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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发套的姑娘(短篇小说)

2014-07-09韩永明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2期
关键词:楼梯间病友电极

韩永明

住神经外科的病人,一般都是脑袋里有问题。为便于检查和手术,一进去护士便会要你把头发剃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白生生的半青半白的以及戴上白色网眼护罩的等等——的光头,心里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我给老婆办好手续住进十一号病房时,看到里面的两张床上,一个脑袋上罩着一个网眼护罩躺在床上玩手机,另一个光头站在窗前梳一只发套。

梳发套的那个只给了我一个背景,脸只有一个侧面。但我从她窈窕的身材、白净的脸庞上看出她是一个姑娘。她站在窗前,一手拿着一瓶护理液,一手拿着梳子,在梳理着一个发套。

爱美是姑娘的天性。如果不是出家,不是患上这种要命的病,姑娘家谁也舍不得一头秀发。现在,一头青丝没了,弄一个发套戴一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很投入。我跟玩手机的打招呼时,她都没有回一下头。

我们刚找到床位,护士进来让我们去另一间房里,说要去戴一种检查仪器。半个多小时后,回来时她仍站在窗前梳发套。

老婆脑袋上多了几十根花花绿绿的导线,像扎着许多小辫子。护士把那绺导线插在病床上头的一个插座上,然后告诉我说,这是监测脑部放电变化的,通过监测找出异常放电的病灶。我问要多长时间,护士用电报似的语言说,“到发病。”

一个白色的胶皮带子勒在老婆额头上。老婆戴了一会儿,便喊疼,说受不了,要我去找护士。这时梳发套的姑娘转过身来了,走到老婆病床前,“阿姨,都是这样的。我额头都勒脱皮了呢。”

这时我看到她长得很漂亮,说话也很好听。我是第一次看到没了头发还这么漂亮的姑娘。

“阿姨,你想早点发病吗?早点发病,就熬夜,不睡觉,如果不行,就喝咖啡,喝啤酒。我前天晚上,一次喝了五瓶啤酒,两包咖啡,才发了。”她说。

我感激地望了望她。我想不到她会过来对我们说这些,更想不到如花似玉的姑娘会得这种病。

陪床的是她父亲。他也来到老婆病床前。我望着他问,“她也是癫痫?”

“是车祸引起的。当时她在旅游专科学校念书,几个同学出去玩,被一辆面包车撞了。昏迷了十多天。人救过来了,却落下了这个病。”

在交流中得知,她叫佟欣欣,河南人。她这是第二次来。四月份来了一次,住了十几天,可一直不发病,只好回去了。这次又来,又住了一个多星期了。

欣欣之所以到这家医院来,是因为这家医院号称可以通过手术去掉脑袋里的病灶。

“太贵了。”老佟说,“就是这个监测,一晚上八百多块,如果叫护士来看一下,就是四十块。钱在这里简直就不是钱了,是自来水。”

我也没想到有这么贵。

老佟穿着一件横条纹T恤,酱色裤子,都很旧,松松垮垮、皱皱巴巴的,脚上是一双塑料凉鞋。看他的穿着,就知道他不是那种很有钱的人。

在与老佟的闲聊中,得知老佟这几年来,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给欣欣求医。东西南北都走遍了。

老佟的家境并不宽裕。两个孩子,欣欣是大的,还有一小子念高中,正参加高考。可现在他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便是她老婆做钟点工,一个月两千块钱不到。

这样的一个家庭,要拿出三五万来,是不轻松的。我问老佟欣欣遭遇车祸时,是不是赔偿了一点钱,老佟直摇头,说肇事司机总共赔了二万多,可到手里只有几千块钱,剩余的都被人给黑了。我说欣欣不是学生吗?老佟说,学校说车祸不是出在学校里。就因为是学生,连新农合也没有。治病的钱全靠自己。

我安慰老佟,欣欣这么听话,又漂亮,把病治好,你日子就好过了。老佟叹了一口气,说,“就是!她一定要来。”

老佟一会说起他的小子,很争气,懂事,听说要给姐姐治病,他每个月给小子三百块钱伙食费,他一分一厘地省,听说她姐姐来治病,给了她姐三百块。

我这时才理解欣欣为何喝啤酒加咖啡。

早晨医生查房之后,欣欣又把发套拿出来,摆到窗台上。她把发套摆在发套架上,一手拿一瓶护理液,一手拿着梳子,喷几下护理液,又梳几下发套,似乎很专注,又似乎很随意。

我不知道欣欣是对这个发套太喜欢,还是发套需要每天都护理。走过去问她,“发套很贵吧?”

欣欣回过头来,望着我一笑,“这是水货,几十块钱,同学送给我的。”

我瞟了一眼发套,是咖啡色,披肩发型,有刘海,下端有一些卷曲。欣欣说话时,把发套从架子上取下来,递到我面前。

“漂亮!”我赞叹了一声,把发套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便还给她。

“需要每天都护理?”

欣欣把发套放到发套架上,摇头。我想这个送她发套的同学一定跟她关系不一般,很可能是她男朋友。

“欣欣戴上叔叔看看?”

她望了我一眼,摇头,似乎是有点羞涩。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时时梳着这个发套。我想,她是打发时间,还是在想着那个送她发套的人?

病房前面有个电梯间,电梯间旁边是楼梯间。这里是病人的家属“放风”的地方,不少烟枪躲在楼梯间里吸烟。

去抽烟时,会看到有人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而步行楼梯间那里,总会有很有烟蒂,总会有人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或者踱着步,把楼梯间弄得烟雾缭绕。

家属们并不交流,说得最多的话是一个词:“哎——”这几乎是共同的语言,此起彼伏。

这天下午,我去楼梯间抽烟,看到老佟坐在台阶上抽烟,抽得特别凶,脑袋都快被烟雾吞噬了,就像他的脑袋是一个烟雾生成器。

我给他递了一支烟,问欣欣的手术时间定下来没有。

“没有。”他说。

“不是监测过了吗?”

“医生刚才找我了,说脑电监测的效果不好,没找到准确的部位,还要埋电极。”

“那就埋啊。”

“一个电极一万七。要埋四到六个。” 老佟的脸色阴沉沉地,像铁块一样凝重。

我真的想象不出一个检查要花这么多钱。只说四个电极吧,得六万多啊。

“电极是埋在大脑里面的,”老佟说,“而且,医院里总共只有三四套,我们还得等。排在我前面的还有两个人。有一个人已经等了半个多月了。”

老佟的意思,我听懂了。他有点想放弃了。

“老佟,不管六万、十万,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是登天,这也是最后一步了,你可不能放弃。你看欣欣这么懂事,这么漂亮。她病好了,会报答你的。”

老佟沉默着,闷声抽着烟。我给他的那支烟已经抽完了,他又掏出烟盒,还把烟盒递到面前,“两块的,你抽吗?”

我接过老佟递过来的烟,“给欣欣说了吗?”

“说了。”老佟把烟戳进嘴里叼上,接火,“我想……算了。”

“算了?”我很吃惊。癫痫病患者及其家人,可以说一直生活在一种战战兢兢的生活中。没有人能保证不出意外,即使有人不离左右。洗澡或者上卫生间、甚至睡觉等等,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吧,也可能就是眨个眼皮的工夫,人命都没了。“老佟,你难道能眼睁睁地看到你的漂亮女儿……一辈子提心吊胆生活,你也提心吊胆地生活。”

“我只有一套房子了。”

“那就卖房子呀,人重要还是房子重要?”

“不敢卖呀,一卖,债主子就都要来要债。房子不够还债。”

吃晚饭的时候,老佟才回了病房。他把病床间隔离的布帘子拉上,和欣欣说话。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又是方言,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只听到时不时有拉动拉链的声音,有开床头柜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准备走了。

因为医院食堂的饭菜不好吃,我们吃饭是在马路对面的一家小吃城去买。我每次去买饭时,就顺便买几个苹果。这天我多买了几个苹果,准备回来给老佟父女俩。我看到他们从来没有买过水果。

可回来时,他们床上已空了。我问病房的另一位病友的家属,她说欣欣已经搬到别的病房了。

“你确认是去了别的病房?”

“这张床马上要来新病人了,这是带监控的。她们去的是八病室三十六床。”

我吃过饭之后,去八病室看,看到欣欣真在那里,她仍站窗台上梳着发套。

我去楼梯间抽烟时,看到老佟。老佟主动对我说,“我决定卖房子。”

“是的。把女儿的病治好了,你还会露宿街头?”我说。

“我确实狠不下来心。我本来不打算再治了。我已经求告无门了。现在,没人敢借钱给我了。可是我一看到孩子,我就下不了这狠心,你说当这个爹,你能够对孩子说,这太贵了,我们不治了,回去?”

“我理解,老佟。孩子的路还长。”

“下午,我给家里打电话了,他们也同意卖房子。”老佟说。

老婆监测了五天,因为打牌喝咖啡,发病了。医生说监测的效果比较好,弄清楚了,左脑海马体有一个血管瘤,可以动手术。老婆动了手术之后,也被安排到八病室。

欣欣仍在等电极。我问老佟是不是快了。老佟说还没,还要等电极。那个电极和脑电监测一样,戴上以后,也要等发病。现在,电极都被别人戴着。

我问老佟医生说了一个大概时间没有,老佟说,“这怎么说得好?”

欣欣仍像原来那样,每天早晨查房之后就把发套端出来,摆到窗台上,细心地梳理着发套。每天中午睡觉起床,也梳一阵。

我看着欣欣梳发套,突然间我有些心酸。我觉得她可能是在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或者说这是在表达一种幻想。她这么漂亮,应该像一块玉一样,没有瑕疵。

护士站喊拿午饭的时候,我就去街对面的小吃城里买饭。我拎着几个饭盒出门时,老佟也提了几个饭盒出门了。等电梯时,老佟给我说,他找到了一家便宜饭,菜是用秤称的。有五块一斤的,有七块一斤的,随你挑,饭不要钱。还送稀饭,吃多少盛多少,这栋楼有好多人就在那儿买的,都说比医院食堂要好吃。

老佟说的这一家餐馆在小吃城的背后。我买了饭回来吃完,他才提了一些饭盒回来了。欣欣把病床上的餐板架好,老佟就把两只手里提的袋子放到餐板上,把提袋里的饭菜一样一样往出拿。我看到一只饭碗里,饭盛得相当满,另两只饭盒里,是米汤样的粥,也相当满。

这么多的饭菜,老佟和欣欣没有吃完。老佟把剩下的饭菜和粥收到床头柜里。晚上端出来,放到微波炉里一转,就吃起来。我觉得老佟就是为了那几碗不要钱的粥去的。

吃过晚饭后去楼梯间抽烟,老佟和我说这饭划得来,比医院里好吃。

我问欣欣做电极的钱准备够了没有,老佟说还在联系,有意向了,就是想再便宜一点。

我突然想起老佟的小子高考的事,问他,他顿时高兴起来,“我小子争气,考的一线,我觉得武汉好,想让他报武汉的大学。小子也想报,说这边城市大,好打工,他想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让我只想办法治他姐的病。”

正在这时候,老佟的电话响了。老佟看了一下电话,往一边走了两步,才啊了一声。我想老佟是想回避我,便离开了。

整个一晚上,老佟很少回病房。偶尔回来一次,手里举着手机。我想他可能一直躲在楼梯间打电话。

是房子没卖出去,还是要债的上门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就没看见老佟,只看到欣欣一个人歪在床上玩手机。手机时不时滴滴两声。我知道她是在玩QQ。

护士早晨查房的时候,老佟才回到病房来。老佟的脸铁青铁青的,护士把每日的账单和一支体温表送回来的时候,老佟对护士说,“体温不查了。”

对老佟不查体温的事,我一点也不奇怪。老佟埋怨过这项收费是冤枉钱,欣欣住在这里等电极呢,一天几遍体温查个什么用?

护士让他等会儿去找医生。

护士走后,欣欣又把发套搬出来,正往上面喷了护理液,老佟却要她一起去找医生。

他和欣欣出去了好一阵子才回来。我问医生答应了没有,老佟却不知道我问的什么,我说查体温的事啊。老佟支支吾吾地说,医生说要查,如果不查体温,就要让走人了。可怎么能走呢,排了这么长时间了?我问他问过医生没有,到底要等多长时间,老佟说,怎么问他们也是那句老话,说不准,他估计到少要等两个月吧。我说如果时间太长,不如回去后再来。老佟说,他跟医生说过,可医生说不行,这队只能住在这里排。

我感觉他刚才并不是去找医生了。

发套仍摆在窗台上,欣欣回来后,就站在窗前梳着。太阳落在窗台上,照在她头上。她头皮上刚刚冒出来一层短发,逆光中像破土而出的草尖。

欣欣今天梳发套的时间不长。她梳了一阵,就戴到头上了,然后从手提袋里拿出一面镜子照着,用梳子梳理着。

欣欣戴上这发套,自然更漂亮了,看起来特别清纯,我觉得有点像时装模特。我走过去,瞪着她说,“欣欣,这个发套往你头上一戴,格外漂亮了呢。”欣欣望着我一笑,然后把镜子放下,提着手提包进了卫生间。

老佟说,“她同学要来看她。”

我轻声地说,“是男朋友?”

“欣欣说是同学,也不知道到底是啥。”

“发套应该就是这个同学给她买的吧?”

“应该……是吧。”老佟不太肯定。

“老佟,你还腼腆呢。这是好事儿啊。”我说,“你看啊,欣欣病了,他应该是知道的对吧,不然她怎么会给他买发套?既然他知道欣欣病了,还一如既往地喜欢欣欣,这说明这男孩子不错,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再说,欣欣在这种情况下,有个喜欢她的男孩子,她心情会轻松些,而且,也可以给你分担一点压力。”

老佟叹了一口气,“哎,谁知道……有没有结果?也许……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病呢?我们那里,好几个……都结婚了都,可人家知道对方有这个病,就把婚离了。”

老佟这话不无道理,可我觉得老佟的担心有点多余了。“不是治吗?”

老佟又叹了一口气,出去了。一会儿,欣欣从卫生间出来了。她坐到床上就翻手机,我注意到她画了一下眉毛,并打了一点淡淡的口红。

欣欣手机上一会儿就传出滴滴的声音。我想她一定是在和同学联系。

欣欣的手机一直滴滴到中午。

下午吃晚饭前,欣欣的同学仍没有来。欣欣这时把发套取下来了,放到发套架上梳。我瞥了她一眼,看到她的眼光没有放在发套上,而是望着外面,有点呆;她手上也有些迟疑,有些漫不经心。我走过去说,“欣欣,同学今天不来了?”

欣欣说,“没赶上车。”

晚上,我去楼梯间抽烟,看到老佟站在电梯间的窗户那里,他一手拿着一支圆珠笔,一手拿着巴掌大一块纸在看一张报纸。我还没有看到过他这么认真地看过报纸,走过去,看到一张烟盒纸上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号码。

我看到那是一串号码,“想买彩票?”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玩儿的……没事儿,抄抄玩儿。”

我在这里看到好几个人像老佟一样关注彩票,开始我还有些不理解,可想一想就明白了。觉得这里是一个非常适合人买彩票的环境。病人家属有一种心理,上天会同情落难之人。而更重要的是,病人家属要逃避一下现实,要麻醉一下自己,以获得暂时的解脱,有一张彩票也就够了。

我想问问他房子卖出去了没有,可觉得不太好。“钱有着落没?”

“快了。欣欣手术前应该没问题。”

第二天早晨,欣欣起得比往常早。我们起床时,她都洗漱好了,并且妆也画好了。她把发套拿出来,戴到头上,对着镜子梳了几下,就去街上买馒头。

吃过早餐,等查房的医生护士一走,她便从大衣柜里拿出一只包,扔到她病床前,然后拉上了布帘。

布帘再拉开时,欣欣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上身紧身的横条T恤,下身是牛仔布的超短裙,脚下是松糕鞋。欣欣穿便装看起来青春盎然,活力四射,身材显得更高挑,曲线更美。

我想欣欣的同学马上就要到了。

欣欣换好衣服,拿手机看一下时间,又从手提包里拿出镜子看了看自己,补了口红,就站了起来。

不是同学要来看她吗,怎么要出去?

一直闷声闷气坐在床上的老佟也站起来。他望着我们说,“欣欣的同学不认识路,我们去接一下他。”

老佟和欣欣出了病房之后,另一床的病友说,“什么同学啊,这个老佟,男朋友就男朋友嘛,还同学。”

“可能老佟觉得欣欣还小吧。”我说。

“我看这个老佟也太实诚了。欣欣治病要花这么多钱,既然想和人家的闺女处朋友,无论如何也应该帮一点的。老佟这是为他呀!欣欣终归是他的人啊,把病带过去,他还不得给治?”

“老佟是怕孩子吃亏……”

“依我,把病医好了,不理这种人了,人这么漂亮呢,病医好了,还怕找不到一个有钱人……”

在一起闲聊了一阵,我就站到飘窗前去。老婆每天要打点滴。她睡过去之后,我也经常站在这里看街景。从这里,可以看到医院前面的街道、人行天桥和马路对面的大商场等等。

这是这座城市的一条主干道,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每次,我去小吃城买饭,一跨出医院大门,就有一种滴水融入海洋的感觉,有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病房里是中央空调。站在这里,看外面奔腾如水的车流,火辣辣的天,有时候会觉得这是两重天。

站在窗口,医院大门口一览无余。我站了一会儿,就看到老佟和欣欣一前一后出现在大门前。

不一会儿他们就出了大门。可他们并没有往右边的公汽站走,而是往左。他们走到一棵梧桐下面站住。

那儿泊着许多出租,我想,她们是想打出租?

又等一会儿,我看到欣欣拿出手机拨打。

过了四五分钟,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缓缓驶到欣欣身边,把欣欣接走了。

有轿车来接他们,这是我没想到的。不是去接欣欣的同学吗?他们不是老家人吗?

而且,轿车只接走了欣欣,老佟并没有去。我看到老佟这时也不在欣欣身边,而是躲在梧桐树后面。

老佟和欣欣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回来。欣欣一进门,就把帘子拉上,把衣服换了,然后去了卫生间。老佟则坐在二床病床上,抱着口杯咕噜咕噜喝水。

我问老佟,“没接着?”

“接着了。他不愿意到病房里来。”

我发现老佟的脸更黑了。他喝了一阵水,又说,“我们就去东湖玩了一天。东湖还真是大真是漂亮。我想象不出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湖,就像海。”

病友说,“这孩子!来看欣欣呢,病房都不进来。”

老佟说,“是我不让他来。”

病友说,“这怎么不让他进来?毛脚女婿呢。”

老佟说,“这……又不是个什么好病,我……不想让他知道欣欣这是什么病……”

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我问,“人——走了?”

老佟迟疑了一会儿,“今天……没车了。”

护士送来账单了。老佟瞄了一眼账单说,“冤不冤啊,什么没干呢,八十多块。”

老佟当然是在转移话题。因为老佟这阵子天天接的是同一张账单。

第二天早晨,欣欣仍像昨天一样,吃过早餐便戴上发套,然后换上T恤和短裙,挽上小包和老佟一起出门。出了大门,仍然被一辆黑色的轿车接走。

也是到下午四点多回来。

不同的是,老佟今天回来时,手里拎了一袋水果。他一进门,就把袋子打开,拿出两个火龙果放在老婆的床头柜上,拿出三支香蕉放在病友的床头柜上。“那小子买的,我让他不要买他偏要买。其实这都是冤枉钱。”

病友说,“人走了?”

老佟说,“他准备在这边找点事做。我们今天……就是陪他去找事了。”

病友说,“我说你老佟是个享福人吧,你的苦日子马上就熬到头了,看看,看看?”

欣欣没有说话,她换好衣服,拉上隔帘就睡了。

我越是有些怀疑欣欣不是去见同学了。欣欣同学会从河南开车过来?可每次,当我这样想时,我又觉得这不可能。

欣欣有病呢,而且住进医院后,药就停了,她随时都可能发病呢。这个老佟应该知道。

晚上,去楼梯间抽烟,老佟也在这里抽烟。好几次我想开口问问,可最终都没有说出口。

抽了几口烟,我突然想起今天我接到的账单,进院时医生说估计三五万,可今天账单上已清清楚楚写着五万三了。“老佟,医院的实际费用可能比医生预计的要高,这个你可能要做点准备。”

老佟望我一眼,叹一声,似乎他早就知道。

我补充说,“电极是一万六,只说埋四个,六万四,这还只是检查。检查后还要手术,手术费这里那里加起来就几万,我账单上,重症监护室一夜都八千多。”

他又叹了一声,坐到楼梯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抓着,忽然冒出一句:“我很想不治了。”

我不明白老佟这时候为何还要说这样的话。“不是都……”

“多一块钱我就没办法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把头抬起来,“你可能……什么都……知道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

老佟把“什么”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并且瞪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的这个“什么”应该不只是他的房子,而是很多很多。我可以肯定欣欣出去并不是找同学,不然他不会对我这样说“什么”。

可是我又不愿这么想。一个父亲眼睁睁地看着有这种病的女儿用这种方式去挣钱治病,谁承受得了?

第二天上午,老婆要去做各种检查。我们十一点多才回了病房。这时看到老佟拎了一个大袋子出门。我问他,“出去?”

他站住了,望我一眼,把头低下了,我能感觉出他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他往外走了几步,又站住了。

“回去。”他说,“我今天找医生了,医生给我说实话了,动手术也不能保证把病治好。我不想花这冤枉钱了。”

我没有看到欣欣,病房里也没有。“欣欣呢?”

“她不愿走。”老佟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她要治……说什么都要治。就……看她的造化吧。”老佟说这话时眼圈红红的。

“老佟……就差最后一口气了,就这么放弃……你可要……”

“都是命吧,犟不过的。我……我就当没有生她,就当出她出车祸那时就死了……”

老佟话没说完就眼皮一耷走了。我感觉他像是回避我,或者说不想再和我说什么。

我问病友欣欣呢?病友说出去了。我说,她知道她爹走了吗?病友说,应该知道吧。

病友又问我,老佟是回去卖房子去了?我说是吧。

整整一个下午,我就一直站在窗前,盯着街上。我想看看欣欣什么时候回来。我隐隐约约地担心她会不会出什么状况。

五点多,她还没有回来。我拎着饭盒去小吃城买饭,一出大门就注意着大门口,可走到大门口时,还是没有看到她的影子。我站了一会儿,正要上人行天桥时,看到一辆黑色轿车滑了过来。我看见她从车上下来了,手中拎着几个购物袋。

我买了饭回到病房时,欣欣已换好衣裳躺在床上玩手机了。她又在聊QQ。她的手机时不时就滴滴两声。

我想不到欣欣还会这样平静。父亲都走了呢,她却什么事都没有。我想走过去,和她聊几句什么,可站在窗前望了一会儿大马路,动了几次嘴,看她一直专注地聊着QQ,也就罢了。

晚上九点多,我们正要洗漱了休息,她电话响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拿着电话就出了门。一会儿回来,就拉上隔帘,换上了吊带衫和超短裙,化了妆,出去了。我注意到她今天把妆画得很浓。

病友大约也觉得欣欣的行为太异常,问我,“这么晚了出去,不会出事吧,外面……太不安全了。”

“是啊,一个小姑娘,而且还是这种病……”

这么晚了出去,我料定她并不是去找那辆黑色轿车。

晚上,我们都没睡好觉,直到凌晨两点欣欣回来。

一晃过去了五天,欣欣都这样。每天早去晚归,有时候晚上也出去,凌晨两三点回来。我注意到她神情始终都很平静。

可这之后的一天晚上,她出去了一会儿就又回来了。她回到病房后,却没有急于换掉衣裳,而是取下发套,把发套架拿出来,摆到窗台上,然后把发套放上去,喷了护理液梳起发套来。

她的影子照在窗玻璃上,和马路上的灯影交叠在一起。我望过去,感到有一点虚幻。玻璃上时时闪动一下她的大眼睛。好像她站在窗外,看着屋里的她。

我悄悄慢慢走过去,想问问她。可我从窗玻璃上看到一滴晶亮的东西坠在她鼻尖上,像一粒露珠。

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

我相信现在——她一定想着那个给她买了这个廉价发套的同学……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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