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回家(中篇小说)
2014-07-09柳长青
柳长青
1
习惯早睡的田春苗突然在朦朦胧胧中听到刘志新正在大发雷霆。寒冬腊月的夜晚,四处寂静,既无鸡鸣,也无犬吠,志新的声音却大得出奇,震得楼上的窗户都哐哐响:
给你老头端屎端尿那十年,你们怎么不把她送回来?想这样打发她回来,没门!有本事你们就把她捆绑着抬回来!
接着便是话筒重重摔下的声音。
春苗开灯起来将羽绒袄披着。她没见志新发过这么大的火,一定是他忍无可忍,忍到了极限。几天来,志新总是要挨到十一二点钟才到楼下去打电话,一打就是大半个钟头。尽管在竭力压低声音,却也难掩焦躁不安与万般无奈。刚开始,她不晓得他跟哪一个有那么多话说,但她明显感觉到他有事瞒她。等他上了床,不是翻来覆去,就是长吁短叹,没有一会儿的消停。一大早起来,就愁眉苦脸,一副苦大仇深的相。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弄得屋里烟雾缭绕,呛死人。要是说了他两句,就坐着发呆。这些都让她坚信,男人心里有事。但她佯装不知,故意不问,她要看他怎样说起这件事。这事太敏感太重大了。
她晓得,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那个爹爹离世也只有十三天,连二七都没满,真是尸骨未寒,而他的儿女却要赶他们的后妈回乡下。如此薄情寡义,怎不叫人气愤?她理解自己男人的愤怒。其实她早就在想如果是老太太自己要回来,那不是接就是送,总是要让老太太体体面面地回来。单单就是不能有“赶”的言语和行为。怎么偏偏是“被赶”这种局面的出现呢?
正想着,志新推门进来了,脸气得红红的。硬邦邦丢过来一句话,你怎么还不睡?春苗说,你的声音像打雷,电话摔得噼啪响,哪个睡得着?是不是汉口那边要赶你老娘回来?志新翻了春苗一眼,不语,只顾脱衣。春苗说,这几天你在下头打电话说的都是这件事吧?志新说,冷死了,少说两句,睡觉。说着就往被窝里钻。春苗说,人家要赶你老娘回来,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说一下?志新说,赶什么赶?是他们说要把老娘送回来。春苗说,那个爹爹才死十几天,他们就要送你老娘回来,这不是赶是什么?要说这也怪你老娘,叫花子吃剩饭,自讨的。
志新一下翻起身来,气呼呼地说,不管什么话,一到你口里就格外不同,现在就准备看我老娘的笑话是吧?要不是你当初多事,我老娘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还好意思说这说那。
春苗一听也来了气,本来是想帮他分担一下,一起想想办法的,却不想他竟这样喷人,再怎么在气头上也不能说自己老婆的冤枉话呀。她推了志新一把,你说的话真是胀人!我看你这几天一直有事闷在心里,好心好意问你,怎么就怪起我来了?真是狗咬吕洞宾!志新仍没好气地说,怎么不怪你?当初不是你乱说,不是你背着我盖章子送到汉口去,我老娘能有今天?
春苗一把掀开志新的被子,你起来说清楚!当初你老娘六十岁头上要嫁人,弄得十里八湾人人议论。你跟你姐又是哭又是闹,你舅爷舅娘,你所有的伯叔婶娘都去劝过了,人家那边也是个个反对。是你老娘狗子吃秤砣铁了心,这话还是你说的吧?我只是从中带个话,免得你们都僵在那里下不了台,没想到到头来你还怪我一头包!你屋里再有任何事我都不得管了!说完扯下一床被子,两人各盖各的,还背靠背,都不说话。
2
尽管夜里闹得不开心,春苗还是在该起来的时候就起来了。下楼来打开门,看见门前的树枝、草堆和道路都披着一层厚厚的白霜,一轮圆圆的红日正在薄薄的晨雾中冉冉升起。这给了她一个好心情。再怎么不开心,也要把每一天的日子过好。她敞开大门,拉开窗帘,让清新的空气吹进屋来。抹桌椅,扫地面,收拾屋子,这是天天必做的功课。今天她又特地把一楼房间的几床棉絮全部驮到二楼阳台上去晾晒,这才到小院的厨房去弄早饭。边做边想,今天还真是要去找下志红这个大姑子,免得到时候她又说这说那。
看来春苗是真生气了。往日弄好了早饭,她总要叫一声志新吃饭啦。今天不仅不叫,自个吃完了,连招呼也不打就出去了。志新感到夜里的话可能是说得太重,伤到了春苗。也是的,自己真是不会说话。一急,蛮好的话不知不觉就说变了味。虽然自己只是村里的财经委员(也就是过去的大队会计),但实际上比书记村长还忙些。各种补贴的登记造表,新农合收费结账,办理低保手续,开具各种证明,上报各种数据,这要解释这说明那,遇到啰唆仔细的人,还要一笔一笔算给他听算给他看,天天忙得不亦乐乎。有时端着碗正往口里扒饭,来了人就得立马放下,甚至一餐饭要放几次。但这都是应该的,没哪个说个好。只要是话说得急了些,就有人有意见,就说你不耐烦。春苗也说官不大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真的是自己的脾气大了么?志新觉得实在有些冤枉,自己哪来什么脾气,不就是有点急躁情绪,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嘛。
志新至今都不明白,老娘怎么从一开始就对春苗不感冒。还在他和春苗两个谈情说爱时,老娘就百般反对,说他属牛她属虎八字不合命里相克。奇怪的是老娘越反对,他们越黏糊,很快就到了她非他不嫁、他非她不娶的地步。按乡下的规矩,老娘应该带着他到春苗家去求亲,然后定一个成婚的日子。可是,老娘硬是不去。算是春苗屋里通情达理,说不讲这些礼行。就是这样,老娘的立场也没软化,被志新求迫了逼急了,才迫不得已地说,你硬要把个白虎星娶进门,那你就单另去做个屋,我不和她在一个屋里进出。志新把老娘说的话告诉了春苗,春苗竟大大方方爽爽快快地说,我们就争个气自个做个新屋,大不了迟两年再结婚。
春苗一过门就过着自立门户分灶吃饭的日子,却不自怨自艾,依然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婆媳关系虽然总是一头冷一头热,却也相安无事。不想为给女儿起名,婆媳两个却较上了劲。女儿属羊又是阳春三月出生的,春苗说就叫个阳阳,学名叫刘阳,将来读书有出息了就出国去留洋。老娘听了坚决反对,说羊都是一群群的,生了个女伢还不够,还想生一群呐?春苗说,就要叫阳阳,生一群那就一群。她晓得婆婆对她生了个女伢很不高兴,她觉得电视里头宋丹丹说黄宏的妈整天把个脸拉得跟个长白山似的,用在婆婆身上那简直是太恰如其分了。老娘似乎也不想争个输赢,闭口再不提起名的事,也不叫孙女的名字,闷声闷气地伺候春苗满了月,就要回老屋去住,多一天也不肯料理。志新流着眼泪求老娘再多照护他女儿几天,老娘说什么也不肯。春苗赌气对志新说,我也懒得要你老娘管,整天拉着个脸,你以为我稀罕?我要是再生一个,一天也不得要她管。小两口气头上说的话,偏偏让老娘一字不落地听去了。五年后,儿子出生了。志新欢天喜地跑到汉口跟老娘报喜,请她回去照护孙子。老娘却说,你媳妇不是说再生一个一天也不要我管的吗?任凭志新怎么苦苦相求,老娘始终都拿这句话来抵他。志新终于无语也无泪悻悻而归。春苗自幼丧母,又无姐妹,只得请兄弟媳妇来照看几天,志红也对付着来看了下。时值隆冬,年关将至,各人都很忙。春苗自己动手清洗尿布。由于在月子里接触冷水过多,后来一遇阴雨天气,不仅腰痛,浑身的关节也痛得不得了。亏了春苗硬挺着,总算是把两个伢都拉扯大了。只是阳阳没有预期的聪明,不仅没有出国留洋,就连在街上的高中也没考上,早早就南下去打工,二十刚出头就出阁了。那年的十月初六,他和春苗双双到汉口接老娘回家,说不管怎样,大孙女出嫁千把年的好事做婆婆的要回去一趟,哪怕是初八那天一把阳阳送出门您就走都行。老娘指着躺在床上只有一口气进出的黄爹爹说,他都这个样子了,我怎么走得开呢?春苗说,把他的儿女叫来照看一两天不就可以了。老娘长叹一声,哪里指望得上他们啰。春苗说,老娘你这么会替别人着想,怎么就不替自己的孙子孙女着想一下呢?他们长这么大还不晓得婆婆是个什么模样。要是没有婆婆那也好说,可他们是有婆婆的呀!老娘你不爱我这个媳妇也就罢了,对他们怎么也这么狠心呢?难道他们不是你的亲骨肉?一席话说得志新眼泪双流。老娘却无动于衷,冷冷地说,就当他们没有我这个婆婆吧。春苗横下心来说,老娘你一出来就是整整二十年,这回要是还不回去,那以后你就再也不要回了!老娘也很干脆地说,我是没有打算再回去。春苗说,既然你做娘的这么心狠,就莫怪我们做儿做媳妇的太恶。我们今天就一刀两断。你百年以后也不能上伍房湾的祖坟山!母子婆媳不欢而散,夫妻俩饮泣而归。
志新想起两年前让人刻骨铭心的那一幕,就乱了方寸少了主张,桩桩件件仿佛都是老娘的不是,要说人家春苗还真是没有任何地方对不住老娘。两年前春苗说的话犹在耳边,她那斩钉截铁的态度让人震撼。在这种情况下,把老娘接回来她能答应吗?不说她不能答应,就是做儿的对老娘那也是心存怨恨的呀。
3
进入腊月,在外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家家都在忙过年的事,只有这时候,村村湾湾才有些人气。春苗沿路碰到好多打糍粑烫豆糕置年货的人,人们三五成群,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这让她有种出门见喜的感觉,觉得碰到的都是好彩头。人一高兴,走起路来也轻快许多。
志新的姐姐志红正在家门口给发好的籼米和各种豆类沥水。春苗说,现在烫豆糕不用推磨真方便。志红说,你来有什么事吧?堂屋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春苗径直往后面的小院里走。志红跟在后面,院里厨房有人正在洗平时用得少的大锅。志红说,张嫂子你先放着我来洗,你园里的葱好,你去弄一大把来,等会好吃新鲜的豆糕。张嫂应了一声就去了。
春苗四下望一望,附在志红的耳边低声说,汉口黄家要赶老娘回来。志红啊了一声,显得很是吃惊,你们商量没?该怎么办呢?春苗轻轻摇头,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还没有商量,先来跟姐说一声,看姐是啥主意。志红把春苗打量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问题,却还是抱怨起来,这么大的事,志新也不跟我说,是他叫你来的?一般情况下,志红对兄弟说的话更愿意相信一些。春苗有意答非所问,这几天我听你兄弟总在电话里发烦,昨天夜里才问了他,他还嫌我问坏了。志红说,都是你百事就着他,把他惯得放肆了,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脾气,动不动就烦。志红这一点做得倒是蛮好,只要听春苗说了兄弟的不是,她绝不会为兄弟去辩护,而是要站在春苗这一边,夸大其词地对自己的兄弟进行一番不痛不痒的批评。见春苗不再说兄弟的不是了,志红也轻声细语地说,老娘这出去有二十二三年了哈。你说巧不巧,那样想老娘回家她偏不回,恰恰这几年没怎么想她,她又突然想要回家。
春苗说,是不是老娘自己要回还说不定,但黄家要赶她回是肯定的。
你怎么晓得他们要赶老娘回呢?志红突然质疑起来。话说两遍讨人嫌,她见不得春苗又说什么“赶”字。她觉得这个“赶”字里头有讥笑有嘲讽甚至还有幸灾乐祸。
春苗说,你兄弟说是他们想把老娘送回来。我说那个爹爹死了到今天还只一十三天,二七都没满,就要送老娘回来,这不是赶又是什么?这太明显了嘛。
志红恍然大悟觉得春苗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不由一口恶气在心头骤然升起,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凭什么要赶我老娘呢?想我老娘也是正儿八经跟他老子打了结婚证,堂堂正正给他们当了十五六年的妈呀!
春苗说,人家根本就没拿老娘当妈,只是拿老娘当佣人。老娘帮他们料理了两个老人,现在真的是老了,再留在那里就成他们的累赘了,再说人家还怕老娘分了他们的家产,能不赶老娘回?这可怎么办啰?我来跟姐姐说一声,就想听姐姐说下子该怎么办?
志红突然警觉起来,这事该你们拿主意呀,怎么要我说呢?俗话说得有,国有大臣,家有长子。志新虽是我兄弟,但毕竟是这个家里的长子,大小还是个村干部,怎么说都该他拿主意。我虽然是个姐姐,但毕竟是出嫁之女,娘屋的事是不能要我管的。
春苗以那种责无旁贷当仁不让的口吻说,志新是长子,这事肯定是该他当家拿主意。要养娘那也是他做儿的分内之责,怎么能要姐姐费力操心?不过总得跟姐姐商量合计下子吧。
志红说,不消跟我商量的,你们说好怎么办就够了。春苗晓得志红虽然口口声声都在说不要同她商量,但千万不能信以为真。有两件事仅仅是跟她说迟了些,直到现在还一提起就发倔。今天这是何等的大事还能不跟她商量?想到这里,春苗恳求说,你二兄弟只顾自己一家逍遥自在,这多年在广州不回来,志新指望不上他,只有依靠姐姐你了。如果没有姐姐的指点,志新又能拿得出个么事主意呢?再说你们姐弟俩不先商量好,又怎么跟自己屋里的伯叔婶娘们说呢?怎么跟舅爷舅娘们说呢?
志红一戴高帽就会晕乎,脱口就说,莫答应他们就这样把老娘送回来!一则老娘个性强跟你搞不到一块,我这里也不能长住,老三那里更指望不了,回来了哪个照护她呢?
春苗说,跟我搞不搞得到一块,在哪里住,这都是后话,都好说。要是回就想回的办法,不回就打不回的主意,现在最要紧的是姐姐来定个大盘子。
志红一副天塌下来也扛得起来的气概,志新来我也是这话,不能答应老娘回。要回也要把这二十多年的账算下子,听么样不能让老娘空手回。那个爹爹不在了,该分给老娘留给老娘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少,不能太便宜他们。
4
却说那年春苗生了女儿刚一满月,志新的老娘就回老屋去与志新的弟弟志立同住了。这个志立成天到晚不落屋,到处游荡,犁田打耙样事不会,却又总想着做快活事赚大钱。时常让老娘一个人过着四日八餐冷火糗(qiu,四声)烟的日子。
这一年伍房湾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宋家榜的宋成的老娘突然在屋里吊死了。这宋家榜只有五户人家,是在大集体时并到伍房湾来的。宋成的老子死了有几年,他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在红钢城当工人,起先每个月都要回来,后来把老婆伢的户口都迁到红钢城后,一年就难得再回一两趟了。老二说在家里种田不中,想到外面去赚两个钱,就叫宋成在屋里把田种着,把老娘照护好,他负责每个月寄钱回来。撂下话就跟志立几个到深圳去了。这宋成在屋里待长了也待不住,也想出去看下子,说是过个把月就回,临走还去轧了一担谷。不想宋成一出去就是三四个月。屋里剩的些谷麦都让收公粮水费的人直接铲起走了,弄得宋成的老娘身上没有一分钱,家里没有一粒米,又不晓得怎么跟三个儿联系。一连几天都没有吃的,只好东糗一餐西糗一餐。她的最后一餐还是在志新老娘那里就着几根腌萝卜吃的一大碗半干的稀饭。然后一连几天都没有人见过她。等人们再见到她时,她已经用一根麻绳把自己悬在了房梁上。
这让志新的老娘大有兔死狐悲之感。提起宋成的娘,这老太太就落泪,可怜她造孽,说她不该这么想不通,哪里就找不到一条活路呢?恰好国顺媳妇三英在湾里到处说,她汉口的舅妈瘫在床上不能动了,想在湾里请个人去照看,时间可能得个两三年。开出的条件是包吃喝,外带一个月还给一百块钱。天哪,一个月一百块钱啊!说得湾里好多人动了心。志新老娘也去跟三英说她愿意做这个事,还说这个事不累就是脏一点,着钱看她保证能够做得好。三英看她健康有力气、手脚麻利、人灵醒好看,又特别爱干净,满心喜欢,觉得蛮符合她舅舅提出的条件,却不敢答应,说是要跟志新哥说下子。志新老娘说,其他人要看儿女的脸色,我的事不得要他们管。我去给人当老妈子,自个赚钱养活自个,关他们什么事!三英还是上门去跟志新说了,怎么说志新是大队的会计,这样的事都不告诉他,那还得了。
听三英说了原委,春苗立马就说,不能去,五十四五岁的人了,还往外头跑什么,再说我家阳阳哪个来引?志新也说不去不去,还把三英说了一通,说她多事。两人抱了伢就到老屋去劝老娘。志新说,这么大年纪了,莫这里跑那里跑,我们又不是不养你。老娘说,宋成兄弟三个还不是说要养娘,结果呢?你们以为她真的是吊死呀,她是没人管活活饿死的。春苗说,老娘,你帮我带伢,我们包你的吃穿,每个月也给你一百块钱。老娘说,不说你们给不给,就是给了我也不能要。我带自个的孙女,还找你们要钱,这怎么都是好说不好听。还是我在外头去当佣人,自己赚两个钱舒坦些。志新姐弟三个都是老娘守寡守大的,所以不敢多说。春苗则不管那么多,老娘放着自己的亲孙女不带,非要跑到外头去伺候人家,给个非亲非故的人端屎端尿,你这是何苦呢?晓得的人说是你自个要出去的,不晓得的人还要以为是我们把你赶出去的。你这样,让你的儿和媳妇的脸面往哪搁呀?老娘说,这有什么脸面没得地方搁的?又不是偷又不是抢,我不觉得下贱。春苗说,你看湾里哪个婆婆不是在帮媳妇引伢?怎么你这个婆婆就不肯帮我引伢呢?本来不给钱,你做婆婆的就该帮我引伢,我现在说给你工钱你还不引,你叫我怎么想?难道这女伢不是你的亲孙女,是我带来的不成!春苗说着都跳起脚来了。老娘说,你莫弹莫跳。我管了一代人,各管各一代。我要出去你们哪个都挡不住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志新只好拉拉春苗,示意她回去。
回到屋里,春苗又数落起来。你做儿的劝不住娘,还亏你是个大队干部,你老娘去跟人家当老妈子,看你这脸往哪里搁?我们太老实太好说话了,你老娘非要遇到个恶媳妇才会好一些。人家的婆婆帮媳妇烧火引伢一抹带十杂,还要挨媳妇的骂。我这好说好求的,她硬是不回头。志新也很为难,他太了解老娘的脾气了,她要做的事是没有人能够阻止的。但是他也怕人家笑话,说他把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娘送出去给人当佣人。如果是这样那就等于在昭告世人说他没有本事养活老娘,甚至会有人说他不养老娘,怎么说都不光彩。同时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女儿由谁来带,在伍房湾哪一家的孙子孙女不是在由婆婆带?怎么就是他的老娘不给他带伢呢?这又是一个怎么也说不过去的话题。
志新骑着自行车,去把两个舅爷、自己的姐姐都叫来,又把自己屋里的婶娘们都请出来。那一天,志新的老屋热闹非凡。来的人轮番相劝,志新则泪流满面跪在地上。老太太依然不为所动,硬是要三英带她去汉口,而且还说要是不让三英带,她就自个到汉口去找个事做,要是这样还有人拦着,那她就到黄家矶去。黄家矶是长江边上一个水深流急的地方,想不开的人从这里跳下去,很少能够找到尸体。一听老娘说要去投江,志红哇地哭起来,她抱着志新的肩膀说,兄弟呀,你就让老娘出去散散心吧。春苗也哭着说,这是你老娘硬要出去的,不是你的儿啊媳妇容不得你撵你走的。老太太心平气和地说,是我自个要出去。要是你们撵我,我还不得走的。
就这样,志新终于叫国顺用面包车把他老娘送到汉口那个退休的纺织厂厂长家。
5
老娘到汉口黄家的第三年,志立突然带着一个山西女子回来了,说是要办个婚礼。由于到了腊月二十,春苗赶紧去找三英要了她舅家的电话。她觉得老娘一去三年不归家,这回太有理由回来了。常言都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老娘在自己的小儿结婚这样的大喜日子里回来住几天,顺便在屋里过个年,让一家人团团圆圆乐呵一回,怎么说都是理所当然。志新把电话打过去,跟老太太说了志立要结婚的事。不想老太太不仅没有一点惊喜,还一再说自个这个时候是断断不会回来的。这让春苗惊愕万分,她不明白是东家抹面无情还是老娘执迷不悟。她要志新兄弟俩带着山西女子直接去请娘回家(这个事未曾先跟志红说,以至于她经常拿它说事)。志新回来后,喟然长叹,不是人家不让回是老娘自己不愿回。老娘说端人的碗服人管,床上的病人一刻也离不开她。但是那个黄爹爹一直在说,细儿结婚一定是要回去一下。可老娘就是不听就是不回。志新春苗只好出面张罗,办了二十多桌酒,算是帮志立风风光光把婚事办了。过完年,志立走的时候,特地跟志新留下了拷机号,说田地都交给哥哥,屋里没有什么大事,他就不再回来了,免得花了盘缠弃了路费。
到第六个年头,春苗突然听三英说她舅妈死了,亏了大姆妈精心照料让她多活了两三年。春苗想这回老娘怕是可以回来了,差不多快满一岁的儿子也该有人带了。没想到,三英又来说,他舅舅年纪大了,还需要大姆妈留下来照料一下,大姆妈也愿意继续在黄家做下去。不过这回的任务要轻松得多,主要是买菜做饭洗衣裳、收收捡捡扫个地,再就是两个老人搭个嘴说说话,但工钱肯定是要涨的。这不仅粉碎了春苗的梦想,更使她产生了巨大的忧虑。一个风韵犹存的孤老婆子给一个好脚好手的孤老头子当佣人,孤男寡女同居一室,哪能不出事。她跟志新说赶快去把你老娘接回来。志新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拖了个把月也没去。春苗又催促说,再不去,你老娘就要成别人的新娘了!放屁!志新大怒。他觉得春苗真是要不得,平时对老娘冷嘲热讽一两句也就算了,怎么能这样败坏老娘的名声呢?这太过分了,简直是岂有此理!春苗也不争辩依然用铁板钉钉的口气说,你不去,那你就好生等着让你老娘给你找个继父老子!
果不其然,过了几个月,三英就给他们送来了晴天霹雳。三英说两个老人蛮投缘又惺惺相惜都想换手抓背相互做个伴。老太太要屋里开个证明,证明她现在是单身,他们好去办个正正规规的手续。
从三英回来说她舅娘死了到现在还不到一年,春苗担心的事情竟成真。三英来要证明时,被志新骂得狗血淋头。三英脸红一阵白一阵,很是委屈地说,我只是带个信,两个老人要在一块又不是我叫的。此言一出,招致志新更猛烈的抨击,不是你叫的是鬼!不是你在湾里到处给你舅娘找佣人,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春苗看三英眼泪窝窝的,就对志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当初那样跟你说,你硬是不动步不相信,怪哪个?你做儿的都管不了自个的娘,怎么怪得了别个?算是给三英解了个围。春苗的话虽然说得轻巧,志新却怎么也接受不了。不仅志新接受不了,就是自己屋里没出五服的伯叔婶娘也没有一个能够接受得了。毕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儿女都成家立业了,里孙外孙都有了,怎么还有再找老伴的心思呢?
志新还记得,父亲是在他刚上学的那一年死的,掐指算来,老娘守志都守了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孤儿寡母含辛茹苦都过来了,怎么现在却要改志呢?这个事太重大了,刘志新六十多岁的老娘要嫁人,这话说出去,必为天下人耻笑。怎么叫人还有脸面在这个世道混下去哟!儿孙们几辈子都莫想再抬起头来。七年前老娘出去给人当佣人,虽有风言风语,但人们似乎还能理解,说如今种田负担重,老人出去混口饭吃,那也是在帮衬儿女。可这回不同了,三英带回的消息不仅在伍房湾炸开了锅,在全村全大队,甚至是十里八乡都引起了不小震动。这不,姐姐自己找来了,两个老实巴交的舅爷也自个摸来了。舅爷来,除了唉声叹气并不说话。志红倒好,把死了整整三十年的老子又搬出来伤心失意地大哭了一场。弄得志新也跟着哭天喊地。春苗说,你们这哭来哭去有什么用?老娘又听不到,要哭就到她面前去哭。
志新当下就给志立打电话。志立说,我以为是多大个事,这边爹爹找婆婆,婆婆找爹爹的事多得很。志新骂他不晓得下(ha,四声)数,外面稀奇古怪的事再多,那都是别人的事,现在自己屋里的事怎么办?志立搞急了就说,全由哥说了算,哥同意他就同意,哥反对他就反对。说着就挂了电话。志新又当着两个舅爷的面给退休在北京的三舅打电话,三舅说,你妈妈为你们辛苦了几十年,现在她老了,想找个伴侣,追求一下自己的幸福,这是她的权利和自由。你连这个都不理解还当什么干部?叭的一声也把电话挂了。
尽管如此,志新还是和志红商定到汉口去苦劝老娘。春苗说,我也去,我把两个伢都带去,未必老娘看到她的孙儿孙女就一点也不动心。
到了汉口,刚好是个星期天,黄家早来了不少人,不用打听,听说的话就晓得是黄家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他们都是来劝阻他们的老爸再婚的。春苗说了几句,就和这些人达成了默契,双方各劝各的老人。在老娘的房间,志新说,孙儿孙女都来接你了。春苗叫阳阳喊婆婆,阳阳怯生生地往后躲不肯开口。春苗又把怀里的儿子往老太太手上递,想让她抱一下,不想老太太一碰,他就放声大哭。两个小孩的到来,打破了最初的尴尬。切入正题,志红志新声泪俱下,从儿时吃苦受难孤苦伶仃被人欺负,说到如今里孙外孙满堂大小事情还有人求来求去;从老娘守志三十年行得正坐得稳,说到湾中老小对她的高度评价;从儿女们有今天来之不易,说到这世态炎凉人言可畏。字字句句都情真意切,感天动地。春苗则不时抹一把眼泪揪一把鼻涕。几个小时下来,轮到老娘说话了:你们都大了成家立业了,过好自个的日子,用不着为娘操心。娘也要过几天好日子。现在爹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错过了这眼前的光景,娘就真的没有一天好日子了。娘已是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就是再好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你们就忍心一天好日子也不要娘过吗?
他们离开时,黄家那边也是不欢而散,他们甚至还听到了那个爹爹洪钟般的声音:你们再干涉,老子去告你们!
一到家,伯叔婶娘们就来刨根问底。志新说,我老娘鬼迷心窍,怎么说都说不进劝不听,完全是狗子吃秤砣铁了心了。伯叔婶娘们说,不行,我们得去劝下子,这关扯到将来她死后往哪里埋的问题。还有这族谱也要改,要写上一笔“万氏丁丑年改嫁”。伯叔婶娘们叫了个面包车去了汉口。两个舅舅也坐不住了,要改嫁那咱风华正茂的时候就改,保险没有人说这说那,几个伢们也不知要少吃几多苦。如今这大一把年纪,怎么说都不大合适。三十年的坚守,怎么能毁于一念之差而使前功尽弃呢?他们也做一拨去了汉口。这两趟都少不了志新。每一拨人都是有一千条理,去的时候都是慷慨激昂不信东风唤不回的必胜架势,回来时一个个都满脸羞愧,除了长吁短叹都没话讲。志新一开口只晓得说怎么办啊怎么办。正当众人无计可施之际,春苗突然当着伯叔婶娘、舅爷舅娘和志红的面说,既然老娘铁了心,我看不如就依了她。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找不到话说的人们立即把矛头一齐对着她,异口同声地指责她这是说的什么狗屁话混账话。志新更是瞪大眼睛扯起嗓门吼道,你个女人瞎说乱说什么!春苗不恼不怒不慌不忙地说,你没听清那天老娘说的话吗?她就是想过两天好日子。如今是什么年代,不就是娘要嫁人吗?这又不是什么丑事。况且他们还明着要打结婚证,又不是偷偷摸摸不明不白的事。你反对,他们要在一起,你气得撞墙,他们也要在一起,你说一千道一万他们就是要在一起。你怎么办?你还能拿刀杀了他们不成?我看不如放聪明一点乖巧一点,干脆成全了两个老人,指不定还能落个孝顺的名声,也不至于让两个老人寒心。再说两个老人在一起六七年了,同在一个屋檐下,日久生情,说不定早就生米做成了熟饭,硬拉着拦着又有什么益处呢?
早就按捺不住的志红跳到春苗面前,手指着她的鼻子尖严厉训斥,你个田春苗真是要不得!说得太不像话了!什么偷偷摸摸、不明不白、生米做成了熟饭,怎么话到你嘴里就格外难听些呢?春苗直视着志红说,你做姐的怎么不一碗水端平呢?你兄弟说你老娘狗子吃秤砣,你声也不吭。我只是说顺着老娘,难道就有什么不对吗?志新的大伯冷面横言,你这伢说的完全是怂恿嫁婆买秧田、劝寡妇出阁的鬼话!你不消说了,我看你冇安好心!这样做对你有个么事好处是吧?春苗面不改色毫无畏惧,反倒觉得有理的菩萨一直就在自个这一边,说,这个事闹到现在少说也有十天半月了,该说的说了,该劝的劝了,该哭的也都哭了,可这管用吗?我们总不能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让这个事搅得亲戚六眷都不安吧?明知劝不住管不了,还非要那样死卡着,除了让自个难受,让亲戚六眷跟着难受外,再就是让两个老的难受。这又何苦呢?不就是婆婆想再找个爹爹吗?那就让她找好了,她称心如意了,舒舒服服多活几年,不是让我们少操几年心吗?春苗直说得口角生风,滔滔不绝,众人全都哑然无语。临走时,伯叔们说,这事你们看着办吧,要是你姆妈改了嫁,将来就不能要她再回来!春苗却当面顶撞说,吃萝卜剥一截吃一截,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春苗瞒着志新到老屋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老户口本,翻开一看才晓得婆婆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万美蓉。看看婆婆现在依然绰约的风姿和历尽风霜却依然清秀的眉宇,春苗就能想象出年轻时的婆婆该有多么美貌。更何况她和那个爹爹同处一室这多年,电视上头不是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么?她觉得成全两个老人可能是自己这一辈子做得最积善行德的一件事。她撕下一张印有红头子的信纸,跑到二先生家说尽了好话要他写了个证明,又翻出志新放在家里的公章,在上面偷偷盖上了村民委员会的鲜红印记,然后悄悄拉上三英又去了趟汉口。
这是一次安静的探访。或许是三英提前给他舅打了电话,黄爹爹蛮客气,又是倒茶又是削苹果,当然每件事又都被三英抢了过去。春苗说,我们都想通了,不反对你们俩老在一起。志新和他姐都忙着别的事,让我把东西送来。说着就把户口本和证明掏出来放在茶几上。身份证好像老娘一直带在身上是吧?老太太只顾抹东西未置可否,黄爹爹一再说谢谢。春苗说,我老娘在爹爹你这里我们都放心,不过你老也不能太简单了,一定要去办个堂堂正正的手续,怎么都不能亏了我的老娘啊。黄爹爹说,那是自然。春苗端茶杯到嘴边时,无意间看到一直在抹桌椅、窗台、沙发的老太太突然用手擦了一下眼泪。临走时,春苗说,如今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俩老选个日子正大光明地办几桌酒,让我们两边的儿女都来热闹一下。老太太还是没说什么,却第一次把她们送到了门外。
只一两天的工夫,伍房湾的男女老少个个都晓得刘志新六十一岁的老娘又找了一个爹爹。对春苗的做法说好的有,说不好的有。好管闲事的刘爹爹刘德才说,伍房湾有史以来,有过婆婆嫁媳的事,还一直没有媳妇嫁婆,春苗这伢的家这回就当得大咧,可以青史留名了。有人直截了当地说春苗要不得,完全没把她自己屋里的伯叔婶娘当回事。家族权威受到挑战甚至被蔑视的长辈们,更是大兴问罪之师,几乎踏破了志新的门槛挤破了他的屋。春苗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且人们看她的目光都是横着的。志新少不了也有些抱怨,整天把个头都低到了裤裆里头,硬像是做了天大的亏心事一样。在经历了最初的沉默与退让之后,春苗决心奋起反击。她对志新说,你自个把腰杆挺直些。别个说么事,你就当面抵他,这是我屋里的事,与他们有么相干!她自己到门口塘去涮衣服到菜园地去弄菜的时候,只要是从人前人后走过,就故意像个泼妇骂街那样直言不讳不厌其烦地高声喧嚷,我婆婆要找个爹爹,我们这做儿做媳妇的没说什么,没去阻挡,何必要别个咸吃萝卜淡操心做什么事!也有人和春苗开玩笑,说你婆婆跟你找了那有钱的一个爹爹,么时候叫婆婆带回来给湾里人看下子啊!春苗就半是玩笑半是真的说,汉口有钱的爹爹多得很,你要是羡慕,就叫你老娘也去找一个不就得了。只一句,就让那些蛮有兴致的人哑口无言了。还有些想说快活话的人,见春苗这般抹面无情,就很知趣地放弃了。渐渐地,没人再敢随便拿刘志新老娘改嫁的事当笑话了。
6
志新特地骑摩托到万家湾两个舅舅家去了一趟,说了汉口黄家两个儿子轮番给他打电话,要送老娘回来的事。两个舅爷一面感叹世态炎凉一面都说这事还真不大好办。志新听得出两个舅爷都希望能把他们的妹妹接回来,只是担心外甥当不住外甥媳妇的家,尽管没明着说,但那话里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的。志新自己倒不以为然,觉得家还是当得了的,只是自己还没拿定主意。
中午回来,大门依然紧闭,看样子春苗还没回来,不由得就发起火来,看什么都不顺眼,在屋里四处搞得乒乓响。好不容易自己简单弄了点吃的,突然想到,趁着春苗不在屋里正好给老娘打个电话。电话通了半天没人接,志新重拨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听到老娘的声音了。
志新半天不知怎么开口,老娘那边已将电话放下,志新听见里面不断传出“嘟——嘟——嘟——”的声音。老娘离家二十多年,竟没有回过一次家,这二十多年里既不管儿女怎么样,更不问孙辈们如何,也真算得上是心狠了。不是说过出去就没打算回的吗?不是三番五次这样请那样接都不肯回的吗?老娘你今天终于晓得这回在那里再待不下去了,终于也说了一句软话了。人家三番五次打来电话,这就是在下逐客令。还不知他们在老娘面前说了些怎样难听的话。老娘你孤身一人怎么斗得过那一大家人,他们一人一句就足足把你那孤独的声音淹没得一干二净。依老娘的个性,这些你是不会说出来的。但你已经感受到失去了尊严,你说好无味,你说这话时肯定是在摇头,肯定是伤透了心。无味就是没有尊严!老娘你继续在黄家待下去肯定不会饿死也不会冻死,但你肯定要被活活气死!几十年来你何时向人低过头哦!想到这里,志新心头一酸,两行热泪就滚出来了。
春苗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大包床单被套和枕巾之类的东西。也不说话,赶到楼上阳台去收早晨拿出来晾晒的几床棉絮。
天说黑就黑下来了,只有几颗明亮的星星点缀在遥远的天幕。志新找出一瓶半斤装的纯谷酒,闷声闷气地喝起来。春苗炒了盘萝卜,再炒一盘酸辣大白菜,出来时,志新已经把酒喝了小半瓶。放下菜,春苗就夺过了酒瓶,拧上瓶盖,重重一放,说再不准喝了。志新说,你把酒拿来,我还要喝,你一天都不管我,这个时候管我做做什么?你让我醉,最好是让我一下子醉过去了就好!春苗说,腊时腊月的,你瞎说个什么!要喝我陪你喝!说着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直往口里倒,等志新有反应时,她已将剩下的酒喝掉了大半。春苗又将剩得不多的酒瓶往志新面前重重一放,说还喝不喝?志新没敢做声。真正喝起酒来,他哪里是春苗的对手。春苗说,不喝就说,一个大男人借酒浇愁算个什么事?志新本能地激起些许反感,他见不得春苗说的什么人家要赶他老娘回家那些明显是在笑话他老娘的话。他极不耐烦地说,你要我说什么?春苗说,你不说就算了,我说了再不管你屋里的事的。
志新壮着胆子倒了一杯酒,见春苗没说什么,就大大方方轻抿一口,然后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起来。汉口那边说他们的老娘死了老头也死了,我老娘继续留在那里就没有必要了。还说我老娘年龄大了,一个人住在他老头的老房子里,那个地方的治安状况也不好,他们隔得远又照顾不过来,怕什么时候老人出点什么事就不好说了。这不是故意吓我吗?他们说把他老头的抚恤金全都给了老娘,再给老娘一笔生活费,他们只能做到这一步。说我一二十年没管自个的老娘,现在也该尽点义务了。真是笑话,他们居然还教训起我来了!说到激愤处,志新将杯中所剩之酒一饮而尽。过了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我真的把老娘接回来吧,觉得太便宜他们了,他们也不管我老娘是否同意就要送她回来,就是你说的要赶她回来,这太不讲情义了。我老娘在他们家有二十三个年头了,不说当了他们十五六年的娘,至少是帮他们料理过两个老人吧,怎么他老子前脚死后脚就要赶我老娘回呢?如果是我老娘吵着要回来,他们千方百计地挽留才有那么一点人情味。他们要是这样做了,我还真是要把老娘接回来,真的不会麻烦他们。可他们不是这样做的,那凭么事要我把老娘接回来?你说不把老娘接回吧,我又怕老娘在那里受人揣,被人欺负。她这大一把年纪,又不认识一个字,她怎么斗得过老黄家那两个一个比一个厉害的媳妇。她们生怕我老娘得了爹爹的遗产,能有个好言好语对待我老娘?她们肯定赶最怄人的话说给老娘听。我问过老娘,手上有没有爹爹给的存折房产证和其他值钱的东西,老娘说一样都没有。她说当初爹爹好生的时候,没说什么也没给什么。爹爹突然病倒后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在床上一躺就是整整十年。他有什么东西放在哪里,老娘都是不晓得的,而且老娘说压根就没想过要他什么东西。你说老娘都成这个样子了,还在黄家待下去,那不是自找苦吃自找气受吗?可是话说回来,我要是真把老娘接回来,你能答应吗?不说你能不能答应,就是我对老娘也是又有怨又有气又有恨的呀。
春苗说,你别把我往里头扯,你自个的老娘你愿意怎么恨怎么怨,那是你的事。只晓得问老娘有没有存折有没有房产证,你就不晓得问下老娘,她愿不愿意回。志新说,我问了,我哪能不问呢?老娘说在这里也好无味,你们要是愿意接我回来,那我就还是回来吧。春苗一把放下空碗很是惊讶地问,老娘是这样说的?志新说,是这样说的,我还听见她在叹气。春苗长叹一声,啧声连连,想你老娘是个多么要强的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春苗又说,你老娘把话都说到了这个程度,也实在是可怜。说明她在那边真待不下去了,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也对那边的人灰心了。你赶紧想办法把老娘接回来。
志新说,如果我主动把老娘接回来那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吗?春苗说,你想怎样才不便宜他们呢?人家那边既不是你老娘生也不是你老娘养,凭什么要帮你养娘?虽然你老娘做过他们十五六年的后妈,但他们一开始就跟你一样也是反对的,甚至比你反对得还狠些。他们只承认你老娘是照看过他老娘、照看过他老头的佣人。现在他们的老娘死了,老头子也死了,你老娘再留在那里就成为他们的负担了。我到他们家去过三回,每一回都没见过他们做儿做女做媳妇的有一个在老人的身边。人家自己的亲娘老子都没管,还管得着一个他们再不需要的佣人吗?志新说,我老娘早就不是他们家的佣人了,而是他们的后妈。老娘跟那个爹爹是打了结婚证的,他们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一个后妈呢?
春苗说,老娘跟那个爹爹是打了结婚证,这只能说他们两个老人在一起是合法的,但并不能说她就成了他们那一大家人承认的后妈。再说你老娘实际上也就是个佣人,给他们的老娘端屎端尿六年,这是做佣人吧?就算跟那个爹爹过了几年好日子,但天天要料理他的吃喝,这也是在做佣人吧?接着这个爹爹在床上一瘫就是整整十年连个话也不说一句,你老娘要喂他吃喝给他擦身子给他端屎端尿,这不更是在做佣人吗?你老娘一直就是他们家的佣人。可能前面六年当佣人还给点工钱,后面当佣人不仅得不到工钱,恐怕还要倒贴两个。志新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来质问,你又在笑话我老娘,佣人前佣人后的也就算了,还说什么倒贴,你什么意思?春苗也毛了,你个人真是的,说得好生的无缘无故就毛了。你这样有意思吗?不是你老娘放着自己的孙女孙儿不管要出去当佣人的吗?佣人都当了一二十年还怕人说吗?当佣人就当佣人,非要把自己嫁给人家赖给人家这不是倒贴是什么?你老娘就是生得贱,就是心太狠,就是自作自受!当年我那样请她求她,她都不回来,如今人家不要她了再想回来,没门!
7
志新睡过了头,起来就看见阳台上用竹竿晾着床单被套和枕巾,他特地过去看了看,都是纯棉的,用手摸了摸,有些黏手。再到卫生间去洗漱时,看见盆里的水似乎掺过了米汤。这才意识到春苗把洗过的东西都浆了一遍,他觉得自己的老婆就是能干。
志新下楼来,见春苗正在一楼房间清理乱七八糟放的东西,有的直接往地上丢,有的往袋子里头塞,有的往箱子里面装。这是他家最大的一个房间。他们这座建了差不多五年的三层楼房,是在他们原有的两间红砖平房的地基上建起了的。外面贴着银灰色的瓷砖,看起来很是气派。里面除了把客厅简单装修了一下外,其他的地方都只是抹了个平刷了个白。志新的想法是等儿子将来接媳妇时再好好装修,而这个房间则是预备给儿子做新房的。平时这里主要是放些杂物,打下麻将,来客就作为一个临时的接待用房,一直都没怎么认真地清扫过。志新凑过去问有什么事要他做。
春苗看他主动要事做,就说把你的那些账本这材料那材料都抱起走,要不等会我都拿到灶屋里去烧掉。志新赶紧过去清他的东西。春苗又说,电动麻将要搬到客厅里去,席梦思要搬起走,三楼那张木板床弄下来,天花板和墙上的阳尘要打扫,地要拖,窗帘换个新的。志新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去做,又说今天要给陈书记送报表。春苗说把自己屋里的事做完了再去送,说着就去做早饭。
正吃着早餐,两个舅舅来了,稀客稀客!春苗赶紧到客厅来给两个舅爷倒茶,志新出来打了个招呼,说大舅二舅先坐一下,我先把个报表赶起来。说着丢了一包满天星在桌上。这时忽听志红大着嗓门在跟隔壁左右打招呼,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春苗晓得今天有热闹了,她迎了出去。
志红一挨着两个舅爷边上坐下就说,大舅二舅也是为我姆妈要回的事来的吧?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我姆妈出去了二十多年,现在要落叶归根,要回来也是正当明分的,志新和春苗两个不能抵着。
春苗见志红一来就把矛头对着她很是不爽,又听她今天所说与昨日完全不同,就知她又对自己留了一手,更恼火的是她一来就拿腔拿调。春苗说,姐姐倒是说得轻巧,你老娘是汉口姓黄人家的后妈,回到伍房湾的刘家来怎么就是正当明分的呢?志红啧了半天却接不上春苗的腔,脸就有点红了。正不知所措,志新拿着报表出来了,跟她打了声招呼,把她满脸的尴尬给遮了过去。志红说,当着两个舅舅的面,我跟兄弟你说,你要做主把老娘接回来,老娘这一生好造孽啦。说着就抹起眼泪来。两个舅爷见状忙说,莫这样,有话好说好商量。志新却不肯说什么。想想这两天春苗对他的不冷不热,想想昨晚春苗那么坚决地说没门,他能说什么呢,总不能为狠心的老娘而使恩爱的夫妻反目吧。再说,即使自个说了,又算不算得了数呢?志红像是看出了志新的心思,明讥暗讽地说,我晓得你是当不住春苗的家的,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求下春苗。春苗晓得志红话中有刺,冷笑一声抢着说,求我不敢当,求我一点用也没有。志新是一家之主,他说怎样办就怎样办!志红咄咄逼人,是不是志新说了你都要听!春苗毫不示弱,你叫他说,你只管叫他说。
志新半天没敢吭声,春苗就立即调整斗争方向,对两个舅爷说,说起来冇得人相信,老娘要被人家赶回来的事,志新一直是瞒着我的。我问下子,就说我在笑话他老娘,对我吼七吼八的,昨天还拍了我的桌子,像是喝口冷水就要把我呑了的个相。我跟两个舅爷说,在伍房湾,要讲有狠讲恶毒,该是没有哪个比得上秦富荣吧。她家三房媳妇个个都挨过她的骂受过她的折磨,但她们生的伢不管是男是女,秦富荣都一个个引得好好的。连秦富荣都能心甘情愿地带孙引孙,伍房湾还有哪个婆婆不引孙?只有我的婆婆,放着孙女孙儿不引不带,硬要到汉口去给人当佣人,而且一去就是二十多年。这汉口离屋里又不是蛮远,既没有关山阻隔也不是远涉重洋,老娘她却从不回来。平时不回也就算了,自己的小儿成家她做娘的不回,自己的长房长孙出头她做婆婆的不回,自己的长孙女出阁她还是不回。春苗的眼里噙着泪花,越说越激动。有这三个不回,那就是情断义绝!这些事两个舅爷该是一本全知吧,你当姐姐也该是都看到了吧。荞麦馍赶寿辰里头唱了的:菜花女不养娘不犯律条。我田春苗也要说不管那狠心的婆婆我也犯不了律条!冇得人能够对我指指点点!打天雷我也不怕被劈被烧!
舅爷说,你这伢检过检得好,人老了是不能自我犯贱。春苗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又连卖乖巧说,还是舅舅说得好,那就再不提这些事了。我屋里当家的怎么说,我都听他的。还有两个舅爷在这里,天上的雷公大,地上的舅爷大。这话实际上还是在刺志红,要她明白春苗晓得听哪一个的,就是不会听她的。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志新,那里面有期待也有怕他不争气的焦急。志新终于抬起头直起腰,看着有些不耐烦的舅舅们说,要是依得我,就去找个好律师,他硬要把老娘送回来我就去告他。真是磙子压不出个屁来,志红气得直跺脚。春苗也大失所望,憋半天怎么就憋出这么一句不着调调的话呢?她气吁地问,你告他什么?志新说,我告他争夺遗产遗弃继母!春苗鄙夷地说,你心里有个小九九,总念着那个爹爹有好多的钱。就是有钱那也是人家的,人家还有儿有女,能到得了你老娘头上来?志新跳起来呛头呛脑地吼道,那我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老娘送回来吧?!
是不能让你姆妈回来!志新的八十多岁的二伯拄棍打棒站在门口。志红忙起身去搀扶他进来,屋里的人都起身和他打招呼候着他在上首坐下。老二伯喝口茶后,神秘莫测地说,回来不得!你姆妈早就不是我们刘家的人了,将来到了那边她怎么有脸去见你们死得早的老子?到时候两个男的争她一个女的,是要打架拼命的。打起架来震怒了阎王,就会把他们三个都赶下十八层地狱,这不是把你们老实巴交的老子给害了,让他永远也升不了天吗?同时也会害了你姆妈,为了不让两个男人再在十八层地狱里头打架,阎王爷会将她不偏不倚劈成两半。志红满脸严肃听得认真听得心惊胆战。春苗则笑嘻嘻地说,二伯,你老说的这些是哪个戏里头唱的呀?我怎么没看过呢?这不是真的吧?老二伯横了春苗一眼,那意思是你冇看过的东西还多着哩,然后粗声粗气地说,怎么不是真的?老人都晓得这个理,你叫你两个舅舅说是不是这样的。两个舅爷一脸凝重,既不愿点头也不敢摇头,显然他们是晓得有这种说法的,不好说什么。
春苗笑容可掬地说,二伯你来得蛮好,本来志新和我准备上门去跟你老跟二姆妈说的,我们这两天就去把我姆妈接回来。春苗一言既出,语惊四座。志红志新和两个舅爷十分诧异地看着春苗,仿佛他们听到的是天外之音,甚至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老二伯则把棍子拄得“嘣嘣”直响,地上的瓷砖应声裂了两块。他垂涕而道,接不得接不得的呀!春苗神色冷峻郑重其事地说,我不管我姆妈是不是刘家的人,但她是刘志新的娘,这一点总是改不了的。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皮,总不能让刘志新不管娘亲吧,那他还能人模狗样的在人前混吗?世人还不都要戳他的脊梁骨?到那时候人家还不是要说这刘家出了个不肖的子孙!
老二伯声嘶力竭地说,你个妇道人家莫总是把我侄儿的家都当了,你叫他来说。志新正在琢磨,你春苗转得好快呀,才将那样检我老娘的过,说什么不管老娘么样都不怕,一刻儿又言之凿凿地说要把老娘接回来。你怎么总是撮反手呢?我想说把老娘接回来你却说没门,姐说接老娘回正当明分你硬是抵得她哑口无言,二伯说不能接你偏要说已经商量好了就这两天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接老娘的话了?我想是想说,还不是因为你我不敢说不曾说吗?你调个背就是一个话,到底唱的是哪一曲呀?但听你之言,怎么又是那样认真那样在理简直就像真的一样呢?管倒怎么说,我还是应该随着你的马跑。志新啦,你自个说怎样办,是接还是不接,莫把家都给女人当了!有什么事二伯跟你做主!老二伯声疾色厉。志新晓得真正难得说话的还是自个屋里的伯叔婶娘,他战战兢兢地走到老二伯面前,毕恭毕敬地说,我还冇禀告二伯二姆妈,我们是想就这两天把老娘接回来。你怎么能这样想呢?老二伯拄的棍子忽地护(hu,四声,打的意思)到了志新身上。志新跳起脚就往外跑。
8
一场唇枪舌剑过后,家中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安宁。大获全胜的春苗,正准备歇口气,越来越胖的春兰和几个跟春苗玩得好的嫂子,不约而同不请自到地来了。虽然都嘻嘻哈哈说着别的事,但春苗晓得她们来的目的,就说,你们也莫这说那说了,帮我把个麻将桌子弄出来,我好收拾了房子让老婆婆回来住。
你真的要接婆婆回唦?婆婆为什么事这个时候回呢?婆婆回了还走不走呀?婆婆怕是要带好多钱回吧?婆婆肯定是有好多人都不认得了。婆婆是说汉口话还是说我们这屋里的话呐?
春苗说,别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抬麻将桌子!几个女人就连抬带拖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电动麻将桌弄到了客厅。春兰说,蛮好,我们也来打几盘。春苗说,打什么打,没看到正忙吗?棒槌落地生根的时候哪有工夫打牌?过两天老婆婆回了,你们来打个够。再帮我把那个床拆了,把破箱子旧袋子垮椅子都搬到后面院子里头去。几个人一边说要给工钱哈一边还是按春苗的要求拆的拆抬的抬搬的搬。春苗说,你们这关心我屋里老婆婆要回的事,总得有点表示吧!等会儿再从三楼帮我把杉树板子做的床搬下来。几个人面面相觑,一个个都是七不愿八不愿的样子,看看一楼房间差不多搬空了,就纷纷找借口说还有事,然后一溜烟逃也似的走了。只有一直没说话的三英留了下来。春苗说,看她们还爱不爱打听别人屋里的事!还想不想看别个屋里的热闹!
三英脱了外套埋头把一楼房间的地拖了又拖,春苗则忙着这里抹那里捡。两个人会心会意地说,稍微用了点心思就把她们吓跑了,要不然缠着你够说。正在自鸣得意,志新的大姆妈二姆妈和四婶娘三个人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头发苍白的大姆妈身个高大却早已背驼面衰,她慢慢呑呑地说,你大伯那年说了,你婆婆要是改了姓,就不能再回伍房湾来。如今他人是死了,但话还在,你们不能把他说的不当回事。春苗说,大伯说这话的时候,我就说了,吃萝卜剥一截吃一截,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我们没有哪个答应这一辈子就不让我婆婆回!春苗的意思很明显,不管大伯死不死,那话说了也是白说。
二姆妈说,你伯伯死得早,大伯也死了好几年,他们老弟兄伙就剩二伯和四叔了,我们这一房的大小事情都该由二伯和四叔来做主,你二伯说的话难道你们也不听下子?当长辈的总是在为你们好,你们莫好心当了驴肝肺就是的。春苗哼哼一笑,我听湾里老人说了,当初我婆婆他们孤儿寡母的时候,并没得到大伯二伯他们几多救济照应,他们娘伙四个冇吃过哪个屋里一口饭冇喝过哪个屋里一口水。倒是大姆妈二姆妈都跟我婆婆打过架,这该是真的吧?二姆妈说,牙齿舌头在一个口里,也难免有咬到的时候,我们妯娌伙的也有为点小事争下吵下的时候,哪是你说的打架。春苗又说,过去么样我不晓得,我只听说我婆婆从来都冇向哪个求过饶也不曾看哪个的脸色行事。如今她的儿女都大了,里孙外孙都有了,也不愁吃不愁穿了,反倒还要她按别人说的去做不成?她回来,又不吃哪个喝哪个住哪个的,哪个管得了她是回还是不回呢?只要她乐意,她想么时候回就么时候回!我们做儿做媳妇的不嫌弃她,别个何必要搁不得她做什么事?二姆妈说,你这伢的一张嘴真是厉害,我们说一句,你噼里啪啦说这一大摞。大姆妈说,你这伢是冇吃倒亏,生在过去这个样顶我们,多时就拖到祠堂里去跪着挨板子了。春苗哈哈一笑,现在不是没有祠堂么?就是有祠堂我也不得怕!
一直没说话的四娘说,春苗真是不错,你婆婆对你也就那个样,说你是白虎星,不跟你引伢,你坐月子她也不管,害得你落了一身病,还有阳阳出阁她也不回。你都不记恨她,却总在替她着想帮她说话,难得你这一片孝心。我跟两个嫂嫂求个情,我们就别为难春苗了。他们要接三嫂回就让他们接她回。春苗立即抢过话说,我就晓得四娘娘还有大姆妈二姆妈你们心都好都明白。当年婆婆要嫁人,冇得人阻挠得了。如今,婆婆要回家,又有哪个挡得住呢?你们到底是老妯娌伙的,那感情就是不一样!春苗话还没说完,就听两个姆妈在叹气,她晓得只要她们感到无可奈何她们就不得不放弃徒劳的干预。
大姆妈说,你就是这个样子为倒她,也莫指望她回来就能够对你一好些,到时候你们驳嘴吵架,我们是不得来解劝的。春苗晓得这明显是在找台阶下了,莫说不得像她屋里那样婆媳吵起架来不是婆婆要喝药就是媳妇要跳水,就是真的和婆婆犯了争吵,也不得要哪个来解劝。再说我为什么事就一定要跟婆婆吵个么事呢?想到这里春苗明打明敲地说,我也不指望婆婆回来了怎么对我好,我只是欠个婆婆吵下子架。婆婆媳妇有架吵,那也是做媳妇的福分,像我这样一二十年跟婆婆冇说到三句话,那才叫造孽。到时候,我要是跟婆婆有架吵,我保证不得劳累你们三个婆婆,我关起门来跟她吵,我拿吵架当享受。吵完了我煨汤给婆婆喝!一番话直说得大姆妈气鼓鼓的连连摇头。
二姆妈说,你这伢这加劲这下迫,怕是婆婆有两个钱要带回来。春苗哈哈一笑,这话真把得二婆婆说倒了,我婆婆这回不光是要带好多钱回来,还要带座金山银山回来!
哎呀,都莫紧说了!四娘打断春苗的话。我说我们几个都是鸭铺的老板管蛋(淡)闲事。志新跟春苗又不是三岁小伢,他们自个晓得下数的,我们就别添乱了。春苗你看有什么事要我们帮下忙。要是冇得事我们各人都回去!春苗说,今天冇得么事要婆婆们帮忙。等我婆婆回来了,几个婆婆来和她说说话就行了,我泡最好的细茶给婆婆们喝。你们四个婆婆刚好凑一桌,我天天把麻将都跟你们留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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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后,志新回来了,虽然还打着酒嗝,却一眼就看见春苗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春苗说,你喝成这样还能做事么?志新高高兴兴地答应能。春苗说那就去把楼上的木板床搬下来。志新有点失望,他以为是要做那个事。转念一想,今天春苗帮他解了难题,现在表现一下也是应该。想不过又问,你把这里搞得这清爽做什么事?春苗笑而不答只是反问一句,你看呢?志新说,莫不是给老娘准备的?春苗说,看来你还没喝多。志新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无忧虑地说,可老娘说过她不跟你住一个屋。春苗说,你老娘还不是说过出去了就不打算回的?我今天当着两个舅爷和你姐的面说了,接老娘回来可以,但要依我三件事。这第一件就是老娘回来要跟我们住一起。他们可都是答应了的。志新说,我怕你办得累死的到时候老娘又不领情。春苗说,老屋一二十年没有人住,都快垮了。你自个住着高大的楼房,让你老娘一个人住个垮屋破屋,你不怕人说呐?在我们这里住,又不能让她天天爬上爬下的,那就只有住这个一楼。我就是要看老娘能不能和我住一个屋,看我能不能把她吃了。
床搬下来架好后,春苗就去铺垫的、盖的,正是他早晨看到浆洗的全套东西。志新不无遗憾地说,我还默道这是给我们用的。春苗满面娇嗔说,你又不是冇用过新的,过两天我把垫的盖的都给你浆一遍,保证跟新的一样。志新被哄得乖乖巧巧、服服帖帖,赶紧过来牵被套,又将套进棉絮的被套抖得抻抻展展。春苗一边平平展展地铺一边念叨,我都跟三英说好了,明天就用国顺的车去接老娘。明天去接老娘,既不遮遮掩掩的,也不大势张扬,不放鞭炮也不办酒。志新哦了一声。春苗接着说,你去给黄家老大打个电话,老娘我们来接,不要他们送。也跟你姐打个电话,问她去不去。志新又哦一声就去打电话。等他回到房间时,春苗已将床铺好又罩上了床罩。春苗见他进来又嘱咐说,明天还要记倒买两个热水袋子,一个给老娘窝脚一个给她暖手。我再跟你说清楚,明天到了黄家,你不能跟他们提钱的事,也莫跟他们要任何东西,客客气气,好说好散,莫让人家瞧不起。志新啧了半天,怎么就不能说钱的事呢?就算老娘跟他家当佣人,这二十几年算下来,少说也要算个上十万块钱吧。春苗说,是当佣人的名声好听些还是给人当妈的名声好听些?你要提钱的事,人家还以为我们是为了钱才去接老娘回的,这一湾老小也会以为我们为的是钱。莫说不要开口找别个要钱,就是他们主动给了,我们也莫要。一定要放硬周些,莫失了做人的骨气。我们都有一双手,未必还养不活你一个老娘?
志新感到眼眶里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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