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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夫和王六郎的友谊

2014-07-09于天池李书

蒲松龄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

于天池 李书

摘要:就蒲松龄而言,可能他写作《王六郎》的宗旨在友谊,尤其在“置身青云,无忘贫贱”的歌颂上,但现代的读者在阅读《王六郎》时,感兴趣乃至感到震撼的,却是故事的另一个环节,即作为溺死鬼的王六郎不忍心以一己之身伤害两个人的性命,毅然决然中止了抓替的过程,放弃了生的希望的崇高。这是小说对于传统民俗故事的创新和颠覆,是同类故事的闪光之处,体现了蒲松龄的人道主义精神。

关键词:聊斋志异;王六郎;替死鬼民俗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人情有时真是说不清,有的人常年相处,无法成为朋友。有的人只是萍水相逢,杯酒之欢,却可以成为莫逆之交。这大概就是古人常感慨的“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吧。

《聊斋志异》中的《王六郎》篇写淄川许姓渔父只是因为晚间打渔饮酒时以酒酹地,称“河中溺鬼得饮”,就同溺死鬼王六郎建立了友谊,而这个友谊不以生死相隔,不以异类见猜,也不以远隔千里而中断,更不以身份地位的改变而产生变化。

按照作者自己的构想,故事的重心显然是在后半段。王六郎因为有“仁人之心”,被上帝任命为远隔数百里的招远县邬镇当土地神。当许姓渔夫去招远看望这个老朋友时,王六郎不因为身份已经改变,成为神,或者是官了,就不认这个老朋友,而是给予了热情款待。小说描写当许姓渔夫来到招远县邬镇的时候,王六郎早在数夜之前就通知了治下百姓等待,“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的场面给了许姓渔夫意外惊喜。当许姓渔夫来到土地神祠祝祷说“仅有卮酒。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时,“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那是王六郎看见老朋友后,进行的酬答啊!当晚,王六郎“衣冠楚楚”,见梦于许姓渔夫,说:“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归如有期,尚当走送。”——可谓依依深情,真挚深厚。当许姓渔夫离开时,邬镇的老百姓又受王六郎之托,“折柬抱襆,争来致赆,不终朝,馈遗盈橐”。赠送之丰厚竟然让许姓渔夫回去后,“家稍裕,遂不复渔”。而王六郎幻化的羊角风则在许姓渔夫已经离村之际,还“随行十余里”。只是在许姓渔夫多次致谢,说“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后,羊角风“盘旋久之乃去”。王六郎和许姓渔夫的深情厚意,令人感叹。

《王六郎》篇虽然是写王六郎与许姓渔夫的友谊,但不是并列的写两个人,而是着重在写王六郎。王六郎是花,许姓渔夫是叶,写许姓渔夫的目的只是为了给王六郎做陪衬,做道具。做什么道具和陪衬呢?做王六郎演出如何对待友情这出戏的道具和陪衬。大概蒲松龄在这方面颇有所感吧,写完这篇故事后,他在后面的“异史氏曰”中说:“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哉?”点明了这篇故事的宗旨。

按照接受美学的观点,作者的本意,作者的重心之处,并非与读者的感受和体验完全一致。有时作者强调的,读者不见得在意;作者自我欣赏的,不见得引发读者共鸣;本不是作者本意,本不是作者的重心,甚或不经意之笔,读者反而会感兴趣。

就蒲松龄而言,可能他写作《王六郎》的宗旨在友谊,尤其在“置身青云,无忘贫贱”的歌颂上,但现代的读者在阅读《王六郎》时,对于篇中的“置身青云”后忘不忘贫贱之交的话题,可能不甚感兴趣。原因一是,就当时而言,这个话题掺杂了太多蒲松龄个人的感受。其二是,时过境迁,社会发生了变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种科举时代特有的闪电样的云泥判然的人际关系已经很少发生,很难成为大众关注的热点了。

值得注意的是,引起王六郎身份变化的抓替死鬼的情节,特别是王六郎作为替死鬼决然放弃了生的希望的崇高,虽然只是《王六郎》篇的故事的一个环节,现代读者却更感兴趣,乃至感到震撼!

抓替死鬼,这是中国古老的民俗传说。这个传说认为,凡是非正常死亡的人,假如要改变鬼的形态再次托生为人,就要找人相代。相代的方式则是找人重复自己死亡的过程。比如吊死鬼要找人相代,就要让那个人上吊;溺水而死的溺死鬼找人相代,就要让那个人也淹死。这个传说对于现代人固然虚妄,对于蒲松龄那个时代的人也是不实的传闻。但是由于传闻久远,风俗相沿,迷信的人往往信以为真,出于好奇的天性和寻求恐怖刺激的心理,抓替死鬼的故事也成为人们喜欢听的鬼故事的一部分。

蒲松龄在小说中描写王六郎抓替死鬼的过程虽然简短,但异常生动耸异,他借许姓渔夫的眼睛叙述了这一过程:“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上,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其细腻生动,极大满足了古今人们好奇围观的心理。

抓替死鬼相代,既然是传说中的规则,相沿如是,视若当然,人们也就忽视了其是否符合伦理道德。《王六郎》篇则在抓替死鬼的故事中第一次揭示了其中的道德问题。王六郎本也可以遵循往例,习焉不察,抓那个女子相代,没有人会指责他。但他宁可自己依然是鬼,冒着“更代不知何期”的危险,也不肯去抓那个女子。由于不忍心以一己之身伤害两个人的性命,他毅然决然中止了抓替的过程。当许姓渔夫追询此事,他说:“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王六郎的话语调非常平缓,其意却掷地而有声!

鬼而放弃相代,如同人放弃生命,需要有舍生取义的勇气,需要有一个信仰支撑。什么信仰支撑呢?许姓渔翁把它称作是“仁人之心”,用我们今人的语言,大概就是“人道主义精神”吧。

人道主义精神渗透于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无处不在,虽然有的微乎其微,有的惊天动地,大小不同,却都检验着人的道德底线。以钱物施舍行善,可以称作是人道主义精神;搀扶跌倒的老人,援手溺井的孺子,也可以称作人道主义精神。这些在现代社会似乎已经成为普遍道德被人们所接受;而在生死面前,有不忍之心,宁肯舍弃自己的生命,也不肯伤害别人,即使这种伤害合乎所谓的“传统”、“法律”、“革命的原则”也都在所不惜,却不是人人都接受,人人都能践行的了。王六郎的“仁人之心”,不仅在鬼中少有,在人中也少有,这是王六郎真正令人尊敬的地方,使我们对于这个溺死鬼刮目相看,充满了敬意。相比之下,蒲松龄所谓“置身青云,无忘贫贱”云云,就在当代读者价值的天平上被疏离而微不足道了!

尽管蒲松龄在如何看待抓替死鬼的民俗上有着更为激烈的看法,认为抓替死鬼是冤冤相报,是残害人命,极不道德,比如他在《水莽草》中就让被水莽草毒死的祝生不仅自己不屑抓鬼替死,而且发誓要将楚地的水莽鬼“尽驱除之”,后来被上帝认为“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但是蒲松龄在写王六郎时没有这样简单地处理,而是写他在是否抓替死鬼上有一个复杂的过程:一开始,他是准备服从命运安排,抓那个妇人替死的。而且“女子已相代矣”,“妇沉浮者屡矣”。只是看到婴儿在岸上“扬手掷足而啼”,于心不忍,才有感于“代弟一人,遂残二命”,于是放弃了替死。而许姓渔夫面对着妇人“沉浮者屡矣”,也“意良不忍,思欲奔救”,有着思想波澜。——这就把当日情景写得非常真实,把王六郎和许姓渔夫的内心矛盾揭示出来,让人更平添一层敬意。

人与人的友谊相对好写,人与鬼的友谊则相对比较难写;人与有形质的鬼的友谊相对好写,人与无形质的鬼神的友谊则很难写。原因一是因为鬼神本来虚幻非真,二是人与鬼,尤其是与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神的交往酬答很难正常的表述并被读者接受。好在中国历史文化中有着一整套的民俗表述系统可供采撷,而蒲松龄在这方面又是行家里手,运用起来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在《王六郎》篇,蒲松龄采取了虚虚实实,虚实结合,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的写作方法来表述两人的友谊。

王六郎与许姓渔夫的交往源于许姓渔夫每晚在打渔的时候以酒酹地,说:“河中溺鬼得饮。”这是中国人祭奠鬼神的一种方式,至今这个民俗仍然在民间继续。受到酒友相邀的王六郎怎样回报呢?小说写他暗地里替许姓渔夫驱鱼,以至“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这是虚写。单靠这种方式表述还不能给读者很深的印象。于是接下来,蒲松龄写王六郎现身,王六郎与许姓渔夫以人间通常的交往方式再现:“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唼呷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这是实写——这种人间普通的酬酢方式就加深了读者的印象。

当王六郎成为神祗之后,人神相隔,友谊描写的难度进一步加大,蒲松龄采取了虚实结合的手法而又有所变化。那变化就是,假如说此之前许姓渔夫与王六郎的交往是实多虚少,更多表现的是如同人间一样的友谊、“忘为异类”的话,那么在王六郎变成神之后,友谊描写的形式就进一步虚化,代之以大量的民俗中的虚拟叙述。比如在故事的后半段,许姓渔夫来到招远邬镇寻访,王六郎一直处于隐身状态,——他在梦中嘱托店主人和镇民热情款待自己的好朋友;许姓渔夫到祠堂祝祭,王六郎的神祗也没有出现,而是以旋风的方式礼让酬答。不过,假如总是虚空往来,飘渺不实,很难满足读者的阅读心理,于是在这一夜,蒲松龄让王六郎在梦中现了身:“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归如有期,尚当走送。”王六郎形象的再现,不仅给读者以亲切感,而且使得王六郎的形象在故事前后贯穿了起来。在此之后,当许姓渔夫离开邬镇,王六郎又处于隐身状态。所谓“归如有期,尚当走送”云云的承诺,不过是“羊角风起,随行十余里”而已,——又变得虚幻飘渺起来。这种亦虚亦实,亦幻亦真的写法,让读者既感受到王六郎的存在,感叹于他们之间的绵绵情意,又体现了人与鬼神的特殊的友情表达方式,而故事便在这种虚虚实实的描写中进一步使读者加深了印象。

(责任编辑 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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