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丛脞录

赵伯陶

摘要：《鸽经》是明末山东邹平贡生张万钟的一部有关家鸽驯养观赏的著作，蒲松龄写作《鸽异》即参考了《鸽经》的有关内容。《聊斋志异》的近现代校点者由于无暇参阅《鸽经》，致使在标点“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一句时，错标为“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几十年来递相沿袭，未予改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出版《续修四库全书》，其第1119册收录清张万钟撰《鸽经》一卷，仔细阅读后恰可纠正后人句读之误。这对于我们正确理解蒲松龄的创作用心以及通晓《鸽异》所涉及的家鸽相关知识大有裨益。

关键词：鸽经；张万钟；黑石夫妇；雀花；狗眼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与《聊斋志异·促织》一篇的写作借鉴明刘侗等《帝京景物略》卷三《胡家村》有关蟋蟀的知识一样，这篇《鸽异》在写作过程中着意参考了张万钟《鸽经》的相关内容。《鸽经》是我国目前为止已知的最早的一部记载鸽子的专著，传世有康熙三十六年（1697）张氏霞举堂刻《檀几丛书》二集本。全书共分为六大部分，即论鸽、花色、飞放、翻跳、典故、赋诗，共计约七千馀字。作者张万钟（1592-1644），字扣之，邹平人，其父即张延登。明末贡生，曾任南明福王政权镇江府推官，力图复明，不久因病去世。康熙三十四年（1695）《邹平县志》卷五《选举志·贡生》著录。

张万钟为清初著名诗坛领袖王士禛的岳父，蒋寅先生《有关〈鸽经〉刊印经过的一点补正》（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一文有云：“读到《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召玉先生《蒲松龄的〈鸽异〉与〈鸽经〉及其作者》，考证《鸽异》一篇本事，以邹平张幼量为王渔洋岳父张万钟，文末又推测《鸽经》刊入《檀几丛书》可能出于王渔洋的推荐，以未获实证材料为憾。今按：康熙元年盛符升刊本《阮亭诗选》卷七收《内叔幼量先生招同纪伯紫袁宣四集药圃》，则张幼量并非化名或假托，而是张夫人叔，即张万钟弟，以诗题中俱称字，知幼量亦字也。”所考甚是。刘洪强、刘翠红先生《〈聊斋志异〉素材来源五则》（载《蒲松龄研究》2010年第1期）考证出张幼量即张万斛，并说：“张幼量与清代不少文人有交往，他有收藏石头、古剑的爱好，是个古董爱好者。他曾经得到一把古剑，不少朋友为其古剑作诗，如丁耀亢《陆舫诗草》卷一有《张幼量古剑铭》，前有小序曰：‘张子的古剑于庭池之渊，佩以行，利攸往。予迫而视之，若墨笏，长尺有二咫，寒光洞然，血斑错，上錞下锐，柄如两环，有古玉，血渍透肤，其三代君子所佩耶？张子有德，出以佩之。剑在张子，宝在天下，重剑益重张子，拜而铭。卷一有《送别张幼量耿隐之》，卷四有《张幼量石龟铭》、《同张幼量饮宋荔裳署中》、《冬夜集幼量斋听美人弹琴》。”可参考。就此而论，蒲松龄这篇《鸽异》是以实人为小说主人公撰写的，尽管其中“白衣少年”纯属虚构，并非实事，但揆情察理，馈赠贵官名鸽靼鞑而致令双禽惨遭不测，亦非作者天马行空般的随意编造。

本篇小说之寓意深刻，连同附说两则，剖析世俗人情，入木三分。人各有志，价值取向本有不同。《左传·襄公十五年》：“宋人或得玉，献诸子罕。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也，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所谓“宝剑赠壮士，红粉送佳人”，物有所值，方能各得其所；需与求一旦发生错位，目的与效果就有可能南辕北辙，甚至欲益反损。至于两者错位导致大煞风景一类的荒唐事，古人不乏记述。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别集卷二○《杀风景诗》：“李义山《杂纂》品目数十，盖以文滑稽者。其一曰‘杀风景，谓清泉濯足，花上晒裈，背山起楼，烧琴煑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文中所举这六种“杀风景”的举动，只有“烧琴煮鹤”属于破坏性的恶劣行径，与《鸽异》中贵官烹鸽、老佣盘列观赏鱼同一性质。篇后“异史氏曰”中一席话，又涉及人以群分、君臣遇合的大题目，则是作者见微知著的借题发挥，显示了他递进思维的深入性，的确耐人寻味。

《聊斋志异》的近现代校点者由于无暇参阅《鸽经》，致使在标点“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一句时，错标为“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几十年来递相沿袭，未予改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出版《续修四库全书》，其第1119册收录清张万钟撰《鸽经》一卷，其《论鸽》有云：“鸽之种类最繁，总分花色、飞放、翻跳三品。”《鸽异》起首即云：“鸽类甚繁，晋有坤星，鲁有鹤秀，黔有腋蜨，梁有翻跳，越有诸‘尖，皆异种也。”所录五类鸽即源于《鸽经》的著录。

坤星、鹤秀、腋蜨三种，皆属于以“花色”划分鸽之名目。《鸽经·花色》：“坤星，金眼凤头，背有星七如银，左三右四。按：坤星与银稜、亮翅、麸背，皆纯黑白斑，其名虽异，其种则一。银稜巢中，间产麸背。”又云：“鹤秀，银嘴鸭掌，菊凤，头尾俱白，有黑、紫、土合蓝四色，羽毛如鹤之秀，故云。宜豆眼金睛，两腋稍见杂色者，不入格。”至于腋蜨，蜨，通“蝶”，即“麒麟斑”，《鸽经·花色》：“麒麟斑，即腋蝶。嘴无杂羽，腋无异色，背上斑文如麟甲，因名。翅末有稜二道，短嘴矮脚，金眼、豆眼者佳。有紫斑、白斑、深蓝斑三种。”另有紫腋蝶：“紫腋蝶，白质紫纹，嘴有灰色毛，四瓣，如叠之形；腋有锦羽二团，如蝶之色，故名。银嘴淡金眼者第一，此种不待调养，天性依人，良种也。又有黑白质黑花、蓝白质蓝花、浅蓝色者佳。”翻跳属于以飞行姿态与动作划分鸽之名目，与坤星、鹤秀、腋蜨等以“花色”划分鸽子品相的逻辑起点不同。《鸽经·翻跳》：“翻者，飞至空中，如轮转动也。有三种：自左至右，平飞转动者，为高翻；自上至下，半空转动者，为腰翻；飞不逾丈，逼檐墙而转动者，为檐翻。肩宽尾狭者翻高，肩狭头小者翻腰，身长尾狭者翻檐。跳者，飞不逾尺，不离阶砌，跳跃旋转。一种肩宽身短，无倚附即转、有凭藉方止者，名滚跳；一种身长头小，行动四顾、闻声响即转者，为戏跳；一种进退维谷、逐尾即跳者，为打跳。总之，翻跳原一种，其名不同，其致则一。”诸“尖”，也是以“花色”划分鸽之名目，属于鸽中形体较小的一类。《鸽经·花色》：“尖，高不逾寸，长倍之，一茶器可覆雌雄。鸽中之小，惟逊丁香。嘴宜稻粱，脚宜雀爪。有皂银眼玉嘴、蓝豆眼银嘴、紫碧眼蜡嘴、银淡金眼铁嘴四色，凡尖，雌纽凤，雄光头；如土合杂斑，高脚长嘴等，虽小不入格。”鸽中迥异于常品者即称异种，《鸽经·论鸽》：“地产。野鸽逐队成群，海宇皆然。若夫异种，各有产地。坤星、银稜，产于晋；靼鞑、鹤秀，产于鲁；腋蝶，产蜀、黔；翻跳，产大梁；诸尖，产于粤西；凤尾齐不生中国，产于鸟撒鸟蒙。射宫，原无种，乃间气所生，在狗眼巢中。惜其昼视不清，哺乳艰难。有黑花白地、眼如丹砂如芙蓉者，可与凤尾齐媲美。”从以上引述可知，蒲松龄写作《鸽异》于《鸽经》多有借鉴。

靴头、点子、大白三类，也属于以“花色”划分鸽之名目，《鸽经·花色》皆有品评，此不赘言。至于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三类，亦皆见于《鸽经·花色》，不过因蒲松龄写作时一时疏忽，将“黑”误置于“石夫妇”之前，竟生歧义，也难怪此处断句不易。所谓“黑石夫妇”，《鸽经》作“石夫石妇”。《鸽经·花色》：“石夫石妇，种出维扬。土人云，石夫无雌，石妇无雄。石夫，黑花白地，色如洒墨玉；石妇纯白，质若雪里梅。短嘴、圆头、豆眼，鸽之小者，此其一种。”可见石夫石妇之羽色系因雌雄而不同，雄者“黑花白地”，雌者“纯白”，“黑石夫妇”当属于蒲松龄百密一疏中的著录。雀花，当即“鹊花”，或属蒲松龄引述时之笔误。《鸽经·花色》：“鹊花，银嘴金眼，长身短脚，文理与喜鹊无别，故名。驯顺不减腋蝶，鸽中之良，此其一种。有紫鸜鹆凤，深紫者佳，尾末有杂毛者，不入格；黑项下有老鸦翎者，不入格。二色，诸鸽嘴俱宜短，惟此种不拘。”狗眼，《鸽经·花色》：“狗眼，雀喙鹰拳，宽肩狭尾，头圆眼大。眼外突肉如丹、高于头者方佳，止宜豆眼、碧眼。外肉白者，用手频拭，则红；有黑，纯黑如墨。又一种烂柑眼，如蜜罗柑皮，皂黑如百草霜。紫有深紫、淡紫二种。白忌小头，蓝忌尾有灰色。五花毛，五色羽相间如锦。莲花白，自头至项，紫白相间。黑花白地，此种最佳。眼大者，品同射宫。鹰背，色最润，背有鳞文者佳。银灰翅，末无皂稜者佳。十色。按狗眼，乃象物命名之义，以狗之眼多红，故名。实为西熬睛，俗多不知，故仍旧呼可耳。”

小说有时径用《鸽经》中的有关文字，由于失去前后的内容文字关联，也易生歧义。如“夜游”本是夜里能放飞的鸽子品种，《鸽经·飞放》：“夜游，凡鸟皆夜栖，惟此种夜间能视，故名。短嘴矮脚，身长不逾银稜，翅与尾齐，眼光如电。离巢不落树木、楼台，冲霄直上，毫无倚傍，方入格。有鹰背豆眼、墨花豆眼、墨青豆眼、白金眼、火斑沙眼、火眼，有白、紫二色，六种。按夜游，原无种，信鸽同鸠哺子，即能夜飞，昔人悬哨者此种。”小说中如此形容夜游：“鸽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张在广陵，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走，置地上，盘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这自然属于小说家的笔法，不可认真。至于“贵官”以“靼鞑”大快朵颐，系因此品种为“鸽中之大者”，而非如诸“尖”般小巧玲珑。靼鞑（dádá达达），即“鞑靼”，《鸽经·花色》：“鞑靼，夜分即鸣，声可达旦，因以名之。雄声高，雌声低，高者如挝鼓，低者如沸汤，千百方止。有菊花凤，遮眼凤、后凤三种。脚羽如扇，故飞不能出墙垣，较大白稍逊。鸽中之大者，此其次也。宜金眼豆眼，有蓝豆眼、白金眼者佳。紫豆眼、土合豆眼，雪头，纯黑，头有白羽，一名落雪，五色。”蒲松龄选取靼鞑作为“致残鼎镬”之物，实因其为“鸽中之大者”，属于作者写实风格的展现，并非信手拈来者。

蒲松龄通过阅读《鸽经》构思出一篇“真人假事”且引人入胜的小说，对于我们探讨作者的转益多师的创作过程不无助益。

（责任编辑 李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