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曾佑思想探微
2014-07-11蔡诗慧
摘要:夏曾佑唯一的著作《中国古代史》是学界公认的20世纪初年新史学思潮的代表作。然而该书无论在编纂方法还是史学思想上都没有脱离中国史学的传统。夏曾佑坚信道统高于政统,他著书牧地更是着眼于以史资鉴的社会政治功能。本文考察夏曾佑史学思想的脉络,从而得出夏曾佑史学思想以经世为核心,将传统史学方法和西方近代社会科学理论很好的结合。夏曾佑融会中西史学,以西学补正中学,他既不是推崇以进化论思想为主导的新史家,也不是固步自封,恪守传统的旧史家,而是传统史学向现代史学转化这一阶段的代表人物。
关键词:夏曾佑;史学思想;《中国古代史》
中图分类号:K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5381(2014)02-0125-04
晚清民初,西力东渐,外国人在我国设置通商口岸,划分租界,享有治外法权,传教士与民屡有冲突,甲午战争后,列强认可美国对中国利益均沾的政策,瓜分中国的野心昭然若揭,清政府再也不能借外国调停解决外交困境,白种人优于黄种人的论调甚嚣尘上。临天崩地解之世变,处四面合围的困境,一大批有见识的学人,积极向西方学习,借鉴西方的各种学说,以新知识解读中国史,特别是溯源到上古史,从源头上寻找中国何以成为今日之中国的原因,求突破而奋起自救的良方,以此挽救华夏固有之文化,夏曾佑便是其中杰出的一位。
夏曾佑是晚清政治活动家、思想家、史学家。在云谲波诡的历史风云中,无论是维新变法,清末立宪运动,还是孔教会活动,夏曾佑都参与了,但他似乎只愿意去做一个配角,做一个牵线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他渐行渐远,不问世道,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以致其青年时的好友梁启超也一时忘记他了。所幸的是,他唯一的一部著作《中国古代史》在成书三十年后,于1934年入选商务印书馆大学丛书之一,并在此后一直被学界重视。研究夏曾佑的史学思想,可以从中管见在西力东渐,清朝外辱内溃的时代背景下,前辈学人怎样吸收西方学说,解读中国古代史,如何比照他人,观察自己,找到出路。
夏曾佑的挚友梁启超在《亡友夏穗卿先生》中写道:“近十年来,社会上似乎早忘了夏穗卿这个人了”。[1]可以说,夏曾佑身后的荣誉是由《中国古代史》这部著作带来的。现代学术界回顾近代历史学科建立以后的新式中国通史教科书,绕不开夏曾佑的这部著作。罗志田曾评价,当时编纂的新式中国通史教科书中,除了夏曾佑这一本外,其他的教科书只具有学术史价值,而不构成学术研究的基础[2]。
《中国古代史》以正史和经书为底本,裁剪正史中的史料,取精用弘,加上按语,体现他的见识非常卓越。作为通史,《中国古代史》内容涵盖宗教、学术、风俗、政治、军事,涉及人种、民族、边疆、外国等,而叙述简明清晰。
《中国古代史》一开篇就提出“人类之生,世界之始”这个人类起源的命题,夏曾佑把人类的历史看做一个整体,如何解释人类的起源这个共同的问题,古今不同,古人如何解释人类之始,是区分各个种族的标志。一群之最古之书必言该族之始源,所凭借的依据不同。宗教家的说法,随其教而异,他将人类的起源放在卷首,“因讨论历史,几无事不与宗教相涉,古史尤甚”[3]790,在这里,夏曾佑注意到了历史规律的同一性和各群的文化多样性。
对人类之始的解释,昔日学人笃信宗教,而“今幸稍衰,但用以考古而已”,今言人类之始者,为生物学家,最著名的是英人达尔文(Darwin)之种源论(Origin of Species),“其说本于考察当世之生物,与地层之化石,条分缕析,观其会通,而得物与物相嬗之故。”[3]790显然,夏曾佑赞成达尔文的看法,认可今胜于昔的历史进化观。
夏曾佑能认识到进化的规律万国如一,而进化的过程则有长有短,由渔猎社会,而进游牧社会,再进耕稼社会,为万国所必历的阶段,只是时间有先后而已。“天下万国,其进化之级,莫不由此,而期有长短。若非洲、美洲、澳洲之土人,今尚滞于渔猎社会。亚洲北方及西方之土人,尚滞于游牧社会。我族则自包牺已出渔猎社会,神农已出游牧社会矣。”文化发展要以一定的物质基础为条件。“民无忧馁陟险之害,乃有余力以从事于文化。”[3]804正是因为我国进入耕稼社会的时间早过邻国许多,我国进入文明社会的步伐也较他国快。
我国进入耕稼社会后,嫁娶制度废除了群婚的陋习,促进了家族的形成,“故制嫁娶,则离去知有母而不知有父之陋习,而变为家族,亦为进化必历之阶级。”夏曾佑的观点再往前进一步,就是私有制的概念,在当时是相当超前的,令人佩服。
夏曾佑论禹之政教,“禹之于黄帝、尧、舜,一如秦之于三代,亦古今之一大界也。”因三苗至禹而混入华族,洪水至禹而平,传子至禹而定。但夏曾佑分析,洪水之祸,起于尧以前,至尧时因人事进化,方才平息。而禹传位子,是由于世运进步,专制之权渐固,与德之隆替无关。
夏曾佑肯定竞争的正面作用,“至黄帝时,生齿日繁,民族竞争之祸,乃不能不起,遂有炎帝、黄帝、蚩尤之战事”,民族竞争因为“生齿日繁”不能不起,是历史的必然,“而中国文化,藉以开焉。”炎黄之战后,南北疆土合并,国家更为强大,南方文化和北方文化融合,形成新的中国文化,因此,“黄帝、蚩尤之役,为吾国民族竞争之发端,亦即吾今日社会之所以建立。”[3]804
但是黄帝留给后世的一项负资产是等级制度。“中国文化自黄帝开之,若论其宏纲巨旨,则莫如“百姓与民之辨”。战胜者称“百姓”,战败者称“民”,“故百姓与民,有亲疏贵贱之别。盖战胜之族,治战败之族所必有之例矣。”“凡优种人,战胜劣种人,而占其地,奴其人,欲其彼此相安,视为定命,则必创一宗教,谓吾与若,所生不同,本非同类,原无平等之义。如是则一切人权,所享大殊,不啻皆天之所命,而无可质矣。”创宗教,设置等级制度,源起于战胜国治战败国不得已而为之,此后种族早已混一,而等级制度在中国一直延续下来,至今为社会之大碍。夏曾佑主张废除等级制度,不因循守旧,制度应随时代变化而革新。
理论探讨蔡诗慧:夏曾佑思想探微夏曾佑在《炎黄之际中国形势》中指出,“凡人群之迁徙也,常顺山川之形势以前进。中国之山脉河流,皆为横列,与赤道平行,故各族之居其地者,亦用横列之法,以分占大地。”[3]796中国千古以来“南人恒为北人所制,此殆地形、民族之公例然哉”。中国地理,南方多丘陵河泽,故利在短兵,而长于用水;北方多平原大陆,故利在骑射,而便于野战。因此“蚩尤率泽国之民,徒步短兵,以与黄帝控弦之士,相角于大野,虽有铜头、铁额之固,风伯、雨师之从,亦无所用之”。夏曾佑据此得出结论,凡居中国之地者,南人之文化,必高于北人;南人之武勇,必劣于北人。夏曾佑的推断方法虽然简单,他的结论是否正确暂且不说,但以地理形势为决定南北方文化、兵力强弱的原因的观念,令人耳目一新,体现了夏曾佑的地理决定论思想。
夏曾佑称,“中国自黄帝以上,包牺、女娲、神农诸帝,其人之形貌、事业、年寿,皆在半人半神之间,皆神话也。”[3]795故言中国信史者,必自炎黄之际始。以黄帝纪年始于司马迁,但夏曾佑的理由与司马迁有不同。“大凡人类初生,由野番以成部落,养生之事,次第而备,而其造文字,必在生事略备之后。”故一群之中,既有文字,其第一种书,必为纪载其族之古事,必言天地如何开辟,古人如何创制,往往年代杳邈,神人杂糅,不可以理求也。然既为其族至古之书,则其族之性情、风俗、法律、政治,莫不出乎其间。而此等书,常为其俗之所尊信。胥文明野蛮之种族,莫不然也。”[3]795神话不是信史,但也有可取之处,一族的神话莫不为其族人所尊信。从一族的神话可以看出该族人的性情、风俗,该族的法律、政治。夏曾佑论神话的现实作用今天属于人类学范畴,可见夏曾佑一书作为中国通史的多学科综合倾向。
夏曾佑用西方社会科学理论进化论解释中国历史,以外国史补正中国史。同时以朴学的方法考证中国古籍,辨明社会历史事件及观念的前因后果。如论《周之关系》,首先,夏曾佑以中国先秦的原始儒学和子学的开创和复兴与希腊文化作比较,“中国之有周人,犹泰西之有希腊。”[3]807中国的一切宗教、典礼、政治、文艺,都由周代人所创始,而泰西的文化则开自希腊。希腊之学至基督教统一时中断,到培根(夏著作“贝根”)以后,希腊文化开始在泰西复兴。而中国也有类似现象,中国文化开自先秦,至汉武帝时统一于董仲舒,此后中国文化去周渐远,至清中叶后有复古复兴的趋势。夏曾佑寄望中国先秦文化如泰西十八世纪希腊诸学般复兴。他批评中国文化在“两汉之后,去周渐远,大约学界之范围,愈趋于隘,而事物之实验,愈即于虚”,而“此等之弊,极于宋明”。夏曾佑认为,两汉之后,中国文化弊在学术范围狭隘,空疏,可见他仰慕先秦文化,正是以复古求解放,追求的是博古通今、实事求是之学。
夏曾佑强调文化对社会发展的意义。经济决定文化,但文化却不是附庸。异族接受汉文化,即同化为华族。“而夏、夷之别,则在礼俗而不在种类。故曰,用夷礼则夷之,用中国礼则中国之。”共同的文化是合几个不同民族为一个国家的粘合剂。“二族(鲜卑族与汉族)之界,至北齐始平,至唐始泯,自唐中叶,而鲜卑之语言、氏族,无一存矣。然其习俗与血统,则已与汉人糅杂,而不可分也。”[3]807习俗与血统是区别华夷的标志,而经过长期的混居,汉族同化了入主中原的其他少数民族,夏曾佑反对革命必须排满,原因也在此。
中国传统史书,重在胪列史实,记录人和事,而《中国古代史》一书则不以纪事为主,而重在发明人和事情的关系,寻找其中的规律。夏曾佑具有卓越的历史概括能力,如他概括东晋一朝的政治,“终东晋之世,大半皆朝廷与藩镇,或冲突,或调停之事。”言简意赅,思路明晰。
夏曾佑肯定社会发展过程中民间社会的力量。他不似传统史书那样夸大封建君主的决定性作用,他认为社会发展并不是完全由政治决定的,秦王朝的灭亡,是由于民间已有倾覆朝廷之心,夏曾佑赞扬推翻秦王朝暴政的汉高祖,“二十四史中,入主得国之正,功业之高,汉高之外,当推宋武。”[3]1057政府行暴政,君主不爱民,民间倾覆政府,发起革命,也是理所当然的。又如夏曾佑评论汉代文景之治,认为景帝只不过中人之才,因了当时的社会安定,成就了他做一名贤君。
夏曾佑虽然是晚清的士大夫,但在他的政治理念中,道统始终是高于正统的,他和清政府的官员结交,也和朝廷钦犯交好,他于戊戌政变后,密送梁启超上船流亡日本,在谭嗣同的忌日偷偷烧纸悼念谭嗣同,唐才常、严复、容闳等办中国议会,被张之洞打击,夏曾佑非常关心,连续写信向表兄汪康年询问国会近况。夏曾佑借古讽今,批评北魏时期,“汉人亦谨事鲜卑人,争学鲜卑语,几如今之学东西文也。”[3]1088批评中国人不尊重自己的语言文化,争学东西洋文以求自媚。又大篇幅记录后汉外戚之祸,意在批评慈禧太后。但夏曾佑认为慈禧的错误只是从众而已,罪魁祸首还是慈禧身边的内外臣,而没有认识到慈禧善于借助大臣之间的内斗排斥异己,达到揽权的目的。夏曾佑对政府失望透了,却无论如何不舍抛弃百姓,正是士大夫民为邦本,民贵君轻的重民思想的体现。
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体现了近代史学由传统国学向现代学科转化的特征。夏曾佑既尊重传统文化,又受新的时代风气和思潮的影响,他的史学观念和史学编撰思想至今还不落伍,值得研究。
距夏曾佑著书一百年后的今天,以美国大片为标志的西方文化对中国造成的冲击,与此同时,中国的孔子学院亦遍布全球,中西之争,新旧之争,还在继续,史学依然承担着传承与创新的两大重任,百年前,前辈学人怎样认识中国文化,怎样认识东西邻,如何比照他人,观察自己,找到出路,考察夏曾佑的思想可以一窥究竟。
参考文献:
[1]梁启超.亡友夏穗卿先生[M]// 夏曾佑.夏曾佑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149.
[2]罗志田.清季民初经学的边缘化与史学的走向中心 [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307.
[3]杨琥.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M]// 夏曾佑. 夏曾佑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1.
责任编辑:邓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