店收拾停当。老羊微笑着喊大家回家好好休息,只留下三儿子羊恒。关了店内一半的灯,老羊捧着茶壶,搬个马扎坐在店门口抽起烟来。

任何饭店,这个时间也没什么客人了,老羊也不是财迷心窍地为了挣这仨瓜俩枣。他抬头看看店门口那盏白炽灯,嘬着茶壶嘴笑了起来。灯照亮的方向,是一条通往城中村的阴暗小巷。大半夜的,硬着头皮走这种狭窄潮湿的巷弄那真是心里七上八下,腿脚哆哆嗦嗦不听使唤。老羊想到:现在很多年轻人都要加班,这个时间刚回来。没吃饭的话呢,来我这儿吃点热乎饭,省得天天凑合把身体弄坏了。吃了饭的,只要我老店的这盏灯还亮着,他们走在这鬼蜮路上,心里还能踏实些。所以,每天做完了生意,放伙计们下班后,自己都要开着灯再守一会儿。反正他和羊恒就住在老店的后屋,这么早还睡不着呢。

暮春凉飕飕的夜风迎面吹来,老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大概是上了年纪吧,最近越发觉得力不从心。一天的生意忙完,腰酸背痛倒也罢了,胸膛还有些发闷,心口隐隐作痛。老羊叹了口气,掐灭了还没抽完的半根烟,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不远处层层耸立的摩天大厦在夜幕的笼罩下有些狰狞可怖,鬼影幢幢的氛围让老羊后脊背发凉,心里打起鼓来。仔细想想,早些年这一片还是城市的边缘地带,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高楼、步行街、酒吧、迪厅什么的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接踵而至的还有喧嚣、污浊、骇人听闻的犯罪事件……忽然想起老刘欲言又止的话“最近可有什么人来你这店里找麻烦吗”,老羊稀疏的花白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黑暗中,一个瘦弱的影子从街角转过来,骑着自行车来到老店门前犹豫一下,停住了。

老羊回过神来,借着灯光一看,一个穿着乳白色缀花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正扶着自行车朝这边张望,纤细的手擦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抿着朱红的樱唇,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怯意。老羊认识,这也是老店的熟客晓雯,只不过由于经常加班,一般是深夜光顾。

“晓雯,你……你……你来啦?”在里面忙活的羊恒倒先跑了出来招呼。

晓雯微微一笑,两抹红晕立刻漫上了苍白的脸颊,轻声说:“嗯,羊大哥,我来得不晚吧?你们打烊了吗?”

羊恒憨笑着连连摆手道:“没……没……”被老羊过来一巴掌搧在后脑勺上,“混账东西,没什么没,还不快滚进去生火?”

羊恒捂着脑袋诺诺而去,晓雯“扑哧”一声掩着嘴笑了出来,捋了捋乌黑亮丽的长发,歉然地说:“羊大伯,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哎,说这个干什么?快进屋吧。都说神经衰弱是富贵病,老汉我以前傻乎乎地以为是富贵人才能有这福分。后来真的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才明白,敢情这意思是,富贵人才有那闲工夫受这神经衰弱的罪。像我这样的草民,黑夜睡不着,白天就迷糊。这一迷糊着做饭,要是瞎么虎眼地把耗子药当成葱姜蒜放进锅里,那不得偿命啊?”老羊笑呵呵地说着把晓雯让进店里坐下。

晓雯笑得更开心了,鼻子都皱了起来:“羊大伯真是会说笑,其实大家都知道您的后厨最干净了,哪儿用得着什么老鼠药啊!”

“嗨,这也是看你们这帮小年轻的上一天班累得慌,跟你逗逗闷子,开心点比什么都强。今天吃点什么?”

“哦……”晓雯的脸又红了,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麻烦您做一碗扬州炒米吧。”

老羊一愣,点了点头,朝后厨喊了一嗓子道:“扬州炒米一碗!”里面羊恒“哎”了一声,油烟机“嗡嗡”地响了起来。

“姑娘,最近你总是愁眉不展的,有心事吧?你好像一向不怎么喜欢吃老汉拿手的汤面,净要一些五块六块的东西,为什么呀?”老羊轻轻搓着手,慈祥地看着晓雯。

“哦,没事的,我晚上不想吃太多,快睡了。真要一碗‘风月无边肯定吃不完,不就浪费了吗?”晓雯干笑着解释道。

老羊无奈地点点头道:“姑娘家的不愿意说就算了吧,老汉我不多嘴了。唉,现在年轻人不容易呀,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跟大伯说说,哪怕给你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嗯,羊大伯您放心吧,我没事。”晓雯说着侧过脸看看窗外,“哎呀,下雨了!”

阴了一整个白天,瓢泼大雨突然如释重负地倾倒在了这座繁华绮丽的大都市。狂风呼啸,电闪雷鸣,稍显矮小的树木被吹弯了腰,不太宽的街道都成了汪洋。如潮的雨水激荡着冲刷过污迹斑斑的地面,拥挤在下水道口挣扎出大大小小的漩涡。

“没事,自行车给你放屋里了。下吧,下了也好,明天不至于那么乌烟瘴气的。”老羊淡淡地说。

羊恒挑开门帘,稳稳地端着托盘走来,把一碗香气喷喷的扬州炒米轻轻放在桌上。他无意间看见晓雯的连衣裙没有袖子,裸露出的修长手臂在昏黄的灯下散发着迷人的光泽,不自觉地偷眼往上看去,忽见她连衣裙的领口微微垂下,圆润白嫩的胸脯随着呼吸的起伏若隐若现。羊恒心头大震,脸色像喝醉了酒一样红到了脖子根,逃也似的跑回后厨,托盘都扔在桌上不要了。

晓雯回过神来,再找羊恒已经踪迹不见,莞尔一笑道:“羊大哥怎么了?连句话也不说就跑了?”

老羊刚才看着雨发呆,也刚回过神来,笑着大骂道:“猴崽子,有你这么对客人没礼貌的吗?”

晓雯急忙打圆场道:“哎,羊大哥人挺好的,就是不会说话,您别骂他了。”她拿起勺子,闻了闻面前的炒饭,“嗯,好香啊,羊大哥的手艺快赶上您啦!”说罢吃了起来,越吃越快,后来竟有些狼吞虎咽了。

老羊给晓雯倒了一杯茶水,看着这个文静姑娘的吃相,心下恻然:还说自己晚上不饿,看你这样,一碗“风月无边”都不一定够吃呢。

暴躁的雷雨继续肆虐在城市的深夜,咆哮着扫荡过每个阴暗的角落。老店里,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却是难得的祥和宁静,好像外面的一切狂乱和凄寒都与这三个人无关。

二、酒醒尘梦前

崎岖不平的山路,脚底板被棱角分明的石子硌得钻心剧痛。远处一轮靛青色的太阳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光芒,天也阴沉沉的分不清白昼黑夜。抬头望去,没有一颗星星,没有半朵云彩,只可见隐约间几道气流躁动着盘旋冲撞,形成一张张扭曲的人脸轮廓。恐惧,暴怒,尖叫,嚎哭,歇斯底里,阴险的冷笑……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走马灯一般变幻着,而且越来越近,渐渐将自己包围。耳边,响起了忽隐忽现的鬼叫声,笑不似笑,哭不似哭,直钻入耳,在身体中肆意啃噬着内脏与骨骼。黄澄澄的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浓稠黏腻,恶臭难闻。咦,那边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看身形有些眼熟,但巨大的痛苦已使意识模糊,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看见她花白的齐耳短发上别着一只蝴蝶状的红色发卡。那只蝴蝶让人感觉莫名的诡异,好像扇动着艳丽的翅膀,要逍遥地翩翩起舞了……

老羊的双眼猛地睁开,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大脑一片混沌,心脏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而剧烈地跳动,胸口好像要炸开。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另一张床上熟睡的羊恒时断时续地发出轻微的鼾声。天还没亮透,几缕温暖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了进来。灵魂逐渐回到了躯壳里,老羊晃晃脑袋,知道这又是一个愚蠢的梦。之所以说愚蠢,是因为醒来不久,有关梦的内容就遗忘得一干二净。但这次,老羊记得那个眼熟的老太太头上的红发卡。大概十年前,老羊给老伴买过一只一模一样的蝴蝶状红色发卡。老伴很高兴,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戴上了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如花的笑靥赶走了脸上斑驳的沧桑。

老羊紧皱双眉,颤抖的手搭在依旧剧痛的心口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费劲地下了床,趿拉着拖鞋走到橱柜旁,取出速效救心丸吞了一颗,坐在床边歇了老半天才好转过来。“老了,人老不讲筋骨为能,现在莫说筋骨,怕是这条老命都是秋后的蚂蚱了。”老羊心里哀伤地感叹着,又想到梦中的那个老太太,“难道是这死鬼给我托梦吗?我确是活不了几天了吗……”

其实,老羊不怕死,他一向很乐观地说,上岁数的人了,老话讲,今天脱下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能活一天是一天,活两天赚一天。但他心里有一件事放不下,就是他死了,这老店还能不能维持下去,这帮跟着自己多年的伙计以后何去何从呢?

天光大亮了,今儿是个万里无云的大好晴天,老店又热闹起来。羊恒和伙计们精神抖擞地忙活着,擦桌子抹凳子,剥葱剥蒜,洗菜切肉,剁馅勾汤,为即将到来的午饭点紧张有序地做准备。老羊却有点消沉,少言寡语地坐在床边发呆。

丁零零,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响起,羊恒放下手中的活,跑过去接了。“喂,您好,老……老羊酒……家。”

“哈哈,老三,你结结巴巴的就别出来接电话了嘛,要是订餐的还不被你急死?”听筒里传来一个浑厚有力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羊恒一愣,觉得这声音好熟,迟疑地问:“您……您是……”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惊觉道:“二……二……”

“行啦行啦,我是你二哥!”羊琰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嘴不好使,脑子也不好使吗?连你亲哥哥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不……不是,你和大哥有……有日子没……来了,我这不……”羊恒下意识地挠挠头,觉得很不好意思。

“行了,不怪你就是了。哦,我和大哥下午去咱爸那儿坐坐,提前打声招呼。”

“是吗?真……真的?!那……那敢情好!”羊恒大喜过望。

老羊不耐烦地走了过来,一把抢过听筒,怒道:“听你接个电话真是费劲,谁呀?”电话那边的羊琰听见了老羊的声音,亲热地叫道:“爸!是我,老二!”

老羊浑身一震,忙不迭地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大声道:“是老二吗?”

“对!是我。爸,我刚才跟老三说了,我和大哥下午去看看您,这么长时间不见了,怪想您的。”

“真……真的?”这回轮到老羊结巴了,“你和你大哥不忙啊?”

“哈哈……再忙也得陪您坐会儿,说说话呀。您别管了,下午三点左右我俩到啊,不耽误店里的事。就这样,我先挂了。”

“好好好……”老羊的眼眶里噙着泪水,哆哆嗦嗦的手已经拿不稳听筒了,“你先去忙,下午弄一桌好吃的,等着你们!”

老羊挂了电话,双手仍旧兀自颤抖着。上次见到两个有出息的儿子还是正月初一,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若不是逢年过节,老大老二从来就不登这个门,就算是来了也是态度冷漠,有好话没好脸。今天真是稀罕,知道平时主动来看看,电话里的态度也颇为恭顺,难道是上了年纪,体会到我这个当爹的苦处了?不管什么原因,老羊心潮澎湃,沉浸在浓浓的欣慰和幸福之中,顿时有了精神。探头向窗外望去,真是个大晴天,灿烂的阳光盛开在湛蓝的天空,照得人脸上麻酥酥的那么舒服。老羊大笑着捶了捶直不起来的腰,系上围裙跑到后厨也忙活起来。

喷香的油烟味四散开来,络绎不绝的客人拥进老店大门,又是人声鼎沸生意兴隆的一天。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老羊今天特别开心,一笑就合不拢嘴,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说起话来底气那叫一个足啊,都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老羊,今儿怎么了?中彩票了?还是找了个新老伴?”好几天没来的老刘一把拉住老羊坐下,一脸坏笑着问。

“嗨,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老羊兴奋地搓着双手,“老大、老二一会儿要来看我。”

“是吗?”老刘的笑容僵住了,眉毛挑了起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呸!你这张流脓的臭嘴!”老羊啐道,“你家儿女可以孝顺,老汉我家的儿子就非得是白眼狼不成?”

老刘摇摇头,凑近了,不自然地眨着眼睛道:“这里面怕是有蹊跷吧?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

“去你娘的!”没等老刘说完,老羊笑着去抓老刘的耳朵。老刘一惊,狼狈地拿筷子挡开,佯作怒气,大声喝道:“哎呦老家伙,你还动手啊?老子当年也是练过的!”说着伸手去揪老羊的头发。

两人作势扭在一团,老店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哄笑声,客人们纷纷大声叫好,羊恒只有憨笑着上去拉架。

“等等!我跟你打个赌怎么样?”老刘摆了个暂停的手势。

“打什么赌?老汉我奉陪!”老羊笑呵呵地问。

老刘附在老羊耳边,小声说:“他俩是为这老店的拆迁,来当说客的,信不信?就赌我下顿酒钱。”

老羊脸色微变,随即哈哈大笑,一拍桌子,朗声道:“好!你小子要是说对了,下顿我请了!”

金文生坐在自己的迈巴赫62S里,面带微笑地打着电话。透过茶色的车窗看着缓缓流动的街景,他的心情好极了。

“已经在着手办了,嗯,对。我找人查过,关于那个老糟头子在宝地上开的那间小店,这么多年来,他的卫生标准比星级酒店都高,菜给的分量也足,这哪儿是做生意的手段呀?可他就是没赔过!”金文生嘴角上扬,语气更加殷勤,“所以说,师傅您的天眼可真是太有神通了!此处肯定是无价的风水宝地。”

“不过,千万记住!”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又略显沙哑的声音,“不要动用你原来那些世俗的伎俩来抢这块地,否则会伤了它的‘气!简单跟你说吧,求风水,就要讲个天人合一、物我两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和谐。最好让那家自愿地搬出来,明白吗?”

“嗯,您放心!”金文生下意识地点点头,“我已经差人去了,这事八九不离十。”

时针嘀嘀嗒嗒地走向了午后的三点,老羊面带微笑,迈开方步围着大圆桌转圈,用毛巾擦着手,欣赏着自己亲手做的一大桌子菜。羊恒已经把吃碟、酒杯、筷子都摆放停当,就等老大老二了。

汽车的喇叭响起,老羊的耳朵像闻见鱼腥味的猫一样竖了起来。发动机的轰鸣声近了,又传来了刹车、开关车门的声音。老羊解开围裙扔在地上,快步走向门外,在大门口差点和羊彧、羊琰撞了个满怀。

“爸,我们来了。”羊彧冷酷而棱角分明的脸上挤出一丝别扭的笑容,“好久不来看您,怪想您的,这是给您带的脑白金和五粮液黄金酒。”说着将手里两个巨大的礼品袋举在眼前。

“哎呀,大哥,你看你。”羊琰急忙拦住,嬉皮笑脸地说,“跟咱爸讲这一套干什么?进去把东西放下不就行了吗?你这是跟我抢功啊?我这儿还有两条芙蓉王呢!搞得跟见领导送礼一样,你呀,就是脸皮薄,不会说话。”

老羊笑得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拽着两个儿子的胳膊道:“进屋吧,快进屋吧,好不容易回趟家,带什么东西。我宁愿天天喝着二锅头,抽着红塔山,也要跟你们哥俩多见上几面啊!”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进屋落座。

羊恒端着一大碗汤从后厨小跑过来,点头笑道:“大哥!二哥!你……你们来……啦。”

“来来来!我的老兄弟,坐二哥旁边!”羊琰拉着羊恒的手,上下左右打量着,“这才半年没见,感觉老兄弟又精神了不少啊。”

“他呀,吃得饱睡得香,就是这张嘴永远利索不起来。”老羊眯缝着双眼笑道。

“三弟要多读些书,多学着跟人交流,这么大的人了,不能一直这样口吃下去。”羊彧依旧面色冷峻。

“是……是,我……知道……”羊恒不敢直视大哥的眼神,赔笑着低下头去。

“哎,大哥!”羊琰给父子四人各倒了一杯酒,“咱家今天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看看你,我知道你是为了老三好,你就不能别绷着那张苦瓜脸吗?”说着举起手中的酒杯,朗声说道,“咱三兄弟一起敬咱爸一杯,祝他老人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老羊也举起酒杯,苦笑着叹了一口气,略带伤感地说:“近日来我这身体确实不太得劲儿,你和你大哥一来看我,觉得好多了!来,咱走一个!”

“干!”四个人的酒杯“当”的一声碰在一起,各自一饮而尽。

老羊心下有些纳罕:这老二羊琰虽然一贯的能说会道,一张抹了蜂蜜的嘴最擅奉承,但很多年来对自己也是爱答不理,随便说两句场面话转身就走了。今天怎么如此殷勤?每句话钻到耳朵里那叫一个舒服啊!这孩子,一夜之间突然懂事了?知道说两句暖心的话心疼他爹了?哎,不想了不想了,真是越老越事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羊有些醉了,拉住老大老二的手,嘴里含含糊糊地唠叨个不停。羊恒系上围裙,站起身来道:“大哥二哥,你们先……先喝着,我……我去弄点……主……主食。”说罢,快步进了后厨。

羊彧眼珠转了转,朝身边的羊琰使了个眼色,干笑着对老羊说:“爸,您今年岁数可不小了吧?”

老羊苦笑道:“是啊,虚岁都六十七了!”

“哎呀,这一把年纪了,还操持着偌大一家饭店,太辛苦了吧?”羊琰一脸关心地马上接道。

老羊悠然地点上一根羊琰带来的芙蓉王,摇摇头道:“你们也知道吧,我心脏有毛病已经七八年了,血压也一直高。这老羊酒家的生意嘛还算不错,要不是老三帮手,唉,我这把老骨头还真忙不过来呀。”

“那您就没想过退休,颐养天年吗?”羊彧又给老羊斟满了酒,不紧不慢地说。

老羊一愣,双眼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发红,看了看羊彧,没说话。

“大哥的意思是,您再这样干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羊琰接过话茬,“为了我们兄弟仨,您都操劳多半辈子了。您说您缺钱吗?不缺呀。就算是缺养老的钱,大哥和我能坐视不管吗?您实在是没必要再为这老店着急上火了。”

老羊捋了捋花白的头发,沉吟片刻,低着头说:“我还维持着老店,不是图那两个钱。后厨的你根生叔、翠英婶,跑堂的你猛子哥、淑芳姐,前台的……我就不说了,这些老老少少都在店里干了不少年,我要是撂了挑子,他们怎么办?这么些年过去了,老店熟客不少,他们都愿意来这儿,吃得舒坦,吃得放心。看见门口那盏灯了吗?深更半夜的,只要老店的这盏灯一开,那些加班回来晚的后生们看见亮光,心里就有底了,走夜路也不会有危险……”

羊彧面无表情地听着老羊语无伦次的长篇大论,一直没说话。待到老羊说得时间太长,上气不接下气了,才轻轻拍了拍老羊的后背,给他点上一根烟放松神经,柔声道:“爸,您为这个想为那个想,怎么就不为我们兄弟俩想想?”

老羊又是一愣,缓缓吐出一口烟,不解地问:“为你们哥俩想想?”

羊琰笑道:“是啊,爸您想,您这明明是在家享清福的年纪,身体又不好,还天天在这店里忙得四脚朝天,这让街坊怎么看我们啊?人家肯定背后戳我们脊梁骨说羊家老大老二不孝顺啊!”说着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我觉得,这店不要也罢,您收一大笔拆迁补助,拿出一部分钱分给您那些员工们,大家好聚好散,您也落个清静,尽享天伦之乐,岂不……”

还没等羊琰说完,老羊霍然站起,一脸惊愕地指着老大老二,喘着粗气道:“你们……你们……真的是来看我的吗?以为你爹瞎了不成?这附近越来越多的高楼和工地,七八成挂的都是宏升集团的横幅标语,你俩就是在那儿高就的吧?开始惦记到我头上来了?我这老店没多大地界,也不碍他们开发商什么事,干吗非要拆迁?我就不让拆!你爹在这儿开店开了几十年,人熟地也熟,给多少钱也不搬!就算哪天俩腿一蹬见了阎王,也要把骨灰埋在这儿!”

羊恒在后厨听到外面的动静挺大,扔下手中的活奔了出来,迷茫地看着僵在原地的三个人。

羊琰尴尬地笑道:“您看您,着什么急啊?就是给您提个建议,这也是为了您好。大哥,您说是不是?”

羊彧“哼”了一声,冷笑道:“爸,既然如此,就不跟您兜圈子了。我们集团的金董事长看上了老店的风水,要您这块地。只要您肯让出来,价钱随便开,您两个儿子也可以再求个进步。有比这更合适的买卖吗?”

羊恒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愤愤地说:“大……大哥,你这是……”

“算了!三儿,让他俩拿上送来的东西赶紧走吧,咱该忙活晚饭点的事了。”老羊自嘲地笑着,拼命直起佝偻的背,步履维艰地走向后厨。

羊彧二话不说,站起身来一阵风似的拂袖而去。羊琰红着脸张口结舌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长叹一声,跟着大哥去了。四个人热烈的笑声和亲密的话语似乎在屋中尚有回响,却又是人走茶凉的残酷场面。圆桌上的剩菜还散发出隐隐约约的香气,却有几只盘旋许久的苍蝇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

羊彧开着车,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一言不发。羊琰有些消沉,懊悔道:“大哥,是不是我说得太着急了。这样一来,事情就难办了啊!”说着眼眉一立,语气转为愤恨,“这老头子实在是太不通情理了,到现在说起什么来就知道他那家破老店。当年咱孩子还小,夫妻俩都要上班,让他给看一下,他就是因为舍不得老店推三阻四。现在倒好,他退休咱交差,顺水推舟的事,他就是犟着不走!你说这……”

“好了!别说了!”羊彧不耐烦地打断羊琰的话,前方红灯鲜艳地挂在半空,车缓缓停了下来。“先这样吧,明天我要去上海谈风投的事,有些棘手,大概一个多礼拜回来。这期间咱们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对策。弟弟,我不在,有事不要自作主张,多跟我商量。”

“嗯,有事我会跟大哥联系。”羊琰嘴上说着,眼神里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像是夜空中野狼窥视猎物的双眼,寒气凛凛,恶毒异常。“这次咱们一定要成功,那么多无德无能之辈,要么是有关系,要么是有运气,竟然都爬上集团总部的三十楼四十楼;你我这样有真本事的人,为集团打拼这么多年,却只能被他们踩在脚下。哼!还不是他们抓住了宝贵的机会,无所不用其极。这个世界,就是成王败寇,适者生存,老实人、本分人只有喝汤的份,抱着老一套不撒手就活该倒霉,谁有闲心去听你恨天怨地?”

绿灯亮起,后面汽车不耐烦的喇叭声响成了一片,羊彧慢慢地踩着油门,看了一眼羊琰,叹道:“唉,你又说到哪儿去了?每次看见那些尸位素餐的上司,自然是心有不忿,这次董事长交派的任务,也的确是个好机会。可是当初你说咱直接找老头子谈就可以了,我说什么来着?爸不会轻易放弃老店的,他这驴脾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老了只有更倔而已。所以今天当着他的面,我也就懒得多说什么,结果必然是不欢而散。董事长一提这事我就觉得相当不好办,咱是他亲儿子能怎么样?他死拧着不搬你能把他怎么样?算了,从长计议吧。”

羊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说:“嗯,大哥,我知道了。”

入夜,又是一个纸醉金迷的晚上,春梦迷离的不夜城张开了双臂,微笑地看着麻木的人们疯狂地投入她温软的怀抱。

在闹市的边缘,老店的灯光依旧不明不暗地亮着,一如既往的静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不会发生,这温馨的昏黄会永远亮下去,照亮所有夜归人回家的路。

“来喽……”老羊语气低沉,将一碗“风月无边”放在晓雯面前,忽然不知怎么的双腿一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旁边的羊恒赶忙扶住老羊,搀着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一边,见老羊剧烈地咳嗽,用厚实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老羊的后背,帮他顺顺气。

“羊大伯,你……你今天怎么了?”晓雯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关心地问道。

“没事没事,上了年纪,身子骨有些顶不住了。”老羊敷衍道,“哎,姑娘,恕你大伯多嘴,今天怎么想起来吃我这大碗面了?中午没吃饱,晚上多吃点?”

晓雯脸一红,微笑道:“不是的,今天有件喜事,所以就吃一碗您的招牌菜,算是庆祝一下了。”

“哦?你且说说,什么喜事,交男朋友了?”

羊恒愣住了,一瞬间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什么滋味。

“不是的,不是的。”晓雯连连摇头,两只手把玩着漂亮的长发,“今天,公司升我做总经理助理了。您是个好人,认识这么久了也不瞒着您,我家是乡下的农户,父亲有熬人的病,常年是由母亲照顾着,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我今天升职了,就会有更多的薪水,有更多的钱补贴家用,给父亲看病了。”

老羊恍然大悟地说:“哦,怪不得你每天说自己不饿,不愿意吃老汉这‘风月无边,原来是嫌贵呀!哈哈哈……”

“不能说贵,您的面再卖高一倍的价钱也算公道。”晓雯拿起筷子,挑了面吸进嘴里,“嗯,真好吃。”

老羊乐呵呵地看着晓雯,心里想我要是有这么个乖巧懂事的闺女就好了,她跟我说家里的事,也算是找个熟人诉诉苦,心里好受点。虽然我心里的苦水还没地方倒去……唉,陪她聊一会儿吧。忽然间想起了羊彧提到的什么“金董事长”,老羊皱着眉头问道:“姑娘,你说这个……董事长和总经理,谁的官大呢?”

晓雯放下竹筷,仰着头,纤细白嫩的手指点了点下巴,慢慢地说:“这……怎么跟您说呢,拿我们公司这个家族企业来说,总经理是董事长的儿子,还不到三十岁呢。您说谁的官大?”

“你这话说的……”老羊恰好被戳到了痛处,表情有些不自然,“是老子说话就顶事吗?儿子有时候比老子还横呢!哎,那也就是说,你是给你们公司的董事长家儿子当助理喽?”

“嗯,是呀。”晓雯拨开长发,低下头继续吃面。

老羊想说“你干脆嫁给你们总经理算了,他是个少爷肯定有钱,说不定把你爸的医药费就包圆了”,但想了想,又觉得这话太过油腔滑调,就憋了回去,说些别的逗晓雯开心。

过了一会儿,老羊感觉头晕目眩,疲累异常,自嘲地笑道:“唉,老汉我这上眼皮和下眼皮打得不可开交,眼看要睡过去了。姑娘,你慢慢吃,大伯我就不陪着你了。”说罢扶着墙壁站起身来。羊恒起身欲搀,被老羊挡开,佯作怒气地说:“滚一边去!留在这儿好好陪客人!我这老糟头子回屋上个炕的本事还是有的。”

晓雯也站起身来,点了点头道:“羊大伯您去休息吧,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其他的事有羊大哥呢。”

老羊笑了笑,不再说话,颤颤巍巍地走向后门,回老店后面住人的屋子睡觉去了。

晓雯坐下继续吃面,羊恒默默地看着她。灯光下,她的俏脸好像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那会说话的眼波却显得更加妩媚动人。素玉一样纯美无瑕的手用竹筷挑起几根面,樱桃小嘴张开,柔软鲜红的嫩舌轻轻地搅动。羊恒脸上一红,不敢再看,连忙把视线移开。单是这样看着她寻常的一举一动,心里便有无穷无尽的甜蜜流淌着,荡漾着。

“羊大哥,最近你的厨艺有没有进步啊?”晓雯先说话了。

“哦,我……我最近还……算用功,也许过……过不了几年,就可以代替我爸当……主……主厨了。”羊恒憨笑着挠挠头。

晓雯甜甜地一笑,语气坚定地说:“他们都说你笨,羊大哥其实一点都不笨。我相信,通过你的努力,一定可以传承羊大伯的衣钵,把这老店打理得更好。”

羊恒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却脸红脖子粗地不敢直视晓雯的目光,只好微笑着低下头去。她穿了一件低肩的职业装,白皙纤瘦的肩膀直若削成,修长的美人骨架出两处粉嫩的肩窝。她真像是一件浑然天成的艺术品啊,我这粗鄙的厨子怎能配得上呢?羊恒心里胡思乱想着,头埋得更深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羊大伯和羊大哥对我都很照顾。”晓雯有些伤感,湿润的眼睛像山涧的一泓秋水,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去年我生病,高烧不退,卧床难起,孤身一人在这座冷漠的城市里,已经绝望了。是羊大伯和羊大哥把我送到了医院,还垫付了医药费,放下店里的生意,好生照顾了半个多月才救了我这条命。”她擦了擦滑落的泪水,抿着薄薄的嘴唇微笑道,“其实,在这个世道上,像你们父子俩这样的好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我早就把你们当成我的亲人了,相信老店的其他很多熟客跟我是一样的想法。羊大哥,虽然你嘴笨一点,但是人很好,我一直都敬重你,把你当作我的亲哥哥。”

当作亲哥哥……羊恒听着这句话,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只能一如既往地憨笑着点了点头。

三、沧桑本有主

闹市的一家高档酒店的包间里,羊琰正在请客,屋里烟雾缭绕,还有几个穿着暴露的陪酒小姐不时地发出浪笑。

电话响了,羊琰示意大家安静。“哦,是我,上海热不热?哎呀,大哥你放心办你的事,回来再想对策,好吧?就这样。”说罢挂掉电话,沉思了一会儿,高高举起酒杯,微笑着说:“彪哥,这事就看你和弟兄们的了。”

对面坐着一个彪形大汉,一颗大光头闪闪发亮,满脸的横肉,连鬓络腮的胡子参差不齐,脖颈子上挂着一条粗重的大金链子,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的腱子肉和歪七扭八的纹身,正一手搂着一个小姐肆意淫乐,看见羊琰敬酒,忙举起酒杯朗声喝道:“羊老板你放心!你是林老板的朋友,那就是我陈彪的朋友!不就是对付个钉子户嘛,一句话,要死要活,你怎么解气咱怎么整!干!”说着碰了杯一饮而尽。

羊琰把酒喝了,笑着说:“就是生意上的事,怎能闹出人命来,让他搬家就是了。但弟兄们愿意赴汤蹈火的这份情谊,羊某人不胜感激!来,这是一点小意思。”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六个厚厚的大信封,分给桌上陈彪的六个手下,又掏出一张泛着淡金色光泽的银行卡,递给陈彪。“彪哥,不成敬意。”

陈彪看了看旁边的一个精瘦的小个子中年男人,漫不经心地说:“林老板,这……”

林老板一双耗子眼滴溜溜乱转,两撇山羊胡抖动了几下,尖声尖气地说:“彪哥,让你收下你就收下,问我干什么?咱都不是外人,就是兄弟的一点心意,你可别推脱了。快收下,不能驳了羊兄弟的面子。”

陈彪点点头,好像不太情愿地接过了羊琰手里的金卡,淡淡地说:“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这是冲着义气二字,咱可不是因为这几个钱来给你拔份儿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旁边的陪酒小姐早就给众人满上了,羊琰大笑着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说道,“今天实在是痛快!结识了这么多道上的好汉,尤其是彪哥,不愧是本市地界上一等一的豪杰!羊某今儿高兴,咱再走一个!干了!”

“走着!”

“干了!”

“羊老板,看我们的吧!……”

众人乱哄哄地互相吹捧着,推杯换盏,纵情酒色。

午夜时分,有些不大不小的街道其实是很美的。不再用忍受附骨的喧嚣,不再用躲避横冲直撞的车辆,连兀自变换着颜色的交通灯都孤独得那么惬意。冷清的环境让耳朵听得见很多从未听过的细响,让人体会到真正的宁静绝不是沉寂无声。排列紧密的路灯汇成长长的曲线,柔和地向着看不见尽头的远方蜿蜒。漆黑的深夜里,仿佛半空中一条光影组成的天路,通向那神秘、未知的天际。

羊琰和林老板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喝醉的脑袋已经不能指挥两条腿正常走路。两个人却很高兴,自从大学以后,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喝得烂醉如泥,深夜里游荡在只有路灯的大街上。

“我……我跟你说啊,大学的时候,咱们班,我他妈就……佩服你老林一个人!真的,蒙你的话,我……是孙子!”羊琰哆哆嗦嗦地点了一根烟,猛吸一口,嘿嘿傻笑着,惨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子和嘴里弥漫出来。

“唉,我知道你没蒙我,要说出去喝酒,我还就愿意跟……跟你小子来个一醉方休。别的家伙都……不投缘,看……看不过眼去。”林老板的烟都已经燃尽了,还夹着过滤嘴嘬个不停,被酒精麻醉的舌头也不太听使唤,“要说那时候咱们学校也好啊,偏僻,安静,没市中心那么多幺蛾子。周围开着一大片老饭店,都不大,但他妈吃着舒坦!一盘花生米,一盘醋熘土豆丝,再要个糖……糖醋里脊,两人能就着喝他一捆啤酒!老板那叫一个淳朴,没见过涨价,你喝高了,他还搀着你送……送回去。现在,这些老店铺都他娘的不知道哪儿去了。”

“去……去你大爷的吧,还在这儿怀……怀旧呢?那些老店不知道哪儿去了,那个时候的你我哪儿去了?啊?毕业那天,你小子跟我说……说过什么?说过什么?!”羊琰不知是哭是笑,嗓子眼里咕哝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你说你要玩命挣钱,给你爸妈换个大房子住,他们二老当了一辈子本本分分的工人,没享过什么福,你要好好地给他们改善生活。是不是你说的?后来又怎么样?为了要你爸的房子是使尽了浑身解数,逼得二老住了院,气得你两个姐姐跟你断绝了关系。你对得起年轻时候那满腔的热血吗?”

“滚蛋!你凭什么说……我?”林老板也不示弱,本就尖厉的嗓音似乎带上了哭腔,“我当年是做生意赔了钱,就……就指着我爸那房子翻身。你呢?现在日子过得也不错,还要找陈彪这伙人去拆亲爹的店面,你他妈就是个……畜生!”

“放屁!是我们家老头子不讲道理!明摆在眼前的好机会,他……他两个儿子终于可以升职了,熬了这么多年说不定就从这次开始扬眉吐气了。他呢?守着那么屁……屁大的老店,硬是不让拆。这么多年满脑子就只有店里那点破事儿,他当爹的想……想过我的感受吗?让陈彪那伙子人去吓唬吓唬他,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只要他搬了,金总还会亏待他不成?”

“陈彪可是出了名的净街虎啊,那手底下黑着呢。别真的弄出什么事来吧?”折腾了半天,出了一身臭汗,林老板有些清醒了。

“不会,放心吧,到时候我就躲在暗处监视,看着这帮流氓,不让他们太过分就是了。”羊琰使劲揉了揉睁不开的双眼,夸张地打了个呵欠。

狭小逼仄的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墙壁上成片的污渍滋生出苔藓般的霉迹。脚下的楼板发出吱吱的响声,似乎早已腐朽,马上就要塌陷。借着不知道哪里透出来的些许光亮,只能看见阶梯盘旋而上的轮廓,再往上便是黑洞洞的一片,像是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那种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既深邃又让人感到无尽的压抑。猛然间,似乎身后有人,不必转身,就能察觉到那个人离自己后背不过一指之遥。一股寒气沿着脊梁骨直蹿上来,巨大的恐惧迫使自己拼命奔跑,在黑暗、肮脏、残缺破败的楼梯间奔跑。紧闭双眼,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气喘吁吁地不能动弹,那个人依然贴着后背一指之遥的距离,无声无息地尾随着。无可奈何下,只好慢慢地转过头去,因为剧烈跳动而痉挛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呼吸越来越急促,看见了,投射在墙角处的瘦小影子,朴素的齐耳短发,然后那是……

老羊再一次睁开双眼,呆望着空空如也的天花板,剧痛的心脏仿佛没有了知觉。这种梦,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虽然不断变幻着场景,但惊醒前的映入眼帘的最后一件东西,必定是那只蝴蝶状的红色发卡。

看了看日历,已经快到立夏了。天是越来越热,老羊却不时地发冷,打哆嗦,干起活来手脚明显的慢半拍。伙计们看出不对劲,都问老羊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休息几天。老羊勉强地笑着,也不说话,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晚上快八点的时候,老刘和孙教授来了,还是挑了张靠窗的桌子。老刘见老羊无精打采的,拉住他坐下了,斟满一杯酒,小心地问道:“老哥,我有些日子没来,今儿猛一看,你这……这气色好差呀。怎么回事?身子不舒服?我医院有熟人,咱去看看呗?”

老羊点上一根烟,有气无力地吸了一口,却被呛得连连咳嗽,嘿嘿冷笑道:“老弟呀,这顿酒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免单。”

“哟,这是为什么?”孙教授笑了,“羊老板你真幽默呀,说你的身体呢,怎么扯到免单上去了?”

“他打赌赢我的。”老羊一仰脖把酒喝干,看老刘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解释道,“就是上次你来,咱不是打了个赌吗?你说准了,下顿我请客。”

老刘张口结舌地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脑门道:“噢!有这么回事!这两天瞎忙活,把这茬儿给忘了。”说罢跟孙教授一五一十地把经过说了。

“你呀!你这张嘴就不能积点德吗?”孙教授有点生气,红灿灿的脸膛微微变色,“干吗跟羊老板说这种话呢?”

“哎,你……你也不能怨我呀。”老刘很是尴尬,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歪了都没顾上扶,“我只不过是……”

“算了,谁都不怨!”老羊又干了一杯酒,“就怨我自己造孽呀。前世为冤家,今生为父子。天理昭昭,报应循环!”

“羊老板你这是说什么呢?哎呀,别喝了!”孙教授拉住老羊的胳膊,一把抢过酒杯,“两个孩子做得确实有点过分了,唉,这老店开到今天着实不易啊。他们……他们怎么能拿自己父亲多年来的心血向上司请功呢?”

老刘摸摸自己滚圆的肚子,皱着眉头问道:“自从上次来,过了三四天了吧?这俩小子没什么新的动静吗?”

老羊惨笑着摇摇头,幽幽地说:“孙教授,您是大学问人。您给说说,老汉我为什么得了这么个下场?”

孙教授也喝了一口酒,长叹一声道:“其实现今社会,老人的相关问题已经非常突出了。究其根本原因,主要是社会进步过快,导致了很多种因素的不协调发展。发达城市与落后乡村的脱节,新环境与旧制度的脱节,还有新兴思想与旧有观念的脱节,这一切都会导致羊老板面对的类似问题。哦,我不知道我说得是否清楚啊。就是说,关键在于你和儿子之间不能互相理解,互相沟通。中国古代几千年来形成了一套以乡土观念、宗法制度为主的生活体系,其中非常强调‘孝这个概念,几乎所有王朝都宣称以‘孝治天下。单从老人的角度讲,这一套制度还是很合理的,起码不会有太多像如今出现的虐待老人之类的事。后来从闹革命推翻君主统治,到改革开放中国经济飞速发展,中国原有的乡土观念和宗法制度分崩离析,但人们又尚未完全适应新的生活方式,不知道在今非昔比的情况下该如何善待老人,孝顺老人。所以……”

老刘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我的孙教授啊,这一套大道理,你觉得咱羊老哥爱听吗?”

“我多多少少懂了一点。”老羊点了点头,“就是说,像我这样凄凉的老人也不少,而且这是天下大势,天意如此,不是老百姓能左右的。我理解得对吗?”

孙教授沉吟半晌,尴尬地咧着嘴道:“羊老板这说法也对,大致就是如此。不过郑板桥有言,难得糊涂。儿女的事,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还是放宽了心,好好保重身……”

正说着,突然“咣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旁边一扇窗户的玻璃哗啦啦碎落满地。老刘一惊,急忙拉住老羊和孙教授,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窗边的桌子。店里众人全都吓傻了,乜呆呆地愣在原地。

大门“轰”的一下被踹开,走进来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壮汉,手里都拿着砍刀、铁棍之类吓人的家伙,为首一个光头的彪形大汉,正是陈彪。他赤裸着上身,朝店里目瞪口呆的人们晃晃膀子,炫耀地展示着身上密密麻麻的纹身。

“你们这儿谁是老板?滚出来!”陈彪斜楞着眼睛,不屑地喊道。

还没等老羊反应过来,孙教授竟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怒发冲冠地指着陈彪的鼻子道:“你们这群流氓,商量不成,竟来用强!这……这成何体统?想干什么?强拆吗?你们以为能以暴制善,恃强凌弱么?没有王法了不成?”

陈彪上下打量了孙教授,鼻子哼了一声,懒洋洋地说:“看你这穿着打扮,也不像羊老板,这儿没你事儿,更没你说话的份儿,送你一个字,滚!否则老子对你不客气!”

“你……”自从“文革”以后,孙教授哪里受过这等羞辱,气得浑身颤抖,“你……你这无赖,羊老板,不跟他们废话,报警……”话音未落,陈彪手起一掌,搧在孙教授的左脸上。孙教授被打得原地转了半个圈向后便倒,头不偏不倚地磕在了桌子角上,顿时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我看谁敢报警!”陈彪抖丹田大声喝道,震得房顶的灰尘都扑簌簌往下直落,“谁是羊老板?快出来!”

老刘用眼神示意老羊先不要动,老羊笑着摇了摇头,挣脱了他的手,昂首走上前去道:“我就是这里的店主,你有什么事?”

“嗯,好,有种,有点骨头!”陈彪摸着自己脸上的胡子茬冷笑着,“羊老板,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贵人了?”

老羊点头道:“老汉我知道,金董事长想要我这块地,说什么看上了这里的风水。但对不起,请你回去转告贵人,我这地原本就是片荒郊野地,没听说过枕着什么龙脉。你们越是用这种手段,我越是不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搬!”

陈彪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装模作样地叹气道:“老头啊,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好!老子今儿就成全了你,弟兄们,给我砸!”话音刚落,身后的小喽啰们齐声大叫,抡起手中的家伙,掀桌子的掀桌子,砸东西的砸东西,谁敢上去阻拦马上就是一顿雨点般的拳打脚踢,羊恒红着眼睛刚冲上去,就被几个人按住暴打,直到口鼻流血昏死过去,还有几个伙计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能动弹。

老羊也急红了眼,顺手抄起一根擀面杖,挥舞着冲向陈彪,发疯般地大喊:“我操你姥姥,跟你拼了!”

陈彪闪电般地伸出蒲扇大的手,一把抓住老羊的脖子,竟毫不费力地把整个人提了起来,狞笑着说:“老家伙你敢跟我动手?找死啊!老子再问你最后一遍,搬不搬?”说着手上叫力,五根棒槌一样的手指几乎要把老羊的脖子掐断。

老羊喘不过气来,拼命拍打着陈彪肌肉虬结的胳膊,双腿悬空乱蹬乱踹,脸已经变成了酱紫色,仍挣扎着一字一顿地说:“老……子……不搬!”

“好!”陈彪脑袋上青筋暴突,盛怒之下笑得异常恐怖。“今天不给你留下点记号,你就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说着举起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刃弹簧刀,慢慢地往老羊脸上划去。

忽然,陈彪觉得裤兜里的手机在疯狂地震动,刚才一时兴起,竟没有注意。他眼珠转了转,把老羊狠狠地掼在地下,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朝鸡飞狗跳的屋里大声喝道:“弟兄们,可以啦!扯呼!”

小喽啰们听见了立刻停手,跟着陈彪迅速地离开了老店。大门已经被砸毁,夜风呼呼地猛灌进来,吹得老羊头疼欲裂。看着自己的老店被折腾得面目全非,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呻吟的伙计和顾客,到处都是破碎的瓷片和木屑,墙上还溅了些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冲出店外,声嘶力竭地大喊:“混蛋!有种你别走!我操你祖宗!我……”在店门口,不远处的一幕让老羊愣住了。他看见陈彪一伙并没有走远,而是聚集在一条街外的转角处。那里停着一辆面包车,车灯亮着,可以隐约看见陈彪在和一个人说着什么。那个人的身影很眼熟,好像是……是自己的二儿子羊琰!不会的,怎么可能,这些人是姓金的派来的,怎么会和老二有关系?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了看……

老羊只觉得天地忽忽悠悠地旋转起来,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心脏似乎在痛,可是又似乎无所谓,因为知觉正在一点一点地随风而逝。往事的种种美好像过电影一样闪现在眼前:童年之时家乡的青山绿水和慈祥的父亲烹饪的珍馐美味;少年的自己无拘无束地奔跑在春风荡漾的田野;洞房之夜,揭开大红盖头的一刹那,妻子那无限娇羞的可爱神态;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羊彧呱呱坠地,那种油然而生的责任感和初为人父的骄傲;创立老羊酒家,施展祖传手艺,招徕无数食客,让老店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傻不拉几的老三,钻研厨艺的那股傻劲,跟人说话的那副傻样,偷眼看人家晓雯姑娘的那傻德性……啊,当然了,还有你,除却你头发上那只蝴蝶状的红色发卡,还有你弯弯的柳叶眉,好看的杏核眼,陪伴我几十个春夏秋冬的那张微笑的脸庞,现在不是在做梦,我都看清了……

这弥留的一瞬间,就这样顺着绵长的回忆,蔓延成那无尽的永恒。

老羊死了。

人们都说,老羊是被他的两个儿子逼死的,羊家老大老二真是一对衣冠禽兽,不对,是禽兽不如!

可是,人们却看见出殡那天,羊琰远远地望着人群不敢靠近,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个不停,一个大老爷们哭成了泪人。羊彧站在他身边,依然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羊恒目光呆滞地抱着老羊的遗像缓缓前行,突然一巴掌搧在羊琰的脸上,紧跟着又在肚子上重重踹了一脚,羊琰倒退数步颓然倒地,恍若不觉,依旧哭个不停。

该死的阴天已经连绵数日,还是不见阳光的痕迹。江水脉脉东流,带走了同样无声消逝的流年,也带走了这座城市无数为生计奔波的灵魂,用晶莹的浪花卷起他们卑微却并不平静的生命,义无反顾地激荡着向大海奔去。

金文生站在宏升集团大厦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里,面无表情地望着被雾霾隐去的江天一色,淡淡地说:“两位羊经理,当初你们是怎么给我打的包票?看看今天的报纸头条:宏升集团涉嫌强拆,致使店主老人心脏病发作猝死!请两位给我个说法,怎么会这样?”

羊彧盯着面前茶几上的咖啡,没有说话。

“董事长,这不关大哥的事,他当时正在上海。”羊琰苦笑着说,“是我自作主张,找了些流氓地痞,想来点硬的,迫使家父同意拆迁……”

“愚蠢!”金文生猛地转过身大声咆哮,肥厚的手掌重重地砸在办公桌上,震得一块紫色水晶石跳了起来。“玩这一套,用得着你们吗?集团就是靠房地产起家的,倒退十年,我敢叫人在半夜开着推土机铲平了你们家的破店铺!一根草都不留!那是你们生身父亲,让你们想办法,就想出这么个混蛋主意吗?现在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叫我怎么他妈收场?”

办公室里一时沉寂了,只剩下角落里风水球缓缓转动的声音。

过了半晌,金文生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既然事已至此,你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集团也基本上拿到了这块风水宝地,我姓金的一向说话算话,即日起,两位都是公司关键部门的总监了。新的办公室都在四十多层,去找Nicole给你们安排吧。”

羊彧抿着嘴点点头,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茶几上,看了看身旁的弟弟。羊琰也是一样,把一份文件放在茶几上,站起身来道:“董事长,我和哥哥不做了。您不要误会,我们非常感谢您的提拔与栽培,这么做纯属出于个人原因。这两份文件里是我们的辞职报告和一些关于各自部门的工作数据,总结一下方便继任者了解情况。其实我们今天来就是向您告别的,对不起,让您失望了,这就告辞。”说罢,两人一前一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金文生的办公室。

金文生愣住了,看着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茶几上的两份文件旁,咖啡仍有袅袅热气升腾,他坐倒在宽大的转椅上,拿出手机,伸手按了一下快捷拨号键,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文生啊,有事吗?”电话接通,听筒里传来那个熟悉的苍老且沙哑的声音。

“哦,师傅,那片宝地……”

“我都知道了,现在又有谁不知道这件事呢?”老者打断金文生的话,“我也不怨你,我相信你不会罔顾我的嘱咐,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其中的关节我不想听,现在的问题是,就算店主仙去了,你有把握拿到地吗?”

“应该没有问题,我的人早就打听清楚了,这小店全靠那老店主撑着。他仗着祖传的绝学,一种叫作‘风月无边的汤面把生意做得十分红火。老店主一死,这手艺就会失传,人心也散了。他们除了拆迁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金文生感觉有点闷,松了松领带,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在本市,我宏升集团看中的地,没有人敢横刀夺爱。况且我有个商贸城已经在那里立项了,这块地我势在必得。老店主的死,我并不负直接责任,他们应该不会怀恨在心。我觉得给他们三倍于一般标准的补偿金,再好言解释一番就没问题了。”

“嗯,那你就看着办吧。此事下不为例,为了争风水伤了人命,于你将来的运势大大不利呀!改天我再去你那儿看看吧,机缘允许的话给你办些祥瑞镇宅,做场法事。”

“好好好,多谢师傅,您歇着,我先挂了。”金文生千恩万谢。

挂了电话,金文生让Nicole叫来司机,开着那辆迈巴赫62S去往老店。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多,天空飘洒下淅淅沥沥的小雨,金文生无心去看细雨中的都市夜景,在舒适的车后座上闭目养神,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来回冲撞。师傅说此事会影响将来的运势,唉,我费尽了心机找他亲儿子去当说客,竟闹成这步田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汽车缓缓停下,司机轻声说:“老板,到了,要不要我陪您进去?”

金文生摆摆手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吧。”说罢扭动肥胖的身躯,费力地下了车,四下看了看这片折腾了他许久的风水宝地,长叹一声,向老店大门走去。

屋子刚刚修缮好,伙计们正在收拾东西,环境还显得有些杂乱。老刘、孙教授、晓雯等一干熟客都默默地坐着喝茶,各自想着心事。羊恒明显瘦了许多,红着眼圈站在大家中间,淡淡地说:“诸……位近日来为……为了家父的葬……葬礼受累了。”他意识到自己还是结巴,一股无名的怒火冲上大脑,抬手重重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顿时有鲜血从嘴角不断地溢出,半边脸肿了起来,印上了模糊的手指印。众人一惊,晓雯连忙上前,含着泪拿出洁白的手帕,心疼地擦拭着羊恒嘴角上的血。羊恒摇摇头,勉强地笑着对晓雯说:“我没事,谢谢你。”却听他竟不怎么结巴了,继续说道:“我……现已无亲无故,两个哥哥也不打算再相认了。若不是大家帮衬,发送父亲那……那是万万不能的。今天请诸位来,就是要摆一桌白事宴席,答谢恩情!”

众人正要说话,门一开,金文生缓缓走了进来。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和一屋子人对视着。

“呦呵,金老板来了?”老刘冷笑一声,抱着肩膀站起身来。

金文生循声望去,一眼看见了老刘,顿时惊道:“啊!原……原来是刘市长,没想到在这里碰见您了。”心里倒一下子敞亮起来:老店主竟和分管城建的刘副市长认识,怪不得我为了这小店拆迁的事在上边几番打点,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原来如此,这老家伙能量大得很哪!

一个年轻伙计闻听此言大怒道:“他就是金文生吗?你个死胖子,还敢来我们这一亩三分地。”说着把袖口高高撸起,抄起一把剔骨尖刀就要动手。

羊恒急忙上前按住他,一把夺过刀来,大声喝道:“小健,你干什么?不得对客人无礼!”说罢斜眼看着金文生道:“金老板可是来吃饭的吗?小店只欢迎食客,其他的事请……请您高升一步,我们不接待。”

金文生找了张角落里的空位子坐下,赔笑道:“不管鄙人是来干什么的,只身前来拜访,足见诚意吧?当然了,早就听说贵店有一道招牌汤面,今天来也的确是想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风月无边,不知能否如愿?”

话音刚落,众人像炸了锅一样纷纷拍案而起。孙教授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将茶杯重重蹾在桌上,大声说:“你们逼死了羊老板,却欺这老店无人,竟跑来示威吗?你明明知道‘风月无边是羊老板的独门绝学,鬼斧神工,极难烹制。他死了,尚无传人,到哪里去弄来给你这小人?”

众人大声附和,有几个伙计又抄起了家伙,作势要冲将上来,把金文生碎尸万断。羊恒举起双手,朗声喝道:“大家不要吵!都把手里的家伙放下,我爹虽然不在了,这老店还……还在,不要让人看笑话!”少顷,场面平静下来,羊恒盯着金文生冷笑道:“金老板要吃‘风月无边吗?请稍等,马上就来!”说罢系上围裙挑帘进了后厨。

大家闻听此言都愣住了,等回过神来,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议。金文生皱着眉,又若无其事地闭上了双眼,似乎对旁人的议论充耳不闻。不一会儿,阵阵醉人的香气飘荡在屋里,几个老伙计闻了都面有喜色,却让金文生的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一炷香的工夫,羊恒从后厨走了出来,稳稳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青花瓷碗。

“请吧!”羊恒把大海碗放在金文生面前,抱着托盘站在一边冷冷看着。

金文生瞪大了一双鱼泡眼,嗅着扑鼻的香气,凑上前去仔细观看,众人也凑了过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定睛观瞧,只见淡青色的汤,修长柔软的面,花样繁多的辅料,一个白是白、黄是黄的硕大饱满的鸡蛋……处处都像极了“风月无边”。金文生拿起竹筷,夹了一股面送进嘴里,顺带着喝了一大口汤,来不及细细咀嚼就全部咽下去了,但觉嘴里已是浓香满溢,五脏六腑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安详。浓淡得体的汤,丝滑筋道的面,火候恰到好处的肉丁和鲜蔬……这味道并非单纯用酸甜苦辣咸就能描述,吃到嘴里是一种极其美妙的体会,让人恍若置身蓬莱仙境,眼前只有高悬于天际的皓月和轻抚过脸庞的晚风。

待这一口嚼完了,金文生看到了碗中央精致如工艺品的鸡蛋,伸筷子就要夹。这时老刘从厨房又端出一碗,连汤带面吃了一大口,又夹起鸡蛋咬了一半,咂摸咂摸滋味,忽然哈哈大笑,拍着羊恒的肩膀道:“好!好!你小子看着傻头傻脑的,真是块材料!你爹当初跟我说过,做好这‘风月无边最少要有十五年的扎实功底。满打满算你进后厨才有几年?哈哈哈……这样吧小子,你赶紧再去做几碗,让大伙也都尝尝。”

众人那个兴高采烈啊。他们围着脸色铁青的金文生,馋涎欲滴地看着老刘把这碗面吃了个一干二净。待几碗“风月无边”再次上桌,在众多的吸溜和赞美之声中,羊恒弯下腰,微笑着问:“金老板,小店的汤面,可还合胃口吗?”

金文生肥嘟嘟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呆了好一会儿,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羊恒,狐疑地说:“莫非羊老板没死吗?你……你也会做这‘风月无边?”

羊恒轻蔑地一笑,略显激动地回答道:“我爸的确是死了,但他的手艺不会死。现在,我就……就是老羊酒家的店主,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明天照常营业,我……们不搬!”

熟客们和伙计们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老刘抱着羊恒仰天大笑,孙教授握着羊恒的手唠唠叨叨地说着鼓励的话,晓雯的眼眶早已湿润,此时再也忍不住了,用手捂住嘴,清澈的泪水恣意奔流……

被这群狂喜的人包围着,金文生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他费力地挪动胖大的身躯,从人缝中挤了出去。推开店门,初夏的夜雨依然自由自在地飘洒着,比刚才大了些,车灯下,可以看见细密如织的雨丝纷纷落地。司机急忙小跑到近前,殷勤地撑开巨大的伞盖。金文生把司机推开,迈步走进雨中,任濛濛烟雨打湿他稀疏的头发,冲刷他爬满了沧桑的脸庞,洗涤他发福变形的身体。他仰望着天空,伫立良久,口中念念有词,颤抖的双手缓缓合十,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水洼里。

四、风月亦无边

朦胧的月光铺洒在通往老店的小巷,两边密密麻麻的荼靡花绽放到生命的最美时刻。孙教授漫步其中,轻轻呼吸着醉人的暗香,看着纷纷扬扬飘散的乳白色花瓣,交织成夏夜里的漫天飞雪,本来就很好的心情因此更加舒畅,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我这真是……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哦,小山此乃醉语,我是去喝酒没错,可还没醉呀。不妥,不妥。”孙教授面色凝重,摇头晃脑地四下看看,忽然大喜道:“哎,不如说是……梨花雪后荼靡雪,人在重窗浅梦中,哈哈哈哈……”

转出小巷,就来到了老店门口。一如往昔的老羊酒家,一如往昔的高朋满座,一如往昔昏黄温馨的灯光,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啊。孙教授想起来老羊有些伤感,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一个年长的伙计看见孙教授,忙热情地引到一处靠窗的空座,倒上了香气四溢的菊花茶,回身朝后厨喊道:“三儿,孙教授来啦!”

不一会儿,羊恒一挑门帘快步走出,一眼瞧见孙教授,憨笑着过来打招呼道:“您来啦,怎么没见刘叔啊?”

“你刘叔叔升官了,今天下午刚走,去省城了,以后再想来怕是更不容易喽。”孙教授拉着羊恒坐在一边,叫来伙计点了酒菜,“他说睹物思人,太伤感,就不来向你道别了。”

“哦,原来是这样。”羊恒点点头,“应该吃碗面再走啊。”

“哎,你说对了。”孙教授乐呵呵地说,“我今天就是要来喝几杯酒,吃碗面再走。”

羊恒惊道:“孙教授,您怎么也要走?也升官了?”

“我是个穷秀才,升哪门子官?”伙计把凉菜和酒端上来了,孙教授给羊恒满上,自己先喝了一杯,“老三,你现在说话很流利呀。”

“不是,您说呀,为什么也要走?”羊恒着急地问。

孙教授微笑着叹了一口气道:“自从羊老板不幸以后,我觉得人上了年纪,真是飘摇似转蓬,有今天没明天。和老伴一商量,决定回老家住些日子。我本来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龄,是大学那边又把我返聘了这许多年。嗨,实在是累了,归隐林泉,享受些天伦之乐吧。”

羊恒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无奈地说:“嗯,这次我爸去世以后,很多事都不知不觉地变化着。由于从小我一直在我爸的呵护下长大,刚给他送殡那阵,我像失了魂儿一样,白天一言不发,晚上也睡不着。后来慢慢地,我意识到如果我也垮下去,老店就彻底散了。现在只有我能把这烂摊子撑起来,所以……不知怎么回事,就不再结巴了。”

“哈哈哈……年轻人就是要经历些风浪。”孙教授眼睛一转,故作神秘地问道,“老三,以前听你爸说,你暗恋一个叫晓雯的姑娘,有没有这事?”

羊恒摆摆手道:“我爸怎么啥话都往外说呢?人家已经订婚了。”

“订婚了?跟谁呀?”

“就是跟她公司的总经理,董事长的儿子,两个月以后办喜事,请柬都发给我了。”羊恒苦笑着说。

孙教授听了一时语塞,脸色黯淡地闷头喝酒。两个人推杯换盏,逐渐扯到了别的话题上,借着酒兴相谈甚欢,时而低声窃语,时而拊掌大笑,过不多时,都有些醉了。

“老三呀,你可……可知你爸这老羊酒家为……为什么能开这么多年,一直这么红火吗?”孙教授满脸通红,舌头根有点发软。

羊恒傻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比划了半天,费劲地说:“这……这你瞒……瞒不了我!是因……为这招牌汤面——‘风月无边!对不对?”

“不全对!除了面,还……还有什么呢?”孙教授再饮一杯,醉意越来越浓,本来梳洗整齐的头发都有些散乱了,微笑着摇摇头。

“还有……”羊恒翻着眼睛想了半天,“不……不知道了。”

孙教授突然站起,伸手在羊恒胸口猛拍两下,盯着他问:“还有这里!你明白吗?”

羊恒没有防备,被拍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连忙扶住桌子,茫然地看看自己的胸口,莫名其妙地说:“这儿?您这是什……什么意思呀?”

孙教授慢慢站直了腰,打开窗户,望向窗外清风霁月的大好夜色,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语气凝重地说:“我的意思是,良心,你的良心才是最重要的。”

“良心?您明……示吧,别绕圈子了。”羊恒还是醉眼蒙眬,瘫坐在椅子上。

“如果不是你爸心里有那颗良心,他就不会几十年如一日地钻研厨艺,把‘风月无边传承下来。如果不是良心,他也不会把店铺打理得整洁明亮,价格公道,让食客舒适满足,感到宾至如归。如果不是良心,他也不会把伙计们当做自己的亲人来对待,伙计们就更不可能鞍前马后地为他忙碌这么多年。”孙教授又把手轻轻放在羊恒的胸口,满怀期望地说:“眼下社会瞬息万变,发展一日千里,任何人在时代的大洪流面前都难以独善其身,很多老祖宗的东西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手艺丢了还在其次,良心可千万不能丢啊!金文生是彻底放弃了你们这所谓的风水宝地,但早晚有一天,老羊酒家还是要被拆掉。不过,只要你这颗良心还在,那‘风月无边就在,你们父子俩的老店就在,明白了吗?”

羊恒的酒逐渐醒了,看着孙教授恳切的目光,心中感动异常,他紧紧抓住孙教授按在自己胸前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微笑着点了点头。

孙教授哈哈大笑,抄起酒壶喝了个底朝天,满头银发被窗外的清风拂乱,一派魏晋文士的风流狂态。他醉眼迷离地环视着老店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想起了什么,抓起一旁的公文包,拿出一根狼毫笔和一盒“一得阁”墨汁,踉踉跄跄走出几步,指着白墙朗声道:“老三,要走了,送你幅墨宝,给你留个纪念!”说罢挥舞着劲松一般的右臂在墙上龙蛇飞动起来。写完了仰头左右看看,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把笔掷在地上,大笑数声扬长而去。

洁白的墙壁上,多了二十个行云流水又放荡不羁的草体大字,众人凑到近前仔细观看,大多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却有平时喜欢研究书法的食客识得,轻声念了出来:

悠扬三生外

酒醒尘梦前

沧桑本有主

风月亦无边

责任编辑 杨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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