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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恒娘》与《周易·恒》卦

2014-07-09张崇琛

蒲松龄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周易

张崇琛

摘要:《恒娘》的创作,除了现实生活的依据之外,主要是蒲松龄据《周易·恒》卦的《易》理敷演而成,或者说是《恒》卦《易》理的形象化与实际应用。这对久赴考场不售的蒲松龄来说也许带有某种调侃的意味,但其中的内容对于今之年轻夫妇而言却不失其警示意义,对认识《聊斋》故事的来源也多了一层新的思考。

关键词:蒲松龄;周易·恒;聊斋志异·恒娘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读了蒲泽先生论《聊斋志异·恒娘》的文章,颇受启发。《恒娘》篇不但写作技巧高超,即在内容上对已婚女性也有着“闺阁宝典”的意义 [1]。由于这方面的内蕴蒲文中已有着深刻的揭示,在此不再赘言。这里我想说的是另外一重意思,即《聊斋志异·恒娘》与《周易·恒》卦的关系。

蒲松龄精于《易》理。其子蒲箬所作《柳泉公行述》称“我父邃于《易》理” [2] (P3441),蒲箬等所作《祭父文》亦谓其父“天性嗜书,故垂老不倦。即《易》卜术数,亦必手录一卷,删去繁芜,归于简奥,遂成不朽之书” [2] (P3441)。蒲松龄的《易》学造诣亦在其小说创作中体现出来,《聊斋志异》中的《恒娘》篇便是一个典型的事例。该篇的创作虽有一定的现实生活为依据,但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周易·恒》卦卦理的发挥,或者说是《恒》卦易理的形象化与实际应用。

先看《周易·恒》卦的卦画及卦爻辞:

恒: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

初六,浚恒,贞凶,无攸利。

九二,悔亡。

九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贞吝。

九四,田无禽。

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

上六,振恒,凶。

《周易·恒》卦向被认为是讲婚后爱情问题的专卦。《周易·序卦》云:“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 [3] (P409)可见,《恒》卦所讲的是夫妇相处如何恒久,也就是《周易·系辞下》所说的“《恒》,德之固也” [3] (P385)。具体说,该卦是由上卦震与下卦巽相叠而成。从自然现象来看,震为雷、为动,巽为风、为入,喻义风雷涤荡,宇宙变化常新。自人类社会而言,则震为阳、为男,巽为阴、为女,喻义阳上阴下,男尊女卑。作《易》者认为,自然界的风雷变化与人世间的男尊女卑都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故名其卦曰《恒》。

又,下卦之巽又可训为逊,即顺。上卦之震为动。故此卦作为讲婚后爱情问题的专卦,其卦理之一便是“巽而动”(《恒》卦《彖》传) [3] (P172),即要求夫妇相处既和顺,又须富有变化,只有这样夫妻关系才能永久。

卦理之二则是阴阳和谐,刚柔相应。《彖》传释此卦曰:“恒,久也。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 [3] (P172)所谓“刚柔皆应”,是指该卦六爻之中,初六与九四、九二与六五、九三与上六,爻位既相应,而其爻之阴阳又相反。阳刚阴柔,故曰“刚柔皆应”。这从自然界来说,可使“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而从夫妻关系而言,则要求阴阳和谐,刚柔相应,即丈夫作为阳应刚,妻子作为阴应柔。这也是夫妻相处的永恒之道。

接下六爻,便从正反两个方面来阐明如何持之以恒(即爱情永久)的道理。大致可有三层意思:

一是探讨爱情不能持久的原因,即《初六》所说的“浚恒” [3] (P174),以及《九三》所说的“不恒其德” [3] (P175)。“浚恒”为恒浚之倒言,即不停地深挖。《初六》爻辞说这预示着“贞凶,无攸利” [3] (P174)。为什么呢?《象》辞释曰:“浚恒之凶,始求深也。” [3] (P174)意思是说,深挖不止之所以会带来凶险,是因为一开始即深求恒道。联系到夫妻相处,有的人一开始就只知道无休止地去享受爱情资源,而不知循序渐进,不知经营,更不知常新,结果爱情便出现了危机。这岂不就是“浚恒之凶”吗?所谓“不恒其德”,即不能永久保持自己的德行。《九三》爻辞认为,这样做“或承之羞” [3] (P175),即时或蒙受耻辱。《象》辞更进一步指出,“不恒其德,无所容也” [3] (P175),即不能保持其德行,还会落到无所容身的地步。联系到婚姻来说,则男性之“不恒其德”或导致其喜新厌旧;而女性之“不恒其德”或表现为婚后不注意自己的容止,以及处事不顾及丈夫的感受等。不过女性“不恒其德”的危害性似乎更大些,爻辞所谓“或承之羞”,《象》辞所谓“无所容也”,多半都是在指女性。

由于“浚恒”与“不恒其德”,所以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不能从婚姻中获得享受,故《九四》爻辞遂曰“田无禽” [3] (P175),即狩猎毫无收获(古人常以食鱼和狩猎喻男女性爱)。

二是阐明“妇人吉”即女性获得永久爱情的途径,那就是《六五》爻辞所指出的“恒其德” [3] (P176)。“恒其德”一方面是指女性的“从一终也”(《恒·六五》《象》传) [3] (P176),另一方面也指女性在婚后能永久保持自己的魅力。这里的“德”,实际是泛指女性的德、言、容、工。女性既能从一而终,又能长久保持自己的魅力,不因婚姻与年龄而衰减,自然会博得丈夫永久的爱。

三是提醒婚姻中的人们性爱应有节制,过犹不及,物极必反。这就是《上六》所说的“振恒,凶” [3] (P176)。“振恒”即恒振之倒言,久动不息之义。它与《初六》所说的“浚恒”一样,都会带来凶险。因为爱情是终生工程,须张弛有度,合乎中庸,才能长久。后人所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4] (P138),似得此中要义。

总之,《周易·恒》卦作为讲婚后爱情的专卦,其所揭示的爱情要义有三:一是“巽(顺)而动”,即夫妇相处应和顺而又富有变化,始终保持一种新鲜感;二是刚柔相应,阴阳和谐,不可发生错位;三是张弛有度,不失中庸。而女性要获得爱情永恒的最佳做法则是“恒其德”,即永远保持自己的魅力。那种不知经营与保鲜,只顾一味享受婚姻资源者,到头来其爱情必将会产生危机。

现在来看蒲松龄是如何运用《周易·恒》卦的原理,来创作《恒娘》的。《恒娘》的故事并不复杂,说的是都城中有一位洪大业,娶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 ① ;后来洪将婢女宝带纳为妾,遂嬖妾而疏妻;朱氏“不平”,以致“反目”,并因便向其邻居狄姓商人之妻恒娘诉说,恒娘遂教以爱情争夺之术。

首先,恒娘向朱氏指出,造成这种后果的原因是其“自疏”。朱氏“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驱雀”,是她自己的行为引起了丈夫的反感,并将丈夫推向了妾的一边。接着,恒娘便授以分三步走的“固宠”策略:

第一步:“其归益纵之”,即继续纵容丈夫嬖幸其妾。朱氏遵从恒娘之谋,不但没有与丈夫大闹一通,反而“益饰宝带,使从丈夫寝。洪一饮食,亦使宝带共之”。其间,丈夫亦偶向朱氏提出性爱要求,而“朱拒之益力”。于是,夫、妾“共称朱氏贤”。

第二步:月余后,恒娘又教朱氏“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杂家人操作”。朱氏从之,不但穿起打补丁的旧衣,还“故为不洁清”,每日除纺绩外不问他事。丈夫怜之,“使宝带分其劳,朱不受,辄叱去之”。

第三步:又月余,恒娘教朱氏尽去敝衣,从头到脚打扮得焕然一新,并“揽镜细匀铅黄”,“又代挽凤髻,光可鉴影”;朱氏以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形象出现在丈夫面前。但恒娘又嘱朱氏一见丈夫,“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毋听也;三度呼,可一度纳”;朱氏遵教,一连两晚,都早早入房阖扉,丈夫叩门,均拒而不纳。至第三晚,始勉强纳之;而此时的丈夫,“灭烛登床,如调新妇,绸繆甚欢,并为次夜之约”;朱不许,仅“以三日为率”;半月后,恒娘谓朱氏曰:“从此可以擅专房矣!”

此后,恒娘又因朱氏“虽美,不媚也”,再教以媚术,举凡“秋波送娇”、“瓠犀微露”之类皆娴习之;“至于床笫之间”,也能“随机而动之”;于是“洪大悦,形神俱惑,唯恐见拒”,“竟不能推之使去”;“而洪视宝带益丑,不终席,遣去之”;宝带怨谤,洪则“渐施鞭楚”;至此,朱氏又复为丈夫所宠爱矣。

故事虽带有男尊女卑与妻妾争宠的意味,不无消极成分;但所涉及的女子为争得永久爱情而作的努力,却与《周易·恒》卦若合符契,颇能发人深思。朱氏爱情之所以会出现危机,表面看是因为第三者(妾)的插足,而实际则是她凭借自己的“姿致颇佳”,只知道一味享受婚后的“爱悦”,却忘记了对爱情的继续经营和常励常新;待到丈夫嬖妾疏己,也只知道“不平”和“反目”,不知道设法去保持自己的魅力。这岂不是《恒》卦所说的“浚恒”与“不恒其德”?而恒娘为朱氏所提供的方略,虽步骤有三,其实质亦不离《恒》卦“巽(舜)而动”及“恒其德”之要义。恒娘不让朱氏与丈夫发生冲突,并继续纵容丈夫嬖幸其妾,这是其“顺”;恒娘教朱氏故意敝衣垢面,这是一“动”(一次变化);恒娘又教朱氏妆扮得崭然一新,这是再“动”(二次变化);恒娘再教朱氏以媚术,令其顾盼生姿,这是三“动”(三次变化)。有了这一“顺”、三“动”,安能不“刚柔皆应”?夫妇之道安能不恒久也!

至于恒娘教朱氏保持魅力即“恒其德”之法,则是充分利用了“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的特点,亦即今人所说的距离产生美的法则。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蒲文谓此语又见《雪涛小说》,余未暇翻检)妾、婢、妓之所以对某些男子有吸引力,仅仅是因为一时的新鲜感且得之不易的缘故,并非因为她们都比妻好。相对于妻而言,妾、婢、妓的优势只在于距离之远。恒娘深谙于此。所以,她一方面让朱氏保持容貌的常新并培养其摄人心魄的“媚”力;一方面却又让朱氏与丈夫保持一定的距离,在性爱上加以节制,使她在丈夫的的眼中随时都如“新至”。这与《恒·上六》所阐明的“振恒,凶”的原理又是一致的。

质言之,恒娘所教朱氏之方略,其原理实本之《周易·恒》卦,而其要义又在于“动”,即变化。《周易·系辞》云:“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 [3] (P354)又云:“《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3] (P374)观朱氏之“爱情保卫战”,岂不是沿着由“穷”而“变”,由“变”而“通”,又由“通”而“久”的轨迹在进行的吗?而其“变”的内涵则是“日新”,亦即“盛德”,亦即永久魅力的保持。

《恒娘》作为《聊斋志异》中的名篇之一,其写作手法曾备受历代评论者的赞赏;但对于篇中恒娘教朱氏的“容身固宠”之术,却多持贬斥的态度。有人甚至认为这“是使妻道下侪于娼妓之道” [5] (P28)。蒲松龄本人对此似乎也不欣赏,并将其比之为“古佞臣事君”。但由今观之,恒娘之术虽不无消极的方面,然对眼下那些年轻的夫妇们来说,却仍不其失警示的意义。时至今日,妾制早已被废除,但“二奶”又应运而生,并在危害着一个个家庭。面对“第三者”的侵入,当今的年轻主妇们为巩固其婚姻与家庭,除了法律的手段外,难道不可以从恒娘之“术”中借鉴些什么吗?如:

当“风起于青苹之末”时,不是怨怒,更不是反目,而是反思自己是否犯了“自疏”的毛病,并首先从改变自身做起;

懂得改变自身的要领是常新和保鲜,即从容貌尤其是精神气质上保持永久的魅力,亦即《恒》卦所说的“恒其德”;

懂得“刚柔相应”,学会以柔克刚,“不战而屈人之兵”,而不是以硬碰硬,以强对强;

“知其雄,守其雌” [6] (P120),动而有节,张弛有度,距离产生美。

凡此,既是恒娘之“术”,也是《恒》卦之理;既是对世俗人情的洞悉,又是对《周易》文化的应用。至于其中的消极成分,弃置不用可也。

最后,还有一点也需要指出,那就是《聊斋志异》小说创作题材的来源。传统的说法是,《聊斋》故事主要源于现实生活、民间传说,并借鉴了魏晋志怪及唐传奇等历代的文学作品(也有人指出曾借鉴过有关的佛教著作)。今观《恒娘》,则主要是对《周易·恒》卦易理的发挥。而发挥易理的恒娘在篇末又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妾乃狐也。”原来恒娘其人实际上并不存在,而所谓恒娘之“术”,乃是蒲老先生的夫子自道,是他根据《恒》卦易理而演绎出的一篇故事。这种援《易》理而入《聊斋》小说的作法,对久赴考场不售的蒲松龄来说虽不无调侃的意味,但却向当今的《聊斋》研究者们提出了一个新的命题,那就是传统的经书是否也可以成为《聊斋》故事的一个来源呢?

参考文献:

[1]蒲泽.《聊斋志异·恒娘》——已婚女性必读的篇章[J].蒲松龄研究,2011,(3).

[2]盛伟.蒲松龄全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3]徐子宏.周易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

[4]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M]//龙榆生编选.唐宋名家词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聂绀弩.《聊斋志异》关于妇女的解放思想及其矛盾[M]//蒲松龄研究集刊:第一辑.济南:齐鲁书社,1980.

[6]任继愈.老子新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责任编辑 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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