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楼
2014-07-09何葆国
何葆国
1
大梦坑的夜晚是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土楼圆圆的屋顶上,那抹夕阳像胭脂洇开,变成稀薄的浅色,是那种和百年土墙一样的带点苍老的浅黄色,由浅而灰,然后慢慢过渡到黑,黑的颜色就在晚风中逐渐加浓变稠。
邱加赞在灶间吃饭,他还没开灯。其实他更适应在黑暗中进餐,因为以前在马铺城里就习惯摸黑吃饭。整座土楼已经黑得像锅底,不过他碗里的米饭还是白的。他看到楼门厅影影绰绰走进一个人,这个人站在廊台边,抬起头仰望着土楼上空。他立即判断出这是一个外地人,连忙放下饭碗,摸到灯绳拉了一下,灶间亮了,再拉另一根灯绳,楼门厅那里也亮了。
来人叫罗洪建,似乎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吓了一跳,扭头看到一个人从灶间走出来,个子高高的差点顶到了门框,两条腿又细又长,长得和上半身不大成比例。
“这位朋友,欢迎你来参观我们苏醒楼,这是全世界第二小的土楼。”邱加赞一边操着地瓜腔的普通话一边沿着廊台走去。
罗洪建愣愣地看着邱加赞走过来,这才发现他的个头其实和自己差不多,一米七左右,因为门框太低才显得高,不过他的两条腿真是长,比上半身长多了,使他看起来像是踩在高跷上一样。在大梦坑,罗洪建看到的几乎全是一米六以下的男人,面前的这个邱加赞显然是个异数,不谐调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令人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邱加赞走到了罗洪建面前,说:“参观是要门票的。”
罗洪建脸上的表情由迷惑迅速转换为错愕,他用闽南话反问道:“门票?凭什么要收门票?”
邱加赞听出这是马铺县城口音的闽南话,便用大梦坑口音的闽南话说:“只要不是大梦坑人,进来参观都要收门票。”
“这土楼是你家的啊?”罗洪建带着讥讽的语气说。
“没错,这苏醒楼是我家祖上建的,清同治八年也就是公元1869年动工,1875年也就是同治帝驾崩那年完工。”邱加赞背诵一样地回答。
“收费是要经过政府审批的,你懂不懂?你有政府批准手续吗?”罗洪建沉着脸,用一种严厉的语气责问道。
“我不需要懂,反正这是我家的土楼,你要参观就买门票,你要不买就请你出去。”邱加赞镇定地回应。
罗洪建不由认真地盯着邱加赞看了几眼,灯光照着他一半的脸,使他的脸像阴阳脸一样怪异。他想,今天看来是遇到怪人了,都说大梦坑多怪人,连他自己在马铺县政府大院里也被当作怪人,现在他倒要看看,谁比谁怪?他的眼光在土楼里转了半圈,故意找话说:“这土楼里没住人啊?”
“我站在你面前,难道不是人是鬼?”邱加赞不满地说。
“你?你不就是收门票的吗?”罗洪建又故意乜斜了他一眼。
邱加赞感觉受到了贬低,挥起一只手,义正辞严地说:“我告诉你吧,我是这苏醒楼楼主邱东泉的第六代孙邱加赞。”他的手像刀一样,煞有介事地一劈,又一劈。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管你是谁,只要你不姓邱,不是大梦坑人,你进来就要买门票。”
“那好,我买一张,一张多少钱?”
“十块钱。”
“好,你有票据吗?”
“当然有。”
罗洪建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十元币。邱加赞两根手指接过钱,抖了一下,放进口袋里,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票据,递到罗洪建手里。罗洪建发现这是一张陈年的市场摆摊收据,上面印着十元和一枚鲜红的自制印章,“世界第二小苏醒楼邱加赞”,布局和字体显得很笨拙。
“我要去告你。”罗洪建收起票据说。
“告我?那你尽管去告好了。不瞒你说,我在马铺城里待过十多年,到信访局、纪委和法院都告过人,我才不怕你告。”邱加赞冷冷笑了一声说。
“你等着,很快知死了。”罗洪建猛一转身走了。
2
大梦坑原来叫大坟坑,相传邱氏先祖从宁化石壁一路走到这里,天已黑透,累得实在不行,坐地倒头便睡。天亮醒来后,发现四周围散落着好多个杂草丛生的坟堆,但是下面有一块不小的谷地,一条溪水蜿蜒穿过。他决定就在这里开荒定居。这个地方就被叫作了大坟坑。后来大坟坑出了个秀才,觉得这名字不雅,就把大坟坑改作大梦坑,在闽南话里,坟和梦是谐音的。
自从大坟坑改作了大梦坑,村子里就一茬茬地出现一些魔魔怔怔、神神叨叨的人,半夜里爬起床,在土楼内外、山上山下游荡,有的人还下田干活,有的人则搭伙打牌,天一亮,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像平常一样饮食起居。外面的人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异样,只有家里人才会感觉到他们目光呆滞,六神无主,像是还没有睡醒一样。这种人还有个特征,就是身材矮小。
据说邱加赞的高祖邱东泉便是这样一个梦游的人,和其他人略为不同的是,他白天是一个勤力苦做的人,夜里梦游时依旧是苦做不已。他每天夜里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卧室门口栏板下的尿桶前撒一泡尿。其实他是被尿憋下床的,但是撒完尿他并没有返回卧室,而是从三楼走到二楼,从自家禾仓里取出箩筐和扁担,然后漂浮一般走出土楼。那时大梦坑只有一座圆土楼,全村几百个老小都住在这座叫作升平楼的老圆寨里。现在升平楼也还在,只是住的人锐减为十个左右。据说有个厦门老板准备把整座楼租赁下来,改造成乡村旅馆。当年邱东泉走出升平楼之后,如有神功,脚下飘飘然,眨眼间就来到山脚下,挖土,装土,挑起满筐的红壤土,健步如飞地往溪边的小坡地走去。一年多的梦游,他全都用来挑土,做土。所谓做土,就是在红壤土里掺上石灰、细砂,然后覆盖上一层稻草,让它发酵。接下来的一年,邱东泉每天梦游到这里挖地基,本地话叫作挖大脚坑,地面以下的石砌地基叫“大脚”,地面以上的墙脚叫作“小脚”。他从溪里搬来了很多大石头,似乎无需用力,比一下手势,指一指方向,那些石头就自己长脚一样飞来了,然后他根据它们的大小、形状,严丝合缝地砌成“大脚”或“小脚”。起了地基,邱东泉每天夜里开始夯墙,砰、砰、砰,夯墙声在夜间显得特别清脆。但是升平楼里熟睡的人们是听不到的,只有几个同样梦游的人,悠悠荡荡走到这里,有的看几眼转身走开,有的则会跳到墙头上帮他夯墙。升平楼的人开头对坡地上突然出现的地基并不大在意,因为这实在不像是要建土楼的节奏,一座土楼多大啊,几十个开间,从这头走到那头就有几十米,而这地基围起来也就几张谷笪大小。后来大家发现这墙居然一板一眼地夯起来,这到底是谁干的?白天邱东泉也曾经多次挤在人群里对着增高起来的土墙指指点点,他也不知道这是谁夯的土墙。几个老者猜测是神人所为,他们决定夜里起来看个究竟。半夜里,他们相互叫醒,然后轻手轻脚走出升平楼。月光如水,在大梦坑静静地流淌,他们听到一阵一阵富有节奏的夯墙声,结实有力地捶打着大梦坑的静谧。这几个老人走到坡地上,仰头看到站在墙头上奋力夯墙的人正是邱东泉,他两手握着夯杵,一起一落地夯着土,他的脸在月光照耀下像是盖了一层霜,闪闪发亮。老人们看得目瞪口呆。在邱东泉六年多的梦游时间里,他以一己之力建造了一座小小的圆土楼。建成之日,尚未装修,他的梦游症突然消失,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汉子一夜之间变成一个衰老而又虚弱的老年人。其实他的体力和心血在长期的梦游里被透支了。这座土楼在邱东泉过世后,由其三个儿子进行装修,并正式命名为苏醒楼,寓意自然是从此不再梦游,清醒过日。许多年之后,土楼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大梦坑虽然不在世遗核心景区,但也不时有一些游客前来参观。有个作家经过实地测量和比较,发表文章宣布苏醒楼是目前已知的第二小的圆土楼。最小的圆土楼是南靖县新罗村的翠林楼,11开间,3层楼高8 米,楼内直径9米,而苏醒楼15开间,3层楼高11米,楼内直径15米。苏醒楼从此有了不小的名气。
邱加赞的父亲系邱东泉派下三房后人,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本有一次参军的机会,但是罗岗村的罗茂生举报他在土楼公社民兵集训时有过一次梦游,半夜里拖着一把木刻步枪趴在坟堆上练习瞄准。他的名字就被刷下来,换成了罗茂生。不久罗茂生就参了军,走出大山到了广东的海边,后来转业回到马铺县城,当了机关干部,娶了一个县城女人,下一代从此变成了城里人。而邱加赞的父亲终生困于土楼,最后在土楼里升了天。同样生于土楼长于土楼的邱加赞,在参军无望(报名体检因体重不够即遭淘汰)、升学无望(第一次高考落榜,家贫无力补习再考)之后,不甘心重复父亲的命运,独自一人跑到了马铺城。但是十几年之后,还是孑然一身回到了大梦坑。
此时的土楼虽然还是那座土楼,却今非昔比,令人刮目相看。邱加赞回到荒废了几年没有住人的苏醒楼,看到天井的杂草都有半人高了。前几年还住着的几个堂叔堂婶有的过世了,有的搬到儿子的钢筋水泥房去了。他花费时间收拾了自家的房间,把整座土楼打扫干净,该修补的地方,比如朽坏的栏板、破裂的门窗等等,也都修补了。他做了一块木牌子,挂在外面的土墙上,牌子上有他用红漆写的两行字:
世界第二小的土楼
苏醒楼
每天他就坐在苏醒楼的门槛上,向每个进来参观的外地人收门票,一人十元,最多的一天收过三百多元。当然有时连续几天收不到钱,但平均起来,每天能收六十至八十元。这个收入强于他在马铺城里的收入,而且轻松自在。他甚至存了一笔钱,动过用这钱买一个越南老婆或者客家老婆的念头。
大梦坑人开头并不相信邱加赞能收到钱,这里并不是田螺坑、洪坑那样出名的景区,谁愿意花钱进来看你这座破土楼呢?可是确实有很多人愿意花钱来看苏醒楼这座号称世界第二小的土楼。这些人主要是自驾游的城里人,还有背相机、画夹的游客。有的人面对邱加赞收门票的做法,起初多少有些抵触,但是邱加赞不急不缓地解释说,你们去看田螺坑土楼,门票一百元,我们这大梦坑的苏醒楼,虽然不是世遗,但它是全世界第二小的土楼,别具一格,里面还有雕工精细的石雕、木雕,还有神奇的梦游建楼的传说。来都来了,也就十元,这十元一方面我要打扫维修土楼,另一方面还要给搬出土楼的老人一些补贴,还要给邱氏宗祠上缴一点,难道你们觉得这十元很多吗?听邱加赞说得这么朴实、诚恳,大家最终还是心甘情愿地掏出钱来。来都来了,也就十元钱嘛。像罗洪建这样的客人,邱加赞还是第一次碰到。
3
罗洪建原来是马铺县水利局的副局长,去年出了一点麻烦,被免了职,保留副主任科员待遇,偶尔替代忙不开的其他副局长开开会,几乎可以不用上班,单位里没人管他。这时候他突然爱上了摄影,先是买了微单,很快又买了无敌兔,常常自己一个人开着车,跑到乡下土楼拍照。其实他老家就在土楼乡罗岗村,村里也有几座圆土楼和方土楼。这天他就是到老家拍土楼,天擦黑了准备回城,途经大梦坑,想起苏醒楼,特地拐进来打探一下,计划哪天来这里好好拍一拍。没想到遇上一个强行收门票的。他也算是马铺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使到田螺坑这样的景区,那些把门的若是认得他,都会放他进去。他并不在乎这点钱,但是今天这个强行收门票的邱加赞令他非常不愉快。这已经不是十元钱的问题,而上升到了面子、态度、规则等等层面的是非问题。
罗洪建一边开车一边按着手机,拨通了土楼乡简书记的电话。这个简书记是他高中同学,平时也常有往来。电话接通了,罗洪建开门见山地说:“简书记,我要向你举报,大梦坑苏醒楼有人乱收费,进楼要收十元门票,这事你管不管?”简书记在电话里笑着骂了起来:“这算什么鸟事?十元他爱收就收,你罗局长就当扶贫好了。”这什么态度啊?罗洪建生气地掐断了电话。
回到家里,一片黑乎乎的。罗洪建知道老婆又回娘家去了,最近她母亲身体不大好,她便有借口住在娘家。去年儿子上了大学,他又时常跑土楼拍照,有时好几天彼此见不到一面,不过大家也都习惯了。罗洪建开了灯,先到厨房,取了一包方便面,又从冰箱找了一粒鸭蛋。煮面填了肚子,罗洪建立即坐到书房的电脑前,把那张苏醒楼的“门票”取出来放在桌面上,用无敌兔拍了几张,然后用数据线传到电脑硬盘里。他登陆了自己的微博,先把“门票”的图片上传,接着在发布框里开始写微博:大家快来见识一下世上少见的“门票”!大梦坑土楼村民擅自向游客收费,损害土楼形象……
这时,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父亲罗茂生的电话,心里有点烦,但还是接了。父亲在电话里说:“好消息啊,我刚打听到一个老战友,他妹夫现在是我们省的政研室副主任,是不是通过他说一说,争取你的职务能够恢复……”
自从他去年被免职之后,父亲每次来电话都是一样的,就是哪里又找到了什么关系,希望能够说动马铺县领导给他官复原职。他一听就烦,父亲也算个老干部,虽说退休时才是个副科级,谁知他从哪儿曲里拐弯地找到许多位高权重的关系。可是这管用吗?父亲实在是老糊涂了,人家没得你好处怎肯帮你说话?再说马铺县领导未必能听他的。罗洪建打断父亲兴奋的话头,说:“你别操心了,副主任不够用,等你找个副省长再说吧。”他毅然决然地摁下电话,并把父亲的号码拉入黑名单。电话断了,父亲会坚持再打,只有让他连续半天打不进来,他才会死心。所以父亲的号码三天两头被他拉入黑名单,一般第二天才解除。
罗洪建继续埋头在键盘上打字:利欲熏心的个别村民,未经有关部门批准,违法收费,我要举报你!罗洪建想了想,在后面“爱特”了本地几家媒体的微博,然后点击发布,这条微博倏地飞进了浩瀚无边的网络海洋。一分钟后,罗洪建忍不住刷新一下,这条微博还没有转发和评论。他不是大V,这也正常。他又从网上找到马铺县物价局的网站,首页居然还是几年前的新春贺词。不过他在旁边看到了举报邮箱,就把微博复制一下,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附件上传了那张“门票”图片,发送了出去。
这时,手机又响了。罗洪建一看是妹妹的电话。妹妹劈头就问:“哎,老爸给你打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罗洪建说:“刚才还通过话。”妹妹说:“老爸还有话跟你说。”父亲的声音随即响起来,他似乎就候在妹妹的身边,一下抢过了电话。罗洪建按下免提键,把手机放在桌上,自己一边听一边继续上网。
“你还年轻,不要太灰心,还是有机会的啊。本来局里收费,也是文件允许的,再说你收了费又不是装进个人腰包,只要上面有人,给郭书记、李县长说一说,或许就能有转机。副主任科员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实职,你可以换个地方,就是下到乡镇当个副乡长也好啊……”
罗洪建越听心里越烦,说:“好吧好吧,这个有空再说,我现在很忙,以后再说吧。”他果断地摁掉了电话。突然想起,自己正是因为一次乱收费——根据原来的文件,向几家民营小水电站收取年费,被人举报到媒体,市委领导批示下来,他就被县里免了实职。而那个苏醒楼的邱加赞公然乱收费,他岂能不受到惩罚?
又上微博刷新了一下,罗洪建看到有几条评论和一条私信,不过几条评论都是卖粉丝的小广告。失望之余打开私信,他不由一振,这是市里一家媒体发来的:请提供详细地址,拟派记者进行暗访曝光。
4
邱加赞打着饱嗝走出灶间,他叉腰朝村子通往外面的土路上望了一会,在石门槛上坐了下来。
住在升平楼的邱学法挑着空粪桶从苏醒楼门前经过,他走到邱加赞面前停了下来,两只粪桶便放到了地上。这个邱学法是邱加赞的初中同学,个子太矮了,脖子尤其短,短到几乎看不见。他看了邱加赞一眼,说:“赞的,我也想在我们升平楼收门票,可是五六天都没收到一分钱,这大梦坑风水都被你占了。”
“话不能这么说。现在土楼是世界文化遗产,名扬天下,可是土楼有成千上万座,单单列入世遗的就有46座,你让人家看哪一座呢?你要有特色才行啊。升平楼虽说是一座老土楼,年代久远,可是像它这样的土楼太多了,吸引不了人们的眼球。”邱加赞说。
“怎么你们这苏醒楼就能收到钱?这鼻屎大的楼。”邱学法不满地说,为了表示不满,还特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邱加赞哈哈笑了几声,说:“这你就不懂啦,苏醒楼是世界第二小的圆土楼,小巧玲珑,就像拇指姑娘一样,人见人爱。拇指姑娘,你肯定不懂了吧,你可能就知道田螺姑娘吧?”
邱学法很不高兴地挑起粪桶走了。他太矮了,粪桶几乎是拖着地走。看着他的背影,邱加赞心里涌起一种优越感,这是在智力上和精神上的胜利。在他看来,大梦坑到了他这一茬人,迷迷糊糊梦游般过日子的人还真不少,只有他是清醒的,虽说在马铺城里混迹十多年,几乎一事无成,但那也是人生的一种历练和积累。他是有一天突然醒悟过来,决定回到大梦坑的。回想起来,在马铺城里的十多年,就像一场梦游一样,当年祖上梦游,建起了一座苏醒楼,而他却是两手空空,只有一副寒碜的行囊。不过当他走进久违的苏醒楼,拔掉水井四周围的杂草,发现从杂草丛里显现出来的石雕、石水槽还完好无损,门窗上的蜘蛛网清除之后,有的木雕虽有破损,有的却还栩栩如生,他明白他可以收门票了——苏醒楼是一座有人文内涵的有看头的特色土楼。这是祖传的家业,为什么不可以收门票呢?进城打工都要被收暂住费,进土楼收门票理所当然。
邱加赞看到一部白色的小车驶进村子,停在升平楼前面的埕上,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他们在升平楼前站了一会,并没有进去,而是往苏醒楼这边走来了。他们一前一后,走走停停,终于走到了苏醒楼前面。
“你们好,请问你们从哪里来?”邱加赞站起身笑脸相迎。
“我们从市里来。”那女的看了看邱加赞,问道,“这就是苏醒楼吗?”
“是的,这就是苏醒楼,是我祖上梦游的时候夯建的,每天晚上梦游建一点,这样慢慢建起来,前后花了六年多的时间。”邱加赞说。
“梦游还能建土楼?”那女的惊讶地张大嘴巴。
那男的扭头对她说:“前不久我们报文摘版不是还报道过,一个英国男人梦游到意大利,在那里娶妻生子,十多年后才清醒过来?”
“是呀,梦游是一种超常状态,无所不能。”邱加赞说。
那女的点点头,对邱加赞说:“我们可以进去参观一下吗?”
“当然可以。”邱加赞说,“不过,每个人要收十元门票。”
“收门票?为什么?”那男的叫了起来。
“苏醒楼是世界第二小的土楼,里面有许多石雕、木雕,你们若有兴趣就进来参观,我还可以给你们讲解,只收十元,难道很贵吗?”
“可是,你这收费,政府有关部门批准了吗?”那女的说着端起相机,往苏醒楼大门拍了一张,又对准邱加赞快速按下了快门。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民宅,不需要批准。”
“不批准,就是非法的,就是乱收费。”那男的说。
“参观是自愿的,我没勉强你们,如果要参观就交十元,如果不交,就不要进来。”
“任何人进来都要交钱吗?村里人进来呢?”那女的发问。
“只要不是大梦坑人,任何人参观都要交钱,美国总统来了也一样。”
“你这样私自收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吗?”那男的问。
邱加赞发现这一男一女轮番发问,显然不是正常的游客,就像昨天那个较真的中年男子一样。他心里不由有了一点警惕,但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不满,说话的语气也冲了起来:“什么是妥,什么又是不妥?你在城里尿急,公厕收你五毛钱,这也不妥吗?我到城里打工,被收暂住费,这就妥了吗?”
这两个刚出道的小年轻没想到在这偏僻乡野还有这等厉害的角色,一时回不了嘴,便用相机和手机不停地对着苏醒楼和邱加赞拍起来。
“你们记者有采访报道的权力,但我希望你们要保持公正立场。”邱加赞冷不丁地说,把他们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是记者?”那男的傻傻地问。
邱加赞微微一笑,说:“我不怕上报纸,上网更好,我在马铺城里的时候,也时常到网吧上网的。其实你们用不着暗访,你们就公开采访我好了。”
这两个男女对视了一眼,似乎为自己的身份暴露而显得有些尴尬。那男的干咳了两声,说:“那好吧,既然你已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就公开采访你一下。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收门票?”
“这个问题其实我刚才回答过了,现在我再说一下,这十元钱,主要用于苏醒楼的日常维护,同时这里面也包含我的讲解费,另外我还要给搬出苏醒楼的几个老人一点补贴。”
“根据国家法律规定,任何未经批准的收费都是禁止的,你为什么还要收?”那女的说。
“根据国家法律规定,受贿是犯法的,但很多干部为什么还要收?”
“他们最终会败露被处理的。”
“没错,他们会被开除、免职,甚至坐牢,他们都不怕,我就一个农民,难道还怕被开除成干部不成?”
这两个小年轻在邱加赞面前彻底无语了,抬头看着面前这个上下身长得不谐调的中年男人,心想今天是遇到大梦坑怪人了,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丝惊喜和崇拜。
“你们如实报道吧,就按我说的原话,希望你们到时给我寄一份报纸。”邱加赞伸出一只手往苏醒楼里面比了一下,“我没什么答谢你们,就请你们免费进来参观一下吧。”
“不用,不用。”这两个年轻记者受到惊吓似的,不约而同地摆起手。
5
罗洪建收到一条微博私信:感谢你提供线索,你所反映的问题我们已暗访见报。他连忙登陆报社网站,看到今天的电子报第三版右下方有一条报道,下面配了一张邱加赞侧身站在苏醒楼大门前的照片,旁边还链接了关于苏醒楼的简介,什么相传为邱氏先祖梦游时所建,什么富有奇特的人文内涵。罗洪建读完千把字的报道,不由骂了一声:“这哪是曝光?简直是做广告!”
罗洪建气冲冲地想给报社回一条私信,质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报道的,想想还是算了,犯不着跟记者较真,他要较真的是大梦坑那个收费的长腿男子。他几次听父亲唠叨说,大梦坑人都不好玩,要么犟,要么精。其实自己的老家罗岗村和大梦坑就相邻一座小山岭,但历史上两个村往来并不密切,通婚的很少。他记得父亲在马铺县农业局副局长任上时,几次被人告状,据父亲说都是大梦坑人写的信,无中生有,添油加醋,害得父亲被纪检部门叫去问过一次话。那年父亲有望从农业局副局长提升为统计局局长,因为年纪关系,这将是父亲的最后一次机会。从副科升为正科,在罗岗村的罗氏族谱上可是浓重的一笔。父亲对此非常看重。但就在这节骨眼上,来自大梦坑的举报信又飞了个满天,马铺县委书记、县长甚至市委书记、市长都收到了。父亲的正科梦到底还是破碎了,几年后以副科级身份郁郁寡欢地退了休。罗洪建想,这回无论如何要给那个收费的大梦坑人一点颜色看看,不仅为自己,也是为父亲出一口气。
这时罗洪建想起马铺县物价局的马腾飞局长。任何收费都要有物价局的收费许可证,那个大梦坑农民无证收费,物价局正好可以治他。马局长原来是他水利局的同僚,前天还往物价局邮箱举报,怎么就没想到直接打电话向他举报呢?
罗洪建立即拨通了马腾飞的电话:“马局,在忙啊?看到今天的报纸了吧,第三版,曝光大梦坑土楼村民乱收费。你也看到了?这是违法的,你们应该去处理啊。马局,不瞒你说,这是我向报社记者报料的。”
马局长在电话里答应下周一派两个工作人员下去调查,如果情况属实,将坚决取缔苏醒楼的收费,并给予经济处罚。
晚上罗洪建到父亲家吃饭,母亲还在厨房忙着,坐在客厅看报纸的父亲一手摘下老花镜说:“这个大梦坑,民风不正嘛,私人怎么可以收费?目无王法。”
罗洪建知道父亲看到了那报道,心里对大梦坑的厌恶又被挑起了。突然他也好奇起来,父亲到底和大梦坑有什么过节?今天正好问问。
“这个大梦坑,你是不是曾经在那里得罪过哪个人?”罗洪建问父亲。
“哎呀,你别跟我说大梦坑,我一听大梦坑就烦。那地方原来是叫大坟坑,你知不知道?全是乱坟堆,所以那里的人中了邪,好多人魔魔怔怔地集体梦游。我能得罪谁?不就那年参军吗?全土楼公社只有一个名额,当时我是公社民兵,好多个民兵报名体检,初检筛下了几个人,我是过了,另外还有几个也过了。有一个是大梦坑的邱顺德,他有梦游症,在公社民兵集训时,我亲眼见过的。我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公社武装部长。这是一种病啊,我当然要报告给领导,万一他真参了军,以后在部队里梦游,操起机关枪一阵扫射怎么办?我报告给领导,领导表扬了我,当然他就被刷掉了,从此他就忌恨我了。前些年我在农业局被人告状,举报信大多是匿名的,有的落款写大梦坑群众,我猜全都是他搞的鬼。”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历史恩怨,罗洪建一听就全明白了,当年参军是能够改变命运的大事,父亲正是因为参军,自己才没有被生在罗岗村的土楼,那个邱顺德参军不成,一生注定只能待在大梦坑了。可是他自己有梦游症,这能怪得了谁?他猛然想起,莫非那个苏醒楼收费的长腿男子是邱顺德的儿子?他感觉一定是,这样也好,上代人的恩怨继续演绎,看他怎么来治他。自己现在虽然只是一个副主任科员,但要治一个乡野草民还是有办法的。不管怎么说,一报还一报,睚眦必报。最近仕途不顺,心里窝着一肚子火呢,他正想找个什么宣泄。
6
这是今天的第三拨客人了,两女三男,他们说是看到报纸上的曝光才知道苏醒楼的,所以回程路上特地绕过来看看这座相传为梦游者所建的世界第二小土楼。邱加赞带他们在苏醒楼转了一圈,给他们讲了祖上梦游建土楼的传说,还介绍了门窗上木雕所雕刻的典故。出了土楼,邱加赞问他们:“你们觉得进来一趟花十元值不值?”有个女的回答说:“值啊,现在十元能买到什么呀?”
送走这五个人,邱加赞看到两个老妇人站在土楼右侧,一个他要叫大表嫂,另一个要叫三婶,原来都住在苏醒楼,前年才搬出土楼和儿子住在一起。邱加赞想起这个月还没给她们钱。他每月给搬出土楼的每个老人五十元,算是补贴。对老人来说,每个月有五十元的额外收入,差不多是一笔巨款了。当邱加赞掏出钱交到她们手里时,她们乐得合不拢嘴,一人拉着他一只手,不停地说着好话。
“赞的,你这么好的人,听说你在城里娶了一个老婆,怎么没带回来?”三婶说。
“哎呀,我在城里什么也不是,谁肯嫁给我?”邱加赞笑笑说。
“好人好报,大量大福,赞的,你会好的。你才四十出头,赶紧娶一个。”大表嫂说。
这时,邱加赞看到又有一部车停在升平楼前面,有两个人从车上下来,和那五个走到车门边的游客交谈了几句,然后往苏醒楼走来了。看来,那报纸的报道还是很有一点广告效应的。
那两个老妇人松开邱加赞的手,一前一后往土楼后面走去。邱加赞看到那两个走来的男子手上提着公文包,年纪不大,但是方头大脸,气宇轩昂,看起来像是干部。当然干部也可以是游客。邱加赞向前走了几步,并非迎接,而是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
这两个人走上来了,那戴眼镜的先开口问道:“你就是苏醒楼收门票的?”
邱加赞一听这话就心里有数了,点点头说:“是,我叫邱加赞,苏醒楼建造者邱东泉的第六代孙。”
另外一个人自我介绍说:“我们是马铺县物价局的。”
“哦,你们找我有何贵干?”邱加赞说。
“是这样的,”戴眼镜的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未经批准,在苏醒楼门口向人收取所谓的门票费用,有这回事吗?”
“有呀,我都收了大半年了。”邱加赞若无其事地说。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物价法》,你这是违法行为,我们要求你立即停止乱收费。”戴眼镜的说,语气里带有了一点法官的味道。
“我们还要对你进行罚款。”另一个人说。
“这是我家的土楼啊,我没强迫任何人进来参观,你想进来就交十元钱,我给你导游讲解,这有什么不妥?就像我家产的茶叶、柚子拿到市场上卖,只要没有欺诈没有短斤少两没有以次充好没有强买强卖,一切都是公平交易,你们也管得着吗?”
“你这是乱收费……”
“学校乱收费、医院乱收费、乡政府乱收费,你们不去管,你们就想管我土楼一介草民?”邱加赞突然激动起来,脸色涨红了,从耳根红到脖子,连喉结也激动地窜动着,像是一颗准备射出的子弹,“这是我家的土楼,游客自愿花钱参观,关你们物价局什么事?社会上那么多乱涨价乱收费的事,你们不敢管,不想管,你们就柿子专挑软的捏?告诉你们,我就是要继续收费,只要游客自愿,你们想罚款?三个字,不,两个字:做梦。”
“这位同志,你这态度很猖狂啊,很不好!”
“我就这态度,我是农民不是干部,不怕双规,难道你们可以把我从农民开除成干部吗?”
这两个物价局干部被邱加赞顶得无言以对,心想这个刁民啊,实在没办法跟他较真,要是放在以前,可以叫大队扣他工分、扣他口粮,叫村委不给他盖章,就是前几年,还可以叫派出所把他抓起来,或者叫乡政府把他关进什么学习班,现在这些招数都失灵了,他们只能无奈地看着邱加赞,改用普通话警告他,显得比较正式:“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后果自负。”
“我很自负,大家都说我是大梦坑最自负的人。”邱加赞也改用普通话说,脸上的笑意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种骄傲。
戴眼镜的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打印着文字的纸,放在公文包上填了几个字,递给邱加赞说:“这是整改通知书。”
“我不收。”邱加赞把手别到身后去。
戴眼镜的看了同伴一眼,走到苏醒楼大门前,把通知书放在石门槛上,弯腰捡了块小石子压着,然后拍拍手走回到同伴身边,说:“撤。”
邱加赞背着手,抬起头看了看天,他想起昨晚做梦梦见父亲,场景很清晰,就在苏醒楼内外,但画面很穿越很凌乱。父亲拿着一部手机问他举报电话是多少,他一看是只塑料手机,顺手扔到了天井里。咔嚓、咔嚓,苏醒楼屋瓦上有人在行走,他一看是二堂弟梦游中又爬上屋顶了,想喊却喊不出声。父亲在后来的梦境中又出现了,他对邱加赞说,其实,我真的不忍心告诉你,人生其实就是一次梦游。他猛地醒过来。父亲在梦里居然变成了哲学家,其实父亲根本说不出这话,这话是自己的思想折射。记得父亲在世时,几乎把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为命,他不以为然。现在自己也经历了许多人事,感觉命运这东西还真是说不清。自己一门心思想走出土楼,最后在外面绕了一圈,还是回来了……圆圆的苏醒楼就像梦游了一圈才醒来。
7
物价局居然对一个乱收费的农民无可奈何。罗洪建听完马局长的电话之后,心里不由感到一阵失望,这明显是不作为啊。马局长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来不了硬的,要是他不服,以后他天天信访,我没麻烦也会心烦。罗洪建想了想,又拨通了土楼乡简书记的电话。
“简书记,这回我跟你说正经的啊,报纸上曝光了苏醒楼村民收取门票费的事,你看到了吧?告诉你,这是我报料的,你作为土楼乡一把手,怎么也得表个态吧?到底怎么处理?”
“老兄,这个土楼收费的事,不仅仅苏醒楼一处啊,乡里也明确告诉他们不能这么干,可是他们以维修费、卫生费、导游费的名义收个五元、十元的,游客也大多愿意给,我们实在管不了。我实话告诉你,就是政府收费的几个土楼景区,村民也在楼里收上楼费,因为政府收的门票费只管进大门,不允许游客上楼,个别游客若要上楼参观,就得向村民交费。”
“这不乱套了吗?”
“老兄息怒,你是不是到苏醒楼被收了十元,心存不满啊?算了吧,别较真,你就这怪脾气。”
罗洪建本想向老同学投诉,没料到挨了一顿讥讽,被认为是小肚鸡肠。他挂断了电话,心里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声。难道真的没有办法收拾那个乱收费的农民吗?这天,罗洪建开着私家车在马铺的环城路转了半圈,心里很烦躁,不知去哪里,开着车又回到城里的街上。
街上很乱,汽车、摩托车、自行车不按道行驶,随意停放,行人也是四处乱窜。罗洪建踩着刹车慢慢行驶,看到前面过来的正是简书记的车,便按了一下喇叭,往前靠近它,停在了街道中间。罗洪建按下车窗,简书记也在对面的车窗里出现了,但他只是点一下头,并没有停车。
“简书记,你真的不想管啊?”罗洪建冲着简书记喊了一声。
简书记终于停住车,探出小半个头对罗洪建说:“老兄,怎么这么爱较真呢?”
“不是较真,是原则问题。”罗洪建说。
简书记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开车走了。罗洪建索性不走了,后面的汽车、摩托车不断地从他的车旁挤过去,他似乎在等待有车碰撞到他的车,那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凶对方几句,甚至把对方暴揍一顿。但是没有,堆积在后面的车流从他的车两边安全地流走了。
晚上坐在电脑前浏览一个土楼摄影网站,罗洪建看到马铺影协主席老冯不知拍于何时的一组苏醒楼的照片,有邱加赞站在灶间门前的笑脸,有邱加赞打水的镜头,还有门窗上木雕的画面。罗洪建心想,这个张狂的土楼农民,真的拿他没办法了吗?物价局管不了,土楼乡不想管,那村里呢?更没办法了。其实,现在比村委更强大的是宗祠,每个村子都有一座宗祠,每座宗祠都会有一个理事会或者管委会,这个理事会或者管委会其实就是村子的权力核心机构。罗洪建决定给大梦坑邱氏宗祠理事会写一封信,假借一个在外面工作的邱氏宗亲的名义,质疑邱加赞收费的正当性,认为他这样收费败坏了大梦坑的形象,要求取消邱加赞收费的个人行为。
8
“赞的,理事会收到一封信,我这眼睛不好使,很多字也认不得了,你给我看看说的什么事。”大梦坑邱氏河南堂理事会理事长邱敏中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邱加赞。
信封已经打开,邱加赞取出信函,是一张打印的纸,读了几行,他就笑了,说:“这是举报我收门票啊,谁写的?一个旅外的邱氏宗亲,不敢署名,一定是假冒的。”
“苏醒楼是你家的土楼,你收门票理事会也是支持的,这有什么好举报?”邱敏中说。
邱加赞把信件还给邱敏中,对方没接手,说:“扔了,这纸留着也不能擦屁股。”邱加赞就把信封对折一下,收进口袋里。
说了一些别的事,邱敏中走了,邱加赞又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掏出来,认真看了一遍。从遣词造句、行文风格来看,这是一个熟手所为。他一下想起了罗洪建,只能是他,因为自从收费以来,只和他发生过不愉快,那天他扬言要去举报,要让自己“知死”,先是来了记者,又来了物价局,都撼动不了自己,所以他又写了这封信。只能是他,邱加赞越想越认定就是他,绝不会是别人。他想,既然你这么犟想搞我,我就陪你玩玩。不过,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他一无所知,只能在心里记住有这么一个对手。
这是一个什么对手,邱加赞每天都要把他念想几遍。他没什么好念想,父母过世多年,但他时常感觉他们还在苏醒楼里走着,无需念想;一个姐姐嫁到了高车村,偶尔打一下电话,也不用念想;还有那个曾经在马铺城里和他生活了六年的四川女人,他把她深深埋在了心里,不用再念想了;唯有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对手,那天傍晚见过一面,言辞交锋过几个来回,现在让他特别地念想。那人说话的时候拧着眉头满怀不屑和鄙视的样子,比以前他在城里遭遇到的训斥显得文明一些,却是更加的鄙夷。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这天晚上,邱加赞坐在卧室的床上看电视。这会儿正在播放《马铺新闻》,一个宽大的会场坐着许多人,镜头摇过了台上许多领导不苟言笑的脸,然后是下面一排排装模作样做笔记的听众。这时镜头扫过一个没有做笔记、好像在发呆的人。就是他!邱加赞几乎从床上跳起来,这个全场唯一不做笔记的人就是那个要告他的人,果真是县里的干部。可是怎么知道他的姓名?邱加赞立即想起大姐的儿子前年大学毕业,考进马铺县政府办,县里大大小小的领导他几乎全能认出来。对,先电话通知外甥过会儿看看重播的《马铺新闻》,那个不做笔记的牛人到底是谁?
十点多准备睡觉时,外甥的短信终于来了:罗洪建,原水利局副局长,现为副主任科员。邱加赞这下睡不着觉了,他把这个姓名反复读了几遍,心头竟有一种甜蜜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邱加赞事先写好了一张纸条,掩上苏醒楼的大门,用一枚图钉把它和一只塑料袋子一起钉在门板上。纸条是这样写的:今天楼主外出,参观无讲解,减半收费五元,请放入袋子。邱加赞也曾外出过一次,回来在塑料袋子里收到了十五元。
他走到公路边,搭上一部过路班车,来到了马铺城里。他曾经在马铺城里混迹了十多年,每个角落都是熟悉的。记得他第一次到马铺,嘴唇上才刚刚冒出一圈茸毛,那是1994年的夏天,他心里发誓,再也不要回到土楼,哪怕在城里捡破烂。但是去年他还是回来了,谁知道呢,风水轮流转,土楼成了世界遗产,他在苏醒楼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汽车还没有到站,邱加赞就在荆北路下了车,熟门熟路地直奔蜘蛛网吧。
上了网,输入“罗洪建”,邱加赞开始了伟大的搜索工作。他首先访问了马铺县水利网,最近的一次更新还是半年前的,罗洪建还在领导栏里。打开,有他的标准照,还有他的简历,居然跟自己同年同月生,生日只差了几天。他中专毕业,工作后读了电大,本科学历。妈的,混来的文凭,想当年,自己因高考拉肚子,以三分之差而落榜,要是家里有钱,再补习一年,肯定能上个重点大学……“水利工作巡视”栏目里还有几篇罗洪建副局长下乡视察、检查工作的简讯,还有一篇他的讲话稿,一篇学习中央文件的心得体会。邱加赞用纸笔做了一些摘录,又进入马铺县政府网,居然找到《关于罗洪建等人违纪违规处理情况的通报》的文件。原来罗洪建在去年元旦前以收取水利学会年费的名义,向马铺县多家私营、民营水电站收取一千至三千元的年费,用于个人接待外地朋友和同学,被马铺县纪委给予党内警告、行政免去副局长职务处分。邱加赞吁了口气,心里对罗洪建说,你自己乱收费,一收就是我的几百倍,居然还敢告我乱收费?你可以放火,偏偏我不能点灯,这也太霸道了吧!再说,我收的是我家土楼的卫生维护费,收了也不是我个人独享,而你却是全部用来请客吃喝。既然你要跟我较真,我就奉陪到底,我光脚可不怕你穿鞋的!
邱加赞又访问了马铺论坛。以前他在这里注册过几个ID,发表过不少有影响的帖子。好不容易想起一个常用的ID和密码,登陆上去,发现有数百条站内短信,大多是垃圾广告。他也看不过来,就以“罗洪建”、“水利局”、“水利学会”、“违规”为关键词进行搜索,果真找到一条“电头小二”发的帖子,说的正是罗洪建到水电站收取水利学会年费的事。帖子最后写道:“这厮又来了,钱是不多,可是给得不爽,很不爽啊,我准备买个新卡,每天半夜骚扰他一下,就像有的淘宝商户对待给差评的顾客一样。大家原谅我的调皮,帮忙的童鞋可以记一下罗局的号码……”
邱加赞记下了罗洪建的手机号码,心想他姓罗,应该就是罗岗村人,便以“家乡”、“罗岗村”为关键词进行搜索,找到了马铺一中网,上面有一篇“学生佳作”叫《我的家乡罗岗村》,是前两年发布的,作者是“马铺一中罗欣”。他的眼光在字里行间疾走,一下就被这几个字吸引住了,“我的爷爷罗茂生”。父亲告诉过他,那个密报父亲梦游的罗岗村人也叫罗茂生。文章写到“我的爷爷罗茂生”参军离开了家乡,后来转业回到马铺工作,当“我”刚刚懂事不久,“爷爷”就带着“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到罗岗村看望亲戚……邱加赞可以确定,这个罗茂生正是父亲记恨一辈子的人。他又以“罗洪建”、“罗茂生”两个名字并列进行搜索,找不到可以证明他们是父子关系的任何信息。不过他想,可以打电话问问外甥,到底是不是,一下子就知道了。
上网半天,邱加赞基本上搞到了他想要的罗洪建的所有材料,他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兴奋。走出网吧,他拨通了外甥的电话:“也没什么事,就问你一下,那个水利局的罗洪建,他父亲是不是农业局退休干部罗茂生?”外甥说是,邱加赞心里嗡地响了一声,一阵狂喜,心想这下好了,我至少可以为父亲出一口气了!
邱加赞到路边卤面店吃了一碗面,又返身回到蜘蛛网吧。登陆马铺论坛,看到“电头小二”在线,便给他发了站内短信:“兄弟,还有料吗?那厮乱收费的事,继续给他曝光。”他又输入“罗洪建”、“马铺水利局”、“水利学会”、“乱收费”再度进行搜索,可惜并未发现什么新信息。罗洪建在网上曝光过苏醒楼收门票的事,他用的应该是网名而不是实名。邱加赞输入“苏醒楼”、“收门票”,回车键一按,居然一溜都是相关网页。他想这样倒查一下,或许能查出罗洪建的个人博客或者微博什么的。第一页十来个链接都是市报的报道,第二页第一条便是“罗岗散仙的微博”,他一阵兴奋,连忙点开链接。这个罗岗散仙的微博头像正是罗洪建的侧面照。好像他乡遇故知一样,邱加赞真想上前和他打个照面,罗副局长,我们又见面了啊。微博个人资料的地址栏写着“马铺”,职业是“散仙”,关注64人,粉丝189人,发表微博247条。邱加赞看到他新近关注的大多是摄影师和摄影网站,第一个关注的人竟然是日本女优苍井空,而他的粉丝多是无头像、无资料、无发表的僵尸粉。外围情况先摸清,邱加赞立即注册一个新账号,取名“大梦坑人”,开始带着一种研究、挖掘的心态阅读罗洪建的微博。最新发布的正是几天前的曝光苏醒楼收门票一事,还配了门票的照片;接着是一条“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接下来连续几条都是土楼的照片,无文字说明,除了田螺坑土楼群,其他的也看不出是什么土楼,反正不是苏醒楼;再接着是几条转发的微博,有转苍井空的,有转美国国家地理的,还有转心灵鸡汤的。进入第二页,第一条“神马都是浮云”,配了那张很有名的天上白云P成奔马状的网络图;第二条“今晚又喝多了”,下面配了一瓶打开的五粮液照片;第三条是转发的马铺县摄影协会“土楼情”比赛消息;第四条“@苍井空,最近没练字啦?”;第五条“老同学来了,三陪是必须的,还要陪洗温泉,我成四陪了。”下面有几张照片,满桌杯盘狼藉、横七竖八的啤酒瓶子、一瓶茅台、包厢里几条人影、一支黑丝祙大腿搁在沙发上。邱加赞想,这吃饭喝茅台,然后K歌叫小姐,然后洗温泉,是洗的鸳鸯浴吧?他还在马铺时就听说过,金汤村那里许多温泉馆都是有小姐陪洗的,便宜的一次两百元,贵的五六百元都有。当然这都是听说,他没去过,有权有势的罗局长陪老同学到那里潇洒,叫没叫小姐呢?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接下来的微博更生猛:“MMD,收你一两千块就像割你的肉啊?你敢说你们以后就没用得着我的地方?到时你哭都来不及了!”邱家赞一阵兴奋。
这个下午,邱加赞把罗洪建的微博全部截图、备份。点完最后一次鼠标,他感觉五根指头像是冰僵了,腰酸背痛,脖子木木的,转动一下都有点困难。
9
罗洪建又来到了苏醒楼前,看见大门关着,走近一看,两扇门板只是虚掩,上面钉着一张纸条和一只塑料袋。他走上前读了纸条,嘴角边浮起一层讥笑,这人真是掉到钱眼里了!他用相机和手机分别把纸条和塑料袋拍下来。推开两扇大门门板,一声悠长的吱扭,这是所有土楼大门打开的序曲。但是这座苏醒楼在土楼里显得太袖珍了,楼层也低,他从廊台上往天井走去,抬头望了望天,感觉自己是在一座很深的枯井里。坐井观天,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苏醒楼的格局还是和其他土楼一样的,一楼灶间,二楼禾仓,三楼卧室,只是开间少,尺寸小了几号,难怪他所见到的大梦坑人块头都很小,又矬又矮。住在这种逼仄、狭窄的土楼里,人的性格难免会受到影响。
罗洪建端起相机拍了几张照,从香火堂旁边的楼梯上了二楼。楼上通廊也比较狭窄,好像伸手可触及对面。这楼内天井太小了,和那些著名的大土楼相比,几乎可以隔着天井交头接耳。他又拍了几张照,上了三楼,卧室的门都关着,有的门锁已锈迹斑斑。有一间卧室门窗显得特别干净,罗洪建从窗棂往里面看了看,这应该就是那个收门票的邱加赞的房间。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他心里暗暗吃惊,这不太像一个土楼农民的卧室。他每年都要陪父亲回罗岗村几次,以前也常常下乡,从没见过一个土楼农民把卧室收拾得这么整齐。这是一个可怕的家伙,他心里暗暗想。
从三楼通廊探身往下看,可以看到天井中间的水井旁边有一块鹅卵石铺成的八卦图形。罗洪建端起相机拍了几张,下到一楼拍了天井,又拍了屋梁上的雕刻,走到楼门厅拍了槌子,然后走出土楼,把两扇门板掩上。他没有按纸条所说的给五元,心里有一种占了便宜的感觉。
罗洪建回头望了一眼苏醒楼,正准备离开,扭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个头差不多只到自己的胸前,不知他是何时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活生生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是邱学法,他昂起头看着罗洪建说:“参观好了?也到我们升平楼参观一下。”
罗洪建皱着眉头说:“你是不是在梦游啊?”
“你说什么?梦游?这是大白天好不好?”邱学法不满地说。
罗洪建懒得跟他多嘴,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邱学法看着他走远,突然想起什么,大步走到苏醒楼大门前,往那塑料袋子里看了看,一分钱也没有,连忙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叫起来:“哎,你还没交钱!你别跑了,你还没交钱!”
罗洪建刚走到车门边,听到叫喊声,他没理睬,坐进了车里。邱学法迈着两只短腿跑过来,罗洪建发动了汽车,卷起一股尘土留给气喘吁吁追上来的邱学法。
这大梦坑人,怎么就这副德行呢?罗洪建一边开着车一边想。经过几个村子,来到云水谣景区,前面落下了一根拦路杆。罗洪建按一声喇叭,站在旁边的一个保安弯腰往车里看了一下,笑笑说:“是你啊。”保安挥一下手,那拦路杆就徐徐抬了起来。他罗洪建到这些景区都可以不用门票,反而到什么苏醒楼要被收费,着实让他一想就不高兴。那些大梦坑人看来一直是在梦游中……
车停在了桥头停车场,罗洪建想了想,就用手机上传苏醒楼门上纸条的相片,然后写了一条微博:我拍土楼,为土楼扬名,连鼎鼎大名的云水谣都不收我门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土楼,想钱想疯了?
10
邱加赞正准备下线,神差鬼使地又点开罗洪建的微博,居然刚刚在几秒钟之前更新,而且图片居然就是自己留在苏醒楼门上的纸条。他的心一下紧张地提起来,一眼扫过内容,又逐字逐句读了一遍,气呼呼地攥紧拳头,心想,这姓罗的又跑到苏醒楼去,占了便宜还卖乖!想了想,在罗洪建的微博里认真地发表了评论:罗局长,你好!我就是收你钱的大梦坑人,顺便告诉你,我已将你微博内容全部截图备份。
过了一分钟,刷新,没有回复,再过两分钟刷新,还是没有回复。邱加赞想一定要等到罗洪建回复再下线。他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又刷新,猛地呆住了。
罗洪建的微博全部删除了,头像没了,关注和粉丝清零,资料也全部空了,连原来的微博名字“罗岗散仙”也变成一串字母和数字组成的莫名其妙的ID。邱加赞一下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毁尸灭迹”!这说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微博里有很多危险的证据,他没想到一个土楼农民也能在网上对他发起人肉搜索。惊诧之后,邱家赞笑了,因为他感觉到罗洪建正在网络的那一头发抖,要在十几分钟之内删除全部微博,真难为他这般动作利索,这也说明他该有多恐惧啊!
邱加赞从电脑上拔出U盘,握着这个小小的玩意儿,他感觉这就是一颗秘密核弹头。他想,等会就把罗洪建的微博内容全部打印出来,在一些可疑的、关键的内容上加以质问、注释,比如,今年3月18日他陪同学在金汤村温泉馆干了些什么?纪委要是一查那里的视频录像,就能查出个大概;再比如,他在微博上吐槽那些不交年费的小企业主,带着威胁的语气,这是什么态度?把这些东西实名寄给市县两级纪委,市县没动静,再寄省纪委、中纪委,既然他要跟自己较真,那就较真到底。
11
罗洪建看到“大梦坑人”的评论,一惊,“我已将你微博内容全部截图备份”,他这什么意思?罗洪建猛然想起网络上一些事件,微笑表哥、雷政富……不禁心头凛然,沁出一身冷汗。他坐在车里一动也不动,全神贯注地摁着手机,开始删微博。这微博不能主动注销,只能一条一条地删。删完全部微博,他的食指僵得像一根木头,直直的不能弯了。
云水谣的美景就在车窗前方,古榕、古道、水车……但是罗洪建一点也没有心情下车去拍照,他愣愣地坐了会儿,发动小车掉头往城里去了。
罗洪建一路上想,怎么就跟一个土楼农民较上劲了?这值不值得?有没有必要?他想起那天傍晚他走进苏醒楼看了几眼,那家伙就过来冲着他要收门票,语气不够友好,当然也因为自己这些天来心情不好,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后面事情的发展几乎就是惯性的,举报,再举报,劲一点一点拧大,你不让我舒服,我也要让你难受,想较量个你死我活,其实就是争一口气。以前整一个农民很容易,声音大一点都可以把对方吓唬住,现在不行了,再说那不是一般的农民,是个在城里混得很精的乡村刁民。罗洪建在心里叹了一声,罢了罢了,算你狠,我不跟你玩了。
这天晚上,罗洪建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很多凶神恶煞拉扯着他,把他身子撕碎了。他醒来看到窗台外面的天还是黑的,但是再也无法入睡了。他想起很多事情,苏醒楼收门票起冲突、自己收年费被免职、老婆打冷战、删除微博,这些事情交织在一起,像电影镜头一样穿插。天渐渐亮了,他爬起床,决定今天还是到单位看看,这一周他都还没到过单位,今天是周五了。
原来罗洪建经常开着私家车上下班,今天他骑了一辆自行车。来到单位门口,大栅门关着,只开着边门。门岗走出一个秃顶中年人,抬起头向罗洪建问道:“你找谁?”
罗洪建差点尖叫起来,发现这是个新来的门卫,他不认识,就心平气和地说:“你新来的?不认识我?我是原来的罗副。”
门卫哦了一声,连声说:“不好意思,罗局长,不好意思。”
罗洪建骑车进了院子,发现车棚里空空的,没有汽车,也没有摩托车和自行车。自己竟然是第一个来上班的。一楼办公室的门全都关着,他走到了二楼,发现所有的办公室也都关着门。他原来的副局长办公室还保留着,只是上面的铭牌摘掉了。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8点32分,这都过了上班时间,怎么一个人也没来?他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就打到了门卫室:“今天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人来上班?”
“今天上午全局干部职工到人民剧场听反腐倡廉报告。”门卫说。
大家都去听,却没有人通知我?罗洪建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办公室里那股霉味刺激得他又打了一个喷嚏。
12
邱加赞一早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一个男人操着马铺普通话说:“我不跟你玩了,你怎么还不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别逼人太甚。”其实邱加赞已听出是谁,但他还是故意问道:“你是谁?”手机里发出一阵嗡嗡声,他准备把手机换一只耳朵听,手机就在从左手换到右手的过程中,失手掉到了地上,砰的一声,电池都崩出来了。
虽然这是一部二手手机,但是跟随邱加赞也好多年了,他心痛地从地上捡起手机和电池,把电池装上,按住开机键,却怎么也开不了,心里不禁骂起来,你当真来求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你不是求饶吧,你还不忘毁了我的手机,够狠啊你!
这天邱加赞一有空就把手机卸下、重装,然后开机,开不了,又放回口袋里。如是反复十多次,傍晚又一次试着卸下、重装、开机,手机竟然可以开机了,他惊喜交加。这时,外甥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老舅,你知道吗?今天中午那个水利局的罗洪建被双规了,听说是你实名举报的。”
“好啊,好啊,他活该。”邱加赞连声地说,“他要跟我较真呢,我光脚怎么怕他穿鞋的?”
晚上邱加赞做梦梦见父亲,父亲对他说:“要是当年那个罗茂生没举报我,参军的就是我了,那么现在,在城里当官被举报的就是你邱加赞,不会是罗洪建了。”他醒了过来,父亲的话还在耳边,但这话显得有点深奥,比较费解,他怔怔想了好久,无法重新入睡,就从床上爬起来。
外面的月光很好,苏醒楼上空是一轮明月,散发出皎洁迷人的光亮,像细盐一样撒满了苏醒楼。邱加赞吸了几下鼻子,似乎在月光里嗅到一股异样的味道。他迈着轻飘飘的脚步走下楼。从这个晚上开始,他在苏醒楼内外梦游了……他梦游的过程比较单纯,就是每天晚上从床上起来,走到苏醒楼大门口,把那想象中的一个或者几个客人引入土楼里,在一楼廊道走一圈,上楼梯走到二楼,又在二楼走一圈,然后走到三楼,同样走一圈,便回到卧室床上继续睡觉。
这样日复一日,几年之后,邱加赞在某天晚上的梦游中突然清醒,觉得自己的梦游太没创意了,高祖是梦游建土楼,父亲梦游至少还能端枪瞄准,自己却只是楼上楼下走一遍,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从此不再梦游,每天老老实实坐在苏醒楼门口收门票。
有一天中午,邱加赞坐在苏醒楼门槛上迷迷糊糊打了个瞌睡,听到脚步声才睁开眼睛,看到面前走来一个人,瞌睡一下子全醒了。
这个人原来是罗洪建。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