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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深处的惨痛和悲鸣——重读严歌苓的《人寰》及其他小说

2014-07-13上海钱虹

名作欣赏 2014年13期
关键词:严歌苓叔叔小说

上海 钱虹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在新近出版的严歌苓中短篇小说集《谁家有女初长成》(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中,分量最重的篇章无疑当属《人寰》和《谁家有女初长成》。《谁家有女初长成》是个七万字左右的中篇小说,分为上、下两篇。上篇讲农村女孩巧巧先是被拐卖,然后忍无可忍杀掉了两个合伙“享用”她的男人;下篇讲巧巧逃到了一个兵站,士兵们都很喜欢她,但十几天后通缉令下达使她最终被抓走。小说读后令人心灵很受震撼,它让你无法对当下仍有妇女被拐卖的社会现象保持缄默,并且不能不沉痛地思考这一社会现象背后的人性善恶。这无意中让人想起20世纪80年代中期读她的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这是作者在其创作生涯中具有转折意义的一部小说。她写了“文革”期间一群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草原军马场的“女子牧马班”的知青姑娘们,书写了她们充满宗教般虔诚而又浸透苦难的人生与心灵历程。这是个庄严感与荒诞感相互交织与缠绕的女性(雌性)的故事。书中人物所处的生活环境之恶劣,已接近人类尤其是女人的生存极限:草原上的烈日、狂风、骤雨、冰雹、沼泽、野兽、土著游牧男人……随便遇到哪一样,即使拼了性命也未必能保全自己。她们的光荣与梦想听着像是黑色幽默的传奇,看着却动人心魄,叫人潸然泪下。至今想起来,这篇小说仍然充满着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阅读的诱惑。

记得20世纪80年代中期,跟着钱谷融教授攻读现代文学研究生时,他常说起文学的“品格”与“品味”问题。这位重申“文学是人学”的著名文艺理论家一再对我强调:好的文艺作品都会有一种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读一流的文艺作品,你会情不自禁地被它感动,甚至被震撼。所以,不能令人动情的作品,哪怕作家名气再响,哪怕写作技巧再高,都算不上是文学的“上品”。我想,前人钟嵘写《诗品》,后来司空图又进一步细化为《廿四诗品》,无非也就是给诗(文学作品)分等级和归类。所以,《雌性的草地》当时就写作技巧而言,虽然还称不上是文学的上乘之作,但它无论是在“文革”后新时期“知青文学”中,还是在80年代以来中国女性文学形象的画廊中,无疑都已经确立了严歌苓小说的独特风格与审美取向。

之后,严歌苓却来了个“华丽的转身”。而立之年的女作家,却选择了赴美留学。从背诵英语的一个个单词,到学习用刀叉吃西餐的生活方式;一面打工刷盘子赚取学费,一面利用“边角料”的点滴时间写作谋生。于是,短篇小说就成了她暂时抛却长篇小说写作奢望的唯一选择。《少女小渔》《学校中的故事》《女房东》《红罗裙》《海那边》……这些小说不仅为严歌苓挣到了得以安身立命的稿酬,更使她在台港地区屡屡斩获文学奖项。但这些短篇小说也正如有批评家所指出的,“虽然很精致,但总是太技巧化,读起来不够大气”。其实严歌苓本人也很明白,短篇小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时不等你发挥到淋漓尽致,已经该收场了。也是煞费心机构一回思,挖出一个主题,也是要人物情节地编排一番。尤其语言,那么短小个东西,藏拙的地方都没有”(《〈少女小渔〉台湾版后记》)。

我以为,严歌苓的“变”中又有着“不变”。那就是对于个体的生命、信仰、理想、自由以及人的天性(包括情欲)受压抑、遭阉割甚至被扼杀的种种现实存在,或明显或潜藏的文字揭露与超越故事层面的哲学批判。导演陈凯歌在看了她的作品之后说:“她的小说中潜在的,或是隐形的一个关于自由的概念,特别引人注目,我觉得,那就是个人自由。”中篇小说《人寰》,被称为严歌苓的“转型成功之作”,但我更觉得这是她的代表作之一。如果说《雌性的草地》可作为她20世纪80年代长篇小说代表作的话,那么这部《人寰》,应该就是她90年代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它后来在海峡两岸分别荣获台湾“中国时报百万小说奖”和“上海文学奖”,也多少“英雄所见略同”地表明了两岸文学评委对这部小说的艺术价值的肯定。

《人寰》这部小说,可谓严歌苓第一次尝试的心理小说,是一个通过催眠的医学诊治手段,诱导患者“talk out”(说出来)的故事。作者赴美后因患严重的失眠症,不得不求助于美国心理医生的经历,使她认同了“talk out”(说出来)的心理诊疗方式有助于对人自身的了解和对人类行为的理解。《人寰》以第一人称“我”的断断续续、梦呓般的自叙,抽丝剥茧地揭示了一个曾经历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冲突,跨越不同地域、不同国度的中年东方女子的心理历程,包括在常态下被掩饰得严严实实的女性最隐秘的性意识和情欲。

“我”是一个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的四十五岁女人,因为失眠,和许多美国人一样去找心理医生治疗。就在催眠的诊疗过程中,“我”似醒非醒地逐渐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从“我”还是一个年仅六岁、穿着白色吊带衫的女孩开始叙说。这个女人的故事中夹杂着父辈的恩恩怨怨,也穿插着一个带有悲剧意味的“忘年之恋”:一个早熟的女孩与一个历尽沧桑的男人,在“我”的童年时代相遇。“成年人往往在孩子面前是心虚的”,尽管被称为“叔叔”的贺一骑手中掌握着“我”一家的命运,但在孩子的童真面前,他的自信心瓦解了,“我和他,从那之后的三十九年,他一直在等待我延宕的选拔和裁决”。

在贺叔叔始终如影随形的关注之中,“我”慢慢长大,陷入了对这位男性长者的复杂情感中,他成为自己从小怀着莫名的暧昧与感动的人;但他却以恩赐的名义,剥夺了“我爸爸”的半生年华和创作才能来为他写书。“文革”岁月里贺叔叔被打倒,“我”对他的感情却由此达到了巅峰。然而面对已长成妙龄少女的“我”,贺叔叔已经没有了面对“我”的勇气。十年后“文革”结束,贺叔叔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之中。这时的“我”虽然已经拥有了一份青春的恋情,“我”也知道自己和恋人宋峻的感情近乎是一场玩笑,但“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像短篇小说《我不是精灵》中的穗子那样,能用一份洒脱和觉悟来脱离与贺叔叔之间的情感纠葛。于是,“我”的前半生就陷落在贺叔叔和“我”以及贺叔叔和“我爸爸”之间那种恩典与胁迫、感恩与仇恨、宽恕与利诱、倾慕与决绝的纠缠之中。这一切犹如梦魇一样始终缠绕在“我”的生活中。为了摆脱过去的阴影,“我”逃离了婚姻,逃离了贺叔叔,离开了故国。

可是,即便漂洋过海地到了陌生的美利坚,“我”似乎仍旧摆脱不了命运的纠缠。作为一个四十五岁的女博士,要在异国安身立命,“我”不得不面对垂垂老矣的系主任舒茨,同样是恩德与胁迫并存,在他身上似乎是另一个贺叔叔的存在。在抗拒和迎往中,作为女人的“我”与舒茨将“我”和贺叔叔在中国没有继续下去的故事演绎了下去。如果故事到此为止,那只不过是一个婚姻不幸,却总是与年长许多的老男人纠缠不清的女人的故事而已。严歌苓的小说不会停留在此,她似乎拿着外科医生手中的手术刀,要把与肿瘤相关的淋巴及细胞一点一点深挖出来。

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说认为,人的童年经历对成年后的生活影响巨大,尤其是不堪回首的阴暗事件,在幼童心里会留下记忆阴影,即便日后被本人遗忘,但在潜意识层面仍然会控制着某个隐秘的角落,只有把这个阴暗事件重新回忆起来,并且通过“talk out”而释放出来,才能彻底得到解脱。在多次“talk out”治疗后,“我”终于说出了三十多年前的真相:十一岁那年,“我”与贺叔叔一同乘火车前往上海祖母家。在闷热的夏日夜晚,“我”在火车包厢里故意装作熟睡并滚落到地板上,从而被贺叔叔紧紧抱住,然后接受了他“一寸寸地抚摸”,并且,“她始终在观望他的眼睛,从她的形骸内窥视到他的迷恋,对所有她这个年纪、这个生命阶段的雏形女性的迷恋”。更令人心灵震颤的是,“我”其实是完全清醒并故意这样做的:原来,她明白自己的父母身处20世纪60年代中期岌岌可危的命运,需要找贺叔叔这把保护伞来庇护。“牺牲?这个词倒从来没出现过。可能的——十一岁的女孩能做的可能只有牺牲自己。她明白她父母,她的家庭同他的关系。那份恩宠和主宰,她的牺牲可能会改变一切。他毁她,她就把他毁了。她惧怕被毁,更惧怕她对毁灭的向往。”一个才十一岁的女孩,为了保全父母而不惜以身体诱惑一个被称为“叔叔”的大男人,人们不禁要问:是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生活环境使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堕落”到如此地步,以致在其后成长的三十多年时间里一直陷入心灵的梦魇之中?幸好,在大洋彼岸“talk out”这一真相之后,“我”终于离开了垂垂老矣的系主任舒茨,飘然远引,绝裾而去,结束了又一段具有纯粹功利性质的男女之间的关系。

《人寰》以“我”为中心,串起了三个关于依附和背叛的故事。辗转其间,小女孩的痴情怨嗔与沧桑历程,又何尝不是具体而微地浓缩了整个时代的荒诞不经与历史创痛?因此,她与《谁家有女初长成》中那个因被拐卖而最终将两个“享用”自己身体的男人杀了的巧巧一样,都将人性深处的惨痛和悲鸣渲染得令人心悸。

严歌苓的许多小说都具有这样一种令人唏嘘更让人心灵为之震颤的艺术力量,比如《天浴》,比如《白蛇》。这两篇小说都属于严歌苓小说重要题材之一的“文革记忆”之作。《白蛇》写的是著名舞蹈家孙丽坤在“文革”中的落难遭遇,作者用虚虚实实的笔触将此演绎成了一部充满暗示与象征意蕴的关于女性之间的情感支撑与纠葛的心理小说。有评论家以“白蛇与青蛇”神话原型来解释孙丽坤与女扮男装的徐群珊之间的“同性恋”关系,而我却对孙丽坤所在的省歌舞剧院以“革命领导小组”的名义“一致通过决议”,强行将孙丽坤“押解到省人民医院妇产科”作处女膜是否破损检查感到不寒而栗:在一个人的生存权都无法得到保障的年代里,遑论女性的隐私权?小说虽然并未直接对此进行评判,却无疑叫人欲哭无泪。

《天浴》也是这样。女知青文秀想回成都,但她没有回城的任何门路,只得用雌性最原始的取悦雄性的手段——“卖身”,去“贿赂”牧场那些甚至连面孔都没看清楚却掌握着知青们生杀予夺“批文件”大权的大小干部(男人)。当她忍着护士们“破鞋”“怀野娃娃的”的鄙夷叫声,刚在场部医院做完人工流产手术却又在病床上遭到二流子奸污时,她终于想出了让自己有个“体面”的归宿的方法,她对守护者老金说:“我要开枪了——唉,你要证明我是枪走火打到自己的。”但她还是不敢扣动扳机只得求助于老金,老金的枪响了,“文秀飘飘地倒下去,嘴里是一声女人最满足时刻的呢喃”。这部可归为“知青小说”的作品的结局,让人心痛与顿足,泪水与愤怒迸溅。如今以取悦读者、娱乐大众为上的时代,能有几部让人怒形于色、痛心疾首的作品?!

读严歌苓的小说,会让你不再心心念念只想着一己的不幸与个人的悲欢。重温她的作品,就像是在作一个个“梦”的解析,一次次情感的探险。只是作为读者,我不知道多产(这主要来自于她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奋与执着)的严歌苓,她的下一部作品会“变出”怎样的戏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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