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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关露作品中的女性意识

2014-07-15刘人锋湖南女子学院长沙410004

名作欣赏 2014年29期
关键词:女声摩登潘金莲

⊙刘人锋[湖南女子学院, 长沙 410004]

关露(1907—1982),原名胡寿楣,山西右玉县人。1930年3月,她在南京中央大学学习期间,曾在张天翼、欧阳山等人主办的《幼稚》周刊上发表文章,从此就开始了她的文学创作。也就在这时,她开始积极参加革命活动和妇女运动,于1932年春先后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共产党。1939年冬,关露受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派遣打入汪伪阵营,从事情报工作。1942年春,关露又受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派遣到日本大使馆和海军报道部合办的《女声》杂志从事编辑工作,意在通过与日本左翼人士的接触设法弄到敌人的情报。从1930年到1945年,关露发表了大量诗歌、散文、剧评和小说,反映出她对妇女问题的热切关注和深深思考,渗透着浓厚的女性意识。

一、批判封建制度与封建思想对女性的禁锢

关露的作品批判性很强,首先她批判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对女性的禁锢。这种禁锢的表现之一是单方面重视女性的贞操。在封建社会,贞操指的是女子保持结婚前不和异性有性行为、婚后没有和配偶以外的异性有性关系。封建贞操观是针对女性的,男性不受此约束,因而关露认为在封建制度中,女性处于附属的地位,在男女关系方面,女性也是绝对附属的、被动的。“男人可以自由寻找老婆,女人如果自动地去找了男人,这便要被认为是‘奇耻大辱’‘伤风败俗’的事体。男人一生可以结几次婚,接近几个女人,女人是要从一而终,是要有贞操的美德,假如一个女人和两个以上的男人发生了关系,这是耻辱,是失了身份,是损失。”①说得更明白一点,因为男性把女性作为自己的私有物品,而不是作为一个与自己一样的“人”,所以男性认为属于自己的女性如果不在身体上、情感上专属于自己,那就是他们的“耻辱”,是他们“失了身份”,是他们的“损失”。例如,在《水浒传》中潘金莲被塑造成为淫妇、荡妇,从施耐庵对潘金莲的描写中,我们不难读出他的男性中心立场以及由此而来的对潘金莲的痛恨,所以最后安排了武松杀嫂的结局,让潘金莲不得好死。《水浒传》中还有宋江杀阎婆惜、杨雄杀潘巧云,凡是与异性私通的女性,不管她们私通的原因是什么,作者一律安排被杀的结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解恨。这其实表明了作者的观点:不管女子与男子是如何结合的,是否有感情,只要与丈夫以外的男子私通就该被杀,就要被剥夺生存的权利。作者为什么安排这样的结局?因为从男性中心主义出发,自己的妻妾就是自己的所有物,如果与人私通,那就像物品被别人用了一样,是一种损失。《水浒传》极尽能事地描写潘金莲的“淫荡”,从此以后,潘金莲就成了“淫妇”“荡妇”的代名词。关露出于她强烈的女性意识为潘金莲写了一篇大胆的翻案文章。

首先她分析潘金莲为什么私通西门庆。“潘金莲爱西门庆是出于她的本性。……不幸误嫁了武大郎,如果她不满意的话,就该有权和他离婚。但当时的潘金莲绝对没有离婚的可能;既然不能离婚,自然不能再嫁,然则她的青春的出路只有与人私通了。”②关露认为私通并不是潘金莲的本性,因为在封建婚姻制度下不管她的婚姻多么不幸,她也只能无条件地终生忍受。然而潘金莲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能忍受这样报复性安排的极其不般配的婚姻,但是又不能离婚,那她就只有与人私通了。关露认为潘金莲私通西门庆,是她作为“人”的要求的体现,“因为她是一个人,她的行为是表现‘人’的欲望,‘人’的要求,也是‘人’的行为”③。

其次,关露分析潘金莲为什么杀武大郎。关露认为潘金莲“杀死武大郎是形势所逼”,“潘金莲之所以要杀武大郎,是由于年轻貌美的她不能忍受与丑陋的武大郎的婚姻生活,为了使自己解脱,在那个时代,她只能去杀死武大郎,别无他法。”④进一步,关露认为真正的凶手并不是潘金莲,“杀死武大郎的确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种势力;只是那种势力压迫潘金莲下的砒霜,压迫她当刽子手而已。因为,‘杀人’不是人的要求和欲望,是一种兽性和强权。潘金莲是一个人,她没有这种欲望。”⑤从女性的立场来看,潘金莲私通西门庆和杀武大郎都是由于封建制度逼使她没有出路才有的行为。

再次,关露分析武松为什么杀潘金莲。《水浒传》将武松杀嫂的情节做了一番痛快淋漓的叙述,极力突出武松的英武;《水浒传》之后,许多人都对武松杀嫂高度评价,认为武松除掉了“淫妇”,报了杀兄之仇,与打虎一样,反映了他的英勇。然而关露认为“武松杀死潘金莲,是为了报其杀兄之仇”。这种报仇纯粹是一种私仇,“不是由于正义”,因为潘金莲要谋害的只是一个武大郎,除了武大郎之外潘金莲绝无谋杀之意,她不杀武大郎武大郎就要杀她。而且,关露进一步分析,武松杀嫂不仅只是出于私仇,“还有一种力量,那就是旧社会的妇忠于夫的观念”⑥。单是《水浒传》就充分体现了这样一种观念,在作者笔下凡是不能从一而终的女人,不问青红皂白,一概被杀。武松之杀嫂,表层原因是报私仇,深层原因是为了维护男权中心,为了固守女性必须从一而终的观念。当很多人还在赞扬武松杀嫂的“壮举”时,关露深刻指出:“一个真正英雄的事业绝不是被偶然的机会促成的,而该是在他时代中为着许多人的需要,为着被许多人所拥护的正义去牺牲奋斗出来的。武松杀嫂却不是由于这么一种力量,只是私仇加上当时的道德暗示。”⑦

封建社会单方面重视女性的贞操不仅包括未婚和已婚有夫的女性,同样适用于女性婚后丧夫的情况,“男有再娶之义,女无二适之文”,在这一条规之下,所有的女性都不例外。用关露的话来说就是“‘从一而终’与贞操的妇德把她们从青春到衰老的命运都一笔注定了”⑧。夫死的女性仍然必须守贞守节,做贞妇和节妇。即使到了20世纪40年代,女性再嫁仍然被看作是可耻的行为,当时的法典还“明文规定‘后娶者为妾’。意思就是,如果一个男人有两个妻室的话,后娶的便算作妾。娶妾这件事对于男人并非是非法的。而在妇女一方面,法律条文上就没有这一类后婚者为什么的话”⑨。男性对婚姻不满,在家可以娶妾,在外可以出入青楼酒肆以排解烦闷,女性则没有这样的权利。

这就是封建贞操观,一个女性除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指定的那一次婚姻以外,不管婚姻多么不幸,也要绝对压制生理的、情感的欲望,否则就是淫荡的女人。关露认为这主要是由于男权中心的社会把女性当成物而不是当成人来看待所造成的。“这种社会的男人,以为自己是主人,妇女是附品,更进一步,妇女竟然是物品与商品。做丈夫的人,如果他们计算自己的产业的话,他们会把商店、刀锯、土地、牛羊、老婆算在一起。妇女既然是货物,货物自然是新的值钱,如果经人用过的东西,不管它的品质与外观如何的优美也只好被人另眼相看,减削了价码,请进旧货商店去。所以女人只可以‘从一而终’,再醮的妇人便等于别人足上脱下来的旧鞋。”⑩所以她提出:“为着保全女性的独立的意志和人格,使妇女从奴隶与货物升到人的地位,我们一定要在争取自由感情的一点上去反对贞操——旧社会从来不把贞操观念使用在男人身上。”⑪

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对女性的禁锢之二是对女性才能的禁锢。在封建社会,女性没有与男性一样接受社会化教育的权利,使得女性的才能不能充分发挥。关露作为一个作家,敏锐地发现了女性在文学创作上遭受的压制。“翻开文学的历史,虽然我们在史页上看到一些关于妇女的记录,但是要找一个真正地代表一个朝代,能够永存在历史上,能够为历史效命的女作家,却是少得几乎没有。”⑫从创作者而言,中国文学的历史实际上就是男性作家的创作史,女性只是其中零星的点缀。即使古代诗歌里有些诗篇也许是女性所作,但是历史上没有留下她们的名字。女性在古代文学史上的无声与无名,并不是由于女性生来就缺乏文学创作的才能,而是“旧制度剥夺了妇女们一切的权力:剥夺了她们受教育的机会,剥夺了她们对文艺创作的发展”⑬。从荒凉的女性文学的园地,“我们可以知道反映在这些园地上的女性生活的贫苦。因为文化的不能开展也就是一般生活水准落后的象征。”⑭从古代女性在文学创作上的实绩,我们可以推测她们过着怎样遭受压制的生活,这种生活又是怎样压制她们创作才能的发挥的。

在零星的女性文学创作中,偶尔可见一些由女性创作的作品,但是绝大多数是抒发闺怨之情的作品,用关露的话来说就是“在我们的历史上,只流传着稀疏和病态美的女性文学的芬芳”⑮。在关露看来,古代女性惊人一致地以闺中思妇、怨妇或者弃妇的身份来抒发她们的闺怨之情,这是“病态”的,所以她认为几乎没有哪个女作家的创作是以为“历史效命”的宗旨来创作的,自然也就不能代表一代之文学。这种情况是令人痛心的,因为文学是不分性别的,“题材的狭隘与宽广是以作者的生活来决定的,不能以男与女来划分”⑯。

然而,更加令人痛心的是不少女性内化男性中心主义的封建思想,并且作为其代言人通过文学创作来禁锢女性。为此,关露特意写过一篇评论班昭的文章。“她一生中最昭著的事业,而因之使她被尊为女圣人的,便是她所著作的女诫七篇。女诫的全书是说明三从之道与四德之义……班昭的女诫是把古代的夫妻与男女间不能平等,与男尊女卑的大义,压抑女性的思想,系统而严格地编纂起来,申明了它的神圣的要义,成为数千年来的压迫女性的教条。”⑰对女性禁锢严厉的文字竟然是出自女性之手,这不但令人痛心,而且令人悲哀。因为班昭“用她广博的才识,她搜刮了历来的轻视女人与压迫女人的言论,又用她尖锐而有力的文笔申明和确定了那些言论的意义。从此以后,那些压抑女性的思想与教条,便像又粗又长的铁链,捆在女人身上,造下好几千年来的女性生活的黑暗与凄凉的历史”⑱。故而关露说从现在的眼光来看,班昭就她续写《汉书》而言是一位圣人,但是在妇女的生活史中不能不说她是一个罪犯。

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对女性的禁锢之三是把女性当作物品,首先是作为花瓶。在关露的诗论《诗歌与妇女》中,她列举了历代诗词,如《诗经》《神女赋》《高唐赋》《长恨歌》等,这些诗歌都描写了女性的美貌,表面上看,女性作为文学作品的主人公,地位很高。但是,这些歌颂妇女的文学作品“都是同样的把女人看成珠宝,比成花。女人基本的光荣条件是‘美’,美女是专供人赏鉴的”⑲。在男权中心的社会,一切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都是从男性的视角看待一切的。文学创作也不例外,从男性的立场进行创作,男性是主体,文学作品的描写对象是客体,这些客体既包括山川风物,也包括女性,美丽的女性和美丽的山水花鸟一样都是文学作品所描写的一道道风景,都是男性鉴赏的对象。关露指出,虽然古代文学里也有女英雄,如《木兰辞》里的花木兰、《再生缘》里的孟丽君,然而都是“女身男相”。也就是说,人们并不认为女性可以成为英雄,可以成就事业,万一真的有女性成为了英雄,成就了事业,那这个时候她就不应该是女性了,她虽然有着女性的身体,但是一定是男性的相貌和装束,因为事业属于男性,英雄等于男性,而女性只是被欣赏的物象。

女性除了被当作花瓶,还被当作生育工具。“一个女人嫁了丈夫之后的主要任务便是生男育子,能够育子的妇人便为家长与丈夫所看重,如果只生女而不生男,丈夫可以得家长之同意或意旨去娶妾,于是在旧家庭里纳妾是一种普遍而被默许的事情。”⑳在封建社会,男尊女卑,重男轻女,“七出”当中即有“无子”一条,认为妇女结婚的主要任务就是生育男儿,为夫家传宗接代。如果没有生出男儿,那么丈夫就可以娶妾,妻子就被冷落或者被抛弃。如果娶来的妾也没有生出男儿,那么丈夫可以再娶妾,直到生出男儿为止。这是赤裸裸地把妇女当成育儿机器,这种观念给妇女带来了很大的不幸,很多妇女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成为了弃妇。

不管是不顾女性正常的生理、情感的需求,还是对女性才能的压制,抑或是把女性当作花瓶和工具,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封建社会没有把女性当作具有独立人格的“人”,而仅仅是看作男性的附属物。

二、批判现实社会对女性的压制

关露作品的女性意识不仅体现在她对历史上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对女性钳制的批判上,她作为一个积极投入革命和妇女解放事业的女性,对现实中的女性问题也有很多体察、很多思考,同时作为一个作家,关露将这些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入了作品中。

传统时代的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地位很低,那么在20世纪40年代外出工作的女性越来越多,她们的经济能够独立了,那么她们的地位是否提高了呢?没有!“社会上的女人多了,女人占了男人底置位,男人站的地方就小了。并且想来让人瞧不起的女人,出来之后竟然也会做出一两样让人瞧得起的事。这些瞧得起的事就是,她们所干的竟会跟男人干的一样。”㉑当职业女性越来越多的时候,男性认为女性占领了原来全部属于他们的职位,就开始对女性外出工作抵触了。而且男性发现女性竟然还真的能够做出成绩,这大大超出了他们原来对女性的预想,不免感到害怕。“男人欺负女人惯了,也瞧不起女人惯了,这么一来男人就没有理由,也不好意思瞧不起女人和欺负女人了。”但是这使他们很不爽快,他们不愿意承认女性是可以做出成就的,于是就要发泄。关露总结男性发泄的方法和手段:“他们发泄的方法多端,而且手腕艺术。他们运用的武器很多,有铁棍,双枪,单刀,花 ,五花八门,样样具备。比方说:他们看见一个女人过于伶俐,或是过于风头,甚至于风头在他们之上,他们就说:‘这个女人真是狐狸精,真会出风头。’如果一个女人社交自由,他们就说:‘这个女人浪漫,这个女人会跟男人打混。’如果一个女人为着专心工作而不事修饰的,那就说她是:‘既不男,又不女。’如果过于文雅的,那就是,‘半解放’。”㉒总之,男性有许多理由来批评他们看不顺眼的女性,而不顺眼的原因就是女性走出家庭工作了,就不会像原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性一样对他们百依百顺了。而对于职业女性而言,她们的地位并没有因为能够自谋生路而提高,男性把她们当作竞争对手,想方设法要将其赶回家庭。“因此,做一个女人很难,尤其是现在。现在看上去女人都能行动自由,能够跟男人平坐平立;但是平坐平立的时候却暗暗地听见一些忿怒和吆喝:‘无礼的家伙,快些滚回去!’”㉓女性要谋求经济独立已经很难了,可是经济独立了仍旧还是受气,所以关露认为在当时的社会职业女性要被男性认可很难,而由于男性的不认可,造成女性很难进一步走向社会、走向独立。

虽然很难,却依然有一部分女性外出就业,成为职业女性。但是由于资本主义追求利润的最大化,由于现实社会男权思想依然严重,当时的社会并不把职业女性当人看待,而是使她们或者成为奴隶,或者成为性的对象。“女工与其说是一批职业妇女,不如说她们是一群奴隶。她们做着超过合理时间的工作,吃的半饱的营养的饭,穿着褴褛的半暖的衣裳,住着没有阳光,没有好空气的低湿而污秽的房屋。在没有休息,没有娱乐,没有希望外,还要接受着一些别人看起来是意外而对她们是家常便饭的厂房的打骂,侮辱和处罚。……至于那些低等的职业妇女,她们的生活只能跟一些动物去比——她们穿的是坏旧的衣服,打过补丁的皮鞋。”㉔关露对当时职业女性所处的恶劣境况尖锐批判,并对她们艰难的职业生活给予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非常可贵的是,关露还指出当时的社会对职业女性隐含着很强的性别暴力与性别歧视。“很多女职员,实际上是当‘花瓶’。有些工厂、公司招收女性,不是真正让女性来做正当的工作的,而是作为赏玩的对象。有钱人的购买不是为了需要,而是由于诱惑,而对他们最有力的诱惑便是在胭脂与美酒之外加上一种女人的诱惑,这就是商店和酒楼招请女职员与侍者的意义。”㉕还有更悲惨的是,一些女性在这种体制之下被迫成为舞女、妓女,身体受到践踏,精神受到摧残。把女性在职场中遭遇的性别偏见、性别歧视、性别暴力作为一个议题来讨论,在我国是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才开始的,当时自以为对女性的关注深层化了,但回望历史,我们才发现早在20世纪40年代关露就提出了这个问题。

在职业女性中,有一个行业的女性比较引人注意,这就是女艺人。受人瞩目的女艺人的生活是不是比其他职业女性的生活要好很多呢?“女人们在许多地方都站在劣等的地位,女艺人自然也是不能例外的。她们除开在经济上受着一半的恶劣的状况以外,在精神与身体上还有着更多更沉重的负担,因此,一个女演员是比男演员有更多的困难的。”㉖女艺人除了与其他职业女性一样,在工作上与男性同工不能同酬,更由于其职业的公众性,她们没有自己的隐私,常常还要遭受流言蜚语的袭击,心理负担更重。女艺人与男艺人一样,通过她们的表演,丰富了人们的生活,为此关露呼吁社会除了欣赏她们精彩的表演,还要关注她们的生存状态。“我们知道在中国的艺坛上不但有像阮玲玉和英茵、艾霞那些过去的人,就是现在的艺坛上已埋伏着那样可怕的危机,一个艺人怎么能够使自己的艺术成长,怎么能够把自己健壮的生命保持下去呢?”㉗

关露就当时职业妇女的处境分析之后总结道:“当今的社会里妇女并不能真正的独立,妇女职业的门户并不能开放。有一个正当职业的可以说是占了职业妇女当中极少的数目……而且在这极少的位置当中,妇女们的待遇往往是比不上那男人的。”㉘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还是由于封建男权思想占主导地位,女性要想争取独立,要想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可谓任重而道远。

从1930年到1945年,关露都生活在上海。而上海在那个年代是列强的租界区和战争的沦陷区,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人们生活很困苦,在困苦的人们中关露注意到受害最深的是女性。在《收回租界与上海妇女》一文中,关露认为现代女性除了遭受历史所形成的对女性的歧视以外,还要承受新的压迫,“这就是英美帝国主义者借了租界的魔力,给上海妇女造就的两种黑暗的地狱;上层的妇女由于肉欲的引诱,用刺激神经去遭受灵魂的堕落;下层的妇女由于物质生活的压迫,用出卖肉体去遭受身体的堕落。这是自从有了租界以来我们上海妇女所遭遇的命运。”㉙关露不仅注意到了战争对女性的影响,而且注意到了自然灾害对女性的影响。在《从冬天想到的事》一文中,看到在上海街头流浪的无家可归的灾民——他们来自土地荒芜的农村,是城市的失业者——在感叹灾民挣扎在疾病和饥饿之中时,关露痛心地想到了妇女,因为“在一切意外灾难和不幸事件中遭受牺牲的首先是妇女”㉚。关露提出战争和自然灾害加剧了已有的男女不平等现状,而且还将通过直接和间接的各种困难,影响妇女的生活质量和对生活的期望。战争与自然灾害对妇女的影响是20世纪后期以来西方女性主义提出的一个重要议题。战争和自然灾害导致物资短缺,对人们的健康和安全构成很大的威胁,而女性的生理特点以及已有的男女不平等的现实,致使女性在其间承受着比男性更多更严峻的危险。这个在关露之后很长时间才被女性主义者认识到的问题,其实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关露就体察到并且提出来了,由此我们不得不再次佩服关露对社会问题和女性问题观察的敏锐和思考的深入。

三、对女性自身的反省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封建思想和男性中心主义对妇女的禁锢使女性自觉成为男性的依附者,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是一个与男性一样平等的人。甚至还有不少女性成为男性中心主义的执行者和巩固者。关露认为在妇女运动中传播男女平等的观念对启蒙整个社会是非常重要的,然而更重要的是对女性自身的反省和启蒙。因此在讨论女性论题的时候,关露不只将眼光投向历史和现实对女性的禁锢与压制,同时她审视女性自身,提倡女性反思自身。

在《青年妇女的缺点》一文中,关露认为当时的青年妇女存在几个缺点:“一、有虚荣的思想,二、有依赖的思想,三、曲解平等与自由。”㉛其实,关露指出的这三个缺点,“虚荣”应该是根本的缺点和原因,因为虚荣,所以依赖思想严重;因为虚荣,所以对西方文明了解很浅,曲解西方的平等与自由等观念。

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女子教育得到了较大发展,尤其在城市,很多女性接受了中等、甚至高等教育。但是即使接受了较高程度的教育,还是有不少女性结婚之后就放弃职业,有的回到家庭操持家务,造成这样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例如社会原因、家庭原因,“然而也有许多妇女是由于自己对于事业与独立观念的冷淡而不愿意去向家庭生活与自己做整顿的原因”。有的闲暇无事,以逛戏院、逛商店、打牌来打发时光,“她们这样的做法,是因为她们的心理上,她们自以为结了婚,生活有了依赖,不必再去努力。另一部分是想着自己是一个家庭妇人,没有其他的希望了。总之这两种自暴自弃的想法,就造成了她们这种病态的生活而与社会隔绝了关系。”㉜关露认为女性社会地位不高当然有历史和社会的原因,但是女性自身依赖思想重,不思进取和不思独立也是很大的一个原因。女性如果要获得与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获得人格的独立,必须在改革社会的同时改进自身。

在曲解西方文明方面,首先就是错误地理解自由恋爱。随着西方恋爱自由思想观念的传播,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交织着以封建主义为基调的贞操观和以资本主义民主为基调的恋爱至上两种不同的婚恋观。部分女性在反对封建贞操论的同时走入了另一歧途,误以为自由恋爱就是没有任何法律和道德约束的恋爱,可以既不考虑自身的幸福,也不顾及别人的幸与不幸。针对这种情况,在《贞操与恋爱至上》中关露对当时社会中存在的两种恋爱观念分别进行批判。关露认为:“‘贞操’是封建时代存留下来的陈腐的观念,在专制的婚姻下,压迫在妇女身上,必须去遵守的一种道德上的义务;而‘恋爱至上’就是从资本个人主义的意识上去发挥那自私自利的,所谓的‘自由’。”㉝为了社会的利益与健全要反对封建腐朽的贞操观,但是用个人主义的恋爱自由将其取代的做法同样不能使女性得到自由。因而,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女性不仅要反对男性中心主义的、违背人性的“贞操论”,也要反对“一杯水主义”,即不严肃的恋爱态度——滥用感情与乱交。㉞在关露看来,恋爱这件事,若不把它放在社会生活的关系中,就只是一种色欲的占有;恋爱至上也只是一种色欲的追求。

在曲解西方文明方面,其次是错误地理解“现代”(modern)的含义。关露的《摩登妇女》中指出:“自从欧美势力侵入中国以来,我们就有了摩登这个名词了。摩登这个名词到处被人使用,而用得最多的是在女人身上,摩登姑娘,摩登女郎都成了一般人的口头语。”㉟部分女性以为一味地模仿西方女性的衣着、举止、生活方式等等,就是摩登女性了。然而“摩登”的真正含义并不是西洋气的意思,“摩登”的意思是“现代”,“摩登和现代是一个意思,然而现代妇女和摩登却有着大大的分别。”㊱由于虚荣心的驱使,她们不去仔细辨析摩登的真正含义,仅仅看到了西方文明的浮面现象,于是在她们的身上,“悠闲”与“享乐”成为“摩登妇女”的代名词,这样就产生了一批可怜悲哀的“摩登妇女”,她们既不会旧式妇女的女红,也缺乏她们治理家务的能力和勤俭的品德,还不会新妇女的现代知识和各种技能,只会物质享受,这样的“摩登妇女”不但不能独立自由和进步,反倒更有依赖性,完全做了寄生虫。

在后来的另一篇文章中,关露再次对只追逐资本主义文明表象,而无独立意识和技能的“摩登妇女”给予了尖锐的批判:“近世欧洲资本主义的文化……它的特点是在于悲观与颓废的享乐上”,而部分妇女“错认了资本主义的文明,她们没有用更大更深远的眼光去看资本主义初期的好东西,她们只根据自己懒惰与消沉的习惯,去接受了……颓废的享乐与病态的美……有资本主义的外形——会穿欧化的时装,用外国化妆品。会跳舞,赌回力球以及别的——而无资本主义的实质——没有科学的头脑与认识,没有纪律化的生活,没有资本主义社会妇女的专长与独立的技能。”㊲在对妇女自身的虚荣和误解分析之后,关露呼吁:“摩登妇女都变为勤俭耐劳,能向家庭社会负责,要有新知识新思想,新技能,能够独立起来的新的‘现代妇女’!”㊳

四、余论

关露的作品为什么表现出浓厚的女性意识?这与她年少时期的家庭环境有关。关露的父亲思想封建顽固,认为母亲是他花四千两银子买来的,于是不把母亲当人来看,想随心所欲控制母亲的自由,不允许母亲外出工作,想让母亲对他言听计从,反感母亲有自己的思想。他说:“我最讨厌念书的女人。念了书的女人是不认识丈夫的。”㊴而母亲读过书,受到教会学校的影响,知道国外的妇女有参政权,可以外出工作,她性格很刚强,不屈从封建思想的禁锢,具有女权意识。在关露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要她认真读书,教导她:“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她一生的生活就等于下跪。”㊵“不能独立生活而要依赖人的人,便没有自由。要独立和自由就要有知识,要有知识就得念书。”㊶可以说,关露母亲在启蒙了她知识的同时也启蒙了她的女性意识。虽然当关露的母亲去世的时候,关露才16岁,但是母亲对她的影响是长远的。

后来,关露参加了革命工作,尤其是加入“左联”以后,她参加了上海民众抗日反帝大同盟领导下的上海妇女抗日反帝大同盟,开始从事妇女工作。在工作中,关露广泛了解了当时女性的生活,开始思索女性问题形成的原因,同时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女性,关露在从事文学创作的过程中,将她年少时期母亲对她的教育、她身为女性的性别体验以及对当时中国女性生存状况的了解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她作品中鲜明的女性意识。

①⑯ 转引自丁言昭:《关露传》,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页,第106页。

②③④⑤⑥⑦ 芳君:《潘金莲与武松杀嫂》,《女声》第2卷第11期,1944年3月15日。

⑧⑨⑩⑳ 关露:《中国家庭制度与妇女》,《女声》第1卷第4期,1942年8月15日。

⑪㉞ 芳君:《贞操和一杯水的恋爱》,《女声》第2卷第8期,1943年12月25日。

⑫ 芳君:《从关于女性的文艺讲到妇女》,《女声》第1卷第12期,1943年4月15日。

⑬⑭⑮ 芳君:《再论女性的文艺跟妇女》,《女声》第2卷第5期,1943年9月15日。

⑰⑱ 芳君:《中国的女圣人曹大家》,《女声》第1卷第2期,1942年6月15日。

⑲ 关露:《诗歌与妇女》,《妇女生活》第2卷第4期,1936年4月16日。

㉑㉒㉓ 芳君:《谈做人》,《女声》第 3 卷第 1 期,1944 年 5 月15日。

㉔㉕㉘ 芳君:《职业妇女与无职业妇女》,《女声》第2卷第1期,1943年5月15日。

㉖㉗ 芳君:《剧运与艺人的生活》,《女声》第2卷第3期,1943年7月15日。

㉙ 芳君:《收回租界与上海妇女》,《女声》第2卷第4期,1943年8月15日。

㉚ 芳君:《从冬天想到的事》,《女声》第2卷第7期,1943年11月15日。

㉛ 芳君:《青年妇女的缺点》,《女声》创刊号,1942年5月15日。

㉜ 芳君:《结婚以后的妇女与社会关系》,《女声》第1卷第7期,1942年11月15日。

㉝ 芳君:《贞操与恋爱至上》,《女声》第1卷第8期,1942年12月15日。

㉟㊱㊳ 芳君:《摩登妇女》,《女声》第 3 卷第 9 期,1945 年 1月15日。

㊲ 芳君:《怎样做一个新妇女》,《女声》第1卷第3期,1942年7月15日。

㊴㊵㊶ 关露:《新旧时代》,《海上文学百家文库·安娥 关露白朗卷》,第398页,第413页,第413—4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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