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上的普希金
2014-07-11李大唐
李大唐
一大早起来,我接到一个电话,老邓说他到驼城了。我还想问些什么,他说他过来办个事情,详情见面细说,说完就挂了电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邓憨直幽默的关中土话,使我浑身一震,更何况他是我的发小儿,我跟他的妻子还是同学哩。
刚好住我隔壁的小舟要去金鸡滩煤矿,取回一位作家亲笔签赠的长篇小说,我们便驱车下一座沙山,绕上高速公路。
我的白色银驹行驶在榆靖高速路上,发动机弹奏出悦耳的轰鸣,像久未上场的骏马临战之际喷出的响鼻。车窗外连绵起伏的黄色沙丘和路边的断头柳上,已经露出点点绿意。冬天已近临近完结,春天还会远吗?压抑一冬的心底的阴霾,看来要云开雾散了。
一路上西城男孩的歌曲在车厢里环绕,光线的精灵在前挡风玻璃上舞出唯美的华尔兹。小舟在谈他的构思,说一个叫《猪世家之猪乐园》的小说,有点天才有点魔幻十分超前又极具个性,但真正要写完发表,可能比较困难。
老邓的电话又一次响起,他在那边焦急地询问,问我们走到哪了。给他报了个大致方位,我赶紧专心开车。我知道老邓一个人待在宾馆,等得有点烦了。但一想起我那超车出事的校友(集团公司的一位副总),就不得不放松脚下的油门,让车子在100码的时速中巡航。
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车到驼城一家宾馆。按照门牌号码找上楼去,我们很快就见到了老邓。本来我还想骂他,你他妈皇帝呀,也不知道下楼接驾。看见他的样子,我就没有开口。
长裤、短衫、凉拖、白袜、头发纷乱的老邓,起身开完门,跟我们握手问好后,步态龙钟地转回床边,斜依在卷成一团残雪的被子上。不待我介绍我的情况,他就开始诉苦。他说他这几天吃不好喝不好,牙疼得还不行,嘴角上都起了燎泡了。身处闹市中心,简直是受洋罪,像待在文明监狱。
原来他已经过来几天了,今天才通知的我。我仔细看他,脸色微黄,眼神混浊,鬓生白发,额头无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英姿飒爽的驻藏营长,已经不见影子了。
老邓说双阳市委组织部规定,过40岁不能提科级,过50岁不能提处级,科处级干部过50岁都要退居二线。咱早都超龄了,连一个科级还都不是,咳,再过个五年十年,我们这一茬人就彻底完蛋了。现在不做最后一搏,我今生都不服气呀!
说完后他又大倒苦水,这几天几乎没眨一眼,就是见不着人嘛,能有啥办法。原来他到驼城,想见一见市长,这市长是从双阳市公安局长的任上调过来的,算是他的故交。
以前在同学会上见过两次,都是喝酒唱歌打麻将热闹,没有交心长谈,今天从老邓的叙述里,才知道他的不易。
驻藏20多年,从正营级干部转业后,他在双阳市公安局上班。为了能待在市里,补上对妻子的亏欠,光是每天晚上开着警车转个不停地夜巡警,他就干了8年。这次局级机关下放文职人员,总共40多人,就留下两个人。他近期听人说,就是他们两个,也必须下放了,除非谁立马能升一个副科级。
他们局里,一个是复转军人,一个是警校毕业生,潜藏着两股力量。顶头上司警校毕业,他下的可能性很大。他本来说下就下,在县上当不上副局长,哪怕当个政委,也比待在双阳市给人拉马拽蹬强。
他的那些老战友们听了传闻,不想让他离开双阳,纷纷上门动员,让他不要认输。
年轻时做过十多年的牛郎织女,老婆郝彩凤也不让他走。郝彩凤说,不蒸馒头争口气,你去找那个谁谁去。老婆不说他还倒忘了,老婆这一说,他记起来这位市长了。原先在双阳的时候,每一次吃饭喝酒,杯子一端起来就说,老邓,咱们地连畔树连根的,你以后有啥事情,一定来找我啊,你要是不找我,就是看不起我。
可是当他真的有事,找到驼城来,就住在市政府跟前,却见不着人。
老邓提起他的老婆,直接就叫郝彩凤。郝彩凤还是那么好啊,我的心不禁一动。但老邓目前难受的样子,不容我多想什么。
老邓自我批评道,说起来也怪咱,人家主动给咱递话,咱就没当一回事么。人家升职后临离开双阳的时候,听说送行的人很多,咱没有去送行、道贺。
老邓把左脚往右脚上一压,双手往脑袋后一枕,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又说,老李、小舟你们坐啊,自己倒水喝。小舟说,不渴,不渴。我说,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你继续往下说。
他说,也不是时位易人,生产总值超过800亿的大型工业化城市,担子压在身上,市长的确忙啊。大前天来了个部委领导,要陪同做调研,前天打电话,说来了一个副省长,要一起下基层。昨天打电话给市长秘书,说要开一天的半年度经济形势分析会。按照秘书说的样子,根本没有时间,专门接待咱。
你嫂子跟我商量,只能一大早起来,到市政府门口等着,匆匆说几句话算了。至于人家认不认咱这个老朋友,还是难说得很哩。
听罢“你嫂子”三个字,我知道他是指郝彩凤了。按实际年龄来说,彩凤还小我两岁呢,似乎不应当这么叫。可老邓大我一岁,按照关中西府的习惯,我必须叫嫂子的。
老邓陷入自己的事情,一时不能自拔。为了让他调节一下情绪,我就对老邓说,啥也别想了,走,先跟我逛去,逛完了咥一顿好吃的。
驼城市政府这边的街道,新铺的马路十分宽阔。早上10点多,路上的车子很少。本来说找个地方吃些早点,寻了大半天,卖的都是羊杂碎和肉夹馍,见不着豆浆油条。
于是大家商议,干脆两顿当一顿吃,上午吃羊肉算了。
几个人正愁没地方去时,小舟看到一个路标,写的是镇北台12公里,并标了一个箭头。我们便拐头向北,经过两边栽满小白杨树的一条沙漠公路,开向镇北台。
镇北台位于驼城北部的红山顶上,垂直高度虽然只有50多米,却由四个逐层缩进的正四方形棱台依次堆垒而成,外墙全部用宽大的古城墙砖砌就。第一层往上,三个逐层收缩的台阶的外侧,都留有射箭的垛口。
等门票的时候,老邓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口里吹着口哨,在镇北台门外转悠。看来叫他出来没错,他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看地,很是悠然自得。我则转到一块石碑后,看上面的介绍文字,想给自己堵塞已久的大脑里,输入些新信息。
这时候小舟从售票处过来,怀里抱着一堆喝的,右胳膊窝下夹着一本书,手捏3张门票。门票每人30元,让人还能接受,就是一本《驼城民谣选集》,32K彩图版的,要价180,感觉有点贵。
小舟平日不事烟酒,每到一个地方,就爱收集史志,他说就当抽烟喝酒吧,看重的是文化价值。他的这种行为,对于放弃多年的文学爱好,把兴趣转向摄影的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就听老邓说,这不就是咱农村小时候的城壕、饲养室嘛,上去有啥毬意思?依我说门票都不用买,还花那么多钱买这样一本书。
小舟不同意他的观点。小舟说,邓哥你知道不,咱花这些钱,买的就是此时此刻到此地登临此境的喜悦。你吃上一顿饭、唱一回KTV,花的钱可能比这还多,穿越时空与古人相会,这种自我满足的感觉,你肯定享受不到。
小舟平时对着电脑写来划去,说话不是很多,今天听他的话,书生气中带着点禅意。老邓本来还想逗他,反驳他的说法,被镇北台前一颗心脏型的巨石吸引过去的小舟,早跑过去触摸、感叹去了。老邓没有了批驳对象,尴尬地看着小舟的背影,失望地垂手而立。
我就逗老邓,你看我这兄弟,还算厉害着吧?老邓跟我对视一笑,不得不服的样子,朝着小舟走去的方向,伸了个大拇指头。
到石头前面给小舟和老邓照完相,经过一段漫坡道路,进入镇北台大院。院子右侧有一个城门洞子,是登台的唯一通道。城门洞子左边,一手叉腰一手持戈,站着个石雕的卫兵。我们模仿着卫兵的英势,分别站到卫兵对面,又照了一回相。
照完相我们三人厮跟着,顺着仅仅能容得下两个人上下的清石阶梯,依次拾级而上。
上去是镇北台第一层层顶,亦即第二层棱台的基座。绕着大约有一百米见方的这一层平台转完一圈,看到镇北台一层朝左、后、右三道长长的土墙围起的屯兵储粮的城池,我们还没说什么,老邓脱口而出,这不就是生产队的猪圈嘛!
这么美好的一座城池,虽然由于年代久远,有几截断壁残垣,但也不能就说人家是猪圈吧!猪圈是什么?养猪攒肉窝粪的地方。对于吃着饲料猪长大的新新人类而言,传统的“猪圈”是什么样,根本没什么概念。
“人民公社”时期,为了踩粪储肉,几乎每一个生产队的各个小队,都有一个猪圈。三分地见方的一个土壕,半人高的一截儿土墙,区划了二三十头黑猪,分成四五个家庭,自由增长交配养仔,年终了杀头分肉。
肥白肚腹的三五口大猪,掏了肚肠一分为二,杀净了倒挂在杨树之间,引得人馋得掉口水……
可能与外界接触的少,老邓凡事总是往回想往回说,就像儿时村子中心大皂角树底下夏夜乘凉的老汉,说的都是干面话粗粮话,咥到肚子里顶饱的话;更像“三夏”大忙时场院里的男劳力们,掀碌碡扛磨扇翻碾子,比赛谁力气大时,粗壮而放肆的笑骂……
今天有幸登临“猪圈”,那我们算什么呀?作为70后的我跟小舟,显然有类似的童年经历,听到他这个比喻,不禁笑出了声。自从到陕北来,儿时美好而质朴的记忆,在这风沙肆虐的荒芜之地,几乎要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会儿被老邓重新激活,感觉十分亲切。我在心里说,啥叫发小呢?这就是发小。
就在我走神的当口儿,老邓跟小舟两个,开始谈论时政。聊完钓鱼岛,又提起南海局势,当过兵的老邓,一时间义愤填膺,喊着要是邓小平在世,一定出兵云云。我觉得他们的谈话与当前的场景,倒是十分贴切,来到这镇北台,就应该说硬气话。但是世界政治,风起云涌,人在事中迷,恐怕谁也不好把握。
说话间我们三个顺着阶梯,越过第二、第三个平台,登上台顶。滚滚而来的沙漠狂风,起了一片吼声。登顶时还有点燥热,这会儿被凉风一吹,顿感神清气爽。
天台顶上没有什么游客,只有一个撑着高倍望远镜的人,正在独自望远。
看到我们三个上来,这人大概等人久了,人来疯一般凑过来,双臂平摊像一只大雁,“翅膀”一伸一伸地喊,来来来,一个人五块钱,你就可以看到红石峡水库、沙漠运河西沙渠、榆卜界的沙漠海子、秦长城的烽火台、汉蒙互贸的易马城……
听着他的热情讲解,我的眼前尽是这边贸之城,驼马交易和战争杀伐的场景:骆驼、骡马、大车、皮鞭,冷兵器时代的刀、枪、斧、钺,羊子成群,战马嘶鸣,牛声哞哞,鼓声阵阵,人声嘈杂,想想这镇北台周围,当年多繁华热闹啊。
生发完一股思古之情,我把相机镜头伸出垛口,找着合适的机位,咔嚓咔嚓地拍照。
在我拍照的间隙,传来了谈话声。原来小舟总想抓住一切机会,了解游牧文化、农耕文化和红色文化多重冲击之下陕北人民的真实生活,积累创作素材,便乐于和当地人攀谈。
要是按照以前的心态,我会嫌小舟多事的。眼见他过来以后,谈吐、思路、视野、心胸,都变得豪放、阔大起来。的确,在沙漠煤田里待得久了,上班铁疙瘩煤疙瘩筛分传送,下班红柳柠条骆驼草沙蒿,忽然间回到广大的人群,看啥都充满新奇的眼光,这一点我懂得小舟。
听见他们谈得热闹,我也凑了过去。这人看我过来,有点儿小振奋。口中念念有词地赞美完四周的景色,一个劲儿怂恿我们,用他的望远镜。
老邓本来无聊,被这人吸引过去,一下变得活泼了许多,也找着跟他谈话。没想到这一谈,竟然在大沙漠里,在这个古城堡上,碰见个“普希金”。
四肢粗壮,肤色黧黑的这个人,前额饱满厚重,眼神忧郁,随时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暗含着狡黠和幽默。高高隆起的鼻梁子底下,嘴唇的轮廓棱角分明。乱糟糟的头发胡子,蓬蓬着一派生命之力。
我盯着这人看了几眼,精神不禁为之一振。他的面相,分明是欧洲人种的面部特征么,仔细想一下,他竟然跟我书柜顶端珍存的一本《普希金诗选》封面上的普希金像,看上去一模一样。
如果说生命真的有轮回,今人是先祖们不同的化身,随着人口的几何数增长,每一位古人的现世人生,遍布全球各个角落,那么眼前这位“普希金”,他来自哪里?是匈奴大单于赫连勃勃的传人,还是蒙古大汗窝阔台的后代?
翻开历史我们知道,公元413年,匈奴末代单于赫连勃勃在毛乌素南部(今榆林市靖边县北)建立大夏国,国都的城墙用砂粒、黏土加水混合夯筑。每筑一级,监工都令人用铁钉椎之,椎不进去有奖。椎进一寸即杀工匠,拆掉重造,人土皆筑墙内。
为了给都城命名,赫连勃勃大呼,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可惜他只在城里住了7年,便匆忙辞世而去。他的儿子赫连昌继位仅仅4年,统万城便被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攻破。
公元13世纪,成吉思汗率领军队西征西夏路经鄂尔多斯(汉语意为“众多的宫殿”)草原的包尔陶勒盖时,看到这里水草丰美,花鹿出没,一时十分陶醉,竟将马鞭掉在地上。他没有让部下拣拾,而是吟诗一首之后,对身边的人说,我死后可葬此地。
公元1226年,成吉思汗灭掉西夏,次年在六盘山逝世。灵柩归葬的途中,车过鄂尔多斯草原时,木轮突然深陷在地里,人架马拉也纹丝不动。这时,人们想起成吉思汗当年的话,便把他安葬于今天的鄂尔多斯市伊金霍洛旗的成吉思汗陵(北距镇北台不出200公里),并留下500名“斡尔干人”守护。
1235年,继任蒙古大汗的成吉思汗之子窝阔台带领蒙古大军,进攻俄罗斯,并攻占莫斯科等城市。1240年他的孙子拔都攻占基辅,1241年拔都率部入侵波兰、匈牙利、斯洛伐克、捷克,直至在维也纳附近,受阻于奥地利、波西米亚联军。拔都创建的钦察汗国,亦即金帐汗国,包括现在保加利亚、俄罗斯的欧洲部分、北高加索和花剌子模的一部分,俄罗斯诸公国为其藩属国。北方民族史专家孛尔只斤·吉尔格勒(成吉思汗同姓)在他的《游牧文明史》里说,钦察汗国的蒙古人后裔——鞑靼人,彻底融合到了俄罗斯民族当中,出了92个大公、50个王、13个公侯以及300多个贵族,就连门捷列夫、乌兰诺娃、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这些耳熟能详的科学家、舞蹈家、文学家,都具有鞑靼血统。
经过一千多年的时间交替,多少民族的演化与变迁,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然力量,使普希金这位享誉世界的俄罗斯大诗人,把众多现代版中的一个,陕北版的“普希金”,留在这镇北台上?
这时候就听小舟正在问他,你以前是干啥的?
拦羊子,就在这长城底哈(下)拦羊子……俄(我)还欢喜枪,没事咧打兔子。
那把你调到公安局,叫你一天从早到晚整天玩枪咋样?老邓打趣地说道。
嚓(咱)没那个命……当哈社会好咧,六十了国家发钱,吃饱穿暖了,还能打个炮……
听完他最后的说法,老邓跟小舟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不知什么原因,我却笑不起来。
在我这个上班族想来,人生最大的自由,就是天天能睡到自然醒,起来吃完早餐,想到哪里去了,立马就能行动,比如说想看世界杯,上迪拜塔,一不为时间发愁,二不为花钱担忧,马上搭乘飞机,就能赶到场。然而仔细想想,作为一个普通民众,养老教育住房医疗卫生食品水质交通,甚至发展到空气质量,哪一样细想来不让人焦心?
老子说,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生活的欲求越少,人过得越自然从容。原来在西周时期,我们的老祖先,就发现了这个真理。然而这三十多年以来,每一个中国人,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无形中被捆上欲望的战车。不管有钱没钱,身处什么位置,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小学生少年,似乎都过得不高兴不如意。
城堡上的普希金,一个有着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面相的前拦羊汉,一开口就跟你谈性福感,肯定是一个心思单纯敢说能说心里话的正常男人。他的欲望简单而直接,哪像我们三个,所谓的公务员、国企人、文化人,我跟老邓为了升官,小舟为了身份被认可,不能实至名归,便消沉颓废叹息无尽。
城堡上的普希金,平时没有游客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高台之上,心里在想什么?看他心满意足的样子,俨然把镇北台看成了他自己的城堡。在这个城堡里,他就是自我陶醉的君王,平和、自然、淡定、自足。只有这城堡上的普希金,不知名姓的人,敢说敢做的人,才是生活的真正主人。
离开“普希金”下到三层,瞭望完四周的沙漠低树与窑洞炊烟,树上的寒鸦和窑前的瘦狗,低头见顺墙竖着一个龟驮的石碑,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能看见“万历”二字。手机搜一下当年的历史,明朝第十三位皇帝明神宗朱翊钧10岁即位,次年改元的万历年至今,已整整440年了。
440年,足以老去多少茬人,建立多少个政权啊!
关于那个年代,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有过详细的描述,传奇一生的黄先生,早年随军参加过中国远征军缅甸保卫战,后来放下铁枪捉起竹笔,从此中国少了一个拿破仑,却多了一个历史学家。看来要在历史上留名,笔杆比钢枪更加有力量。
由三层下到二层的平台,手抚古人射箭垛口,没等我生发思古之情,却看到城砖上刻满的汉字。曾经有一个南京学生,把名字刻到了埃及3000多年前的神庙浮雕上,惹得父母通过媒体公开道歉。某某到此一游的涂鸦,早已被中国人刻遍世界,走到这人烟稀少的大漠塞北,山顶孤城,又怎么可能免俗?
低头细看左手底下歪歪扭扭刻画的字迹,分明是“周秦”二字。一个有点中性的人名,周秦是谁,谁是周秦?谁又是大唐?大唐是谁?
沉吟三遍这两个人名,我不禁在心里发问:站在这高高的镇北台上,抚摸历史依托历史感喟历史凭吊历史。可是,若干年后,谁又来凭吊我们?
就在我感叹人生之际,城堡上的“普希金”脚踩镇北台一道道台阶,从台顶上转下来,不经意间已下到一层,一会儿就到地面了。
在二层独自逡巡的小舟,已经居高临下地问道,乡党,咋这么早就收摊了?
打炮还是打麻将去?老邓以调侃的口气问他。
这人一边往下走,一边用带着鼻音的驼城话大声回答我们,可(赶)早收拾摊子吃饭,吃完饭可早睡觉。
这么硬朗的身板儿,这会儿才几点呀。这人回去躺下,肯定睡不着。老邓话中有话的这句话,惹笑了我跟小舟。
在轻松自然的笑意当中,我把镜头对准这人,转动景深环把长镜头伸过去,想抓取他山中樵夫一般的走姿呢,镜头跟踪过去,我惊讶地发现,对于我们的笑闹,他根本不屑一顾。
他大概还觉得这几个城市人,一天到晚闲得蛋疼,拿他开涮哩,他连回回头看一下我们的意思都没有,径自朝前走去。扛在他肩头的望远镜架子腿儿,左边一摇右边一摇,优哉游哉的晃荡个不停。
收回相机我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似乎能够感觉得到,这人扛着他的新式武器,撞入城墙撞开城门,径直朝西南方向走去,背对着开始斜射的阳光,他迈进历史的时空……
城堡主人都“下班”走了,我们也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下到偏门原路返回,我们重新上车开回驼城,找了半条街道,看到一家不大不小但干净整洁的羊肉馆,就停车走了进去。
坐下后点了一个凉调莜面,一个沙菜拌汤,再就是醋泡花生,呛莜麦菜,4斤纯羊肉,一瓶老榆林,我们开始吃饭。
一杯酒下肚,想起此行的目的,老邓又开始犯愁。他给大家重新倒满,干干地咂了一口酒,叫着说,这辈子就剩下这一件事了,哪怕把脸磨破,磨得血辣辣的,我也要对得住妻子,我的贤内助。
提起老邓的妻子,我的同学郝彩凤,她可比老邓要通达得多了。一只活泼快乐的小鸟,把我们这一帮子老同学一个个筛过后,才嫁给老邓的。最初对郝彩凤情有独钟的几个,都恨她一只好凤凰,找了一个老树根,像老邓这种人,多木讷多无趣啊。但大家后来才发现,老邓有老邓的绝处。
盯准了郝彩凤,老邓不动声色,工作方面任劳任怨,直到官升副连级,才开口跟组织提要求,也是他唯一的要求,把郝彩凤从一个中学,调到地处双阳市的西藏民族学院。当郝彩凤变成了西藏户口,自然就是西藏人的媳妇儿了。
自斟自饮喝完一杯,我自我检讨说,咱一个人力资源部长当得好好的,还不是想趁总公司收编的机会,升一个副处级。结果回家休假期间,空降了一个人,等我回到单位,门上的工会主席牌子,变成了党群部长。你说咱老的小的撇下家人,跑到这800公里以外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就为了平调一个部长?从手握实权的人资部长,变成个写空头文章的提鞋部长,回都回不去了,你说我亏不亏?想想我当“官”的时候,不说别的,媳妇一天到晚总有人陪着练瑜伽、打麻将,人变得脾气顺了气质好了,连牌技好像也好了,经常赢小钱回家。现在怎么样,围着她转的那些家眷连个影子都不见了。我的大舅子,下岗七八年,媳妇都要离婚了,我给办进单位,家庭都和睦了。我的小舅子,很有才的一个人,就像咱的小舟,一个机会没赶上,到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的不说,还是个“外用工”,外用工是什么,也就是临时工,说白了就是农民工。不要说“五险一金”,连最起码的“三险”都不交,国家的劳动法咋规定的?还大型企业呢,藏身沙沟沟沙梁梁里,不按制度来么,你有啥办法!
听我这样说话,小舟大概被刺到痛处,他的脸刷一下变红了。为了不失态,他低头喝了一勺拌汤,自我解围说,这不是没赶上茬子么,李哥,其实咱们三个,看似遇见的问题不一样,实际上烦的都是一件事,就是希望被认可。按照马斯洛的需求理论来说,咱是“自我实现”的需要,属于最高级。比起初中毕业的企业老总,技校毕业的工会主席,他们懂个屁呀,就知道吃穿住行“搂”。在这样的人手底下干活,你能说我、邓哥、你,我们是无能的蠢货?
“性”字到“搂”字一字之改,小舟概括得真好,老邓大概没听出什么,我也就没跟他解释。其实我心里明白,总公司跟老邓他们的单位都是一个样子,内部的小帮派,各自安排各自的人,闹得不亦乐乎。一个企业、单位,就是个小社会。整个社会产生了病灶,每一个社会层面,不管你身居哪里,都会被严重感染。
小舟没赶上招工,我得不到提拔的机遇,其实跟这不无关系。话到嘴边我没有出口,我要是太悲观,心思单纯细腻的小舟,不知道会有什么举动呢。好不容易找到个知音,他要是离开,我该有多寂寞啊。
夹了一筷子莜麦菜,跟他们碰一回杯。不知是否太伤感了,我忽然冒出一句,还不是被事情给逼的,人都不是人了,变成了沙漠里的孤狼。
老邓喝了一碗拌汤,自己端起杯子,又干了小一杯白酒,正用手抹嘴唇呢,一听我的话笑了,他把杯子“咣当”往桌子上一墩说,孤狼同志,你自小最有主见了,你就说咋办吧,我们后面该咋办?
我仰天长叹一声说,咋办,我要知道咋办,我就不会过得这么难受了!
说完话我把酒杯端得低低的,单独跟小舟碰了一回杯,抓住他的手腕说,兄弟,把你弄到沙漠里,不是哥骗你,这形势发展得太快了,看着你怀才不遇,哥哥我也难受呀。
小舟看看我,独自喝下一口闷酒说,李哥,你再别说了,你再说我都想哭了。
脱离原单位的精神束缚,为了争一口气,小舟抛妻别子的过来,本来说好两个月之内,就进入这家企业,结果一是进人只进相关子弟,二是送也找不到上层关系,以“民工”的身份待在煤矿,虽然干着白领的工作,总有一种寄人篱下、出力不落好的感觉。
加之作为煤矿单位,生产一线24小时三班倒,平时根本就没有假期,一来就两三个多月回不了家,小孩老人全丢在西安,他的痛处我知道。
对于小舟的这段遭遇,老邓不知道。白酒使他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股寒气,就见他死死盯住小舟,卷着舌头,忽然冷冷地发问,你今年多大了?
不胜酒力的小舟红着脸自嘲道,36岁半,比人才市场要求的年限,超过一岁半了。再活三年半,就是废人了!
感觉小舟说得太严重,我赶紧劝他,行了,兄弟,作家这个行当里,你想想路遥,人家不伟大?路遥才活了40多岁。
小舟说,是呀,路遥43岁,莱蒙托夫27岁,大诗人普希金也才活了38岁。
文章憎命达,算上大唐盛世的李白杜甫,自古有几个作家人生总是一天坦途?活着,体验着思考着表达着,同时也憋屈着痛苦着熬煎着尴尬着,就是作家的幸福。可惜我还不是个作家,顶多是个梦想家——也是现实把人逼得就剩下这一条路了——就遭受着作家的命运。
人活得好好的,说什么死呀死呀的,到时候躺到坟墓里,慢慢去体会死亡吧!老邓劝完我们一句,大概想调节一下气氛,打开他的手机说,两位兄弟呀,以后的路咋走,一时也说不完说不清,先听听我这短信。
他翻了几下屏幕,带着酒气念道,男人就应该像自己的小弟弟,从不外露炫耀;关键时刻要硬得起撑得住;能培育接班人;善于攻击、出击,又要知道急流勇退;既能制造摩擦,又能在愉悦对方中同乐;胜利后能谦恭地缩小自己。总之三点啊,低调、有骨气、有能力。
“低调、有骨气、有能力”概括得多好啊!听他念完短信,我们三个都笑了。
我说,老邓你不知道,我本来想依靠上面一位副总,设法往上爬呢,谁知道这人有一次出行,跟他的司机钻到了大卡车底下出车祸了。咳,人要是倒霉了,打个喷嚏就得重感冒。我让我媳妇绣了一年的十字绣,把人家夫妻的名字绣在里面,叫作《百凤朝阳》,这还没送哩,人就没有了。
老邓挖苦我说,人家都死了,你还为自己没升上官位发愁,到底是感念人哩,还是念叨官位?你也太没良心了!夹一口菜放到嘴里,他边嚼边说,反过来说,提了你又能咋样?往上去还有比你更高的官,总有人压制着你,不见得就比你现在过得简单。话说到最后,他打了一个酒嗝。
老邓劝我哩,其实他跟小舟,我们三个人,都应当这样想。可是人为啥都要活得那么功利复杂,劝别人宽心,自己却钻牛角尖。
驼城的羊肉是整块上的,稍微带一点骨头。生长在关中道上,习惯于在骨头上啃肉渣的老邓,反而吃不习惯。小舟倒不很讲究,但也没有大口吃,慢吞吞地啃着嚼着。一瓶老榆林喝完,本来还想要一瓶,想起我还要开车,就换成啤酒。
几个人吃着喝着,浪谝了近两个小时,杯盘狼藉的剩下一大片。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我感觉有点可惜,但今天在彩凤同学的丈夫跟前,我就没有打包。
车子开到大马路上,小心翼翼地躲过警察,回到老邓下榻的宾馆。
喝完一杯醒酒茶后,我们横七竖八地躺下。一觉睡到下午六点,冲一个热水澡,祝老邓一切顺利之后,我们开车往回返。车子直接上了一座高架桥,拐到驼城东郊,前行不出20公里,来到金鸡滩煤矿。
小舟那位胖胖的文友,据他介绍叫大周的,已经在矿门口等着了。
进饭馆吃罢一碗酸味出头的素汤面,来到大周的宿舍,他拿出一本签名小说,原来是作家安黎亲笔签名的一本小说,托大周转给小舟的。
安黎本人我没见过,记得《废都》的序言里提到过,小说上半部写作的地方——铜川的桃曲坡水库,就是安黎协助安排的。
他们聊胡安鲁·尔福,谈加缪的《局外人》,这都是我早年认真研读过的,当人力资源部长那几年,虽然说牌场上待得久了些,翻书才能酣入睡的习惯,几乎从未改变。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来到这大沙漠,我不仅一本书读不进去,还开始厌弃文学了。
跟他们一起谈吧,依我当前的心态看,感觉有点犯傻。不跟他们谈吧,心里直痒痒。我就坐到一边翻书。按照多年的习惯,我看书先看序言。序里提到这是安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等等,我重新翻到书皮,看名字竟然叫《小人物》。
今天在镇北台上碰见“普希金”,这会儿拿着《小人物》,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对社会底层“小人物”的关注,就从普希金的小说《驿站长》开始。难道今天一天的“遭遇”,有着某种天意?
大诗人普希金当年,为了他的妻子,圣彼得堡的大美人纳塔丽娅·尼古拉耶芙娜·冈察罗娃身死于情敌的剑下。到普希金的继承人,年轻的莱蒙托夫,《诗人之死》的作者,几乎紧跟着普希金,面对沙皇贵族特意安排的决斗,毫无避让慷慨赴死。
俄罗斯民族前赴后继的献身精神,仅仅在他们二人的身上,就得到集中的体现。而俄罗斯民族的宗教意识,俄罗斯文学的忏悔意识,也从普希金、果戈理等人开始。
想一想当下的世俗民心,包括我跟小舟老邓以及城堡之上的普希金,再加上中国历史近百年以来,各种汉奸和滑头,为了心中的爱情与理想,敢以一己之躯持戈一击的能有几个男儿?
再想想游牧民族的战斗精神,普希金浪漫主义诗歌里傲视沙皇的启蒙精神,俄罗斯现实主义作品里对农奴制度的抗争精神,我们当前拥有的人生,算什么男儿的人生?
告别大周回来的路上,想着煤尘包裹的机关驻地,折磨人心的铁桶化管理,我都不想回去了。一大早出门后还曾经想过,压抑一冬的心底的阴霾,是要云开雾散的,然而在一天的长途奔袭之后,这阴霾毫无散意。太阳先生下班已久,光线的精灵不再舞动,车内的音乐也不再响起。小舟大概又在构思他的新文章了,我跟小舟的对话,也说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或许是因为时间晚了,沙漠高速空旷而冷清。我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远灯射出的圆形光柱,随着道路起起伏伏,照得前路煞白如雪。
“花角金鹿栖息之所,戴胜鸟儿育雏之乡,衰落王朝振兴之地,白发老翁享乐之邦。”公元13世纪,成吉思汗掉下马鞭便不让人捡起的,他曾经吟诗歌颂过的包尔陶勒盖草原,也是他最终安葬的地方,与我们回去的方向一致。
如果让赫连勃勃睁开双眼,请普希金站在北极星方向,他们一定能够看见:油门到底,马达轰鸣,在我们跨下飞翔的银驹,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刺破黑暗沉重的雾霭,在北斗金星的指引之下,冲向鄂尔多斯高原,去寻找众神的宫殿。
我想,无论今后走到哪里,在我心灵的底片之上,将有一位普希金,生活在塞外的普希金,他不是俄罗斯的普希金,也不是陕北版的普希金,而是一位文艺的大神,傲然屹立在鄂尔多斯高原,俯瞰着毛乌素沙漠群飞的雁阵,骑马打猎,驰骋往还,心怀高远,自由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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