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从下面看——论君特·格拉斯《铁皮鼓》的艺术性
2014-07-14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150001
王 哲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 150001)
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建立或瓦解了某种文体,也就是说,它们都是特例。
——本雅明《普鲁斯特的形象》
1959年,年轻的格拉斯在“四·七社”聚会上朗读《铁皮鼓》的第一章时,在场的作家和文学界人士皆惊异于他奇绝的想象和焕然一新的语言面貌,从而授予他当年的“四·七社”文学奖。这部力作的问世不仅显示了德国战后文学语言重建的成果,而且有力回答了当时在德国、甚至世界范围内关于“长篇小说死了吗?”的普遍疑问。
有人把格拉斯小说看做荒诞和超现实主义的代表。的确,他的作品无论在语言叙述还是人物形象上均呈现出一层“现代性”的面貌,但无论《铁皮鼓》还是其后的小说作品都是以德国的历史和现实为第一描写对象的。当时的格拉斯已经意识到,无法再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来实现他的构思,否则作品将淹没于战后雨后春笋般滋生的反思回忆小说之列。因此,他没有放弃任何震撼读者、哪怕是使他们不适的机会,从小说一开头对祖母的四条裙子和奇异受孕的叙述开始,就把读者带入一次不寻常的阅读。格拉斯小说的奇特样貌甫一出现就招致了评论界大相径庭的意见,一方极力赞扬,一方一棒打死。格拉斯一贯奇异的写作手法也给初读者造成了很大的障碍。
丰富多样的语言、夸张细致的描写、随意飞驰的想象、信手拈来的嬉笑怒骂是自《铁皮鼓》开始便贯穿格拉斯小说创作的基本风格。然而仅作这样的概括,似乎难以凸现格拉斯小说不同寻常的艺术性。也许我们可以从以下方面切入,寻找格拉斯小说艺术的关键词。
巴罗克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铁皮鼓》以及格拉斯其他代表作的整体风貌,人们很容易想到欧洲文学史上始终萦绕不散的幽魂——“巴罗克”。
平民出身的格拉斯,似乎与巴罗克有着天然的亲近感。《铁皮鼓》最富巴罗克意味之处在于格拉斯别出心裁塑造出的主人公奥斯卡·马策拉特,一个奇特而生动的 “反英雄”形象。奥斯卡智力超常,在娘胎里就拒绝来到这个黑暗的世界。3岁生日时决心不再长个,以96公分的侏儒身材抗拒成人世界,并意外获得了能唱碎玻璃的嗓音。而不像哈代笔下看破红尘的“时光老人”,他并没有因为现实的无稽、无谓和无聊而厌弃生活的乐趣,而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揶揄、观赏、甚至参与着世间的种种闹剧和惨剧。
巴罗克给予格拉斯最好的礼物就是这个弄臣式的主人公形象,借助这个叙述者和参与者,作者几乎可以为所欲为。从另一个角度摄取的时代景象、扭曲滑稽的众生相、随意而为的特异功能以及嬉戏背后深刻的悲凉感,这些都在奥斯卡的世界里成为可能。
格拉斯把矛头指向了普遍存在于德国百姓中的“小市民意识”,他认为盲从而虚荣的劣根性导致成千上万的德国民众跌入万劫不复的纳粹深渊。而奥斯卡也不再只是一个精神上置身事外的弄臣,他也充当了这游戏的参与者,享受着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撒旦光辉,这正是小说能够有力的启发德国读者广泛自省、不再为自己开脱的原因之一。
时间
格拉斯语言奇观的成因还在于他创造性的运用了“第四时间”,即过去、现在、未来的自由跳转。
第四时间的运用,使格拉斯能够在不同时间空间自由穿梭,事实上,这更接近于正常的回忆机制。它不同于以往的倒叙,不偏重于情节,而是注重细节;不注重连续性,而是呈现出一种“即兴”的色彩。
可以有没有小说的时间,却不能有没有时间的小说。依照格拉斯自己的说法:“写作的本质是回忆”,而时间与“回忆”紧密相关,它不仅是传统意义上小说演进的牵引者,也是
提示回忆的线索,穿起无数细节,构成故事的叙述。格拉斯毫不顾忌地描述出一切所见所闻,甚至一些别人不曾注意,或难以启齿的细节。这种回忆不是第一人称的铺陈,而是巧妙地借助了虚构的人物的视角。这些“立体化”的细节唤起无限的真实感,构成了“但泽三部曲”跨越国界的吸引力。
时间,作为格拉斯小说不可或缺的要素,往往表现为电影蒙太奇似的切换,在变换中整合时空的跨度。正是这种手法,使得读者能在《铁皮鼓》中随着奥斯卡回顾他三十年的生命历程,甚至看到世纪初他姥姥的年轻时代,同时又直接面对着50年间不断上演的社会图景。这样“但泽三部曲”才成为浓缩但泽乃至德国那段历史的“缩影”,而又不会变成枯燥的编年史。
童话
Marchen,一般译作“童话”,是古日耳曼人的一种口头文学创作体裁,所讲的故事是神奇的,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不受现实世界的时间、空间和因果关系制约。
格拉斯在《铁皮鼓》等小说作品中明显采用了童话、神话、传说与现实相互渗透的写作手法。奥斯卡是一个智力超常、奇特外形和特异功能的综合体。在纳粹时代到来之际,他以意念控制身高抗拒加入成人世界,成为一个“反英雄”式的侏儒;战后他又恢复长个儿,却长成了鸡胸驼背的畸形人。这些离奇情节,造成了很强的隐喻效果。研究者认为,奥斯卡在集会上敲鼓,暗和希特勒在啤酒馆政变前被党徒称为“鼓手”的史实;奥斯卡击碎玻璃的嗓音,是对纳粹德国的“奇迹武器”飞弹的滑稽模仿;而他长成畸形,则暗指战后德国迅速却不健康的成长。
同虚构神奇故事交织在一起的,是对特定环境中现实生活的真实描写。奥斯卡生活在但泽德意志人聚居的郎富尔区拉贝斯路小市民的天地里,小说详尽地叙述了普通德市民在大战前后的衣食住行和各色心态,烘托出强烈的现实感。
格拉斯对童话风格的偏好是基于他的世界观。“真理存在于复数之中。”他认为,现实不只有一种,正如真理不是唯一的一样。而童话竟“如此可怕地接近真实”,通过对童话的补充和重述,人们可能发现另一种历史真实。而作家正是用虚构的“谎言”向人们讲述真理的预言者。
以上因素支撑起格拉斯小说的独树一帜的特色。它们最初呈现在《铁皮鼓》中,使这部小说成为德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划时代的作品,继而又在格拉斯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不断重现和成熟。这不仅体现着一种艺术风格的延续,同时也表达了作家的历史观和价值判断。
[1]君特.格拉斯.铁皮鼓[M].胡其鼎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
[2]胡其鼎.铁皮鼓(中译本序) [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