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是被废除的吗？
——意大利学界的争论和基于《狄奥多西法典》的考察
2014-07-12赵毅
赵 毅
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是被废除的吗？
——意大利学界的争论和基于《狄奥多西法典》的考察
赵 毅1，2
我国学界通常认为，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是被狄奥多西一世下令废除的。意大利学界就此问题也展开过长期的论战，核心点即是否存在着一个专门以废除奥运会为目的的法律。对《狄奥多西法典》的考察证明，罗马帝国后期的基督教皇帝们并未直接颁布过以专门废除奥运会为目的的敕令。奥运会并非是被废除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消亡过程。从公元394年9月狄奥多西一世全面镇压异教的敕令适用于罗马帝国全境开始，古代奥运会便走上了其消亡之旅。而到公元453年11月狄奥多西二世颁布对异教镇压的最终敕令后，古代奥运会将不再有任何存在的可能性。
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废除说；消亡说；狄奥多西一世；《狄奥多西法典》
1 遗珠之憾：古奥运研究“重希腊轻罗马”的现状
1766 年，位于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庙遗址被英国人钱德勒发现[10]，由此开启了世人对古代奥运会迷宫一窥之欲。现今，对古代奥运会的研究已经成为体育史和奥林匹克文化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国学界对此既积累了相当多的研究文献，也留下了两个明显的遗珠之憾：其一，有关古代奥运会起源和希腊史部分的研究多，但就其终结和罗马史部分的研究少；其二，从价值判断维度对古代奥运会进行的哲学、伦理、宗教和文化方面的研究多，依据原始文献对古代奥运会进行的实证考察少①具有代表性但绝不限于此的作品，如王以欣.神话与竞技：古希腊体育运动与奥林匹克赛会起源[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李力研.希腊的文明突起与奥林匹克运动[J].体育文化导刊,1993,(1):5-12；路光辉.古代奥运会的宗教起源[J].体育学刊,2008,(11):25-28；孙葆丽.古代奥运会与妇女[J].体育文化导刊,2002,(4):86-87；胡勇刚.奥林匹克运动产生的哲学背景研究.北京体育大学学报,2007,(3):300-302。。有鉴于此，本文将通过梳理我国和意大利学界有关古代奥运会终结的不同说法，并在深入考察和解读罗马帝国后期第一手原始文献的基础上，力求提出有关古代奥运会终结问题的新思考。
2 通说之惑：古奥运会是被狄奥多西一世下令废除的吗？
2.1 作为通说的“废除说”
就古代奥运会之终结问题，我国学界的研究既不多也不深。迄今为止，在各类体育史教科书和奥运史专题研究文献中，最占主导地位的观点是“废除说”。但是，在古代奥运会何时被“废除”以及怎样被“废除”的问题上，学者们的认识又不尽相同。按照这些观点被提出的时间顺序，兹列举如下：
第一，公元393年，“东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以禁止异教为由废除了奥运会[1]。
第二，公元394年，狄奥多西一世以禁止异教为由废除了奥运会[4，13]。
第三，公元393年，狄奥多西一世通过《米兰敕令》废除了奥运会[11]。
第四，公元394年，狄奥多西一世“明令”[2，3，7，14](或是“宣布”[15])废除了奥运会。
第五，公元393年，狄奥多西一世“明令”[16](或是“正式宣布”[19])废除了奥运会。
在早期的第一、三种表述中，均存在着因对罗马史不甚了解而导致的硬伤。实际上，东、西罗马帝国之分始于公元395年狄奥多西一世逝世[23]；《米兰敕令》(editto di Milano)则是由李锡尼和君士坦丁皇帝于公元313年颁布的，主要内容是承认基督教的合法性，而非废除奥运会[24]。在后期的表述中，学者们虽然一致认为奥运会是被狄奥多西一世“废除”的，但就奥运会废除的时间到底是公元393年还是公元394年，以及狄奥多西一世到底是通过一个专门的敕令直接废除了奥运会还是通过禁止异教的敕令间接废除了奥运会，学者们的认识并不一致。
2.2 缺乏原始文献证明的历史研究
体育史学界在此问题上的认识混乱与国内、外历史学界对此问题的研究严重缺乏有关。美国学者哈亨·史密斯通过20世纪70年代在台湾出版的一本《西洋体育史》教材，在海峡两岸至今颇有影响。他认为，狄奥多西一世“不仅是一位狂热的基督徒而且也是异教徒的残忍迫害者，他于公元394年废止了奥林匹克运动会”[5]。这个观点很可能影响了上述为数众多的持第四种表述的学者①直到最近还可以在权威刊物上看到对该观点的引用，参见赵毅.论古罗马的体育法[J].体育科学,2013，33(2):85-91.。美国史学家M.I.芬利和H.W.普拉克特则在其名著《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中提到，是狄奥多西皇帝于公元393年颁布的一条有关废除异教的命令[10]，间接导致了古代奥运会的消失②上述第一、二种表述很可能采纳的就是他们的观点，虽然第二种表述的时间与之存在出入，而且，两位美国史学家用词非常谨慎，并未提到奥运会是被“废除”的。。但是，和中国学者一样，狄奥多西一世到底怎样“废除”了奥运会，或是这条废除异教的“命令”到底是什么，这两位在中国颇有影响的学者皆无原始文献的证明，其观点的可信度也就值得怀疑。
中国的历史学家在此问题上，亦一筹莫展。有学者一开始持回避态度③这种语焉不详的表述体现为：“随着基督教在欧洲的地位提升,源于希腊的奥运会更被定性成异教活动,遭到了灭亡的命运。作为古奥运会会址的奥林匹亚在遭受战争的洗劫和自然灾害的蹂躏后,变成了一片废墟,这个曾经举办过293 届古奥运会的圣地逐渐被泥沙和岩石覆盖了。”参见刘桂海.古奥运会衰亡的历史考察[J].史学月刊,2007，(12):130-132.，但很快就采纳了第五种表述，认为狄奥多西一世在公元393年以有违基督教教旨为由正式宣布废止了奥运会[9]。张井梅则可能是第一个就奥运会终止时间产生怀疑的我国学者，但她也未进行任何考证，就接受了美国宗教史学家威利斯顿·沃尔克的说法[12]，认为奥运会是在公元392年终止的，是狄奥多西一世对异教崇拜禁止的结果[16]。
2.3 被掩埋的不同声音
事实上，在汉语文献中，也曾有学者发出过不同的声音。在梁诚先生于1997年编译的一份作品中，我们发现了这样一种可能：“奥运会终止的确切时间尚不能肯定，但有根据表明公元393年以后，奥运会再未举办过，因为罗马第一个基督教国王狄奥多西禁止一切异教崇拜。古奥运会也许一直延续到约公元426年宙斯神庙被焚毁——这可能与狄奥多西二世关于销毁所有在地中海东部的异教神庙的敕令有关。”[8]还有学者暗示，奥运会这朵“体育之花”是随着基督教之兴起“慢慢凋谢”的[17]。可惜，这些不同的声音并未受到重视，而被掩埋在了强大的“废除说”中。
3 千古之谜：意大利学界就古奥运会终结展开的论战
在罗马帝国的故乡意大利，有关古代奥运会终结的研究一直是学术界的热门话题，尤其是最近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有专题研究文献发表和出版，学者们就此提出了各种呈现多元化色彩的观点。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不仅历史学家、体育学家和奥运问题专家关注这个问题，意大利的罗马法学者基于其在考察罗马法原始文献上的专业优势，成为该项研究不可或缺的主力。
3.1 20世纪的意大利学界研究概述
在20世纪50年代，有关奥运会之终结问题，在意大利占主导地位的主要是两种观点，即“非废除说”和“废除说”。著名罗马法学者阿梅洛蒂(Amelotti)基于对罗马法中有关运动员地位的原始文献之考察认为，狄奥多西一世并没有下令废除奥运会，公元393年只是最后一次古代奥运会举办的时间而已[20]。但奥运史学家弗伽尔蒂(Fugardi)在其名著《奥运史》中的结论则是在公元393年，时任米兰大主教的安布罗乔要求狄奥多西一世废除了奥运会[27]。
在20世纪80年代初，罗马法学者阿纳尔多·比斯卡勒蒂(Arnaldo Biscardi)发表了“一份狄奥多西一世不为人知的敕令”一文，为“废除说”增加了一份强有力的证据。该文在考据了一系列拜占庭时期历史学家的原始文献后提出，在公元393年，狄奥多西一世专门颁布了一份以废除奥运会为目的的敕令，由此导致了古代奥运会的最终废除[21]。该文发表后，很快成为20世纪最后20年意大利学界有关这一问题的支配性观点，影响了包括德·罗洛(Dell’Oro)在内的众多体育法制史研究者[22]。
比斯卡勒蒂受到学界尊重的原因，是他发现了一份叫做切德勒诺(Cedreno)的生活在11世纪末期的拜占庭历史学家的原始文献，这份文献记录了狄奥多西一世对古代奥运会的废除：“然后，奥运会的庆典终止了。它每4年举行一次，自玛拿西成为犹太王时肇始。它消失在狄奥多西一世的统治下。在奥古斯都大帝统治时期，奥运会开始根据15年一期的小纪纪年法(indictiones)纪年，该词来自indictio，是为了纪念奥古斯都在亚克兴角的胜利。”①切德勒诺的原文是希腊文，中文译文由作者根据伯克的拉丁文本翻译而来：“Tum Olympiorum desiit festivitas,quarti cuiusque anni exitu solita celebrari,instituta eo tempore,quo Manasses Iuda rex fuit,et usque ad imperium Theodosii perduta.coeperuntque numerari indictiones,quorum principium in 15 annum imperii Augusti.nomen habet indictio ab Actiaca victoria.”参见Georgii Cedreni Historiarum Compendium[A].BEKKER I.Corpus Scriptorum Historiae Byzantinae,I[C].Bonn,1838：573.由于这是当时史学界发现的最早的记录古代奥运会终结的文献，故而大部分学者通过比斯卡勒蒂采信了切德勒诺的叙述，也采信了比斯卡勒蒂就此进行的推断：的确存在着一份专门以废除奥运会为目的的敕令，该敕令由狄奥多西一世于公元393年的圣诞节颁布。圣诞节正是皇帝偏好于颁布谕令的时节：“难道圣诞节不正是以获胜的基督教之名义，纪念对集中和普遍地表达异教崇拜的奥运会之镇压吗？”[21]由于奥运会是异教崇拜的最集中表达，在圣诞节庆祝这一敕令之颁布，也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当然，也有专门研究这一时期宗教立法史的学者并不认同比斯卡勒蒂的说法，因为完全无法肯定狄奥多西一世颁布了这样一个敕令[30]，但这样的声音在当时非常微弱。
另外，由于意大利古典学者普遍精通德语，还有一部分学者采信的是严谨的德国学者的观点，或者认为要对奥运会被废除的时间进行定位非常困难[31]，或者对此持一种语焉不详的暧昧态度[33]。
3.2 晚近学者的论战
2003年，米兰大学罗马法教授法略莉(Fargnoli)在比利时的《古代法国际评论》杂志发表“论古代奥运会之‘无声消亡’”一文，对支配许久的比斯卡勒蒂的观点发出强有力的挑战。该文对切德勒诺的原始文献进行了质疑[26]，包括：第一，切德勒诺并非公元4世纪罗马帝国后期人士，其记录可信度存疑。而在公元4世纪末期，并无任何原始文学和法律文献对奥运会废除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有过记录。第二，古代作家中，并非仅有切德勒诺提到过奥运会之终结。在对路奇安(Lucianum)作品《修辞学规则》(Rhetorica praecepta)第九册的评注中，就有两处提到古代奥运会是被狄奥多西二世废除的②一处为“奥运会始于犹太人，持续至狄奥多西二世时代终结；奥林匹亚神庙的火光，终结了伊利斯人的庆祝活动”。另一处为“奥运会肇端于希伯来人时代，结束于阿卡狄奥斯的儿子狄奥多西二世时代。一次，位于奥林匹亚宙斯神庙的火灾，彻底终结了伊利斯人以及奥运会的庆祝”。这两处片段的原始希腊语文本出自RABE.Scholia in Lucianum[M].Stuttgart :Teubner，1971：176.这两处片段先由米兰大学法律系尼科拉·埃利阿(Nicola Elia)和博科尼大学经济系弗得里科·费拉拉(Federico Ferrara)同学从希腊文译为意大利文，再由作者译为中文。。另外，公元5世纪的僧侣卡利尼科曾在《海帕西娅传记》一书中提到，奥运会被君士坦丁皇帝废除③“列翁茨欧长官试图恢复卡尔切多尼亚剧院并重新举办奥运会。奥运会已经被以前的权力持有者和君士坦丁所废除，这项伟绩值得永远纪念。”列翁茨欧在公元434—435年间任君士坦丁堡城市长官。该两处片段的原始希腊语文本出自BARTELINK G J M.Callinicos,Vie d’Hypatios[M].Paris：Éditions du Cerf，1971:214.对该片段的翻译，仍受惠于埃利阿和费拉拉的帮助。。当然，法略莉通过分析否决了奥运会由狄奥多西二世或是君士坦丁废除的可能性。这都说明古典作家们的记录并不可靠。第三，切德勒诺原始文本本身存在硬伤。比如，奥运会之建立被追溯到犹太王玛拿西王朝时代，这与众所周知的奥运会肇端于公元前776年的史实不符。再如，小纪纪年法是在公元312年才开始的，并非奥古斯都而是君士坦丁皇帝之创造。第四，即使从切德勒诺文本的语言上分析，他也从未说过奥运会是被“废除”的，而仅仅说明其在狄奥多西一世时期“消失”了。法略莉最后的结论是，在狄奥多西一世时代，并不存在着一份专门以废除奥运会为目的的敕令，奥运会是随着狄奥多西一世对异教徒的全面镇压而“无声消亡”的。由于法略莉引证了大量原始文献且批判有理有据，并富含极强的逻辑性，古代奥运会之“消亡说”遂成为新世纪以来意大利学界的主流观点。
但泰拉莫大学体育史教授维拉蒂(Verratti)通过2008年出版的《在罗马文明、犹太教和基督教之间的所谓的古代奥运会之废除》一书，向法略莉教授发起了论战。虽然维拉蒂承认切德勒诺文本(如小纪纪年法的问题)具有一些硬伤[32]，但仍然认为该文本具有一定的可信度[32]，并在两个问题上与法略莉争锋相对：第一，在是否存在着一条专门废除奥运会的法律这一“千古之谜”上，维拉蒂认为“并不能完全肯定存在一条专门的以废除奥运会为目的的法令，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32]。维拉蒂的言下之意是，从切德勒诺到卡利尼科再到对路奇安作品的评注，古代作家们无一不倾向于奥运会是被废除而非自行消亡的观点。这说明，古代作家们并非皆在妄言，而很可能进行了采证。第二，切德勒诺将奥运会之肇端与犹太王玛拿西联系并非硬伤。作为一个教会作家，切德勒诺深谙基督教对犹太人的妖魔化之道，将古代奥运会“犹太化”之目的是要将奥运会作为基督教打击犹太教的一种宣传武器[32]。最后，维拉蒂的结论是，切德勒诺认为奥运会由犹太人开创的这一观点意在进行反犹太人宣传，且在他之前，狄奥多西一世就通过一揽子的反异教徒和反犹太人法律——这些法律标志着基督教对异教和犹太教具有绝对优势——废除了奥运会。
2011年，法略莉通过“狄奥多西大帝的宗教政策与奥运会之废除：在切德勒诺和狄奥多西法典之间”一文[25]——该文正好也是对维拉蒂一书的书评——对维拉蒂的挑战进行了回应。就第一个问题，法略莉认为，就可能存在着废除奥运会的法令这一观点，迄今仍然不存在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维拉蒂就此甚至都未进行过充分论证。法略莉坚持，没有任何奥运会被“明令”废除的可能性。第二，切德勒诺将奥运会之肇端归于犹太王玛拿西最多只是一种时间纪年方法，与维拉蒂所说的妖魔化犹太人无关。而且，维拉蒂所认为的切德勒诺将奥运会之“开创”归于犹太人这一观点亦不确切，因为在切德勒诺的原始文本中，只谈到奥运会“自玛拿西成为犹太王时肇始”，这最多只是一个时间表示方法，而不可能推论出切德勒诺意在栽赃奥运会是由玛拿西创造出的。最后，法略莉对维拉蒂的结论进行了一个釜底抽薪式的考察，她认为，根据对狄奥多西一世时期颁布的原始法律文献来看，狄奥多西一世并无任何直接镇压犹太人的敕令，反而对他们还持有一种开放和容忍的态度。这说明，至少在狄奥多西一世时期，奥运会不可能用来作为基督教打击犹太教的宣传武器，奥运会更不可能在狄奥多西一世对犹太人的镇压中终结。
4 法典之证：对《狄奥多西法典》的考察
法略莉与维拉蒂两位女性学者的论战加深了对古奥运晚期史研究的维度。笔者佩服比斯卡勒蒂和维拉蒂富有想象力的思维模式，但更赞成法略莉严谨的通过证据说话的历史考察方式。罗马法史告诉我们，通过流传至今的《狄奥多西法典》，我们可以深入考察君士坦丁至狄奥多西二世时期的所有皇帝敕令，由此，本节将首先对《狄奥多西法典》进行一个简单的介绍，再通过对该法典中相关原始文献的考察，力求就上述一些争议进行符合逻辑的解读。
4.1 《狄奥多西法典》简介
《狄奥多西法典》并非出自狄奥多西一世(公元379-395年执政)，而是由其孙子狄奥多西二世(公元408-450年执政)下令编辑并颁布而成，它是罗马帝国的第一部官方法律汇编[18]。在公元429年，狄奥多西二世任命了由七名官员和一名法学教授组成的八人委员会，搜集从君士坦丁皇帝(公元306-337年)开始的谕令及法学家的相关评论与解答，以向当时的实践工作者提供现行的法。但由于委员会的准备工作不足，这项工作并未完成。在公元435年，狄奥多西二世任命了一个16人组成的新委员会，其任务只是收集自君士坦丁皇帝以来的谕令，由此形成一个新的法典，即《狄奥多西法典》。该法典于公元438年2月在东罗马帝国通过，后又被西罗马帝国的元老院接受，自公元439年1月1日开始在东、西罗马帝国生效[29]。《狄奥多西法典》通过诸多手抄本和《西哥特罗马法》流传下来，成为我们考察自君士坦丁到狄奥多西二世时期法律、政治、宗教、社会情况的绝佳的第一手原始文献。
4.2 对《狄奥多西法典》中相关敕令的考察①本文引用的出自《狄奥多西法典》的原始文献皆来自著名史学家蒙森编辑的版本，参见Le Code Théodosien :texte latin d'après l'édition de Mommsen (1904)：introduction par Pierre Jaillette ;traduction par Sylvie Crogiez-Pétrequin,Pierre Jaillette et Jean-Michel Poinsotte ;avec l'aide de Jean-Pierre Callu,Aude Laquerrière-Lacroix et Patrick Laurence[M].Turnhout:Brepols,2009。
首先，从古典作家的记载中我们可以发现，君士坦丁、狄奥多西一世和狄奥多西二世皆被认为“废除”了奥运会，但对记载了这些皇帝敕令的《狄奥多西法典》之考察证明，这些古典作家的说法毫无依据。作为著名的基督徒皇帝，君士坦丁通过《米兰敕令》正式承认了基督教的合法地位并由此被教会史流芳千古，但他不仅没有明文废除奥运会，甚至没有颁布过任何镇压异教徒的法令。根据法略莉的观点，卡利尼科在《海帕西娅传记》一书中的“奥运会已经被以前的权力持有者和君士坦丁所废除”之表述实为一处空谈，其中的“君士坦丁”只是罗马帝国皇帝的代称而已[26]。事实上，奥运会绝对不可能在君士坦丁皇帝执政期间终结，因为考古学的发现已经证明，在公元385年还有确切的奥运会举办的证据[26]。
其次，对异教的镇压始于狄奥多西一世时期，从公元391年狄奥多西一世颁布敕令C.Th.16.10.10始，至公元395年狄奥多西一世逝世止。有《狄奥多西法典》中记载的原始文献为证：
C.Th.16.10.10：同上(瓦伦丁尼安和狄奥多西皇帝)致禁军长官阿尔比诺。禁止杀牲祭献，它们是无辜的受害者；禁止进入圣所与神庙，参拜以人为原型的神像。违者视为犯罪，将受到来自神界和人界的处罚。如果有法官从事这些渎神仪式，或是进入路边与城内的神庙参拜神灵，他们将被立即处以15磅金币的罚金；如果其下属在场，也应受到同等处罚，除非他当众反对。行政官及其下属的罚金是6磅；监察官和督军则为4磅，同样的处罚也适用于他们的下属。391年2月24日于米兰，他提安和叙马库斯担任执政官。②C.Th.16.10.10:IDEM
C.Th.16.10.11：同上(瓦伦丁尼安和狄奥多西皇帝)致埃及行政长官埃瓦格雷奥。严格禁止进行祭祀行为，禁止进入神庙和参拜圣所。进入渎神之所或从事渎神活动皆无法得到任何宽宥。法官在其任期内，如果利用其特权，进入了这些堕落之地，他将被视为渎神者，处以15磅金币的罚金上缴国库。其下属如果不当场强力反对其行为，也将被处以同等制裁。391年6月16日于阿奎雷亚，他提安和叙马库斯担任执政官。①C.Th.16.10.11:IDEM
在一年之中连续颁布两个内容几乎相同的敕令并不难以理解，因为罗马帝国后期战乱频繁，法律并不能得到较好的遵守和适用，这也正是敕令在尾部专门对官员责任予以规定的原因。此时，罗马帝国的首都在君士坦丁堡，这两份敕令则分别从米兰和阿奎里亚发出，最多只能被视为狄奥多西一世在经安布罗乔大主教洗脑后相对临时性的对异教的镇压措施。但到了公元392年11月，狄奥多西一世在君士坦丁堡颁布了一份具有普遍性并适用帝国全境的敕令，它标志着对异教的全面宣战：
C.Th.16.10.12：狄奥多西、阿卡狄奥斯和霍诺留皇帝致禁军长官霍诺留。任何人，无论其来自何种等级与阶层，无论其地位何其尊贵，无论其来自何处，皆禁止杀死无辜的动物进行祭祀，禁止用这些赎罪的牺牲品祭拜罗马守护神，禁止用醇酒祭拜浇祭神，禁止用香料祭拜灶神，禁止祭拜私人的家庭保护神，禁止点油灯、焚香和悬挂花冠。1)任何胆敢进行动物祭祀或者为了预言活动而掏取动物内脏之人，将以忤逆罪予以制裁。即使这些行为并未对皇帝的生命和健康造成威胁，仍然适用该项罪名。凡试图撕裂天道法则之行为皆足以构成本罪：这些行为从事非法调查、揭露秘密、进行法律禁止的活动、探查人类末日并让人们希望彼此面对死亡。2)任何有焚香拜祭凡人制作的圣像这一荒唐之举之人、对这些圣像感觉恐惧之人、系带子于树上之人、在草地上竖立祭坛之人、捐赠无用的圣像之人，其用以举行这些异教迷信活动的房屋和财产，皆将被予以没收。一切被证明用于从事焚香祭拜之所，皆将被没收并充入国库。3)任何在神庙、公共的圣殿、家中或在不知情的他人的土地上进行祭祀活动之人，皆将被处以25磅金币罚金的制裁。共谋者和实际执行者受同等处罚。4)各地的法官、地方行政官和市政秘书有权监督本谕令的执行。地方行政官和市政秘书对这些非法活动进行核实，将其提交法庭审判，并负责指控。法官负责判决。如果地方行政官或市政秘书被发现有包庇或玩忽职守行为，将被提起诉讼并由法官或行省长官予以处罚。法官如果有拖延判决的情况，将被处以30磅金币的罚金。392年11月8日于君士坦丁堡，阿卡狄奥斯和路斐努斯担任执政官。②C.Th.16.10.12:IMPPP.THEODOSIUS,ARCADIUS ET HONORIUS AAA.AD RUFINUM PRAEFECTUM PRAETORIO.Nullus omnino ex quolibet genere ordine hominum dignitatum vel in potestate positus vel honore perfunctus,sive potens sorte nascendi seu humilis genere condicione ortuna in nullo penitus loco,in nulla urbe sensu carentibus simulacris vel insontem victimam caedat vel secretiore piaculo larem igne,mero genium,penates odore veneratus accendat lumina,inponat tura,serta suspendat.1.Quod si quispiam immolare hostiam sacrificaturus audebit aut spirantia exta consulere,ad exemplum maiestatis reus licita cunctis accusatione delatus excipiat sententiam conpetentem,etiamsi nihil contra salutem principum aut de salute quaesierit.Sufficit enim ad criminis molem naturae ipsius leges velle rescindere,inlicita perscrutari,occulta recludere,interdicta temptare,finem quaerere salutis alienae,spem alieni interitus polliceri.2.Si quis vero mortali opere facta et aevum passura simulacra inposito ture venerabitur ac ridiculo exemplo,metuens subito quae ipse simulaverit,vel redimita vittis arbore vel erecta effossis ara cespitibus,vanas imagines,humiliore licet muneris praemio,tamen plena religionis iniuria honorare temptaverit,is utpote violatae religionis reus ea domo seu possessione multabitur,in qua eum gentilicia constiterit superstitione famulatum.Namque omnia loca,quae turis constiterit vapore fumasse,si tamen ea in iure fuisse turificantium probabuntur,fisco nostro adsocianda censemus.3.Sin vero in templis fanisve publicis aut in aedibus agrisve alienis tale quispiam sacrificandi genus exercere temptaverit,si ignorante domino usurpata constiterit,viginti quinque libras auri multae nomine cogetur inferre,coniventem vero huic sceleri par ac sacrificantem poena retinebit.4.Quod quidem ita per iudices ac defensores et curiales singularum urbium volumus custodiri,ut ilico per hos comperta in iudicium deferantur,per illos delata plectantur.Si quid autem ii tegendum gratia aut incuria praetermittendum esse crediderint,commotioni iudiciariae,subiacebunt;illi vero moniti si vindictam dissimulatione distulerint,triginta librarum auri dispendio multabuntur,officiis quoque eorum damno parili subiugandis.DAT.VI ID.NOV.CONSTANTINOPOLI ARCADIO A.II ET RUFINO CONSS.
同样需要再次强调的是，法律的颁布是一回事，但其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狄奥多西一世对异教徒的宣战在帝国西部；尤其是具有光荣历史并一直以来以多神信仰为传统的罗马遭遇了强烈抵抗。在C.Th.16.10.12颁布之前的公元392年8月22日，弗拉维·欧根尼奥(Flavio Eugenio)在罗马元老院中众多异教徒的支持下掌握了罗马帝国西部的实际控制权，并在帝国西部——包括了奥林匹亚所在的希腊——恢复了异教传统[26]。可以认为，直到公元394年9月6日欧根尼奥被狄奥多西一世击败，后者有关异教镇压的敕令并未适用于帝国全境——尤其是罗马帝国西部和奥运会的故乡希腊。故而，从这段史实并结合《狄奥多西法典》的原始文献看，众多学者们认为的奥运会终结于公元391年、392年或是393年的观点皆不正确。作为异教重要标志之一的奥运会及其所在地奥林匹亚，直到公元394年秋天才会处于狄奥多西一世的实际控制之下。如果我们认同奥运会是随着狄奥多西一世镇压异教的浪潮而消失的观点，那么消失的时间只能始于公元394年9月。 再次，对异教的镇压并非一蹴而就，即使对罗马皇帝这样的尊者，也存在着一个漫长的过程。在《狄奥多西法典》中我们还可以观察到，直到公元453年11月，狄奥多西二世仍然在颁布镇压异教徒的敕令：
C.Th.16.10.25:狄奥多西和瓦伦丁尼安皇帝致禁军长官伊斯多洛。禁止带有罪恶灵魂的异教徒进行一切祭祀或与其相联系的古代活动，它们皆由官方禁止，违者将受处罚。我们命令摧毁所有的神庙和圣坛，即使它们是完整地留存下来的；要净化这些地方，代之以基督教的标志。所有人都需知晓此项谕令，如有违抗且被不可辩驳的证据所证明者，处以死刑。453年11月14日于君士坦丁堡，狄奥多西和瓦伦丁尼安担任执政官。①C.Th.16.10.25:IMPP.THEODOSIUS ET VALENTINIANUS AA.ISIDORO PRAEFECTO PRAETORIO.Omnibus sceleratae mentis paganae exsecrandis hostiarum immolationibus damnandisque sacrificiis ceterisque antiquiorum sanctionum auctoritate prohibitis interdicimus cunctaque eorum fana templa delubra,si qua etiam nunc restant integra,praecepto magistratuum destrui collocationeque venerandae Christianae religionis signi expiari praecipimus,scientibus universis,si quem huic legi aput conpetentem iudicem idoneis probationibus inlusisse constiterit,eum morte esse multandum.DAT.XVIII KAL.DEC.CONSTANTINOPOLI THEODOSIO XV ET VALENTINIANO IIII AA.CONSS.
这条敕令规定得极为严苛，甚至包括了死刑的处罚措施，被认为是基督教对异教的最终宣战。结合路奇安评注的记录，可以认为，奥林匹亚神庙在此次风暴下将不再可能留存下来。由此，即使我们并不能确定从公元394年9月到公元453年11月这段漫长岁月中奥运会是否还举办过，但在公元453年11月以后，奥运会将绝对不可能存在。
第四，将奥运会与犹太人联系起来，并认为奥运会是基督教妖魔化犹太教的宣传工具的观点亦不能经受来自原始文献的考察。在《狄奥多西法典》中，可以发现两条由狄奥多西一世颁布的与犹太人有关的谕令。其一为C.Th.16.8.8②C.Th.16.8.8:IMPPP.THEODOSIUS,ARCADIUS ET HONORIUS AAA.TATIANO PRAEFECTO PRAETORIO.Iudaeorum querellae quosdam auctoritate iudicum recipi in sectam suam reclamantibus legis suae primatibus adseverant,quos ipsi iudicio suo ac voluntate proiciunt.Quam omnino submoveri iubemus iniuriam nec eorum in ea superstitione sedulus coetus aut per vim iudicum aut rescribti subreptione invitis primatibus suis,quos virorum clarissimorum et inlustrium patriarcharum arbitrio manifestum est habere sua de religione sententiam,opem reconciliationis mereatur indebitae.DAT.XV KAL.MAI.CONSTANTINOPOLI ARCADIO A.II ET RUFINO CONSS.，它于公元392年4月17日从君士坦丁堡发给东部禁军长官塔提阿鲁(Tatiano)，目的在于授予犹太大主教就其内部信仰事务具有自行审判的权利；其二为C.Th.16.8.9③C.Th.16.8.9:IDEM
5 结论
罗马帝国后期的基督教皇帝们并未直接颁布过以专门废除奥运会为目的的敕令。因为如果存在着这样的法律，它一定会作为基督教对异教斗争取得的一项标志性胜利，从而既被同时代众多的基督教文学作品所铭记，也会作为原始法律文献的一部分被《狄奥多西法典》所收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法略莉的奥运会“消亡说”比相当多学者所持的“废除说”具备更大的科学性。
但就法略莉所认为的公元393年举办了古代最后一次奥运会的观点，仍然不乏可供商榷之处。虽然她这一观点有意大利[20]和德国[34]众多学者的研究作为依据，但也存在着不少反证，如维拉蒂就认为该年的奥运会并未召开，并由此导致了狂热的异教徒们的反抗[32]。还有学者通过考古学的发现认为，在公元394年以后奥运会仍然曾经举行过[28]。在没有考古学家在未来的进一步确证之前，只能说所有这些观点都是猜测。可以说，在考察古代奥运会之终结时，“消亡说”具有更稳妥的学术价值，它让我们相信，从公元394年9月狄奥多西一世全面镇压异教的敕令适用于罗马帝国全境开始，古代奥运会便真正走上了一条最终的覆灭之旅，直至公元453年11月，它永远地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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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sAncientOlympicsAbolished?—DisputeinItalyandtheObservationonTheodosiaCode
ZHAO Yi1，2
It is generally believed in China that ancient Olympics were abolished by a law under the rule of Theodosia the Grand.In Italy,scholars have also argued for a long time on whether there was a specific law that aimed at abolishing ancient Olympics.The observation on Theodosia Code proved that there was no such law in history of late Roman Empire.Ancient Olympics disappeared automatically rather than being abolished.The beginning time of the disappearance started from the wide application of the constitution on oppression of the paganism under the rule of Theodosia the Grand in September of 394.After the final constitution of oppression of paganism issued by Theodosia II in November 453,there would be no any possibility of the existence of ancient Olympics.
ancientOlympics;viewofabolishment;viewofdisappearance;TheodosiatheGrand;TheodosiaCode
2013-11-28；
：2014-03-24
欧盟伊拉斯谟(Erasmus Mundus)项目(FIIR 2012/25)。
赵毅(1979-)，男，江苏江阴人，副教授，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罗马法， E-mail:xiaozhaoleon2006@gmail.com。
1.贵州师范大学 历史与政治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2.厦门大学 法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1.History and Politics of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Guiyang 550001，China;2.Law School of Xiamen University,Xiamen 361005,China.
1000-677X(2014)06-0083-07
G80-05
：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