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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弑父”行为看陈染作品中的女性生存困境

2014-07-13李红芳华南师范大学广州510631

名作欣赏 2014年2期
关键词:理想

⊙李红芳[华南师范大学, 广州 510631]

作 者:李红芳,华南师范大学201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

一、弑父行为

弑,为杀、背叛之意,弑父即意味着对父权制度的颠覆和挑战。在陈染的作品里,父亲是暴君,是“夏季里暴君一样的台风,专制地掀倒一切,狂躁无拦”,传统的高大、慈爱、权威的父性形象被无情地消解。小说《私人生活》里,在倪拗拗的童年记忆中,父亲永远是那么专横傲慢,甚至是罪恶的化身。他狂躁地将奶奶(保姆)和狗索菲亚罗兰赶走,近乎神经质地和母亲进行无休无止的争吵。《纸片儿》中,残酷的外祖父,为了阻止纸片儿与单腿人乌克的恋情,带领其豢养的十几只猫,发动了占时十分钟的战役,咬断了乌克身上所有的血管,彻底断送了纸片儿如纸片一般薄的幸福。《巫女和她的梦中之门》中,“他的一个无与伦比的耳光,打在我十六岁嫩豆芽一般的脸颊上,他把我连根拔起,跌落到两、三米之外的高台阶下边去……”

伴随暴力而来的,是儿女们对“父权”的恐惧、反叛、敌视:无尽的恐惧和愤恨,让倪拗拗“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终于拿起剪刀,剪开了父亲刚熨好的白毛料裤子。她想象着报复后的快感,“仿佛那不是一条裤子,而是一条活人的腿,剪开的裂缝,正在突突地往外奔涌着鲜血。”《巫女和她的梦中之门》中,父亲一记粗暴的耳光,令女孩心生敌意,她转而从一个父亲式的男邻居那里得到安慰,这是一种破罐破摔的发泄,更是一种自我毁灭式的报复。“我”“充满快感”地将一个“光芒四射的耳光”,还给了替代性的父亲。《空心人诞生》中的小男孩,目睹父亲毒打母亲的场面,终于“调动起积蓄了多年的对父亲的仇恨与恐惧,举起黑伞向那条虐待狂黑影儿砸去”。《纸片儿》中,作为报复,作者安排了外祖父与乌克同样被猫咬的命运。除了与父亲的正面冲突,人物甚至在梦境里,对父亲实施报复。《私人生活》中,“我”在早八点父亲乘专车上班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境中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一眨眼的工夫,那辆小车就变成了一辆气喘吁吁的警车,我父亲一晃,就成了一个穿褐色囚衣的囚犯,他的手脚都被镣铐紧紧束缚着,他正在用他的犟脾气拼命挣脱,可是他依然被那辆警车拉走了。拉到永远也不能回家的地方去了……”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的潜意识想法,正是“本我”的真实意图。可见,陈染一反传统对父亲的讴歌,构思了浓厚的“弑父”意味。父不慈子不孝,传统的家庭伦理在她的笔下,被充分地弃置和消解。

二、理想之父

就在陈染一边不断地描写代表冷酷、专制甚至残暴的父亲形象,以“离经叛道”的言论解构传统的、对父系权威的认知时,她一边又饱含深情地重构理想之父。她宣称:“我热爱父亲般的拥有足够的能力和思想‘覆盖’我的男人。这几乎是到目前为止,我生命中一个最致命的残缺。我就是想要一个我爱恋的父亲,他拥有与我共通的、关于人类普遍事物的思考。我只是他主体上的、不同性别延伸。在他的性别停止的地方,我继续思考。”在对理想之父强烈渴望的心理驱动下,陈染塑造了许多纤弱、美丽的女孩形象,构思了许多大男人与小女人的引导与被引导、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在男性权威、成熟、阳刚的气质面前,小女人们获得了心理上的补偿和情感上的满足。

《与往事干杯》中,那个可以做我“父亲”的男邻居不光看上去英俊挺拔,而且“压抑的神情中却有着一种天生的开朗和温和”,“总是能够把具体提炼成抽象,令我自愧弗如,令我迷恋”。《无处告别》中,气功师在一眼之间,给黛二小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身材颀长但不干巴,看上去不到五十岁,体态中散发着一种底蕴十足的温情与魅力。他那镇定自若的神情给人一种宗教般的超然的悟性。他的手很大,那手在空中划来划去的时候,黛二在心里遥遥感到一股博大而温热的神力。”气功师在黛二身上停留一瞬间,黛二望着他的眼睛,“它散发出一种征服者般无可抵御的温情,那神情就是一声无声的军令。”《嘴唇里的阳光》中,孔森医生“个子很高,但敦实稳重。眼神专注而清澈。他的鼻子和嘴,全部遮住在雪白的大口罩里面,这遮挡起来的部分,赋予他一种想象的空间,一种神秘莫测之感”。他粗大有力的手指,在拔掉某颗牙齿的时候,“充满了内聚力”。这位牙科医生,给黛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渐渐消除了她童年恐惧的记忆,给予她温暖和依赖。

稍作整理,不难看出,陈染作品里的男主人公,如气功师、男邻居(医生)、钢琴师、孔森医生,T老师……出现最多的是“医生”和“老师”身份。他们阅历丰富,成熟稳重,从事具有奉献、拯救精神的职业。即使是年轻的男性,也“非常符合我想象中父亲的形象”。这意味着陈染骨子里对父亲、对男性,是抱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期待的。即使是在面对残暴的父亲的时候,“他叫我孩子,可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我想念我心目中的父亲,我从来没有心目中的父亲。”愤恨中仍夹带对父爱渴求不得的失落和伤感。这与陈染自身的童年经验不无关系。童年时期父母婚姻已破裂,只得跟随母亲在城南尼姑庵寄住,过着颇为流离的生活。家庭不断的争吵、父爱的缺失、搬离昔日家庭寄居别处的落魄、少女成长时期父亲角色的缺席,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很大程度上导致作家自身安全感的缺乏,这对其日后创作的影响是深远的。故文本里许许多多的女性,大都纤弱、敏感、倔强、孤独。特殊的情绪体验、现实生活的种种难题,使得她们内心强烈地期盼一位理想男性的出现,能够拯救她们于困厄、苦难。《私人生活》无疑打上了作者深深的烙印,她也曾坦言,细节是虚构的,但心理体验和情绪却是自己的。作家正是不自觉地将自身的经历投射在人物身上,才会饱含感情,不遗余力地重构着理想之父。

三、悖论与突围

弑父与渴望理性之父,这种悖论的双重关系,体现了陈染对父权文化的矛盾体认。一方面,在菲勒斯中心主义文化的主宰下,无论是在日常生活、权利还是两性关系,女性都依附于男性,无法真正获得话语权。这很大程度上激发了她们的自省意识,以至于主人公奋起反抗,实施“弑父”;另一方面,她们失望而不绝望,总期待着一位理想之父的出现,来弥补由于父爱缺席所带来的创伤。问题的关键在于,“弑父”的目的和理想之父的愿望,都令她陷入新的困境。

正如戴锦华指出,“从某种意义上说,陈染的恋父与弑父故事的复沓,正是由于她比他人更为深刻地将理想之父内在化,并始终生活挣扎在其硕大的阴影之下。”①首先,“弑父”并不意味着父权的消失;相反的,它以无处不在的巨型话语,让人物产生恐惧感:婚姻失败、工作无望的黛二小姐,只能在绝望的想象中,看到多年以后一个凄凉的清晨场景,自己安详地挂在树上,死亡才是最后充满尊严的逃亡地。倪拗拗即使在潜意识里给了父亲一辆囚车,拉到他永远也回不了家的地方,可父亲的阴影无处不在,以至于她内心恐惧,神情恍惚,将T老师看成父亲。《站在无人的风口》中,尼姑庵里的那个老女人,两个男人为她发动了“玫瑰战争”,但到最后,只有两件红白长衣相伴她。死亡使她在一瞬间领悟了爱的真相,窥破了男人/父亲骨子里的自私。爱情不过是男人在需要时捧在怀中的、可有可无的东西,是男权文化的附属品和牺牲品。

就在陈染在情感上对男性失望的时候,她转而将女性的情感寄托,投注到同性身上,构思了许多暧昧的同性恋情节。她们纤弱、美丽、有知识,却在爱情和婚姻中屡屡挫败。精神世界的清高和倔强,促使她们退回自己的内心,加之同性之间“更容易构成理解和默契”,便惺惺相惜,互相怜爱安慰起来,去“寻找着什么严肃沉重的幸福”。《空心人诞生》中暴戾狂躁的丈夫、破碎的婚姻,令紫衣女人在身心的双重伤痛中,与黑衣女人靠得更近。不同于该篇的含蓄、委婉,《破开》的同性恋意味更为明朗,曾被戴锦华认为是“关于姐妹情谊和姐妹之邦的宣言”。即使“我”和“陨楠”强烈地感到对方“是我生活中所见到的最优秀、最合我心意的人,你使我身边所有的男人都黯然失色”,最后的结局也不免伤感。关于同性恋问题,陈染曾说:“我对于男人所产生的病态的恐惧心理,一直使我天性中的亲密之感倾投于女人,而这种遥远的避开男人的心理,是与‘性倒错’毫无关系的。”同性恋问题对陈染来说,或许并不意味着爱情,更大部分原因是探索女性在菲勒斯文化下的情感和文化突围。这两者,同样都布满了荆棘坎坷。

尽管陈染颠覆传统,书写“弑父”的行为,不断希冀着理想之父的诞生,借以寻求一条令女性身体与灵魂均放松的出口。可是在现实与文化意义上,遭遇的却是无尽的失落与挫败。旧有的已经背离,希冀的尚未诞生,女性的生存之痛显而易见。正如《麦穗与女守寡人》中,“无论在哪儿,我都已经是个失去笼子的囚徒了。”

① 戴锦华:《陈染:个人和女性的书写》,《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3期。

[1] 陈染.陈染文集(1—6)[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2][美]乔纳森·卡勒.作为妇女的阅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3]季伟.禁忌的改写[J].株洲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3(8).

[4] 陈染,萧钢.另一扇开启的门[J].花城,19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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