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
2020-02-10董夏青青
码头上拴着一艘铁焊的、能住人的趸船,离艇组在岸上的活动板房不到两百米。艇组的组长和分队的教导员睡在舱室。
半夜,教导员醒了。船头有个声音,持续地铛、铛、铛。某个东西正在撞击。教导员弓着腰从驾驶座后头的长条椅上坐起,披上大衣爬到甲板。凭他的第一感觉,应当是江水洄流里的浪在推船,绑在船头的碰垫撞在岸上发出的响声。
他探出身看,发现碰垫离岸有一定距离,缆绳也没松。仔细听,剛才的声音也停了。钻回舱房,他脑袋刚挨上椅垫,那个声音又来了,铛、铛、铛。他辨认着听,越听越像一个人落水了,在用脑袋撞击船壳。大队有通知,上游翻了艘渔船,要是见了尸体漂下来就给队里报一声。
教导员叼上手电,爬到舱外再次检查碰垫和码头。水中无浪,船头也一动不动。他往船尾走时,手电朝水里晃了一下。电筒刹那照见一个东西。
他倒退到驾驶舱窗前,使劲敲了几下玻璃。舱里的艇组长从驾驶台上爬起来,扭头四处看了看,过会儿跳上甲板,接过教导员手里的手电,走到船尾往水里照。
乍看,黢黑的江水里有一个长发披散的圆形头颅,被洄流推着撞向船尾,弹开后又被水流卷回来。艇组长蹲下来瞅了瞅。
“是个塔头墩子。”艇组长回过身对教导员说。
“啥墩子?”教导员反问。
“就是从沼泽湿地上漂出来的一块草甸子。”艇组长说。
艇组长从教导员手里接过探水竿,捅进江水里来回摆弄。过会儿挑起塔头,叫教导员到跟前看。腐坏的草根密密地扎紧一小块土,草枝子湿溻溻的,腥臭。
岸上的香杨、柴桦和沼柳条叶交错,在风中摆动时发出沙沙声。夜鸟叽叽直叫。一条麻蛇钻出水蓼,蹭上渗水的泥地,顺着逶迤伸展的小路虬曲向前,月光下的皮纹灼灼发亮。
教导员双臂交抱,噙着烟望着江心。他听县文化馆的霞姨唱过一个故事。荒古。挠力河边一个叫满格木莫日根的人被凶兽叼走,他十四岁的儿子,希尔达鲁莫日根听闻噩耗痛断肠肚,上仓房拿起父亲的弓箭,挎上母亲手缝的马哈鱼皮箭囊。父亲已不在仓房了,他用过的东西,晒的肉干、鱼皮和鱼都在。希尔达鲁莫日根环顾其间,喊了声爸爸就昏倒在地。
前年,从江对岸游过来一只东北虎,吃掉了拴在活动板房门前的小笨狗,留下一条狗尾巴和一只前爪。次日清晨,被一个准备去江边提水的新兵发现了。那只小笨狗是刚回舱补觉的艇组长从家里抱过来的。
教导员直抽到烟快燃完了才扔掉烟屁股。艇组长比他小好几岁,见了水里的塔头淡定处之。自己父亲还是从前线退下来的炮兵,反倒■了。
“前线铺满黄金龟儿子敢去,阵地布满地雷老子敢上”是当年父亲参战时期的口号。父亲那一拨入伍的战士,有一大部分是铁路职工子弟。运兵的军列停靠在火车站听候开动,坐父亲旁边的一个战士指着对面楼上亮灯的窗户,说那就是我的家。很多战士的家长赶到站台,围上前呼喊自己儿子的名字。遵照纪律,谁也不能下车,有人就钻到座位底下不让家里人看见。汽笛声响时,藏起来的人和扒着窗户招手的人一同大哭,有几个人唱起了《再见吧,妈妈》。
父亲他们经过三天三夜的铁路输送和一天两夜的摩托化机动才到前线。刚上战场那些天,二十四小时趴在工事上捕捉目标。白天炮击不断,夜里敌方特工频频偷袭。前半个月,大家困了就靠在工事上打个盹儿,连背包都没有打开过。过后打开背包时,才发现已经成了老鼠窝。里面钻着大大小小的老鼠,被子都给咬烂了。有人吃罐头不过瘾,就烤老鼠崽儿吃。
教导员刚到艇上巡江那段日子,背上摞着层地起疹子。艇队的老班长几乎人人有风湿病、骨膜炎,后背上长潮疙瘩。父亲给他寄来两盒草本药膏。父亲说起在前线时,那地方十天九雾。洞里闷热潮湿,不见阳光,衣服被子都发了霉。衣服粘在皮肤上,不光痒、起疹子,还烂裆。有人身上的湿疹化了脓,和衣服粘在一起。后来不少人干脆光身子,或者套个编织袋在身上当衣服。
有时一开船,就得好一阵子没地方蹲坑。父亲他们那时在洞里,有人用空罐头盒解决,有人就地痛快了再拿铁锹培上一层土。
一个步兵防化班班长要父亲陪他出去解手,帮他听着点儿迫击炮的动静。出了工事,班长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蹲下,父亲猫着腰警戒观察。班长刚蹲一会儿,父亲就听见迫击炮的发射声。估摸射击方向不好,父亲上前拽起那个防化班班长就跑。刚离开,炮弹就在防化班班长蹲过的地方爆炸了。他俩被冲击波顶飞出去,父亲落在土坑里侥幸没受伤,防化班班长提裤子那只手的腕子撇断了。
复员后,父亲回老家当了警察。父亲推着坐轮椅的战友去监狱做战斗事迹报告,下会以后进号子教犯人怎么把被子叠成豆腐块。用母亲的话说,父亲起点不错,就是做事老不赶趟。母亲说父亲跟美白牙膏似的,能刷鞋、刷首饰、刷抠不掉的双面胶,就是刷牙刷不白。
教导员从武装部出发往分配地走的那天,父亲在从单位赶来送大红花的路上遇着个抢包贼,翻墙去追的时候把裤裆撕了。摁倒小偷时,又把胳膊划了一道豁口。他母亲蹬着车走了老远,都没有找见卖大红花的,就买了一朵新郎结婚戴的小红花给他别在胸前。教导员有个同学,背包是家里当兵的干部亲手打的,挺板正,背着怎么跑都没事。他的背包是自己打的,没等挤上火车就散了架,只好抱着。
到山东烟台时已经黑了天。候船大厅,带队干部发给每人一份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通知他们准备换乘轮船到大连。原本计划八点钟登船,又突然接到大风警报,说推迟到深夜两点再出航。一群人困得睁不开眼,搂着背囊埋头打盹儿。深夜两点半,带队干部叫醒所有人登船。教导员迷迷瞪瞪走上码头,到海洋岛号近前抬头一看,那客轮有五层楼那么高。
船顶着大风警报开进了,在浪里晃得额外厉害。教导员蜷在床上头疼恶心,浑身发冷。过会儿爬起来扶着床架子,蹲在垃圾篓边上把刚吃的全吐出来了。反复几次,就开始吐黄绿色的胆汁。他走出屋,扶着楼道把手慢慢往前挪。到了前台,看见带队干部坐在地上抽烟。教导员问他有没有晕船药,带队干部说他带的药都分完了,问问前台吧。
找到前台,女服务员说她手里的药也分完了,建议他往甲板上走,那里通风,能透口气。教导员又摸着墙去找甲板,拽错了好几个门把手才找到通风口。
站在甲板上,涌上高空的浪峰通体银白。风与浪的尖啸声令他毛骨悚然。衣服还未被水汽泡透,他就缩回了船舱。
教导员想到这儿,觉得那恐惧更胜今晚方才。
艇组长躺回舱里,觉着刚才起来这顿折腾,把他弄饿了。不多时,想起他跟奶奶去村外的河沟里摸螃蟹。
那是一条下游河,河道窄,水流急。长年流水,水底下长满了长长的水草。脚踩上去特别滑,一不小心就栽跟头。奶奶在岸边的石头上铺了块手帕坐下,指挥他下水。
那天的河水正好漫到他两个腿岔之间。奶奶一再叫他别把腰弯得太狠,别把上半身衣服打湿了。他在水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倒退着走,感觉踩到水底下有东西就赶快弯腰下手摸出来。有好几次他出手的速度太慢,脚一碰着螃蟹,螃蟹就顺水跑了。过会儿他掏上来正在交配的一对,还有一只母蟹裹着一只小蟹,奶奶叫他都给扔回水里去。
带回家的一桶螃蟹,他捞出来几只个头大的放进水缸。缸里有从河道捞的水草和鹅卵石。夜静的时候,能听见缸里唰唰唰的声音。
等把螃蟹养大一圈,他也攒够了一塑料瓶的瘪眼子花生米。他记得母亲临到晚上睡前总嗳气、烧心,嚼上几粒瘪眼子花生就会好些。
“又寻思给你妈送?”奶奶问他。
他最不爱和奶奶说这个,就光点头。
“送她是白送。”奶奶说,“熊啊,年年端午给你抱走一只胖大母鸡,你个兔崽子。”
他给母亲送第一只老母鸡的时候,母亲就托带东西的人捎回过话,往后什么也别给她拿,她不缺。他也寻思过,是不是带东西的叔可怜他孝心,明知道送不出也给拿走了,不然为什么这两年连句回话都再没有过。
奶奶评价,他母亲这种人就跟脚底下的黑土地一样,见太阳死硬死硬,一下雨光哧溜儿光哧溜儿,不是杠硬,就是贼拉软。当初那个变故,换作别人家的妈,肯定不会找算儿子跟丈夫。
这些话奶奶叨叨了很多年,从起初一口气说完,到后来得喘上好几次才能数落明白。奶奶查出肺癌晚期的时候,已经开始时不时昏迷。在县医院治疗效果不大,又转回了镇上的卫生院。奶奶临终前,他在单位带队集训走不开,是奶奶的亲侄女,他表姑在床前伺候。等回家给奶奶奔丧才听表姑说,卫生院的人都觉着奶奶的病虽然没得救治,可不至于走那么快,也许是自己偷喝了药。
他觉得这挺像奶奶能干出来的事,奶奶最烦拖累。当初他母亲离家不久,奶奶就把他接回自己的住处。奶奶对他讲,他父亲小时候在山里吃了一把野蚕豆,回到家口吐白沫,脑子给毒坏了,模样正常其实有点傻。要是带着他這个拖累,更不好再找对象。
把他安顿下不久,奶奶托人给他父亲介绍了带着个丫头的寡妇,比父亲大四岁。奶奶回家开了瓶“小烧”,给他倒了一盅。奶奶说,她欠熊孙子一个交代,往后定会尽心尽力,不亏待他的人生。
中考前一个月,中午他坐在教室吃奶奶给带的馒头,嚼了几口觉着味道不对,胃里发烧还犯恶心。同桌拿起他装馒头的袋子一看,是个洗衣粉袋。
曙色微明。已能依稀看清连队板房松松砌就的砖头院墙和掩映在草丛里的防兽铁丝网。教导员望见有战士从活动板房里走出来,就敲敲窗玻璃,叫醒艇组长。
两人在江边漱了漱口。教导员双手舀起一点水,在脸上抹了两把。
“导,你多弄点水洗,再不洗洗不出来了。”艇组长说。
教导员蹲下又舀了几捧水浇到脸上,来回搓了搓。艇组长弯下腰,把从陆战靴筒里冒出来的裤腿扎紧,解开鞋带系了个十字结。
板房里,炊事班班长给备好了饭菜。小塑料圆桌上摆着炒茄子丝、炒白菜、炖豆腐、炒菜花、炒角瓜、炖土豆、两个凉碟的小咸菜。
教导员坐在艇组长对面的小凳上,边嚼烙饼边瞅他。
“你真是享了长相的福。”教导员说。
“啥意思?”
“虎林艇组的那个老太太,谁能给她处明白了?全大队也就是你没挨过她的告状。”教导员说。
“跟小白脸子没关系。”艇组长说,“我刚去的时候她也闹,早上带队跑操喊个口号她也举报我扰民。我就琢磨,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最后叫我给想明白了,她是埋怨我们不带她玩。老太太是大姑娘的时候,和艇队关系处得相当好,有来有往,后来上年纪,成老婆子了,艇队这些小年轻就不爱再上她家去,这不就整出隔膜了嘛。”
“那你咋哄的,找她跳皮筋啊?”
“我那会儿上她家去谈的。”艇组长说,“我跟她说,大娘,艇组挨着您家住,这个种菜我们不懂,您要多帮我们。老太太就说,那是你们的地,我可管不着。我就再跟她说,您这话说得太生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们出力气种地,您和我们一块儿吃好不好?往后供给到了,我都叫人先挑点好看的水果给她拿过去。每回放下仨瓜俩枣,走的时候老太太都给杀一只鸡,要么一只大鹅带上,还有一大包鸡蛋、鹅蛋、山核桃、红薯干、蕨菜。有要复员的战士跟着巡江,我就去找老太太,跟她说这小孩要回老家了,饯行饭就在你家吃啊,可说好了。每回老太太都张罗一大桌菜,吃完撵着我们走,不让留下帮忙收拾。”
“老太太的心理你给把握得挺到位。”教导员说。
“我是老太太给从小带大的。”艇组长说,“那只叫老虎吃了的小狗,就是我奶奶养的,叫我抱过来了。”
“你奶奶舍得叫你抱走?”
“我奶奶在茶缸里泡她的假牙,叫那狗叼出来套自己牙上了。”艇组长说,“我奶奶掰完苞米回家一看,牙没了,晚上喂狗才见它嘴里戴着牙呢。直接牙留下,狗给踹出去了。”
艇组长扎开一盒牛奶递给教导员,自己掰了块馒头,蹲到门框边撕一点喂进嘴里。左手边就是过去拴他那条小狗的空地。
听岛上哨所的老班长说,一九九六年夏天,从俄方游过来两个喝醉的士兵,到老百姓家踹门砸窗户要酒喝。那户人家是鄂伦春族的,家里的老头儿从梁上取下一把土枪,架到窗户跟前比画。那俩士兵一见,扭头跳进江里游跑了。从那边跟过来的狗,爪子受了伤,被老头抱回鹅圈养起来。时隔二十多年,俄方的老虎又游过来吃了他的狗。一来一去,谁的狗也没多,也没少。
临到中午开饭前,教导员接到上级电话。说俄方刚发来通报,他们的海军巡逻艇捞到了那具渔民尸体,下午让教导员和艇组长领队,带上二分队的翻译过去交接。渔民家属的船会跟上,艇组的船将渔民家属带到648航道的7号码头再返回。
俄方的一名中尉和一名战士用渔网兜着那个渔民,放到渔民家属的小铁船上。翻译从挎包里掏出一瓶百老泉,浇在泡涨的尸体上遮味。
教导员和艇组长在982艇上的驾驶舱里等。过会儿翻译从小铁船上跳到艇上,隔着舱玻璃冲他俩挥手。
“快走快走。”翻译钻进舱门时使劲摆手。
艇组长发动了一下船,发现点不着火,连打了三回船才有反应。这两三分钟间,翻译扯下帽子,跳到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使劲拍打座椅,催他们赶快把船开走。
船起了航翻译才说,江面和地界上一样,讲究不能和死人抢道。渔民家属开的小铁船走得慢,要是被它抢在道前,回程这一路就得跟在它屁股后头荡悠,天黑前未必能赶回驻点。
“俄方那俩水兵是不是把人交过来以后,又把渔网给收走了?”翻译问。
“那玩意儿对他们来说可金贵。”教导员说。
“估计翻译都不知道他们那网咋来的。”艇组长说。
“编的呗。”翻译说。
“那是有渔民把网下到了人家那边,叫人家给缴了。”艇组长说,“他们拿到那网比得着一筐鱼还高兴。”
正说着话。艇组长发现船艇的转速从一千二一下提到将近一千六,船艇瞬时直朝前方猛冲。
艇组长眼瞅着艇要失控飞车,向着航道方向,大力打了把舵。
“?菖他哥的!”艇组长揽住舵大喊,“我把舵绳干折了!”
“快关柴油机油阀,堵死进气道!”教导员边喊边冲上去拉下油门。
熄火后,船艇一头插进江汊子里的滩涂。
“仔细瞅瞅,是供油部件卡死了还是高压油泵坏了。”教导员带人爬出舱去。
这地方没有明确的岸形。教导员张望了一眼,滩地上遍布柳毛子、山丁子和臭李子树。远处江面,一只山狸子露着半截脑袋,正在过江。
艇组长随后跟出来,叫人把撑杆放进水里将船头别出去。试了几回,肌疙瘩最粗的班长也没撑动。教导员又走到船尾看船屁股,底下坐得有点实,看样子也没法一下给船拖到水深的地方。
“上缆绳拉船头吧。”艇组长叉着腰喊,“船头跟江汊子水面平行的,能拉出来。”
艇组长说这话时并无十分把握。刚下江开艇那年他就搁浅过船,拽艇的时候缆绳给扯断了。上级找地方协调的钢绳送到之前,艇上的人没吃少喝地原地扛了三天。
解缆时,一只江鸥从天顶落下,停在船舷。待缆绳绑在浅了滩的船艇的羊角上,准备往外拖拽时,江鸥扑棱翅膀飞进一旁的灌丛。当船艇回到水中,它又从水里的矮林中飞起,落了回来。
船艇再次开动,舱里有一种嗡嗡叫的静寂。舱外那只伴着艇低飞的江鸥,正用一只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副驾驶座上的艇组长。
那年集训结束后,艇组长连夜赶回家,表姑和表姑父在等着他。表姑说奶奶临走前交代了话,意思是自己很有可能搁心不下,不情愿走。要是那样再在家里整出什么动静来,就叫熊孙子上屋外折一根桃树枝子,在屋里各个房间的地上抽打抽打,把她撵走。
如今这只鸟,水浪打着它也没走,叫艇组长想到奶奶说过的话。
收江后不久,冬季来了。下午四点,天黑下来,教导员在办公室泡了杯茶,一边吸溜一边想,还是夏天能出船的时候有意思。两国的口岸也在夏季时往来最热闹。县城广场一到傍晚,好些长得和瓷娃娃一样的混血小孩,只穿着一条纸尿裤到处跑。每每有头一回到县里消夏的外地人,问他们的爷爷奶奶怎么不给小孩穿件上衣,老人们就会有几分得意地说,小孩的妈妈是俄罗斯人,天生体质好,穿多穿少都不生病。
跟着在俄罗斯做生意的中国丈夫回县城的俄罗斯女人,入夜后和她们的丈夫各人手里边拎一瓶冰啤,要么坐在路边长椅上饮酒,要么溜达进十元店,边喝边选货。逛十元店是她们最乐得的消遣。
教导员赶着年根儿办了件大事。队里以前在锅炉房工作的一名三期士官,烧锅炉那些年间弄得腰间盘突出,压迫神经疼得晚上也休息不好。去年又遇上全队锅炉改造,他一天到晚往楼上抬暖气片,把腰累坏了。今年这名士官要退伍,找到教导员,说想让单位给开个证明,讲明他腰上的毛病是在经年累月的工作中落下的。这件事教导员一口应承了,可新来搭班子的队长年轻,怕担责任,就跟士官推托,说开这种玩意儿到社会上不好使,再说腰间盘的毛病也够不上评残。
教导员趁上级找他谈转退意愿的时候提了这事。他表示虽说自己近两年的工作有瑕疵,自认还是有个面子提一个要求。他恳请领导找军医给这名士官开个制式证明,最好领导能签上字。领导痛快地允了,不光签上字,还给盖了单位的章。
那天晚飯,领导留教导员在大队的小灶上吃。领导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可以再提。教导员尝了口领导给他舀进碗里的小鸡榛蘑汤,点着脑袋说还真有一件事要托领导多上心。
前年,一名刚转上士官的战士借探亲休假,瞒着队里更改了返家的车票日期,跟几个渔民去湖上打鱼,被大风刮进了湖面上没有冻实的“龙口”里。这件事叫教导员背了个处分,当年的职务也没解决。按他的年龄,级别上不去就只能等转业。
父亲跟教导员讲过一个自己救自己的故事。一天晚上,大雨如注,天黑如墨。狂风掀开了前线防御工事的表面伪装,工事里进水塌方。敌对双方一时间都顾不上战事,先投入自救。父亲所在连队的观察所工事里边,水深已达四十厘米。全连只留了一个侦察兵在观察孔警戒,其余人员悉数参加工事的排水和抢修。就在抢修进行一个来小时后,父亲抡下去的铁锹挖断了一枚埋在土中的已朽手榴弹木柄,眼看泥里蹿上一股白烟。这时,父亲又狠劲抡了一铲子下去,那枚冒着烟的手榴弹被扬起十几米后爆炸。
教导员打小总听这样的事,觉得人比猫不差,不说九条命,起码没那么容易被干完蛋。可那名战士说完就完,自己的事业也跟东北冬至时候的大鹅一样,枪眼子顶了屁眼子。
这两年的清明节,教导员都叫上那名战士的老班长一起到湖边烧纸。逢中秋和春节,他就上网挑点好吃好用的,给那名战士的母亲寄过去。赶上老士官回家休探亲假,他就给人家转个红包,叫他们在老家当地买点特产快递给那名战士的母亲。不管是谁从什么地方邮寄,留的寄件人姓名都是“您松阿察河的儿子”。
教导员对领导讲,自己转业以后,领导得让这特产接着邮走。不能让人家母亲觉得这里的人忘记了她儿子。那名战士打小没有父亲,全靠母亲养大。为了能留士官,他当义务兵那两年里没少受累。春天,他给营区每棵树刷上八十厘米高的白石灰。夏天,一个人带着自己的脸盆去淘旱厕,淘完又拿水管子把地刷得干干净净,墙根撒上驱虫药。秋天扫树叶,接着入冬铲雪、做冰雕。他领的津贴基本全转给了母亲,探亲休假穿走的那件外套都是找同班战友借的。他去湖上也不是贪玩,是觉得市场卖的大白鱼太贵,想自己捕两条带回去给他母亲尝鲜。
教导员又说,再过上几年,知道这事的人差不多就走没了。领导不管,也不会再有人管。
领导答应下来。领导问教导员,心里边是不是记恨上级的处理?教导员听罢摇头。
当时,教导员的处分下来以后,上边要进一步处理这名战士所在班的代理排长,一位四期士官。教导员听说后,跑了一趟领导办公室。他说,可以把给他的处分再加重,让他按战士复员都可以。那位代理排长兢兢业业十六年,马上就要脱军装回老家,为这样一件事背个处分实在说不过去。况且奖励过头了,收回一张奖状就成,处分下重了谁收得回来?教导员一再坚持,不但不能给人家处分,之前预备给这名四期士官的三等功也不能给整黄了。领导把他骂了一顿,叫他赶紧滚蛋。他一听,摔了领导桌上的一个文件夹。
饭桌前,教导员起身给领导打了一碗粥。坐下时说自己谈不上记恨,这些年另有一件事情意难平,得讲一讲。那年他刚分到艇队,对周边地理很不熟悉。一天,领导叫他带队机动到一个叫黑鱼泡子的地方,他找错了方位。
教导员对领导讲,手机装上定位以后,他又到了一趟那附近,方圆二十里地就有六个地方叫黑鱼泡子,哪分得清哪个是哪个。领导端着碗直乐,说就那个,贼黑贼黑的那个。
屋外寒风正造出刺耳、粗嘎的响动。窗玻璃上有一大朵透明的毛茸茸的霜花,晶体蜷曲而流动。教导员放下手中的杯子,掏出手机来看。刷到一条朋友圈时,腾地起身照窗户捣了一拳。
等教导员打车赶到那家烤串店,前年从艇队退伍的一名士官跑出来接他。
“你这干吗?”教导员说,“要害我啊?”
士官赔着笑脸说:“导,艇组长对我挺好,不能打他小报告。可我瞅着这事儿还得让你知道,就拍了个酒瓶子的照片,那条状态就你能见。”
士官领教导员进屋之前还在叮嘱,要教导员一定讲是过来打包烤串遇上的。
教导员拉椅子坐下时,原本趴在桌上的艇组长直起身子,瞅了教导员一眼。
“导,”艇组长说,“来了啊。”
“你这是啥意思?”教导员推了推艇组长的肩膀。
“我是真不乐意休假,不是假的。”艇组长说着打了个嗝。
“每年的探亲休假都是按照规定走,人家想休的休不上,你这打死不休,休了也不回家,是想干啥?”教导员在艇组长又要倒酒时夺下他手里的酒瓶。
“我这不违规。”艇组长伸手去够那个酒瓶,“休假期间适量饮酒不违规。”
“说说,为啥不回家。”教导员推开凑上来抢瓶子的艇组长,把他一把摁回座椅上。
艇组长摊开腿,抄起胳膊将脑袋朝后一仰,不多时就张开嘴睡着了。
教导员叫烤串店的老板娘过来收拾桌上的酒瓶,冷了的串拿去加热,又点了一盘炸鸡蛋馒头片。
“他不回家,跟你在这儿是要干啥?”教导员问士官。
士官摸起桌上一根牙签扎了扎艇组长的胳膊,看艇組长没反应,才跟教导员小声说起话来。
“他不是不回家,是没家可回。”士官说。
“啥叫没家可回?”教导员问。
“我也是这之前,他奶奶没了以后听他说的。”士官说,“他小学刚毕业,他妈就离家走了,在外头又成了家。过后他爸也新找了个媳妇。就剩他跟他奶奶过,奶奶一走,他就单崩了。这一休假,你叫他上哪儿去?”
“那要么去爹家,要么上妈家,再成家就不认儿子了?”
“不是那么回事。”士官说着直摆手,“您知道他有个小名叫小熊不?”
“听人这么叫过。”教导员说。
“他们光知道艇组长有个小名,可就我知道他这名儿咋来的。”士官说,“他小时候,家里在一个小学旁边开小卖部,一家四口,他爸妈还有他和他妹。有天晚上,他爸忘了锁门,正好一头熊下山,从门外一巴掌把小卖部的门给拍开了。当时他全家人就睡在柜台里边,柜台外边都是大货架子。那头熊在里边好一阵祸害。这时候你猜咋的,艇组长他爹吓得钻进他们平常码货和烧火做饭的小房间,还把门关上了。艇组长呢,睡在窗户跟前的木头板子上。一睁眼看见那熊,他啥都没想,拉开窗闩跳出去跑了。”
“还有他妈和他妹呢?”教导员问。
“是艇组长的妈后来给他说,他妹当时正要往他妈跟前去,那头熊推倒一个货架,把他妹给砸倒了。他妈一看,也不再想法子逃,就坐在地上等着。没想到那熊一个转身,见窗户开着,就从窗户翻出去走了。这事儿后来传出去,当地人就称呼他们一家子‘熊到家’,往后也不叫艇组长的大名,就叫他‘熊’。”
“这是他妈的真事儿吗?”教导员闭上眼,双手搓了把脸。再睁眼时,见艇组长已经坐起来,正瞅着他。
“真的。”艇组长小声说,“怎么不是真的呢?”
“我让我妈寒心了。”艇组长又说,“我奶奶说,她年轻时候在大兴安岭的林场里边给工队做饭,当地有一个插队的知青叫黄鼠狼迷了,成天见着人就上去啃人家的手,说馋鸡爪子,嘎巴脆。我奶奶说这种人就是魂儿叫大仙赶跑了,厉害的人两嗓子就能给他叫回来。我奶奶厉害,她给叫回来好几个。可就我奶奶这样的,把人的魂都能给叫回来,她叫不回来我妈。”
“你自己去找你妈来着吗?”教导员说。
“找了。”艇组长说,“我妈说,这个家里她就偏心我,有了我妹以后,她也偏着我。我妹三岁那会儿,我妈牵着我去买包子,我妹也非要跟上。家里当时差钱儿,只够买一个肉包子。我妈就抱起我快速往前跑,想着我妹一看我俩走远了,就不能再跟过来。可我妹一直在后边追着跑,跑到岔路口摔倒了,叫我奶奶追过去抱回家的。我妈说,家里有点啥钱,都花在我身上,有点啥好吃的,都先拿给我和我爸,我们是男人,是最大的指望。可事到临头,有难了,我和我爸第一时间跑个没影儿。在她眼里,我和我爸也不是心有多坏,是压根儿没长心。我咋来当的兵?是我奶奶说的,部队就出活雷锋。当了兵,人家就不能再说我是没长心的东西了。”
那晚,教导员躺在队部的床上,回想艇组长几个小时前说的话。
去年同俄方会晤,俄方的船艇领航。眼看要到主航道时,俄艇突然熄了火,顺着主流往下漂。开船的俄方老兵钻进机舱鼓捣了近半个钟头也没找到故障原因,无奈准备中止检查,将艇拖回去时,艇组长找到翻译,表示他估摸是油路出了故障,可以帮忙看看。艇组长上了俄艇,没管主机是没见过的型号,铭牌上也全是俄文字母,就沿着燃油走向查了一遍,发现是油管连接处松动进气。艇组长找来工具紧固,又排了排气,五分钟后俄方老兵按动点火开关,俄艇顺利启车。会晤结束时,俄方大队长取出一面海军军旗,亲自交到艇组长手里。可临到年底评选先进,艇组长自作主张把预备给他的先进名额让给了一名班长。
教导员觉得艇组长脑瓜很灵,有能力,就闹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荣誉不积极,今时总算解了惑。这两年,队里的先进表彰大会都会邀请先进的家属到礼堂观礼。颁奖时,家属上台为先进献花,说上几句鼓励的话。照艇组长目前的个人情况,他必然不乐意以先进的身份进礼堂。
细碎的雪花在风中飘浮、旋转着,彼此推撞着,落地后不停地累积厚度。对面楼房面向马路的一侧,亮起五彩缤纷的新年彩灯。比前几日更硬、更厚的水坑结成的冰,也掺上一点颜色。
在屋内琥珀色的灯光里,艇组长安静地坐着。
霞姨的丈夫在厨房里焖肉。饭桌前,霞姨将热气腾腾的鱼块搛到艇组长和教导员面前的餐盘里。
“你们边吃,边听我把刚才的话说完。”霞姨说着又往艇组长的碗里搁了一块炸茄盒。
“教导员听我唱过赫呢哪调,说好听。”霞姨说,“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就一边哼着那个调儿,一边烧火、做饭。锅里贴着大饼子,熬着鱼汤。那时候我母亲走的路是塔头墩子,住的房是小地窨子。地窨子里边用薄木板子铺了一层当地板,地板底下就是江水。我和三个哥哥都是她在地窨子里的鲜木头板上生的,木板上铺着鲜树叶。为了叫我们吃饱,生完小孩十天八天以后,我母亲就下地打鱼去了,孩子就放在屋梁上柳条编的吊筐里。每天回来做完饭,她都把我们挨个儿抱在她腿上。才四五十岁,我母亲的腿就变形得厉害,成了罗圈腿。我母亲去世以后,我经常梦到她,梦里她还要把我抱起来往她腿上放。后来等我有了孩子,我就知道不管当母亲的人在哪里,孩子永远都像还在她的腿上抱着一样。”
“我这种情况也是吗?”艇组长问,“我妈也会在心里惦记我?”
“当然。”霞姨说,“是一定会的。”
“那就好了。”艇组长低下头笑了,“我奶奶安慰我的方式和您不一样,我奶奶查出病来以后,说话老是神神道道的。她说有时候闹不清是我们待的这个世界是‘死’的,还是死了的人去的地方是‘死’的。按理说,她带着我这些年,好些时候都快熬不下去了。比方说,念到初二那年,奶奶病了没法出去帮工。凑不齐学费,我开学就没去报到。过了几天,学校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有人帮我把学费交了。那人自称是半夜梦见有个小孩找他,哭自己上不起学了,还把学校地址、年级、班级都告诉了他。奶奶说,这样的事不止一回,每到山穷水尽快过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有谁拉我们一把。我奶奶觉得,我们在这个世界给走了的人烧纸,也许对那边的人来说,我们也是‘死’了的人,也会有在那边的亲人、记挂我们的人,给我们送来最需要的东西。我奶奶叫我往后落单了也别害怕,总有人是念著我的。”
“你想过可能是你母亲托人去帮的你吗?”教导员问。
艇组长点头。“可我不敢给自己这么大盼头。”
“姨。”艇组长抬头望着霞姨,“就像导刚跟您说的,要是哪天我真能上礼堂领奖,您一定得到场。替我妈看看,我不熊了。”
教导员转业回到家,和他父亲成了同事。端午节那天,父亲领着他去康复医院给战友送粽子,给那位曾坐着轮椅、被父亲推去监狱一起做报告的战友。
当年的一天深夜,敌方特工原计划偷袭团部通信枢纽,被哨兵发现后,撤离途中发现了父亲所在连队的维护哨。当时哨点一共四人在位,住在一顶班用帐篷里。每人躺在一块木头床板上,离地面有十来厘米高。
一名敌方特工绕过警戒哨,将两枚手榴弹塞在战友床板底下。手榴弹爆炸后,战友身下的床板被炸得粉碎,人也被炸起几米高后摔在地上昏死过去。父亲和帐篷里的其他两个人也当场被炸晕。等父亲醒来后爬过去看,战友躺着不动,两颗血红的眼珠暴突,鼻子、嘴、耳朵都在往外冒血。天亮时,等步兵在路上排过雷,卫生队来人将父亲的战友抬下阵地,送入后方。战争结束后,父亲回家又见到这位战友。战友当着父亲的面自夸,说托那床板上铺着的几块棕垫的福,他只有两条腿落下毛病。
父亲没有告诉战友,当天早上,过来塞手榴弹偷袭的敌方特工在撤离时被一枚挂雷炸掉了左边胳膊。被俘后,那名特工住在卫生队养伤期间,父亲还给那人送了几天的饭。
医院里,父亲的战友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一声不吱。战友的女儿告诉他们,父亲的老年痴呆越来越重,再往后,连一句囫囵的话可能都说不成了。
教导员陪着父亲在床边坐了半个来钟头,两人各吃了一个战友女儿削的苹果。走出住院楼时,教导员的父亲抬头看了看傍晚的天。
“你看啊,”父亲对教导员说,“就这一小会儿时间,太阳和月亮都在。”
教导员也仰起头,过会儿又看了眼父亲。“有一个在的,就不赖了。”
原刊责编 马天牧
【作者简介】董夏青青,女,1987年生,山东安丘人。小说、散文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刊。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之星”文学奖、“解放军报长征文艺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新疆军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