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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穆时英小说存在思想之比较

2014-07-13李景云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广州510521

名作欣赏 2014年2期
关键词:都市困境鲁迅

⊙李景云[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 广州 510521]

作 者:李景云,文学硕士,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一、相同的孤独情绪,不同的孤独体验:存在的个体性

上帝死去,人被抛入虚妄,“没有相互了解”,“只有本质地互相类似”①,人在虚无的世界中所能体验到的只有孤独,孤独是人的本质。

在鲁迅和穆时英的作品中,人们信仰出现了危机,荒诞的现实以及虚无的处境把他们抛在了荒诞的路途,孤独者到处存在:生活在农村、小城镇中被当成异类的狂人、疯子(《长明灯》)、魏连殳,追求传统精神支柱却屡次遭受嘲笑的祥林嫂,把自己锁死在旧有体制的孔乙己、单四嫂子;生活在大都市中看似快乐却内心孤独无依的“我”(《第二恋》);在都市中漂泊、找不到家的流浪者;发现每个人都“孤独地,寂寞地在世上生存着”②,并在追求与失败中饱尝孤独滋味的潘鹤龄等。穆时英借潘鹤龄之口道出了人的孤独处境与孤独本质:人从生命的形成到生命的终止均处于孤独状态,即便遗留的思想、情绪也是孤独的。

孤独是人的存在本质,但作为情绪体验却只与个体自身发生关系,具有个体性特征。所以尽管鲁迅和穆时英都把现代人孤独感和焦虑感作为描写对象,以非理性的笔调写出了人生的孤独与悲哀,但由于诱因与感受的不同,他们笔下主人公所体验到的孤独却并不相同。他们笔下存在体验之不同,不但展现了存在之个体性,同时又整合了国民存困境的全景。

农村和小城镇,最能体现“众人”的抽象,也最能展示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作为历史“中间物”③的鲁迅以此为背景站在历史与现实的边缘来思考传统与现代冲突下的人类生存困境,并企图以个体性超越实现国人的超越,其必然会使得孤独成为作者自己及笔下主人公之心理特质,不管是已经在铁屋子中醒来的人,还是曾经觉醒又陷入麻木的人,还是死死沉睡的人都是如此。作为觉醒者的狂人(《狂人日记》)与疯子(《长明灯》),要忍受的是在乡村城镇传统虚妄凝聚中超越自我之孤独;宣称别人无权干涉自己的子君(《伤逝》),曾经追求理想而努力的吕纬甫(《在酒楼上》),要伴随想成为自我而不得之孤寂;生活在虚无之中却自锁虚妄的孔乙己等人,却要遭遇被信仰抛弃之寂寞。

如果鲁迅审视的是传统虚妄镜像浓厚的农村与小城镇,并在超越的企图中孤独,那么穆时英体验的则是现在利益至上的都市中生存的忧虑、内心的寂寥。在都市中,“社会失去了它的主导文化,个人也失去了他的思想和信仰中心,失去了生活的重心”④。精神家园退却,人则遭遇绝望与孤独。

穆时英通过父亲破产、家道中落、世人态度变化等生活经历,看透了在商业竞争中,物质大于人情的冷漠,亲身体验了都市漂泊者找不到精神家园时的寂寞与苦闷。“每一个人,除非他是毫无感觉的人,在心的深底都蕴藏着一种寂寞感,一种没法排除的寂寞感。……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些。生活的苦味越是尝得多,感觉越是灵敏的人,那种寂寞就越加深深地钻到骨髓里。”⑤这种深入骨髓的孤寂渗透到作品,便是主人公经受精神隔离与寂寞生活之后的孤独状态。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潘鹤龄(《PIERROT——寄呈望舒》)。

潘鹤龄和魏连殳一样,都是普通知识分子,都在体验过孤独之后选择以消极的方式表达自我的反抗。但他的孤独体验却不同于魏连殳:魏连殳生活在农村,生产关系转变缓慢,价值观念也相对保守,因此他面对是传统旧有的荒诞价值、群众性虚无;潘鹤龄面对是瞬息万变的、商业利益带来的金钱人生和享乐人生造成的现代性虚无和荒诞,以及精神家园缺失后,因信仰空虚带来的孤独体验,是感受赤裸裸现代商业利益的自私与冷漠之后的情绪表达。如果说魏连殳的人生经历证实了在旧有价值体系下,个人只有重新陷入群众性虚无才能暂时摆脱孤独,否则孤独将会永远存在;那么潘鹤龄的生命历程则传达出现代都市金钱利益至上的商业价值观指导下的孤独体验:只要存在商业化的交往关系,不管个人是否陷入虚妄,这种孤独都会永远追随者个人,只要和无机电车竞走,就会有被抛在铁轨上的人。

二、相同的困境反抗,不同的思维方向:存在的自为性

鲁迅和穆时英都通过家庭的没落看清了人世的沧桑,感受了人生的虚妄,产生了对现实的怀疑与否定,敏锐感到现代社会一系列荒诞的存在。面对虚无困境,他们都是通过“行走”来传达自我生命存在的追寻以及对虚无境况的批判。

鲁迅小说的“行走”意象主要体现在小说集《彷徨》,且以叙事者“我”的身份来执行。“我”(《祝福》)在旧历年夜回到故乡,遇到祥林嫂,祥林嫂的问题及其身世让“我”再次确认了故乡的荒诞困境,却找不到可以支撑“我”超越的精神家园,只能再次离开;“我”(《孤独者》)回到S城,刚好是魏连殳的葬礼,而导致其死亡的原因却是故乡人的冷漠和精神隔阂;《在酒楼上》“我”遇到吕纬甫,一个曾经的觉醒者却变得模模糊糊、精神困顿麻木。他们的人生经历告诉“我”,故乡并非“我”的希望所在,“我”只能选择再次踏上追寻之路。叙述者“我”的一回一离,融入了鲁迅第一次远离家乡追求生存价值、力求埋葬过去的努力,也更为深刻地批判了传统虚无价值,传达出为寻求希望和生存本真的行走者内心的无奈和对整个人生生存困境的再次确认,以及面对虚妄世界的焦虑与绝望。

穆时英从小就生活在金钱、利益至上、传统价值消失殆尽的都市,所经历的是人在所谓现代文明中的挣扎、人与机械竞走之后的疲惫状态。他小说中的行走者有两种,第一种行走者是走进都市却遭受理想与都市虚无生活冲突的离开者。例如希望能在都市中寻找人生价值的小狮子(《南北极》),发现的却是金钱大于人情、欲望成为主流的荒诞性非本质存在状态,寻找失败后小狮子选择了远离;到上海淘金的乞丐(《街景》),经历了战乱、乞讨却遭遇人性冷漠后,在火车轮下以结束生命的方式表达了对故乡的回归以及对都市人生存处境的失望。第二种行走者是以都市为起点和终点的都市挣扎者。“躺在生活的激流上喘息着”⑥的黑牡丹(《黑牡丹》),看似在逃逸到别墅之后减去了生活的孤寂,但回归都市依然是其休息之后的选择,因为在精神荒原的都市,只有通过都市舞厅颓废狂欢式的原始生命力的展现,才能让生命在虚无荒诞中有一个短暂的真实存在,她离开了奢侈的生活、原始生命的欲望,也就完全“成了没有灵魂的人”⑦。潘鹤龄,为了寻找信仰与被理解,行走在各种可能的道路上,得到的却是虚伪、欺骗与现代人生的冷漠、徒劳,认清了虚妄、荒诞的事实后,再次回到与机车竞走的都市中以白痴的笑对抗着荒诞的人生。

鲁迅与穆时英分别以笔下人物的行走体认了现实的虚妄,做出了对人生困境的思考:鲁迅认为国民的病症不在于身而在于心,治疗国民精神病症的工具,当推文艺,并希望“在这中间……催人留心,设法加以治疗的希望”。而穆时英却说:生活在现代都市、以机械化速度生存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会被摔在人生的铁轨上。同样遭遇了家庭的变故,同样看到了人类生存的荒诞困境,同样行走在人生真实存在的寻找道路上。然而由于生活经历、价值观的不同,在面对荒诞、困境时,个体行走美学体现出了自为性特点。

对于鲁迅来说,孩提时的家庭变故成为其生命经历的沉淀,使他对荒诞的现实多了一份深沉反思。独自远行是为了要寻找可以拯救故乡的方法,回到故乡却再一次见证了故乡的凄凉与虚妄:时时用让人悲哀的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的阿Q;把别人的痛苦当成乐趣的鲁镇看客;由活泼性格之少年变得精神麻木之中年的闰土;唯一穿着长衫却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在已死的传统价值中寻找精神依托的祥林嫂等等。面对故乡精神困顿的人性,行走者无力为之提供解救办法,只能在故乡人的追问中再次走向远离之路,孤独地寻找自我生存的道路,来反抗对故乡、对自己的绝望。

然而“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⑧。鲁迅认为毁灭的同时却也正是重生的开始,因此他在对人世绝望的同时又给人留下了一线希望,远离不仅仅是对故乡现实的再次确认,更是对虚无超越的坚定:魏连殳用冰冷微笑的尸体向世人证明自己的行走意义时,“我”看到了前进的影子,并坦然地走向前方;吕纬甫变得麻木,“我”却在扑面而来的寒风和雪片中坚定地走向自己的旅馆;涓生对子君的死亡感到悔恨,但也在悔恨中希望迈向新生的一步。这些行走者之所以有着反抗绝望的勇气,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过去生命业已空虚,只有埋葬了过去,新的生命才能形成。

相较于鲁迅对绝望的反抗与对未来的希望,穆时英笔下的主人公所走的是一条寂寥无妄之路,尤其是那些与机车相竞走之人。其行走哲学虽不明晰,给人留有希望的遐想,却也不是完全沉浸在孤寂绝望之中无法自拔。因为作者以自己的情绪体验展现出小市民日常生活的孤寂,给读者以反思,至于人类应该具有何种生命意义、怎样选择人生目标、能不能得到解救则交给读者个人自己去感悟、把握。在这一点上,穆时英真正达到了存在主义者所提到的,用自己的情绪体验感染读者,以此达到揭露现实荒诞的目的。

黑旋风、小狮子等靠着那片海而生存的人们,面对都市南北极的生活差异以及人生的荒诞,都选择了离开。但他们将走向何方,能否实现自我超越以达到本真存在,却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对于作者来说,这些反抗者在对荒诞世界的鞭挞中依然带着对生命的困惑,即便是行走在反抗的道路上也不会预见未来人生存在的意义,这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社会的现实状况,同时也是“我”在听到翠姐的惨相奔到大街上却看到“国货时装展览会”条幅时无奈的原因所在(《手指》)。至于生活在现代机械化文明之中的都市行走者,更是传达了一种普通人梦醒了却无路可走的绝望境遇。穆时英借助其笔下人物尤其是潘鹤龄的境况表明:在所谓的都市现代文明中,人在精神上是被隔离的,人生在世绝对是孤独无助的;在荒诞的世界中,个人的任何行动都是无意义的,做出再大的努力也都是徒劳的。因此生活在现代都市中失去了可以安定精神家园的人们,只能奋力抓住短暂的物质欲望以试图感受自我短暂的存在。

穆时英笔下的主人公,不管是生活于下层世界躁动不安的劳动者,还是游荡于都市街头的流浪者,抑或是为寻求精神家园、寻找自我存在的孤独者,都“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有力”,没有那些为反抗而反抗者勇猛、悲壮,然而也“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⑨,更能体现出现代社会的虚无荒诞和意识到自己被物化、被异化了的现代都市人内心的焦虑与不安,更能揭示出人性的伤疤。穆时英的小说正是通过这些平凡的都市市民的负面形象,来反复体验、描绘内心痛苦的情绪体验。然而在这种负面形象的背后,却也有新的形势的酝酿,有着反抗力量的展示,只是这种反抗是以普通人生的失意、精神的崩溃为代价的。

三、不同的时代,相同的困境:对当下社会的思考

在从传统到现代的社会转型期中,人们逐渐脱离了传统价值的束缚,却又找不到人生存在的现实意义,危机感逐渐加剧:焦虑、不安、恐惧充斥着人们的生活。不管是鲁迅还是穆时英,都有过孤独、悲凉、幻灭的存在体验,这种人生体验与他们个人所受思想、经历沉淀的结合,构成了他们对所处境遇中存在思想的理解与实施,即鲁迅站在传统与现代的边缘以农村、小城镇生活为背景,对传统与现代中人性的异化与虚无进行了批判,并在存在之绝望中给人以反抗的勇气;穆时英则对现代都市中对机械化生产下的人类生存境况进行了刻画,其创作虽缺少了为人生的启蒙式意义,却多出了更为深入的大众式的生存价值。

在当代社会转型过程中,农村转城镇、城镇演化都市是中国未来的发展趋势,然而在这种趋势中,人们并没有因为时代的进步而进步,反而演绎了鲁迅与穆时英共同体现出来的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人类的生存困境,人们的追求出现迷茫甚至断层:人依然在急遽的生活中磨消着自己的灵魂,或者说为了追求都市的生活方式而失去自我的现象比比皆是。在物质化、机械化更为广泛的今天,人的精神依然存在着危机、存在着生命的焦虑,面对食品安全、交通安全、住房安全等问题,人依然感到自己的软弱无力,于是又陷入了一种新的虚无之中。穆时英以负面形象对现代人精神危机进行的暗示可以让我们感受自身所处的困境,而鲁迅反抗绝望的战斗精神又给了我们面对生存困境的勇气,二者的结合对于当代城镇化转型时期国民的生存状态有着不可多得的借鉴作用。

①② 穆时英:《PIERROT——寄呈望舒》,严家炎、李今编:《穆时英全集》(第二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06页,第99页。

③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5页。

④ 穆时英:《我们需要意志与行动》,严家炎、李今编:《穆时英全集》(第三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9页。

⑤ 穆时英:《〈公墓〉自序》,严家炎、李今编:《穆时英全集》(第一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34页。

⑥⑦ 穆时英:《黑牡丹》,严家炎、李今编:《穆时英全集》(第一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42页,第343页。

⑧ 鲁迅:《野草·希望》,《鲁迅散文集》,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3页。

⑨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87页。

[1]隋清娥.鲁迅小说意象主题论[M].济南:齐鲁出版社,2007.

[2]解志熙.生的执着——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美]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4]彭小燕.存在主义视野下的鲁迅[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张勇.逃离与奔向——穆时英小说审美主体自画像[J].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3).

[6]窦爱芳.以虚无与颓废的方式抗争——浅析穆时英小说主题及手法[J].许昌师专学报,2000(3).

[7]周雅春.追问生存——论新感觉派作家穆时英小说中的生存意识[D].华中科技大学,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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