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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丈夫姚向前

2014-07-09郝炜华

清明 2014年6期
关键词:站台火车列车

郝炜华

1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的丈夫姚向前当初不叫姚向前,而是叫姚向后、姚退步、姚落后或是姚狗蛋、姚狗尾巴草,那么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那么他就会像所有安分守已、胸无大志的男人一样上班、下班,到菜市场买菜,光着脊梁做饭,坐到路灯下打扑克,偶尔喝点小酒,不醉的时候围着楼房瞎转,醉的时候,跟我吵吵或是攥起拳头打我两下。如果那样,被他打得趴在地上我也心甘情愿、欢天喜地、兴高采烈,也许我还会抬起汗津津的脸,对他大叫大嚷:“好样的,再来两下。”

为了这个假设,我差点打电话给姚向前的妈妈,声讨她为何给姚向前起了这么一个倒霉的名字。

我爸及时扣下电话,说:“你纯粹就是瞎闹,姚向前那个人,即使真叫姚退步、姚落后,他还会做那样的事情,最后还是那个结果。说好听点是江山易移、本性难改,说不好听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什么狗改不了吃屎?”眼泪一下溢出我的眼眶,我不擦,就那样泪涟涟地看着我爸,我说:“你从没瞧起过姚向前,不是因为你瞧不起他,他还不会那样。”

“这事难道怨我?”我爸看着我的可怜相,眼圈一下子红了,说,“千错万错,就错在你和他谈恋爱。”

和他谈恋爱?看着父亲的嘴我有些愕然。脑海中,无论如何不能够将姚向前与“谈恋爱”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姚向前?谈恋爱?我看看自己,又看看我爸,我爸的怀里还偎着一个男孩,那是我与姚向前的儿子。既然是我与姚向前的儿子,那么,与姚向前谈恋爱的女人就是我了。

我想起来,那个女人确实就是我。

我跟姚向前谈恋爱的时候,他还在段内上班,天天拿着铆钉枪在货车底下安铆钉。货车不远处放着一只铆钉炉,燃着熊熊大火,里面放着烧得通红的铆钉。姚向前的工友用铁钳夹起铆钉装到货车底下,姚向前坐到木头椅子上,铆钉枪支在腿上,一只手托着枪托,一只手托着把手,“哒哒哒”将铆钉安进车体里面。这是一份非常不好的工作,脏、累不说,强烈的噪音还对人的心脏、耳膜有影响,姚向前的心脏好像没有问题,但是他的耳膜却出了问题,他说话声音特别大,并且别人跟他说话也必须大声。这使姚向前显得有些粗野,无论跟谁讲话都像打架。他第一次跟我回家,我姐、我哥都不正眼看他。我姐偷偷跟我妈说:“都是你们害了小妹,非叫她顶替,自己做了工人不说,还找了个工人做对象。”我姐和我哥都大学毕业,姐夫在商场做经理,未来的嫂子在药店做经理,都是有头有脸的管理人员,他们自然瞧不上姚向前。

我姐说这些话本不想叫我听见,可是偏巧被我听见了,我说:“做工人有什么不好?我爸不就是工人吗?我爸的工作不见得比姚向前好,烧电焊,我们小时候不是很崇拜爸吗?我哥曾经的理想还是个电焊工呢。”

我姐白我一眼,说:“懂什么,你真傻。”

我的话一点不假,小时候,我姐、我哥、我还有我妈在农村生活,我爸在段上做电焊工,他用段里的废铁和轴承给我们焊个了小拉车,我们拉着它在街上跑来跑去,别的小孩羡慕得不行。我奶得了半身不遂,我爸给她焊了小铁桌,上面铺着厚塑料布,能高能低非常方便。村里谁要做个小铁车,都是买了材料,喊我爸去焊,我爸戴着电焊帽子,拿着焊枪,电焊条在铁上一点,“哧哧”的火花冒出来,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我哥小时候的理想真的是做一名电焊工,他给同学讲故事,说一个小孩会电焊,给自己焊了条铁裤子,穿上之后,迈不动腿,低头一看,两条腿焊一块了。可是长大后,我哥抛弃了这个理想,因为他跟我爸去了一趟段上,回来后就决定考大学,不再做电焊工。这个时候,我爸要退休,1980年代的规定,退休职工可以让一个子女顶替,我爸本想叫我哥顶替,可我哥不去,我哥不去,我爸就叫我去,于是我到了段上,成为一名年轻的铁路职工,再后来就跟姚向前谈上了恋爱。

姚向前技校毕业,追我的手段非常简单,每天中午将块铁放到铆钉炉里,烧红后拿出来,红色褪尽搁上一块生地瓜,不长时间,生地瓜变成香喷喷的烤地瓜,姚向前用纸包了,送到我的单身宿舍。送了五十块地瓜后,我喜欢上了姚向前。

我姐跟我哥的态度刺激了姚向前,并且姚向前看出我爸也不喜欢他。我爸不喜欢姚向前的原因很简单,姚向前是个工人,我爸希望我找个干部而不是找个工人,他感觉自己在段上做了一辈子工人,女儿跟女婿再做工人,两代铁路人没混出个人样,怪丢人。

姚向前看出我家里人不喜欢他,心里非常生气,中午到我姑家吃饭就吃得格外多,我姑做的豆饽饽他一口气吃了五个。我姑一边看着他吃一边笑,说:“这孩子实诚,实诚,真实诚。”

姚向前咽下一口豆饽饽,用他的大嗓门说:“我们段上写了一幅标语,十二个字:说实在话,办实在事,做实在人。”说完,瞅了我姐跟我哥一眼。

我姐、我哥是知识分子,她们缺少的就是实在。

我姑拍着手称赞:“好,说得好。”指着我爸跟我妈,“将来,你们就得靠这小女儿跟小女婿。”

可是我姑的态度决定不了我家的事情,我爸、我妈、我姐、我哥都要求我跟姚向前分手。痛苦、痛苦一再痛苦之后,我向姚向前提出了分手。姚向前看着我,不说分手也不说不分手,半晌,他说:“跟我坐趟火车吧。”

我们段在个小山沟里,坐火车需要步行三里地,穿过两个村子一个镇子,到达一个叫做老虎坡的小站。这小站一天只停靠两趟列车,一趟上午十点二十分东行,一趟下午五点十分西行。东行的列车自然赶不上,我们只能坐西行的列车。

下午四点半,姚向前带着我从段上出发,他没骑自行车,拖着我的手步行穿过村子穿过镇子,一路指东指西,说说笑笑,丝毫看不出伤心的样子。出镇子不长时间是一座高铁路桥,爬上铁路桥就看到两条笔直的钢轨刀子一般将平整的田野划成两半。钢轨旁边是人为踩出的蜿蜒小路,顺着小路走五六分钟便可到达老虎坡车站。

我与姚向前刚爬上铁路桥就看到一趟绿色的列车停在老虎坡车站,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男人拿着信号旗站在列车旁边冲着我们这边张望。

姚向前说:“不好,到点了。”握紧我的手撒腿狂奔,我被他硬拖着,跑得跌跌撞撞,几次要挣脱出来,一头栽到地上。可是姚向前的手像只铁钳一样夹着我,就是不叫我挣脱。我感觉快要窒息死的时候,老虎坡车站到了,在拿信号旗的铁路职工、列车员、乘客们诧异的目光中,我张着嘴、喘着气、弯着腰,手脚并用,狗一样爬到列车上,刚一爬上去,列车就开了。

姚向前双手掐着腰,身子一上一下剧烈活动,嘴里喷出热乎乎的气息,说:“华,快要开的火车都被我们追上了,我们还有什么追不上的。追上火车就追上了幸福,跟着我,肯定有好日子过的。”

我抬头看着姚向前,他那被汗水包裹的脸上挂着不安的讨好的笑容,雪白的衬衣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刀片一样的肋骨。

我的眼泪一下子出来,头搁到姚向前的胸前,说:“嗯,我就跟着你追火车。”

年底,我与姚向前结了婚。段上分的房子在火车站附近,头伸出窗外就能看到停留在站台的火车头。每天早上,我与姚向前坐火车到达老虎坡车站,再坐汽车到段里上班。

姚向前总是在火车到达车站时带我出门,一锁上房门便是狂奔,下楼、穿过菜市场,穿过火车道旁边的栅栏口,到达站台,登上火车头后面的第一节车厢,往往踏入车厢的一刹那,列车就开动了。

所以,在姚向前离开我的很长时间里,一想到他,我就想到跟他一起追火车的情景,或者是姚向前独自在前面狂奔,我跟在后面掐着一侧的腰,喘着粗气小跑。或是他握着我的手,拖死狗一般拖着我奔跑。或是他站在车厢门口,手把着扶手,看着我蓬松着头发,惊惶失措地穿过铁路。

2

关于追火车,发生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在姚向前离开我,我非常想念他的时候,我就爱回想这些事情,它们一幕一幕如同电影在我眼前放映,弄得我眼泪汪汪,心里像有一只虫子一拱一拱地爬,痒痒的,酥酥的,酸酸的而又暖暖的。

我与姚向前每天早晨追火车,成为街道上、站台上的一道风景,经常有人像等待情人一样等待着看我们狂奔追火车,也有人将我们当成一个钟点,一看我们在马路上或者站台上狂奔,就准备送孩子上学,准备下夜班,或者准备在列车旁打一个喷嚏。站务员对我们的行为非常反感,因为我们跌跌撞撞奔进站台的时候,站台中间的信号员和列车尾端的运转车长正互相挥动旗子准备发车,我们的出现常常打断他们的计划,使他们放慢发车的速度。有时候,我们刚进站台,列车员就放下踏板,站在车门口准备关门,姚向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扶手爬上列车,然后一把拽上了我。还有一次,列车已经缓慢启动了,姚向前竟然跟随列车小跑,抓着扶手,一下子跃上了唯一敞着车门的行李车。他在车上向我伸手,我却怎么也不敢抓他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列车提速,姚向前像个绿色的小点,迅速地离我远去。这些行为不仅违反规定,而且非常危险,如果姚向前与我掉下站台被火车轧死或是轧残,受损失的不光是我们俩,还有车站的站务员与列车上的列车员。因此站务员、列车员都非常反感我们,常常用他们的大白眼珠子瞪我们。站务员几次三番跟我们进行语言交锋,又几次三番被姚向前的大嗓门顶了回去,姚向前说:“有本事,你不叫我进站,有本事你不叫我上班。我这是上班吗?我这是振兴祖国,你不允许我振兴祖国,祖国就会找你的麻烦。”列车员看到我们恨不能不到开车点就关闭车门。他们的态度令姚向前非常恼火,姚向前决心整治一下他们。

我与姚向前这种天天坐火车上下班的铁路职工俗称通勤职工,单位发通勤票,一年更换一次,也就是说我们不需要每天到售票口买票,拿着通勤票就可以在上班与家之间来回乘车。星期天,姚向前换了一身衣服,从老虎坡车站乘车来到我家附近的这个车站。下车后,他做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慢悠悠地往外走。这种样子自然会引起站务员的怀疑,站务员冲他大喊:“你站住。”姚向前偏不站住,加快步子往外走,站务员跑起来追他,姚向前也撒腿跑,站务员跑不动了,他就蹲下系鞋带,站务员见他蹲下,又跑起来追他,姚向前又跑,看看站务员跑不动了,又蹲下系鞋带。反反复复四五次,最后终于被气喘吁吁的站务员追上了,站务员说:“跑什么?跑什么?肯定逃票了吧?票,票,拿出来给我。”姚向前掏出通勤票,站务员一看,血差点吐出来,说:“你有票,跑什么跑?”

姚向前说:“谁规定我有票就不能跑?”

姚向前还想整治列车员,可是,站台上遇到的一幕使他放弃了念头。那一天,我们又是一路狂奔进站,刚刚立住脚,姚向前就被一个迎面跑来的男人撞倒在地,没等反应过来,男人就踩着他的胸脯,跃过半人高的铁栅栏,跳下站台,穿过铁路,再跃过铁栅栏,穿过水泥路,消失在居民区里。姚向前爬起身,正要用他的大嗓门叫屈,却见一名男列车员捂着血淋淋的脖子站在列车旁边发愣,一边的乘客说:“那男人太狠了,不买票,还用酒瓶子扎人,有这么坏的人吗?”

姚向前的嘴张开,又闭上,摸摸被摔疼的后脑勺,摸摸被踩疼的前胸,拉着我上了车。我一边替他揉胸,一边抱怨他:“如果早五分钟出门,如果不跑着追火车,就遇不到这样的事情。”

姚向前冲着车厢张望,车厢里挤满了旅客,看不到列车员的身影,姚向前说:“我以前挺烦列车员的,今天,感觉他们真不容易。”

姚向前与我追火车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我爸跟我妈的到访结束了这种生活。

我与姚向前结婚三周年,我爸跟我妈来看我。那时,我们仍然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房子里,房子只有一间半,一间放床、挂衣橱和两个小沙发,半间放长沙发、茶几,茶几对面是个洗手池,洗手池南侧放着电视,做饭在楼道里,一个破木头箱子锁着液化气罐,灶头与炒瓢放在木头箱旁的铁架子上。我爸跟我妈在农村住着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挺大的院子铺着水红色的砖块,种着芋头花、地瓜花,墙头上摆着一长溜花盆,从春天到秋天,满眼都是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出门是宽阔的街道,不远是一层又一层延伸到山顶的苹果园,春天时满园花朵,夏天时满树苍翠,等到秋天就是数不尽的累累果实。我爸退休后不用做农活,天天站在门口看这些画一般的风景,提高了对生活环境的要求,因此一到我家,踏进黑咕隆咚的房间,他就撇了嘴。

姚向前将一间房让给我爸、我妈睡,我俩睡在半间房的长沙发上。房外是条马路,形成了一个自由市场,夜里九点,市场里的人群散去,但是做生意的邻居或是夫妻开始吵架。扔酒瓶子的声音,对骂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爸听了心烦,不管我与姚向前躺在沙发上,推门出来。他到楼道里透气,不成想这座楼80%住户将房子租给了外地人。我家隔壁就将房子租给了一家东北人,他们夫妻、小姨子、两个儿子住在一起。妻子与小姨子性情豪放,守着儿子、姐夫就穿着胸罩在屋里晃来晃去,我爸无意间回头看到,立即烫着了一样将脸扭过去。这时候,他看到一名年轻女子走到一排自行车旁,“哗”地推倒几辆自行车,气哼哼地骑上一辆走了。另一名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披着长发,面孔抹得雪白,好像鬼一样的女子领着一个男人往黑黝黝的楼洞里走去。

眼前所见,令我爸非常失望。他没想到城市的居民生活竟然是这样的。虽然失望,但是他没有作声。第二天,他早早从床上爬起来,市场的吵闹声水一样渗进屋子的各个角落,使他无法继续睡眠,兴许他一晚上就没睡着过。我爸从床上爬起来,仍然不管我和姚向前躺在沙发上,推门走了出来。他下楼,来到马路的菜市场上,走来走去的行人、碰着人腿的自行车、菜贩子、菜摊子令我爸产生恍惚的感觉。他再一次对城市产生了怀疑,退休后十几年的农村生活美化了他对城市的印象,他脑海中的城市是洁净的,马路是宽阔的,人们的衣着是整洁的,举止是文明的。我爸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还原他想象中的城市,然而火车的嘶鸣声、自行车铃声,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还有争吵声争先恐后地传进他的耳畔,这些声音构筑成一个争吵的、低等的、世俗的、充满烟火气的生活。这个世界有快乐有希望吗?我爸睁开了眼睛,这时候他看到姚向前握着我的手,逃命一般往火车站飞奔,而我一边奔跑,一边挥舞着一根油条。我爸记得我回老家的样子,穿着铁路制服,腰板挺得笔直,引得小孩跟在身后喊:“公安来了,公安来了。”可是眼前的我,完全一副没有文化、没有出息,整日为生活疲于奔命的样子。我爸再也忍受不了了,回我家,写了一张纸条:我闺女不能一辈子跟着你追火车,日子过不好,不要见我。怕姚向前看不到纸条,我爸将它贴在房门上,然后领着我妈回家了。

这一天,我们老家的一个男人突然来到段上。那男人是个司机,开着一辆油罐车到处拉油,他不知怎么走到了我们段上。跟门卫打听我,门卫就将他领到我工作的班组,我正穿着工作服拿着扁铲铲配件上的油污,男人站在我面前愣是没认出我。我领他去找姚向前,姚向前抱着铆钉枪在车底下干得热火朝天。干完活钻出车底,脸上黑一道、灰一道抹得跟小鬼一样。姚向前伸出手,要跟油罐车男人握手,男人后退了两步,好歹将手伸出来,净白的手背立刻被抹上两道黑扛。

我与姚向前洗了澡,换下工作服,油罐车男人看我们的眼神才有了转变,说:“你们上班的样子,跟回老家的样子真不一样。”

姚向前笑,用他的大嗓门说:“远看是个要饭的,近看是个捡破烂的,仔细一看,是个铁路段的。我们就是这样的工作环境,有个同事谈了女朋友,女朋友来找他,他穿着工作服从车底下钻出来,女朋友硬没有认出来。”

我捣了姚向前一拳,人家已经瞧不起我们了,他还在那自我嘲讽,自我贬低。我说:“我们铁路工人虽然累点、工作服脏点,但是人实在、老实,对人真,对人好,对人实诚。”

坐着男人的油罐车去我家,下车时,姚向前还在菜市场买了很多菜,里面有我爸喜欢吃的猪蹄子,一上楼,姚向前就看到门上的纸条,等到撕下来,读完,姚向前的脸色就变了。

油罐车男人看出姚向前不高兴,饭不肯吃,开着车离开。姚向前握着纸条说:“华,你爸瞧不起我,你们村开油罐车的男人也睢不起我。”

我说:“你别胡乱寻思,你堂堂的铁路工人,他们哪敢瞧不起你。开油罐车的男人还是个农民,我爸不也是铁路工人吗?他在段上住了一辈子单身宿舍,城市的边都没摸着,一退休就被赶到农村,再回城市还得住咱们家,不是因为咱们,他在这个城市连个过夜的地方都没有。”

姚向前说:“华,你爸这代铁路工人跟咱们不一样,他们做工人多光荣,一提就是老大哥。现在什么年头,有几个人瞧得起工人。他们瞧不起咱们,也算顺应潮流。”

“什么随应潮流,管他们瞧得起瞧不起。只要你瞧得起我,我瞧得起你,咱俩不吵不闹,开开心心过日子就行。”

姚向前不说话,我以为我的开导起了作用,于是洗菜做饭,我爸走了,我就替他吃了那只猪蹄子。

我二天早晨,我才知道我的开导没起作用,因为姚向前不想上班了,他躺在被窝里宣布,要在家里思考人生。

这一天,我比往日早十分钟出门,出门时火车还没有到站,没有火车头嘶嘶作响的铁道线空虚而又空荡,给了我虚幻与奇异的感觉,那些熟悉我的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提着包,老太太一般,慢悠悠地晃着步子。走到站台上,火车仍然没有来,跑通勤的铁路职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散漫、悠闲、自在的气息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弥漫在各个地方。我长嘘一口气,第一次发现不追火车的生活如此简单、轻松和幸福。

3

姚向前思考人生的结果是从此以后不再上班,他要做生意,要挣钱,要过上叫我爸、我们村里人瞧得上的生活。我苦口婆心劝他:“别人瞧不瞧上你无所谓,只要我瞧上你就行。多少钱算多,多少钱算少,现在咱俩挣的钱足够花,甚至有些花不了,你看。”我拿出几百元钱铺到床上,“昨天晚上我还为这些钱花不了犯愁。”

姚向前一点听不进去,他说:“这个世界上有穷人有富人,我们为什么要做穷人,为什么不做富人。这世界上无数的钱在流通,为什么流通不到我们这里,全部流通到了别人那里。华,你不要再说了,你再说,就是在拉我的后腿了。”

我确实不能再说了。这个年头似乎人人都为钱发疯了,单位很多人请了病假做生意,甚至人有辞了职。也有人下了班做生意,卖服装、卖皮包、卖菜、到夜市炒菜,甚至拿着水壶到车站卖开水。像我这样老老实实上班的都是异类,都是没本事的人。人人都在疯,为什么不允许姚向前疯一回?

我说:“好,姚向前既然你想做生意,你就做生意,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赔再多钱,不能赔我的工资,因为我得靠工资养活我,养活你,养活我们的孩子。”

姚向前摸我的肚子:“啊,你怀孕了?最近我们没在一起,你怎么怀孕了?”

我打了他一巴掌:“现在没有怀孕,将来就不能怀孕吗?”

不知道别的不上班的男人是否挣到了钱,反正姚向前没有挣到钱。他先歇病假,在人民商场包柜台卖工艺品,每天上午八点起床,洗把脸去商场,晚上十点回家。一个月到苏州或是无锡进一次货。他进货的时候,我去站柜台,经常一整天一整天卖不出一样东西。这样过了一年,姚向前将柜台退掉,改做别的生意。退柜台那天,一名东北男人到我家要账,他放了木板画在柜台代卖,姚向前以货没卖为由不给钱,男人跟他要货,姚向前又不给货。男人坐在我家沙发上,对着水池子不断咬嘴唇,我吓得额头冒汗,担心他打姚向前。男人走后,我家的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进来的是邻家小伙子,邻家的电表与我家的电表接反了,他家替我家缴了电费,我家替他家缴了电费,我家的电费多,他家的电费少,邻家男人几次三番跟姚向前要钱,姚向前就是不给,也不让我给。这会儿他家的儿子来找姚向前算账。我又一次吓得额头冒汗,姚向前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皱着眉头低低的嗓子说:“把我家的门关上。”

小伙子说:“电费。”

姚向前仍旧低低的嗓子说:“把我家门关上。”

小伙子突然就软下来,怯怯地说:“你总不能占我家的便宜吧。”

姚向前突的一声站起来,大嗓门在屋里炸开:“踢我家的房门,滚出去。”小伙子吓得夺门而逃。

我看得目瞪口呆,说:“姚向前,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姚向前,你真的学坏了。”

姚向前又开始做别的生意,开饭店、倒卖钢材、汽油,种种我能想象到与想不到的生意他都做过。他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有时候,半个月不在家里睡一觉。几年时间过去,他有时候挣到钱,有时候挣不到钱。单位不允许职工休病假,鼓励停薪留职、辞职自谋职业,姚向前就办了停薪留职,休病假时还有一点收入,办停薪留职不仅没有收入,还要给单位交钱。

我一直老老实实上班,怀孕、生儿子、休产假、又上班,因为会写文章调到党办,助勤一年转成了干部。2000年单位福利分房,需要缴二万一千元钱,我家只有两千元存款,想来想去,只有跟父母借钱。姚向前穿着西装,扎着领带,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副混得很好的样子跟我回家。那天我哥也在家,他跟我爸一见姚向前,马上变了脸色。外人也许认为姚向前挣了大钱,我家里人却知道姚向前小钱都没有挣到。他的西装与领带兴许都是我的工资买的。

我爸最终答应借钱给我,晚上还摆了酒席陪姚向前喝酒。他们坐在敞亮的院子里,对着闪烁的星光,吹着习习的凉风,推杯交盏,把酒言欢,很快就有了酒意。姚向前拍着腿讲他做生意的种种见闻,我哥突然打断他,说:“妹夫,说句难听话,你能混好,我们村的狗也能混好。”

天呀,这是什么话。我连忙跑过去,担心姚向前将酒泼到我哥脸上,哪知姚向前呵呵笑道:“哥,那我就努力,争取叫咱村的狗跟我一起混好。”

回来后,姚向前果然更加努力,主要表现就是在家的时间更少了,新房分下来后,装修、买家俱、搬家全是我的事,等到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上,看到自己由一间半屋子搬进两室一厅,看到独立的厕所、独立的厨房时,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对姚向前的牵挂时时刻刻抓挠着我的心,最初姚向前还讲他做什么生意,后来,就什么不讲了。他常常出人意料地回家,待几天,又闷声不响地走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无声无息,仿佛从世界蒸发了一般。有时候姚向前空着手回来,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心疼得缩成一团,有时候姚向前会带一笔钱回来,看着那些或新或旧的钞票,我的心疼得更加厉害。虽然除了上班就是下班做饭、看孩子,但是我知道市场越来越规范,钱越来越不好挣,姚向前不知受多少苦才挣到那点钱。经常地,我怀疑姚向前没有走远,他就在我住的城市里,因为没有混好,因为没挣到钱,他不好意思回家,不好意思出现在我、儿子和同事面前。我变得有些神经质,看到有人醉倒街头,就跑过去看看是不是姚向前,听到有人吵架,也跑去看看是不是姚向前。晚上吃过饭,领着孩子走着走着就走到火车站,走进候车室、走进站台。站台的电线杆上经常拷一些犯了法的男人,大冬天仅穿一条短裤,冻得龇牙裂嘴,大喊大叫。这样的男人,我也要跑过去看看是不是姚向前。有一天,在车站派出所门口,我遇到一名新疆女子,她坐在台阶上,抱着出生几天的孩子掉眼泪,抬头看着我说:“大姐,帮帮我吧。我家男人被抓起来,关在屋子里了,大姐,帮我救救他吧。”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这个女人还知道她的男人关在派出所,可是姚向前在哪里?他是不是也被关起来了?如果没被关起来,他睡在什么地方?身边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4

段上开始清理休病假、停薪留职、外出务工人员,出台的政策是要么上班,要么辞职,陆陆续续,那些以各种名义不上班,在外边卖服装、开饭店、卖保险、职业炒股的职工回到段上上班。他们没有传说中光彩,有的甚至是灰头土脸,问他们做生意的经历,不是闭嘴不言,就是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想必是没有挣到钱,或者挣的钱不如做工人挣的多,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要回来上班?当然也有两人打了辞职报告,听说一人被一名南方富婆包养,另一名真的发了财。姚向前不属于回来上班的,也不属于打辞职报告的,他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流浪或是发财。单位领导几次三番找我,说姚向前再不露面,就要开除他。我眼泪巴巴地看着领导,说:“我也想找到姚向前,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到哪去找他?”

姚向前两年没有踪影了,这两年我也习惯了他不在家的生活,似乎姚向前从来没在我的生活里存在过。奇怪的是,我的儿子从来不问:“爸爸在哪?”似乎,他认为他的生活里就应该没有爸爸。看着儿子在我面前吃饭、玩耍、走来走去,我会突然想:他从哪儿来的,是我跟空气、跟家俱、跟树木一起生的吗?

有一天,在楼道里,我遇到名怀孕的女人,她上楼可以到我家,下楼可以到楼下的人家,可是她站在两家之间的楼道上一动不动。我问她:“你找谁?”她看着我,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扭头向楼下走去。我看她没敲楼下人家的门,突然意识到她是来找我的,一个怀孕的女人来找我,一定与姚向前有关。

我愣怔了一会,立即下楼追她,追到单元门口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女人仿佛一下子消失在空气之中,消失在我的眼神流转之中。看着净白的阳光,绿得叫人害怕的冬青和尖尖向上拼命生长的朝天椒,我感到茫然和恍惚,我确信这个女人没有真正出现,一切所见都是我的幻觉。

可是,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实存在的,第二天,女人又出现在我家楼道里,这次她面对着墙壁默默地流泪,仿佛墙壁是她刚刚死去的亲人。我站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来找姚向前的?”女人摇头,又点头。

“你是姚向前的什么人?”

女人摇头。

我说:“我是姚向前的妻子,你如果找姚向前,就到我家里来吧。”

女人说:“到你家也找不到姚向前。”说完扭头下楼。

仿佛一颗子弹击中心脏,我跌坐在楼梯上。这个女人确实与姚向前有关系,这个女人非常了解姚向前。眼泪一颗一颗滑出眼眶,我揪着胸前的衣服,一声接一声地喊:“姚向前,姚向前,你可以不挣钱,可以不回家,可是你不能弄个女人到家来找我。”

我相信这个女人还会来找我,她的腹中怀着姚向前的骨肉,她必须为他(她)找到在世上安身立足的理由。我敞着房门,不时出去看看,等着女人重新出现。楼道里有人上上下下,邻家的孩子趴在我家门口叫了无数声“阿姨”。半夜了,各种声音消失了,院子里狗叫的声音、楼道里走路的声音,邻居说话的声音,电视吵闹的声音还有女人做爱时兴奋的叫声统统听不到了。宁静、寂静、空旷包绕了我所能感知的一切。我又到门外看了看,空荡荡的楼道里,污秽的墙壁反射着电灯泡发出的昏黄灯光。我叹了一口气,准备关闭防盗门,可是不知道哪里伸出的手一下子把住了门。

天呀,竟然是姚向前。

姚向前又是一副没有混好的样子,脸瘦得如同刀片,胡子乱草一样堆在下巴上。看着我,嘴唇哆嗦、哆嗦又哆嗦,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所有的猜疑、焦虑、抱怨都不重要了,我只感到了心痛、心酸与心疼。这个男人是我的家人、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儿子的父亲,即使他一辈子不回家,他也是我的人。即使他在外面有了女人,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我也会和他一起面对,处理好这些麻烦事,使他没有任何负担地与我共同面对今后的生活。

姚向前没有吃饭,我炒了一个辣子肉、粉皮鸡、红烧茄子,他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到卫生间洗澡,刮了胡子,换了衣服,人显得精神了一些。这个时候,他才想到看看儿子。儿子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小脸通红,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姚向前脸贴在儿子脸上,轻轻地亲他,眼泪滑出来,一颗颗滴到儿子的脸上。

我说:“向前,回来上班吧。别在外边折腾了。段上那些做生意的人都回来了。”

姚向前摇头,说:“华,你不知道的,回不来了。”

床上,没有夫妻久别重逢后应该发生的事情。姚向前躺在离我半只胳膊远的地方,眼盯着屋顶发呆。我的手摸过去,他的身子抖了一下,翻了一下身,好在没有朝外,而是朝向我。

他说:“华,跟你商量件事,你一定要答应。”

“什么事?”我一边问一边默算着家里的存款,借父亲的钱已经还上,省吃俭用,只存了不到六千元钱,区区六千元,那女人会满意吗?看她的肚子,打胎已是不可能了。

“华,咱俩离婚吧。”

“啊?什么?”

姚向前坐起来,像女人一样用被子护着前胸,说:“我是认真的,咱俩离婚吧。”

“为什么?为了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

“姚向前,事到如今你还跟我装糊涂。”猜疑、不满、委屈、怨恨、愤怒……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一起,仿佛装在塑料袋里的水,哗地一声倒出来。我趴在姚向前的怀里,捶他、咬他、拧他、抓他、撞他,眼泪、鼻涕、口水一齐抹到他的衣服上。姚向前起初扎撒着手,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尔后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拍我的后背,摸我的头发,亲吻我的头顶。温暖一丝一丝揉进我的内心,我感觉自己那么软弱,那么瘦小,那么需要姚向前的扶持、帮助与关爱。这些年,虽然一个人带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过来,但是我仍然这么爱姚向前,这么需要姚向前,这样离不开姚向前。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看着姚向前:“说吧,多少钱,那女人可以离开。”

姚向前大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才说:“华,我真的没有女人。这些年,别的事情可能对不起你,在女人方面,我绝绝对对对得起你。”

“不可能,不是因为女人,为什么要与我离婚?”

“你呀,你。”姚向前抓了一下头,“不要管那么多了,反正要离婚,为了你,为了儿子,反正要离婚。”

“你疯了,向前,既然没什么事情,为什么要离婚?”

“你才疯了。我的话你怎么一点不明白,不管你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们必须离婚。”

“姚向前”,我大叫起来:“就是死了,我也不可能和你离婚。”

5

姚向前又一次不辞而别,似乎没有离成婚伤了他的心。我无心上班,请假回了老家。一进门,眼泪就流下来,哽哽咽咽将事情说了一遍,我爸手一拍说:“好呀,你个傻闺女,为什么不离婚?这些年,你跟他受苦受得还少?”

我妈也说:“如果换了我,早跟他离了。这样的男人,在外边闯荡这么多年,不光没发财,钱都没挣到。”

我说:“也挣了钱的。”

“挣什么钱,你家的那点事我还不知道,他这些年还不如一个工人挣得多。”

我说:“还不都怨你们吗?瞧不起他,嫌他是个工人。我哥还说他不如一条狗呢。工人有什么不好,爸,你一辈子不也是个工人吗?”

我爸不再说话,似乎后悔从前对姚向前的鄙视来。可是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段上这几年连续涨工资,如果姚向前老老实实上班,我俩的工资收入养活孩子,孝敬父母,安安稳稳过日子是不成问题的。

我爸分析姚向前要离婚的原因,一是欠了钱,一是吸毒,一是赌博。他这样一分析,我更不想和姚向前离婚了,假如我跟他离婚,没有人帮助他,照顾他,岂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吗?

我爸眼睛瞪起来,恨不能一巴掌打到我脸上,说:“你对他的感情有那么深吗?你真是傻得不透气啊。”

我说:“可能我对他的感情不那么深,可是我跟他是夫妻,不能眼看他有难不管啊。”

我爸的分析是对的,姚向前欠了一笔巨款,那个怀孕的女人是一名债主的妻子。等待姚向前无果之后,她终于踏进我的家门。这个女人仿佛一篇文章的开头,剩下的债主紧随其后,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手里全部攥着欠条,上面是姚向前歪歪斜斜的字体。姚向前在这个世上消失了,所有的人包括我、他的父母、兄妹,全都联系不到他。我是他的妻子,债主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替姚向前还钱。

从天而降的欠款使我心力交瘁。面对一张张着急的、愤怒的、可怜的脸,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姚向前欠下的钱,应该我还吗?姚向前是我的丈夫,可是他没有给我多少钱呀,他既然没有给我钱,他欠的钱我有必要替他还吗?

那天怀孕的女人又来了,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说:“孩子马上要生了。孩子他爹病了,你们不还钱,我家只有死路一条。”

事情真的如此严峻吗?既然能够借给姚向前钱,就能够有钱生孩子呀。

但是女人的眼泪打动了我,我取出节衣缩食存下的六千元钱,加上这几年姚向前给我的钱,先还给女人二万元。

还钱的消息刺激了其他债主,他们争先恐后到我家来,到段上去,打我的电话,打办公室的电话,骂我求我威胁我,找我的领导,更可恨的是还找了我爸、我妈、我姐、我哥。

我爸、我妈、我姐、我哥又一次逼我与姚向前离婚,此时要求离婚不是因为姚向前是个工人,姚向前没有本事,姚向前连累我们村里的狗一起没有混好,这次要求离婚是为了摆脱债主,为了从纷繁的贫困的污浊的生活里摆脱出来。

第一次我犹豫了,面对蜂拥而至的债主,面对家人的逼迫,面对开始变得千疮百孔,并且会更加破烂不堪的生活,考虑是不是要与姚向前离婚。这时候,段上发生了一件从未有过的事情,我们这个百年老企业的另一个段,检修车间、设备车间、段机关全部取消,所有人员全部到海边城市上班。

有的人高兴,因为能够在海边生活,呼吸洁净的空气,吃海鲜喝啤酒,到海边散步,到海里泡澡,但是更多的人不高兴,这不仅因为对我们段充满感情,更因为家搬不到海边城市,老人、妻子、孩子在这边生活,他们到海边城市上班,住单身、跑通勤,成为异地通勤职工。

不管愿意不愿意,整建制规划如期进行。年龄大的干部全部内退,党办12名干部内退8名,其中包括党委书记,他给我下达最后一道命令:到车间拍照,留下影像资料,作为纪念。

中午,我拿着相机进入修车库,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已经不见,天车静静地停留在天棚下方,电焊机放在各个角落,长长的电线蛇一般在水泥地面蜿蜒。铆焊机搁在一个铁架子上,姚向前曾经使用过的手动焊铆枪已经淘汰,现在用的是电动焊铆枪,不仅轻巧,而且没有了巨大的噪音。车间里散落着零星的工人,他们或者盯着某个设备发呆,或者坐在地板上托着腮出神。有一名职工躺在一张纸板上睡觉,垫在头下的是块瓦形的石块。这些情景待几日之后,也会消失不见,工人去了另外的城市,设备拆迁,修车库派作他用。姚向前即使回来上班,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了。

我一边看着一边拍照,心里笼罩着深深的忧伤,眼角也湿漉漉的,走到修车库尽头,一块牌子赫然入目,虽然白色的底色已经污浊,红字的字体变得灰暗,有的甚至掉了笔划,但是仍然能够看出来“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我的眼泪哗地一声下来了,站在牌子底下呜咽出声。

“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姚向前第一次到我家,坐在姑家炕上吃豆饽饽时,说的就是这句话。他一口气吃了五个豆饽饽,高兴得我姑拍着手说:“这个孩子好,这个孩子真实在,真实诚。”

真实在,真实诚。姚向前如果一直实在下去,实诚下去,老老实实地“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哪会有这么多的麻烦,我们的生活又哪会如此不堪。

6

我决定替姚向前还债,我爸说我疯了,我爸说我上辈子欠了姚向前的债,我姐说我缺心眼,我哥在地上跺了两下脚,说:“你呀,你呀,真叫我无语了。”我哥这几年也在外边做生意,与姚向前不同的是,他挣了钱。他能够挣钱的原因,用我姐的话是:坑蒙拐骗,不实在,不实诚。他挣钱不长时间就替我们养了个小大嫂,家里人包括大大嫂都知道小大嫂的存在,可是没有人管这件事情。

我指望我哥借我一笔钱,还上姚向前欠的债,我再慢慢还他。我哥一口拒绝:“我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能不明不白往水坑里扔。明摆着的光明大道你不走,偏走替姚向前还债的死胡同,好吧,你还吧。”

我说:“自古以来,父债子还,夫债妻还,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变样?”

“你呀,什么年头还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三从四德呀。”

我爸、我妈、我姐、我哥都要被我气昏过去。他们没有想到,这样精明的郝氏人家竟然培养了这样一个傻得不透气的闺女。

为了省下更多的钱,我将儿子送到老家上学,吃穿用全叫我爸支付。我爸十二万分不愿意,但是无可奈何。我放弃党办的工作,要求到生产车间上班,生产车间虽然苦点累点,但是每月多挣三百元钱,三百元可以供我一月饮食。我的生活已经简单到除了吃饭,不做任何事情的地步,如果不吃饭可以活命,我宁肯不吃饭。单位发的每一分钱都存起来,存到一定数目,还给一名债主,换回一张签着姚向前名字的借条。

这样简单周而复始的生活似乎使我的精神出了毛病,我开始像个道德审判官一样关注周边人的行为,遇到撒谎的骗人的不实诚的,我就要指出来,就要纠正他们,慢慢地我在单位出了名,慢慢地开始有人讨厌我。他们说:“有男人守着的女人都出轨,她男人一年两年不回家,她天天守活寡,守得精神出问题了。”

有一次,我坐火车遇到一位女人带着女儿坐卧铺,她们只买了一张卧铺票,乘务员要她补票,女人死磨硬缠就是不补,还冲乘务员挤对眼,夸乘务员长得帅气,我气不过,跟女人吵了一架,逼女人补了票。同事瞠目结舌地看着我,说:“不关你的事,你吵什么吵,神经了吗?”

还有一次,两位男人从北京过来,没出站没买票就登上我们乘坐的列车,列车长来来回回查了几次票,他们就是不补票,还商量如何伪装成有票的样子,蒙混出站。列车长再一次过来时,我指着男人大声喊:“他们俩没有票。”

男人恨恨补了票,恶声恶气地对我讲:“多管闲事呀,活得不耐烦了。”下车时,他们用包蹭了我的腰。我没当回事,等列车到站,发现自己起不了身,才感觉事情的严重性,同事们白着眼看着我陆陆续续地下车,都不肯管我。我急得掉起眼泪,大声地说:“即使一个讨饭的,遇到这种情况,你们也要伸一下援手。”这时才过来一名同事,扶着我下了车。他说:“不是我们不愿帮你,是你整天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对,全世界就你一个好人,我们倒想看看你这个好人离了我们这些坏人,能不能活?”

腰好之后,到同事家表示感谢,这才知道同事早就贷款买了新房,铁路上分的旧房租给别人住。他与妻子都是铁路工人,工资收入与我差不多,却住着带电梯的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批评妻子:“饭还没端到桌子上,你就先吃,眼里还有没有别人呀?”他妻子娇滴滴地说:“我是尝尝这饭里有没有毒。”

我的眼泪呼地流了下来,如果姚向前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地上班的话,我家的日子不会比他们家差的,我们也会买上新房,我也会这样娇滴滴地跟姚向前撒娇,也会幸福得脸上像开了花一样。

回到家,突然发现姚向前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蓬着一头乱发,依然是没有混好的样子,我以为他能够看到我红肿的眼睛,看到我刚刚哭过,能够将我揽进怀里哄我安慰我。可是姚向前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一个劲地抽烟,仿佛从没有离开过家,仿佛一直住在家里。

等到五根烟抽完,姚向前才抬头看我,说:“我今天去了段上。”

“唔。”

“没想到我们的段撤了,没想到一切都没有了。如果我从来没在段上上过班,如果我从来没有遇到你,你就不会受这些苦了。”

我抓住姚向前的手,我说:“你的理解是错的。”

“我怎么错了呢?你的父母,你的家人都瞧不起工人,这个社会有谁瞧得起工人?一直到现在,不是都在看有钱人,有势人吗?我一直努力,一直想摆脱工人身份的烙印,一直想好起来,我有错吗?”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不是一直在鼓励下海、经商、停薪留职、自谋职业吗?我一直在跟着潮流前进,我为什么就不能成功呢?”

我已是泪流满面,我感觉姚向前的精神出了问题,他说的话多么幼稚呀,这哪像一个四十多岁男人说的话,这分明是刚毕业大学生说的话呀,我说:“现在的形势跟以前不一样了,过去人人羡慕下海的,恨不得辞了手头的工作去做生意,现在多少人羡慕有个正式的工作,有份固定的收入。多少大学生毕业找不到工作,多少大学生走后门,找路子进铁路上班。向前,单位还没有开除你,还有份正式的工作等着你,你何必自找苦吃。”

姚向前自顾自说下去:“我到段上看了,什么都变了,人、机器、工作的内容全都变了,曾经的影子一点都找不到了。那块牌子,你还记得那块牌子吗,也扔到垃圾堆里了,可是上面的字还在: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块牌子,我一下子非常难过,我在想我的人生,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一直老老实实地说话,老老实实地工作,老老实实地做人,是不是就不会如此了?”

姚向前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他不去擦,任凭泪水在脸上纵横,我也哭起来,抓着他的手说:“向前,咱们不想那么多了,你回来上班,咱们老老实实过日子,一定会过好的。这些年,没欠过钱,没做过坏事,你欠的那些钱已经还掉一部分,咱俩一起努力,很快就会还清的。”

姚向前扭过脸看我,眼里有股小火苗一窜窜地跳,说:“华,回不来了。华,回得来吗?”

这一夜姚向前睡在家里,半夜时分突然坐起来,大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他慢慢平复下来,可是只一会儿,又浑身打战,额头冒汗,牙齿紧紧地咬住嘴辱,竟然咬出鲜红的血来。我要姚向前去医院,他死也不肯,说:“熬过半小时,熬过半小时,熬过半小时就好了。”果然过了半个小时,姚向前平静下来,并且睡了过去。第二天,我做好早饭,姚向前才醒来,瞪大眼睛,做梦一般看看这看看那。

坐在饭桌前面,姚向前进门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我,他摸摸我的手,摸摸我的脸,说:“老婆,你老了,这些年你受苦了。”说完,探过头吻了我一下。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个动作,弄得我的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下来,我边哭边说:“向前,有你这句话,我受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

“你呀。”姚向前轻轻摇头,叹气:“真的是一个傻女人。”

姚向前一边吃饭一边与我说话,他改掉过去的大嗓门,声音变得低沉、温柔,他从我们认识到谈恋爱到结婚到生孩子一一说起,说得最多的是我们俩追火车的情景。追火车,是呀,追火车,追上了火车就追上了幸福。“其实,第一次追火车的时候,我在心里打了个赌,如果能够追得上,华就会与我结婚,如果追不上,华就不会跟我结婚。终于,我们还是追上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出来,从前的日子,年轻的时光仿佛就在眼前,追火车虽然有些累,有些狼狈,有些可笑,可是我们是快乐的,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

“华,我们再追一次火车好不好?”

“追火车?为什么还要追火车?”

“为什么,为什么不去追火车?”

我放下饭碗想了一下,是呀,为什么不去追火车呀,火车停在站台上,即将启动,即将奔向前方,是的,是前方,我们在后边追,在千钧一发之际,一脚踏进车门,踏进车厢,这种成就感、成功感是其它事件无法比拟的。

为什么不追火车?好的,我们就去追火车。

7

现今,铁路上奔跑的大多数是白色动车,但是找一趟绿色的普通列车也不困难。我与姚向前到结婚后第一次住的房子那。房子已经拆迁了,菜市场也搬走了,灰色的笔直的水泥路上洒着净白的阳光,曾经罗列道路两旁的小破房子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灰色的隔音墙。我们像从前那样,手拉手在水泥路上飞奔,没有人看我们,周边空空荡荡,没有居民,没有行人,没有观众,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与姚向前两个人。但是火车奔跑的声音仍旧从墙内传出来,是快捷的,轻松的声音,不像多年前沉重的、惊人的嘶鸣。火车的声音还在,虽然看不到火车的影子,但是火车的声音还在。我与姚向前气喘吁吁来到隔音墙之间的铁门旁,从前,这是横亘于长长铁栅栏中的缺口,我们就从这里出入站台。现今一把锁紧紧地锁住了铁门,也将我们锁在了站台外边。姚向前抓紧铁门,用力摇,铁门纹丝不动,他加大了力气,脸色涨红、青筋暴怒,一副要发火的样子。我急忙拉下他的手,说: “不着急,到候车室,走进站口,一样可以到站台的。”

到候车室必须回头,穿过三条马路,穿过一个铁路桥洞,围着铁路线绕一圈,到达火车站广场,才能进入候车室。姚向前失去刚才的心劲,像条垂死的狗,慢吞吞地向前走。现在有人看我们了,因为姚向前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他们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与姚向前。进入候车室,恰巧一趟西行的绿皮车检票,随着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进站,我们来到站台。长长的灰色的站台也改变了模样,过去的水泥地面全部换成大理石地面,白油漆刷的安全线变成黄色金属嵌成的安全线。地道口巨大的广告牌,上面三位年轻漂亮的铁路女工向我们展示明媚皓齿的八颗牙微笑。

姚向前的眼里有了一点亮光,但是头仍然低着,他穿过旅客,向站台东边走去,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站台的尽头。我说:“为什么在这里?”

姚向前的眼光已经变得兴奋,头也抬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他说:“追火车呢。只有在这里才能追火车。”

话音刚落,火车进站了,先是头顶拖着两条长辫子的机车头,再是一节一节绿色的中间镶着一条黄带子的车厢。这种车厢实在太古老了,我有五六年没坐这种车厢了,但是此时它将我们过去的时光呼地一声带了过来,老虎坡火车站,那个拉着我的手拼命追火车的姚向前就在我的面前,追火车,追火车,追上火车,嫁给姚向前,追到我的幸福。

火车一节一节向前,在距我们很遥远的地方停靠下来,车上的旅客下车,车下的旅客上车,站台空荡起来,列车员前后看看,上了车,站在车门口等待着发车的信号。姚向前仍然站着不动,我着急起来,说:“快呀,火车快开了。”

姚向前不说话,向前看着,看着,拿着绿色信号旗的运转车长从行李车上探出脑袋,站台中间的信号员举起了手中的绿旗子,在旗子挥动的一刹那,他还向我们张望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姚向前一下子跑起来,他挥动着手臂,迈动着双腿,像个运动员一样向前跑去。我呆住了,因为他没有像从前那样拉着我的手,他自顾自向前跑去。姚向前,姚向前,怎么能够这样呢。我跟在他的身后跑起来。运转车长、信号员都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我们,但是他们手里的动作无法停下,因为列车已经缓慢启动了。站务员冲着我们这个方向跑来,他们要阻止姚向前追火车。追火车,追火车,这种愚蠢的行为已经多少年见不到了。

姚向前终于追上了火车,在我两手扶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姚向前追上了行李车,他抓住了扶手,身子一晃,消失在列车里面,消失之前,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列车很快驶离站台,那些奔跑的站务员停下脚步冲着行李车大喊大叫,他们在指责姚向前,指责他的冒险行为。可是所有的指责姚向前都听不到,所有的指责都一无遗漏地传进我的耳朵。没有人看我,没有人管我,我依然站在站台上,两手扶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同时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掉落到光洁如洗的大理石地面上。

列车驶出站台,拐向一个长长的弯道,驶过弯道,就会脱离我的视线,消失踪影,姚向前又会再一次随着火车从我的生活里消失,这一次是一年、两年、三年还是四年?我直起腰看着火车变成了一个小点,我等待着它的急速消失,可是它没有消失,它意外地停在弯道上,扭曲着身子,像一条绿色的虫子。有人从列车上下来,站务员冲着弯道跑去。我的心跳得厉害,两腿开始打颤,我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跟着站务员跑了过去。

有人从列车上跳了下来,面朝下趴在铁路线旁,一摊粉红色的血将几块道砟染得斑斑点点,仿佛盛开的桃花。列车员将那人翻转过来,那人的脸已经变了形状,血依旧从脸的各个部位涌出来,但是他没有死,他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的人,列车员、站务员还有我。

他看到了我,眼睛亮了一下,嘴唇向一边一歪,上嘴唇离开下嘴唇,仿佛要说话。是的,要说话,我趴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颗眼泪,我的耳朵贴到他的嘴唇上,我说:“向前,向前,你要说什么?”

姚向前的嘴努力张合,真的是要说话,可是他的喉咙只发出丝微的声音,没有话语流露出来,我抬起脸,看着他的嘴形,辨识着可能的话语:“追火车”“你终于追上了火车”“追上火车就有幸福的生活”“幸福的生活”,好像是这些话,又好像不是这些话。 我盼望姚向前的嘴唇动得再多一些,可是他明显累了,他的嘴唇半张着不再开合,他的眼睛也闭上了。远远地来了一帮穿白衣服的、抬着担架的男人,他们跑过来,将姚向前抬到担架上。列车员大声吆喝看热闹的旅客:“不要看了,快上车,快上车。”

站务员紧紧拉着一个披头散发又喊又叫又跳又踢腿的女人:“闹什么闹?闹什么闹呀?”

列车开动了,铁道线空了,净白的阳光洒上去,白花花的晃得人眼生疼。姚向前被抬走了,那个又喊又叫又跳又踢腿的女人还在那里,那个女人是谁?那个女人是我吗?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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