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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窗

2014-07-09雪归

清明 2014年6期
关键词:马掌方方丫头

雪归

1

丫头胆子挺大,老奎想。

老奎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丫头都不顾前头刚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王胜,径直向他走来,拽着他的衣袖说,大大给我四十块钱。

丫头说这句话的时候,稀疏的头发枯黄而蓬乱,鼻洞口挂了星点鼻屎。一个油渍满布的粉色书包张着大口,歪在背上。丫头今天穿了双露出一只脚趾的黄胶鞋,身上的衣裳倒有七成新,只是胸前的污垢结成硬痂,简直能用手指头敲出响来。

将丫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的老奎,又一次起了怜悯之心。

老奎将丫头领到自己屋中,给她擦脸,洗手。

往屋走的路上,老奎曾问丫头要钱做什么。

丫头说,买书。

什么书?要四十?这么贵!

加菲猫的幸福生活。丫头说。

加肥猫?你把自己吃胖了再说猫的事。老奎觉得这个憨傻的丫头总是不晓事——怨不得安村人都说她脑子有问题,虽然她奶奶极力否认,但事实摆在眼前,你不承认也抹不掉。

丫头擦洗干净了,倒也白净可爱——除了眼泡子太厚。丫头的上眼皮不是一般的厚,遮去了丫头应有的灵气。老奎看着丫头,心里有一丝丝不落忍。这丫头和她妈王彩凤相象,只是没有她妈精明。可惜了。老奎想。这么个小丫头,她妈妈就忍心把她丢下一去不回头,可见这个女人心硬。

老奎竭力不让自己想丫头和她妈以及丫头她奶奶的事。教育儿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老奎觉得他顾就自己是大事,其他一概和他无干。自从老婆子得胃癌到最终入了土,他老奎可是连一天好日子都不曾过过的。那时候,谁又曾正眼看过老奎?他们都怕老奎来借钱。刚开始偶尔也有人肯借钱给老奎——到底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没有难处的时候。只是次数多了,加上老奎明摆着还不起,许多人便开始躲着老奎了。有些人,甚至还用下眼看老奎,他们认定老奎这辈子是翻不了身了。老奎从那个时候起,就恨上了安村的每一个人,不论男女老少。老奎觉得他们的眼中,一律是带着刀子的。老奎怕极了被那种看不见的刀子一片片剐着的疼,那种疼在心上。如果想疼痛轻一些,老奎只得借助酒精的威力。

那些年,可不好过。假使没有酒,老奎现在都不敢想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但终归是熬过来了。现在儿子在城里打工,每个月也有千把块的收入。儿子会按时给老奎寄点钱来,加上老婆子的药费报销了一部分,摊老奎自己头上的也没有刚开始那么多了。再后来老奎家的一片地,让王胜的养猪场占去了,给了点补偿款,他老奎的腰杆才算挺起来。于是还有女人看老奎没有老婆子,甚至主动想给老奎续上。老奎都拒绝了。为什么?不是他老奎不想要女人,是要不起。万一有了,再有个三病两灾的,他老奎如何承受得起?现在自己虽然孤家寡人一个,但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少了挂心的人,便少了挂心的事,倒也落得个快活自在。

其实,现在老奎并不是没有挂心的人。老奎在安村现在只挂心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丫头。

丫头是她的小名,没有人知道老奎对丫头有愧,也没有人知道老奎怕丫头。

老奎因为有愧,所以怕。

让老奎没想到的是,丫头又来主动找他。这次,找他的原因,不过是一本书。

王元元有一本《加菲猫的幸福生活》,可好看了,他给许多人看,就是不给我看,我要了几次,他让我找我奶要去,还羞我。丫头说,眼泪很快就蒙住了她上眼皮极厚的眼睛。

老奎有点难过,为丫头。这王元元,是王胜的儿子,王胜这些年在城里打工打出名堂了,给家里盖房修屋不说,还办了个养猪厂,不仅如此,王胜在城里给儿子王元元找了个后妈。后妈虽然后,但也不是不管,而是放在安村由爷爷奶奶照顾,每月会寄来三百块钱,偶尔还照个面儿露个脸儿。农村人,一天到晚在土里刨食吃,这三百块,可不是小数目,电费、牙膏、肥皂、油盐钱可就出来了,再不用望眼欲穿地在鸡屁股银行里算计。于是王元元自然也就有了买一本四十块钱的书看的理由。但是丫头她奶奶就难。花钱没有来路,庄稼地里只能刨个肚儿圆,要想来钱,那是难于登天的。

老奎不是圣人,平白无故给丫头钱也不是老奎的风格,难道就因为一本《加菲猫的幸福生活》,老奎就该给丫头钱?他老奎的钱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老奎最终没有拒绝丫头,他把钱给了丫头,还把丫头的脸和手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这一次,没有一丝邪念,老奎觉得自己简直像圣人了。

2

那天老奎喝醉了,酒劲退下去一点,老奎醒了,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又愧,心里难受的不得了。

这个丫头,倒也懂事。那天老奎的血冷下来后,老奎问丫头,丫头你疼不?

疼,也不疼。丫头说。

可不能对外人说,奶奶、同学都不能说。说了要死的。嘴里喷着浓烈酒气的老奎不放心地叮嘱丫头,一遍又一遍。

初时丫头也没说什么,老奎说得次数多了,丫头便问老奎,为什么要死?丫头抬起脸来,嘴里含着老奎剥给她的糖块,含糊不清地问。

丫头把老奎问住了,他没法向丫头解释为什么要隐瞒。这个事,如果说出去,那他老奎很有可能蹲大狱。

可真是奇怪,老奎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一切都是因为那天的那瓶大曲?老奎思忖。老奎一个人时会喝一些,但大都不会超过三两。那几年日子紧巴的时候,老奎喝散酒,十块钱可以打几斤。后来日子稍好些了,老奎便也提高生活质量,将散酒换成瓶装酒——大曲,每瓶六元。

那天,丫头在老奎屋里吃花生米,老奎不知怎么地,就把半斤酒灌进了肚中。丫头也调皮,居然也想尝老奎的酒,老奎拿筷子醮着给丫头尝,丫头还不过瘾。

后来就发生了那事。

事情发生后老奎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他后悔羞愧,有时又恨老婆子,老婆子病了以后,他老奎简直成了男寡妇,老婆子是碰不得的,一碰就骂,诅咒老奎遭报应。当然,恨到最后,还是骂自己不是东西。

老奎想补偿点什么,那一次给丫头不少钱,足足八十块,可以买一头小猪仔了。老奎也怕丫头乱花,便耐心地教丫头怎么花这个钱,怎么防着她奶奶。事情便被这样遮掩过去了。

3

马方方是老奎的朋友。身有残疾的马方方主要在村头修自行车,还兼钉马掌。

马方方现在几乎不再钉马掌了。马方方的父亲老马头做了一辈子铁匠,他在世的时候,凭这门手艺养活了一家老小。老马头原想将这门手艺传给独子马方方,却没想到儿子一生下来一条腿就不灵便。老马头是个固执的人,脾气犟得十头牛也拉不回。凡是他老马头认准的事,那是任谁也说不动的。老马头凭手艺在安村活得有模有样且被人看重,便越发激发了他将这门手艺代代相传并发扬光大的念头。肥水不流外人田,马方方一条腿不好使,并不影响他老马头将钉马掌的手艺传给儿子的决心。

俗话说,三年学不了个钉马掌。可见正常人要学这门手艺并不容易,何况身体有残疾的马方方。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父亲的犟脾性丝毫不差地遗传给了他,他把苦咽进肚里,像个四肢健全的人一样,硬是将手艺学到了手。

马方方是个实心眼儿,知子莫如父,老马头自然知道儿子马方方将钉马掌的手艺学到手实属不易。如果再要儿子学打铁,那便是成心和儿子过不去。实心眼儿的人只能做实心眼儿的事。老马头是明白人,知道这打铁可真不是人人能学到手的。都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一般人想到成为一名真正的铁匠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样的火候,一样的力度,一样的锤打,一样的淬火,却未必能出同样的东西来。打铁还需自身硬,这可不是说说就完事的。没有真本事,还真拿不下这个瓷器活。老马头深谙此理,所以只让儿子学钉马掌,再没让他学打铁。但老马头爱子心切,想着儿子只会钉马掌,没有马蹄铁也不行。于是,老马头便用他的后半生,为儿子将来的事业打下了极为坚实的基础——他打了几百副马蹄铁给马方方存上了,以备儿子将来立业之需。当老马头在通红的火炉边挥洒浑浊的汗水,两只伤痕与老茧遍布的手不停地忙碌的时候,他哪里会想到,钉马掌的技艺会有一天失去市场,以至于他儿子将来吃饭的门路完全与钉马掌失去联系。

马方方知道父亲用心良苦,他把父亲给他留下的马蹄铁拿出几副来挂成串,当做招牌,然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自行车——打气、补车胎一类。自从农村人不再养马,慢慢地,许多人家开始养自行车,就像现在的城里人家家要养个小轿车,哪怕在家门口上班,也要开出去得瑟一回。自行车最容易出问题,链条断了,车胎瘪了,脚踏坏了,都有可能,于是马方方的生计问题解决了。马方方在失去钉马掌的活路后,不但没把自己饿死,还日日有毛票进账,倒也风光了一回。那些马蹄铁,有的被马方方卖了废铁,有的被马方方磨成工具,总之都派上了用场。但是好景不常在,如今的农村人,既不养马,也不养自行车了。

闲话不多说。所以要说到马方方,是因为老奎和他关系好。两个人在这几十年里有来有往,啥话都说,从来只隔肚皮不隔心。尤其是老奎的老婆子大病的时候,全村人中只有马方方肯借钱给老奎,还不催着要。不但如此,马方方还总劝老奎看开点。

于是老奎总去找马方方——有事没事,一来二去,两个人越发熟络。马方方一辈子没娶妻,老奎也是单身一人,两个人凑一起,便会喝上二两酩馏酒(当地人自酿的粮食酒,度数不高,后劲挺大),互诉衷肠。

这不,老奎又找到马方方,就在马方方的村头修车点上,拉起了家常。

4

现在老奎非常后悔——后悔得直想扇自己的耳光。他也扇过自己了,可是除了火辣辣的疼,什么问题都没解决。

山里的兔儿(哈)狗撵出来了,心里的话(哈)酒撵出来了。安村人常会这样说。老奎那天真不该喝了酒,给马方方说丫头的事。老奎想起自己喝了猫尿把不住嘴就后悔万分。他已经不记得话题是怎么扯到女人身上,又怎么扯到丫头身上的,似乎是马方方抱怨自己一生没有摸过女人。有过女人的老奎自然是知道滋味的。知道了,加上二两酩馏烧头,老奎就说没有尝过还好,也只是想,如果尝过了,那就不只是想。

马方方不理解老奎的话,只是一个劲儿说自己命苦。老奎在马方方面前倒也没有得意,因为丫头的事曾一度搅得老奎寝食难安。但老奎不知怎么就说漏了嘴,说到自己和丫头身上了。真是话多必失,祸从口出。

马方方先是不信,后又追问老奎,丫头真那么地让你那个了?

老奎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马方方还真上了心了。老奎所以认为马方方上心,是因为马方方当时沉默了许久。以老奎对马方方多年的了解,老奎知道,马方方是真的有想法了。

可怎么办?再给马方方解释,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老奎除了后悔,还是后悔。丫头已经这样了,如果再让马方方……老奎不敢往深处想,越想越害怕。

老奎不得不找丫头,想让丫头提防着马方方。只是这样的话如何给丫头说?丫头如果不那么憨呆,也多少能明白他老奎的心意,偏偏丫头不是个晓事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丫头……老奎欲言又止。

丫头此时正吃着老奎刚给她的米花杆儿,嘴角上还粘着黄黄的米花星儿,嘴巴里嚼出脆生生的响儿来,吃得正欢,并不应老奎。

丫头,老奎于是再叫。老奎甚至觉得自己每发出一声都艰涩异常,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给丫头说明白。

丫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把一根长长的米花杆儿掰断了,麻利地将一头放进嘴巴里,嚼出响儿来。

老奎真想再扇自己耳光,又怕吓着丫头。老奎咽了一口唾沫,无比郑重地对丫头说,离马大大远点,千万不要理马大大,他给钱也别要。他说话的时候,语速很快,仿佛不快点说完,这些话就会又咽进肚里再难出世。

马大大怎么了?丫头问老奎,问的时候,嘴巴并没有停止咀嚼,米花杆儿既脆且干,她一张嘴,那些米花星子就从她嘴里飞出来,一星一星地努力向上飞,又飞不多高,很快下落。

老奎盯着丫头的嘴说,反正你不理他,我就给你好吃的,想要钱,我也给。

丫头突然停止了咀嚼,瞪大了眼睛问老奎。丫头的眼珠子是黄色的,不黑,眼白也不太白,但这双眼睛干净,看得老奎直想钻地缝。

大大我要钱,丫头说。

又要钱做什么?

我想要双鞋子。

丫头说话的时候,抖了抖脚上的鞋子。老奎曾注意过这双黄胶鞋,早出了脚趾头了,也不合脚,但是由老奎来给丫头买鞋子毕竟没名没分。他可以给丫头零碎的钱,让她买点零嘴,既不显眼,也不张扬。哪个孩子没点零碎钱,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老奎头上。但是如果他老奎给丫头买鞋子或衣服,那就不一样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如何说得清?别人又会怎样想?那样一来,这纸里的火终究包不住的。

老奎不敢深想,他怕引火烧身。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始终是那个放火的人,说到天大,其实也逃不过的。

哪想到就是这时,丫头冒出来这样一句,可把老奎惊出一身冷汗来。

你说什么?

马大大不好,弄得疼,还不给钱。丫头又说了一遍。

这个天杀的马方方,老奎瞬间偃旗息鼓。心里翻起惊天的波浪,一时乱如团麻。

马大大几时弄的?老奎问。

那天钉马掌的时候。丫头说。

他说了什么没?老奎又问。

他说我偷了他的马蹄铁。

你偷了吗?

我没偷,我在地上拾的。他丢地上的,别人也拾了,马大大也没说什么。

然后呢?

然后他让我去他屋。他说我听他话,他就再不管我偷他马蹄铁的事。

你没讲别人也拿了马蹄铁的话吗?

讲了。

丫头,以后离马大大远点。一些话可不要再混说,说了要死人的。老奎一边叮嘱丫头,一边帮丫头穿好衣服,他觉得自己在丫头面前既是罪人,又是圣人。

8

前一阵子,老奎突然有说不出的心慌。他没来由地开始讨厌马方方,却不得不去找马方方。老奎想探听一点消息。老奎怕马方方真的把丫头给弄了。他有点难过地想:他老奎怎么也是疼这个没爹没娘的丫头,看不过她和奶奶受苦,丫头在学校里受了欺负,他也跟着难过。马方方就不同了,他比自己更不是东西。

老奎后悔那天没有留下来看完马方方的表演,如果老奎那天留下来从头看到尾,那丫头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偏偏就那么神使鬼差,发生了这样的事。

可怎么收场?老奎心里没了主意。他马方方是系铃人,解铃还需系铃人,马方方得有个说头。老奎想到这里,便去找马方方。

马方方还是守着他的摊儿,一个人独自出神。这个驴日的,怕是在想着那事儿吧。老奎不无厌恶,又含着嫉妒,心情复杂莫名。

你怎么这么下作?老奎冲着马方方开口了。

下作?我怎么了?

丫头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嗬——你倒是知道得快!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问问你自己,怎么就这么黑心?

哟哟哎——还说我马方方黑心,你咋不看看自己?你的心,就红的?咱们俩,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放称上,都差不多,黑猪就别弹闲老鸦黑了。

老奎气得说不出话来。

9

让老奎没想到的是,马方方的嘴那么松,秦国柱来修车,马方方竟然对秦国柱说,丫头不是正经丫头,别看丫头憨,不给钱,别想日弄。

给钱就可以?秦国柱问他。

马方方竟说,有种你试试。

秦国柱的婆娘跟人跑了几年了,没有女人的他,背着人找过城里的野鸡。那不干净,也不得好,秦国柱找完野鸡后在村里这样说。他不怕别人的指摘,几乎逢人就说。

有的人,听见了,摇摇头也就过去了。也有的人,仿佛见了屎的饿狗,扯着秦国柱打破砂锅问到底。

秦国柱说给别人也就罢了,还要说给老奎听,老奎不想听这些,扭头就走。

丫头还没怎么长。秦国柱在老奎身后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来。

仿佛有惊雷在老奎的头顶炸开,简直有雷火要将老奎点着。老奎顿了步子,转身问秦国柱,你把丫头怎么了?

只能撸一下,实在做不出来。秦国柱恬不知耻地说。

老奎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哪知道,早有闲言碎语在安村传来,丫头不是正经丫头,靠那个挣钱,给钱就行。

当老奎听到这些时,时间距马方方钉马掌过去了三个月。

仅三个月时间,就已经天翻地覆。老奎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无能,分明是他老奎点着了天火,现在火势蔓延,他老奎收拾不住了。可怎么办?老奎开始了无比焦灼的日子。老婆子从大病到病去,老奎都不曾这般焦虑。那个时候,是死了心了,想着没法挽回,便也听天由命。现在不行。现在他老奎不能眼看着自己做出来的事收不了场。可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丫头的名声是坏了,但不能再坏下去。丫头还有明天,他老奎行将就木,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如果说怕,以前是怕自己的名声坏了,现在似乎没有让他更怕的了。丫头那样乖顺,丫头的命,如此不济。他老奎做的分明是落井下石的事,他一生已经这样了,如果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老奎简直到了食不知味睡不安稳的地步了。老奎觉得时间日益紧迫,多耽搁一天,丫头的名声就更加坏了一分,丫头仿佛是树梢上的最后一枚叶子,就怕风,可是风见天吹,没日没夜。如何阻止呢?老奎觉得自己像捞月亮的猴子,使出浑身的解数,却一无所获,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也许丫头的奶奶可以。想到此,老奎说干就干,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丫头奶奶的老院里。

院子里东一丛西一丛地长了草,不高,但茂盛,在太阳下挺立。一株大丽花绛红色的花朵开得极艳,却是和开败了的花同时挂在枝上,那些残败了的花焦黄、干枯,无比丑陋。

虽然是同村,但老奎从来没有进过这个门,更不曾关注过丫头的奶奶,突然面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时,老奎竟有陌生之感,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更多的东西鲠在喉中。

奶奶的头发花白,杂乱,看样子是许久没有修剪过。整个人干枯,干瘪,像那朵开谢了的大丽花,也像一枚陈年的老核桃,她的嘴巴深深地抿进去,整个人瘦小而孱弱。

老奎来了,这个糊涂的老太婆居然不知道请老奎进屋,两个人就站在院子里说话。

院里的花椒树有一人半高,结了不少紫黑的花椒,一只无比丑陋的绿色硬壳爬虫在树枝上艰难地攀爬。一只觅食的老母鸡时不时啄上老奎的脚面,令老奎烦躁无比。奶奶并不在乎鸡的来去,只顾站在院子里和老奎闲扯。她说老母鸡的蛋也不知下哪去了,丫头可能偷了蛋出去换零嘴了。她说她养的猪总是不好好吃食,比不上去年的那头,一槽猪食眨眼工夫就见底。

老奎不想和丫头奶奶东扯西拉,除了丫头,所有的话题都与他老奎无关。老奎越是想把话题扯到丫头身上,奶奶却把话题扯得更加久远。奶奶说年轻的时候,吃了许多苦,奶奶说他们这辈子没有享过福。又说丫头的妈妈心太狠。这下奶奶终于提到丫头了,老奎找到了突破口,说丫头不晓事,奶奶你可得小心了,怎么也得为丫头的以后着想。

我哪能够想那么久远?不过让丫头吃上穿上。别的我想,也没有能力,你知道的。

老奎自然知道。是啊,你有你的难。老奎更加替丫头难过。

土里刨不出钱来,你不是不知道,现在动身就要钱,丫头上学虽然不花钱,但总有零碎要花钱,我一个孤老婆子,变不来戏法的。

那是自然。老奎诺诺地,心里却在翻波浪。

说到钱上,毕竟现在一切和丫头不利的传言还没有落实到老奎这里,老奎不能主动把屎盆子往身上扣,老奎还是愿意撇清自己的。

你可知道,马方方在说丫头的鬼话?

你找我是不是就想说这个?

我以为你不知道呢,你知道还坐这么稳?

我坐不稳又怎么? 我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丫头在这个世上更没有人可依靠了。

不能让马方方这样坏丫头的名声了。

丫头是好丫头。我是不信那些混说的。

是啊!丫头是好丫头,你不信是你的事。你不知道安村现在把丫头说成什么人了。我是想着丫头没爹没妈,你一个孤老太太可怜,才来劝你的。可不能白白让马方方这样泼脏水。找马方方理论啊!让他出钱,讨回丫头的损失,不是有名誉损失费吗?这样你们的日子多少也好过些。

那不真的把丫头的名誉搞坏了吗?奶奶看看老奎,犹豫了半天,好像明白了一些,再说没凭没据的,我怎么说。

怎么说?丫头是证人啊!让丫头说啊!老奎说出这句话时,也明白自己把自己推到了火坑边沿。听天由命吧!老奎想,自己作的孽,只能由自己来承受。这样一想反倒坦然。老奎原想拖过点时间,拖过一天是一天。现在看来,拖不得了。

老奎离开的时候,发现丫头家朝外的一扇窗子四片玻璃破了三块,只剩下一块孤悬着。看老奎留意破窗,丫头奶奶说,原先只一片破的,还没来及补换,结果这段时间有人拿石头砸坏两块了。

老奎看着窗户张着大嘴,默然无语,若有所思。

10

老东西居然想讹我。马方方义愤填膺,他逢人就说。不明就里的人自然要刨根问底,于是大家都听明白了,原来丫头根本不是痴傻,不过是丫头的奶奶胡进芬找的一个生财借口罢了。胡进芬日子过不下去,急于凑够棺材本,居然上门敲诈了。

我马方方岂能容你随便敲诈!也不看看我是谁!马方方说到这里,将一只袖子挽到半胳膊上,又推至腋窝处。再挽几圈,又推,直到袖子把手臂箍得青筋突起。一会儿他又把衣袖撸下来,抹抹平,然后又挽上去。如是几次,不见消停。

安村人终于借马方方的口看清了这祖孙俩的真面目,竟是如此不堪!如此败坏!如此可憎!安村,原是个民风淳朴的高原村落,他们世代生活在这里,哪个会想到安村竟有如此伤风败俗之人。

马方方依旧在指鼻子跳脚,丫头也不再上村小学了,她本来成绩就不好,上不下去,现在更没法在学校里了,学生娃娃都说丫头是卖的。调皮的男生还频繁地找上来,问丫头卖多少钱。他们朝丫头扔石子,扔土坷垃,还吐口水。有的女学生见了丫头还绕道走。丫头笨,追上去问她们怎么了,她们便将丫头推倒在地又踹上几脚。如果不是老师发现的早,丫头肯定会被她们打坏的。奶奶更加不敢让丫头去学校了,她给丫头请了假。

不能去学校,丫头只能待家里。但丫头是待不住的,家圈不住丫头。丫头又来找老奎。老奎一见丫头,逃跑的心都有。老奎怕别人看见他和丫头在一起,怕别人也对自己指指戳戳,老奎不得不将丫头推出门去。老奎心惊肉跳地在门内听丫头一遍遍在门外叫奎大大,奎大大。这个时候,奶奶便会寻了来,将丫头连拖带拽拉回家。

老奎傻眼了,他没想到,结果竟然会演变成这样。事情根本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了,现在怎么办?这祖孙俩不但没有从马方方那里要到一分钱,反而将一个更加巨大的臭屎盆子扣到了自己头上。有无边的乏力从脚底生出来,简直生着根,要将老奎层层绑缚。老奎有着前所未有的疲惫、无奈,还有恐惧。是的,恐惧。马方方倒是仁义,还没有将老奎扯进来,然而,这并不能完全消除老奎内心的恐惧。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他老奎一手做成的。如果不是他做了邪,如果不是他二两酩馏烧头把不住嘴头对马方方混说,如果不是他想着把自己的丑事藏起来让丫头奶奶去找马方方,事情何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老奎现在是真正后悔死了,这种后悔变成了锥子,一下下锥进来,锥得肉痛更心痛。丫头,根本就是他老奎一手毁了的,马方方不过是借坡撵驴而已,怨不得别人。一回回想到这个,老奎痛心疾首。

老奎甚至想过死。是的,不止一次想过死。他想吊死在梁头或者家门前的大树下,或者喝农药吃老鼠药,或者投河,梁头、树下没人看着,大河是没有盖的,农药鼠药都在家里放着,这些轻而易举都能实现。但是他更加清楚地知道,他的死亡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丫头和她奶奶仍然站在风口浪尖上,丫头的一生,生生就毁在他老奎手上了。想到丫头粘着食物残渣的厚嘴唇,想到丫头在老奎给她擦脸洗手时的乖顺,想着有一回老奎擦完丫头的手后,丫头把五指分开,撅着嘴唇指着一个指缝说这里没有干净的样子,老奎心痛难当。他狠捶着自己的脑袋和胸口,空荡荡的几声橐橐后,一切还是照旧,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没改变。

夜色厚毯一样盖下来。老奎觉得自己在缩小,最终变成一个丑陋的疤,贴在泛着脑油味的被子下的大炕上。

11

那天,镇派出所的民警小周接待了老奎。老奎一见她,就跪在地上说,公安同志,你把我法办了吧!我有罪。

老奎嘶哑的声音如同灌了铅,短促而低沉。小周,平时负责的是一些鸡毛蒜皮的零碎小事,今天这个老汉一来就跪在地上,要求法办了他,着实把小周吓了一跳。

小周赶紧把老奎扶起来,让他坐在凳子上说。没想到老奎没说两句又跪在地上,要小周把他抓起来治罪。

老奎的泪水越过了嘴唇到了下巴上,扯着长线,他使劲吸进去一部分,很快又流出来。他很快就让自己沟壑遍布的脸变成了一个大花脸。老奎痛哭流涕,说他有罪,有大罪。我把丫头祸害了。老奎反反复复就这一句,令小周摸不着头脑,也令小周有点烦。小周眼中的老奎,衣衫倒也齐整,虽然不是很干净,但也看得过去。他的头发几乎是全白的,浓密,粗实,简直没有一根伏贴的样子。他有个大鼻头,高高地挺出来,像小周父亲的鼻子。小周在那一刻突然想到了老家的父亲。她有很久没有回家看过父亲了。

丫头是谁?小周问。

丫头是胡进芬的孙女。

你怎么祸害丫头了?

我把她——我说不出口。

强奸?当小周说出这个词时,自己也有些不相信,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是的。老奎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便承认了。

小周原只是试探性地一问,以为事情并没有如此严重。小周现在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了,她得赶紧向领导汇报。

于是,老奎被刑拘了。

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是许多人能预料到的,马方方被刑拘,秦国柱被公安局的叫去问话。一种诡异的气氛在安村上方笼罩,似乎人人自危,谁都怕和丫头家扯上关系,许多的议论再不是以前那样正大光明了,私底下说起的时候,不无叹息——为老奎,为马方方,也为秦国柱。许多人认为是丫头害了这几个人。如果不是丫头和她奶奶想出这样的办法挣钱,如果不是老奎、马方方等人同情丫头和她奶奶,那么之后的事情会发生吗?这年头,好人做不得。

当传言几乎沸腾起来时,丫头和她奶奶无法在安村待下去了,没有一个人肯正眼看丫头和她奶奶一眼。谁都可以在背后戳戳点点,甚至当面也可以吐口水,将他们的轻蔑、不屑和敌意轻易传递,和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丫头说一句话。

丫头和她奶奶被无数次叫走又送回来,而马方方等人似乎一去不回。他们一定会被判刑,也许要在大狱里蹲一辈子,人们这样揣测,同时惊呼。有人为马方方惋惜,马方方在监狱里会钉马掌吗?监狱里有马吗?那些马要钉马掌的吗?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他们。

然而让大家更加意外的事发生了。主动投案并揭发的老奎居然被无罪释放。因为丫头只指认了马方方和秦国柱两个人。

事情似乎更加扑朔迷离,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真相。老奎回来后,还是很响地在安村咳着痰走路。后来老奎和丫头奶奶、丫头一起远离了安村。有人说,老奎和丫头奶奶组成了一个家,祖孙三个人在远离安村的地方守着日落,等着日出。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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