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三坊七巷与近代中国货币改革
2014-07-08林航吴进海
林+航吴进海
摘 要:鸦片战争后,中国传统的货币制度也开始了从银两制钱双本位制向纸币制度过渡的强制性变迁。其中,三坊七巷学人对近代中国货币制度的顺利改革并与国际接轨做出了重大贡献,通过系统梳理三坊七巷学人的币制改革思想及其具体实践,客观评价他们的时代贡献和思想价值,在此基础上,以史为鉴,对当前经济全球化背景下我国货币制度的改革提出一些建设性思考,这不仅能从经济史的角度丰富三坊七巷文化内涵的研究,而且对未来中国货币制度建设也具有深远的历史借鉴意义。
关键词:近代中国;三坊七巷;货币制度;货币改革
中图分类号:F8229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6-1398(2014) 02-0101-10
三坊七巷三坊七巷是福州市历史名城的重要标志之一,被誉为“明清建筑博物馆”、“城市里坊制度的活化石”。三坊七巷人杰地灵,出将入相的所在,特别是近代,三坊七巷涌现出众多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诗人、学者,他们都从这里走向辉煌,近代中国许多重要历史事件都涌现着三坊七巷学人的身影,通过一座三坊七巷,可以阅览半部中国近代史。,这片位于福州古城中心的历代富绅宅第街区,因地灵而人杰——在近代,由三坊七巷文化孕育出的一批学者和政治家,在中国近现代化进程中扮演着时代推手的角色。[1] 43-47鸦片战争后,中国五口开放。在贸易一体化的强烈冲击下,近代中国货币制度货币制度是规定货币流通的规则,是国家以法律确定的货币流通的结构和组织形式,主要包括规定制作本位币和辅币的材料、货币单位、各种货币的铸造、发行和流通程序。其中核心的内容是确定以什么币材为本位货币。开始了从银两制钱双本位制向银元制度过渡的强制性变迁。于是,对旧有币制进行改革成为当时中国儒家知识分子所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由三坊七巷文化孕育出的几代官员和学者,对此问题,不约而同地进行着一场智慧接力,如林则徐、陈衍、严复、陈璧等人,他们翻译著书、办报宣传,对此或提出相应政策主张,或直接参与近代币制改革实践,他们将中国儒家传统文化中的“经世致用”治学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为近代中国货币制度的顺利改革并与国际接轨做出了重大贡献。本文将系统梳理三坊七巷学人的近代币制改革思想及其具体实践,客观评价他们的时代贡献和思想价值,在此基础上,对当前经济全球化背景下我国货币制度的改革提出一些建设性思考,这不仅能从经济史的角度丰富三坊七巷文化内涵的研究,而且对未来中国货币制度建设也具有深远的历史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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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4-01-17基金项目: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青年项目(2012C040)
作者简介:林 航(1978-)男,福建福州人,讲师,主要从事经济思想史、国际服务贸易研究。一 三坊七巷学人对近代中国货币改革的贡献
鸦片战争前后,随着中外贸易的扩大和商品经济的发展,中国产生了以“银荒”1830-1856年由于本国落后的货币及信用制度引起白银外流,不仅造成中国白银通货严重紧缩,也导致铜钱供给增加率下降,从而使中国货币供给不足的危机严重恶化。为特征的货币危机,而中国传统经济下的银两和制钱双本位制度显然已经不能适应社会经济发展的需要,货币危机愈加严重,货币问题一时成为朝野上下的热议话题。[2] 60-64
(一)近代中国货币改革的先驱——林则徐(1785-1850)
林则徐是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也是近代中国货币改革的先行者。其故居距三坊七巷不远,三坊七巷不仅有其母亲家宅第,又有其儿孙们的故居。青年林则徐曾受教于三坊七巷著名学者陈寿祺,其成长深受三坊七巷文化的影响。[3]10-15
19世纪初,晚清政府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中外贸易仍高速发展,大量的外国银元在中国境内日益广泛流通,国内铸币权逐渐散失,动摇了传统银两货币制度。鸦片走私泛滥的同时,外商还用低色银元换取“足色纹银”,铸成银元再返销国内获利,加重了白银外流。加上民间制钱私销、私铸,以致银贵钱贱、国库空虚、商民交困。作为朝廷重臣的林则徐便多次向朝中进言献策,以试图解决当时货币危局,并且身体力行进行一定的实践。林则徐的货币思想主要形成于其在担任江苏巡抚期间(1832-1836)。从他针对当时货币问题的奏折来看,其货币思想主要反映在他对银贵钱贱、整治币制和“银荒”等问题有着务实的超前见解。
林则徐将当时的“银荒”问题,主要归结于鸦片贸易导致中国白银大量外流、国库空虚。于是他上奏道光帝要求严厉禁止鸦片,他指出“鸦片流毒中华,每年外溢金银数千万,漏卮不塞,足以贫民。”针对外国银元泛滥的问题,林则徐肯定了外国银元的优点,主张听从民便,利用市场运行机制和价格杠杆来调节,政府无需予以查禁或抑价。与此同时,他建议由官府自铸银元逐渐地代替外国银元的流通,官铸币“每一枚以纹银五钱为准,轮廓肉好,悉照制钱之式”。遗憾的是,这一合乎社会客观形势的建议却受到保守的道光帝的斥责,更严令禁止外国银元在中国流通。对于民间私铸小钱的问题,他建议政府设局收缴已在市场流通的小钱,禁止其流通;同时严加查拿,不让其混淆于市场,直至私铸的问题得以彻底解决。对于当时社会褒贬不一的纸币流通问题,林则徐有着先见之明,他支持信用纸币的发行与流通,但主张要有限制的发行,指出钱票的流通“稍可济民用之不足。若不许其用票,恐捉襟见肘之状,更有立至者矣”。这种观点显然符合晚清不断扩大的商品经济对货币交易媒介的需要。从流通中的货币需要去考察纸币的作用,并予以支持,在那个对纸币的发行颇为保守的年代里,这样的见解难能可贵。
林则徐自铸银元的主张虽未获得道光皇帝的批准,但是他在担任江苏巡抚期间却敢于冒着触怒统治者的风险,试铸银饼。由于得不到朝廷的支持,再加上铸币技术不过关,不到一年便宣告失败。但其提出的严禁鸦片以根治“银荒”的建议却被道光皇帝采纳,命其去广州禁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虽然林则徐自铸银元以抑洋元的实践以及严禁鸦片以根治“银荒”的措施最终都宣告失败,但他毕竟为中国近代货币改革在实践上做出可贵的探索,在中国货币史上具有开创性的意义。[4] 62-67
(二)清末地方币制改革实践家——陈衍(1856-1937)
道光帝对洋元的禁令不仅没有阻止外国银元的流入,反而数十年后,洋元在中国更加“泛滥成灾”。19世纪70年代,世界范围内金本位制逐步替代银本位制,使得中国原本落后的银两制钱货币制度更加滞后于世界,银价出现下跌,造成中国在对外贸易和对外还款中产生大量的磅亏由于国际银价的不断跌落,各项按外币单位订立借款的逐年偿付的本息银数,都比按订借年份平均汇价折算所应偿付的银数多,形成了“磅亏”。,再一次加剧了清末货币危机,严重地制约了晚清商品经济的发展。1887年,两广总督张之洞出于维护国家利益,奏准在广东设局自铸银元,此距林则徐“自铸银元”建议的提出已过了半个世纪![5] 51-56不久,张之洞又调任两湖总督,急需人才协助其湖北货币新政,于是另一位三坊七巷学人进入了张之洞的视野。他就是陈衍。
陈衍是中国近代著名的学者,其宅第座落于三坊七巷的文儒坊大光里。甲午海战失利后,国难当头,这位饱读诗书的大儒,看到了社会的种种弊病,便从书斋中走出,以求救国图强。1897年,陈衍担任《求是报》的主笔,所著文章受到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赏识,邀其入幕,辅佐张进行湖北新政。在长达九年的湖广总督幕府中,他凭借着《湖北商务报》这个传播平台翻译了多部经济学著述,并出版了《货币论》等系列经济著作文章,为解决湖北政府的“钱荒”危机献策献计,对张之洞湖北币制改革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陈衍将所学的现代经济理论与个人的货币实践灵活地结合起来,提出如下的货币改革办法:
首先,缓和钱荒。陈衍初入武昌时,东南各省的钱荒问题愈演愈烈,尤其是汉口因制钱短缺,导致铜贵银贱,商业日益凋零。作为张之洞的财政幕僚,陈衍针对钱荒问题提出多条改革建议。如,压缩一文钱的流通范围,广铸当十紫铜元、小银元,并规定十紫铜元和小银元适用于十文以上的商品交易,十文以下商品使用铜钱,进而减少市场对制钱的需求;改铸一文铜钱,使“银元、铜元、铜钱,子母相权,一以贯之矣”,形成有序的货币兑换秩序。其次,陈衍提出整顿钱法。主要措施有:统一货币发行权,固定各货币之间的兑换比价,结合当前国情建立银本位制,以银元为主,辅之以铜元、铜钱,待时机成熟后再确立金本位制,进而从根本上解决钱荒及币制混乱问题;严禁民间私铸钱币,提倡“仿日本之制”,“改小制钱,小其轮廓,而精其铸造”。针对当时张之洞在湖南发行官票后出现的大量伪造官票问题,陈衍提出引进国外先进的钱钞印制技术,采用难以伪造的日本暗字银纸。张之洞采纳了陈衍的建言,在遏制假官票泛滥的问题上取得显著的成效。[6]41-51
这些货币改革思想都是陈衍针对当时社会经济现状,结合西方先进经济理论所做出的敏锐分析,因而在实践中获得了成功。张之洞采纳其建议,铸造发行十紫铜元,流通于南北各省,对缓和湖北钱荒和复苏经济起了一定的作用。陈衍不愧为近代杰出的金融思想家和实践家!
(三)近代西方货币理论中国化的先驱——严复(1853-1921)
在湖北币制改革的示范下,各省觎觊铸币税铸币税是指货币铸造成本低于其面值而产生的差额。由于铸币权通常只有统治者拥有,因此它是一个种特殊的税收收入,是政府的一个重要收入来源。的财政收益,不待清廷下令,便纷纷仿效,银元铸造很快就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但各省银元铸造各自为政,这又加重了全国各地货币度量衡的混乱。此时,全国币制乱局却使陈衍的一位同乡深感忧心。他就是严复。严复与三坊七巷有着一定缘分,三坊七巷的郎官巷现存有严复晚年的故居。彼时的严复已然翻译完成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该书全称为《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是经济学创立者亚当•斯密的代表作。当时此书严复所译书名为《原富》。在西方,这本书的出版标志着经济学的学科体系正式建立。严复是中国理解《国富论》的第一人,当其翻译完《国富论》后,便应用斯密的经济思想分析了当时中国许多的现实经济问题,这充分体现在其译作《原富》的按语和其他专文中,所以称严复为“近代中国杰出的经济学家”,也是恰当的。,作为中国理解《国富论》的第一人,其便开始了用斯密的经济理论分析中国经济问题的学路历程。于是,当时社会热议的货币问题自然就进入了他的研究视野。
严复的货币改革思想主要体现在《原富》的按语和《论铜元充斥病国病民不可不急筹挽救之术》一文中。作为学者,严复币制改革主张更多是站在思想家的高度,以客观独立的立场来看待全国币制乱局。他指出了清末货币制度的诸多问题:其一,由于中央没有统一全国货币的铸造与发行,外国银元泛滥,以及各地大量自铸银元铜元,导致流通中的货币规格、成色不一,各地不同货币之间的折算比价极为混乱;其二,世界各国纷纷放弃银本位制,奉行金本位制,而中国仍未完全从银两制钱二元币制过渡到银本位制,对外贸易明显处于不利地位;其三,铜贵银贱以及民间私铸劣质铜钱的问题对全国经济带来一定负面影响。[7] 73-79
首先,针对清末混乱的货币体系,严复提出中央要回收各地的铸币权,统一全国的铸币,巩固国家的货币自主权。他认为,一个国家货币制度的选择,要符合经济发展的要求;而有朝一日银元将取代铜钱和纹银,金本位制将替代银本位制。他指出,清朝落后的称重货币辅以铜币的货币体制难以适应当时商品经济的发展,更加难以抵挡外国经济贸易带来的巨大冲击;而清政府对于银币、纸币等先进货币理念尚抱有疑虑甚至抵触,西方商人用不足值、仅具有货币符号意义的银币,兑换取得了大量国内的白银,这是导致清末银荒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次,严复对纸币的发行和流通也持认同态度,他认为,在日常交易流通中,如果经济发展确实需要,可以用纸币替代银币,而无需所有货币均使用金属货币。严复不仅看到了纸币流通的可行性,也看到了纸币的风险和不足。因此,他认为,在发行纸币的同时,必须准备相应地用以兑换的“准备金”,控制纸币的发行量。同时,鉴于金属货币有着体积小、耐磨损腐蚀、价值高等优点,在经济和货币体系中也是在一段时间内不可缺少的,国家决定实施哪一种货币制度,要“因势乘便,顺民所欲”,应由客观经济发展的阶段来决定,不能任意选择货币材料。
第三,针对铜元泛滥引起的社会问题,他主张双管齐下,在停铸铜元的同时制订“法偿之限”,限制铜元的交易范围和流通量。“总之吾国今日之铜元,必宜停铸,更不宜昼夜兼工赶铸。而所流转民间者,宜照各国所为,急立法偿之限,半元而外,法必用。”[8]
第四,严复对既有金融问题进行探索的同时,竭力主张商民自办商业银行,搞活全国资金融通,以抵御外国银行的金融侵略。
严复的货币思想,是其西方货币理论中国化的有益尝试,在他的时代虽然未能得到充分实施,但历史证明其预见是正确的,不仅在中国近代货币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对后世的币制改革具有深刻的启迪价值。
(四)清末中央币制改革实践家——陈璧(1852-1928)
思想家严复要求统一全国货币铸造和发行的呼声,顺应了时代潮流。彼时,历史需要一位政治强人,他能代表中央收回地方货币铸造发行权,以统一全国的货币发行。这个历史使命最终落在了严复的又一位同乡身上。他就是陈璧。陈璧与三坊七巷关系密切陈璧系今福州闽侯县南通镇苏坂村人,其老宅虽不在三坊七巷,但三坊七巷近代各名贤陈宝琛、林旭、林纾等人交往密切,曾与林纾、陈宝琛等人共同创办苍霞精舍,是福建创办近代学堂的先声;主持凤池书院,使闽都学风一新;还申请整顿福建船政,促进了福建船政局资本主义经营方式的发展。三坊七巷是陈璧在家乡福州重要的活动场所。,作为其在家乡经常活动的场所,三坊七巷浓厚的人文氛围对其政治生涯产生深刻的影响。
作为务实的清廷重臣,陈璧对于清末币制混乱问题十分关注,在1905年和1906年两次上奏“禁用私钱”并申请归并各省铜币局厂。此外,他对银币和纸币也有着比较超前的看法。关于银元,他提议借鉴西方本位币和辅币的货币制度,确立银元为主币,辅之以铜币,并建议改铸旧银元,铸币数量要根据全国需求而定,防止滥铸,同时在主币与辅币的供需方面予以合理的估算预测。对于各地流通的银钱官票,陈璧指出其发行泛滥的弊病,建议将纸币发行权收归中央,由中央统一管理纸币的发行与流通。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七月,财政处会奏整顿铜币,整合各省造币厂,任命度支部右侍郎陈璧为钦差大臣,巡查各省造币厂。同年十一月,陈璧开始南下巡查各省铜币铸造情况。他先后考察了河南、湖北、江宁、广东、福建、直隶、四川,苏州、安徽、山东、江西、浙江、湖南等造币厂,此次考察历时七个月,从设厂开铸至考察之日止对各造币厂的地址、厂房、设备规模、机器成本、余利、出入款目及物料数目等均作了详细精确之统计。[9] 61-66考察结束后,他如实汇报了此次考察铜币的状况,并提出了相应的整顿对策。此次整顿铜币的主旨是解决各省铸币的重叠数量以及超出市场需求的数量。在陈璧采取的措施中,最关键的一项即“酌量归并”,将现有16处铜币铸造厂合并为9处,由中央统一规定铜元铸造模式,加强了经济核算和成本控制,平衡了铜币供需;同时准许商人将铜元贩运销往全国各地,促进铜元的广泛流通。针对陈璧提出的建立银本位制及由中央统一发行纸币的主张,清廷于宣统二年(1910年)颁布了《币制则例》,正式确定银元为本位币。同年5月又奏准了《兑换纸币则例》十九条,收归全国的纸币发行权,由大清银行统一负责纸币的发行及兑换工作。[9] 61-66
由于后来清王朝的垮台,陈璧的主张未能得以充分实施,但其币制改革措施却加速了近代中国货币本位制度的转型。陈璧不愧为清末务实的货币改革家!
此外,由三坊七巷文化滋养出的杰出货币思想家和实践家还有刘攻芸、陈彪如等人。刘攻芸曾在民国时期参与法币改革,并在民国后期力阻金圆券的发行,在民国币制改革史上发挥着重要作用。陈彪如则为中国改革开放后货币制度进一步融入国际体系,并为上海建设国际金融中心提供了理论的先导。他们都为中国近现代货币制度的建设,并与国际接轨在思想和实践上做出了重要贡献。
二 对三坊七巷学人近代货币改革实践的评价
(一)为近代中国从计重币制转型到计量币制做出重大贡献
在中国传统的银两与制钱双本位制中,只有铜钱抽象出“文”这一货币单位,银两却一直停留在计重货币阶段。外国银元的流入对中国传统的货币制度造成了较大的冲击,其在与中国银两的较量中取得优势,对清末货币价格和物价造成严重的影响,充分暴露了传统计重货币的种种缺陷——由于使用银元不用看成色、称重量,只计枚数即可,使用十分方便,使得外国银元在中国广泛流行。[10] 315-325这不仅使政府散失大量铸币税的利益,还便利了外国商人用低成色银元兑换中国“足色纹银”,铸成银元再返销中国的获利行为,从而中国白银币材越发紧缺,直接影响到了中国传统货币制度的维系。鸦片战争后,中国被动地打开国门,传统的银两与制钱双本位制显然已不能适应日益扩大的中外贸易发展的需要,对传统货币制度的改革势在必行;而这种变革,由于传统“天朝上国”和“因循守旧”思维的影响,其过程必然是漫长而曲折的。近代中国货币制度变革的总体路线是从银两到银元,其过程是自下而上,由地方到中央。为缓解币制的窘境,林则徐经过调研,广泛征集“年老商民”的意见,提出“欲抑洋钱,莫如官局先铸银钱”的这一合情合理、顺应历史潮流的建议,却受到道光帝的强烈否定;其自铸银元的勇敢实践,也因技术等原因未能成功。在币改停滞半个世纪后,其同乡陈衍承接了林则徐币改的接力棒,协助张之洞的湖北货币新政,在地方获得成功,并在全国产生了广泛的示范作用。各省为了获取铸币税解决财政困难,纷纷效仿,又各自为政,导致计量货币泛滥,引发了全国货币度量新一轮的混乱。陈璧则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从中央的角度对各省进行铸币整顿,统一全国铸币权,为银元本位制的最终确立奠定了基础。应该说,三坊七巷学人承前启后、前仆后继的货币改革实践是近代中国币制改革史上的重要篇章,为近代中国从计重币制转型到计量币制做出重大贡献。
(二)在中国货币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纵观近代中国货币发展史,从林则徐开眼看世界,提出自铸银元的主张,到陈衍参与清末湖北货币改革,再到思想家严复发出统一全国货币铸造和发行的呼声,以及陈璧站在中央政府的角度力挽全国货币危机,虽然他们币改思想和实践各具特点,但他们的主张,从整体上来看,却是立体的、互补的,其主旨精神则是一脉相承的。林则徐开创了近代币制改革的先河;陈衍的货币思想立足于地方,却能影响当政者并部分采纳;严复币改思想虽未予以实践,却是斯密经济理论在中国应用的一次有益尝试;陈璧的币改主张则主足于中央,更具实践性。他们的币改思想都具有鲜明维护国家权益的倾向,又体现出“开眼看世界”的前瞻性。[11] 67-69他们查民情、顺民意、图民便,秉持循序渐进的改革精神,主张按照市场规则行事,顺应世界货币流通潮流及货币经济客观规律,反映了儒家士大夫阶层掌握货币发行权、控制白银外流的愿望,对于近代商品货币经济发展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在近代围绕如何破解货币困局的争论中,他们的币制改革思想和主张比较务实,并具有较强的可行性和新的时代气息,符合世界货币制度从计重货币到计量货币发展的历史演进大方向,也为后人进行货币改革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借鉴,在中国货币思想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三)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国家利益,缓解近代币制危机
伴随着近代中国被动地融入贸易全球化的大潮,中外金融一体化的进程也开始加速。从历史经验上看,国际上货币制度的选择往往是由经济强国推动和主导的。19世纪初,英国率先完成工业革命,生产力大大提高,成为世界头号强国。1816年,英国正式确立了金本位制,由于其经济上的强势地位,世界在实行半个世纪的金银复本位制后,于19世纪后半期,资本主义国家纷纷效仿英国实施金本位,导致世界范围内金贵银贱。彼时的中国仍然实行银两制度,这不仅在币材的选择不符合世界主流,而且计重货币也滞后于世界计量货币的演化进程,使得中国在对外经济交往中始终处于弱势地位,需要支付更多的白银。同时,铸币面值与铸币成本的差距使得铸币利益成为经济强国之间必争的因素,更加重了中国银两计重货币的外流,进一步加剧了国内币材的短缺,也影响到中国传统货币制度的维系。又由于中国本国产银少,币材的供给具有很强外生依赖性,因此受世界银价影响大。晚清的白银外流对中国商品经济的影响和冲击很大,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中国的商品和白银在对外贸易中一直是双入超,对外贸易处于劣势。近代中国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的货币改革,虽然始终处于被动局面,缺乏积极主动融入金融一体化的姿态,但三坊七巷学人的货币改革,如林则徐的禁烟措施、陈衍的地方铸币实践以及陈壁统一全国的铸币权,却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外国金融势力的垄断,维护了民族利益,缓解了近代中国币制危机。
(四)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国经济现代化进程
客观地说,近代中国从计重币制到计量币制的改革历程,既有维护国家权益、中外争夺铸币权的爱国动因,又有各地方获取铸币税缓解财政危机的谋利动机。林则徐出于维护国家和朝廷的利益,提出自铸银币的主张,并进行实践尝试,在中国货币史上具有开创意义,对后世的货币改革提供了经验参照。陈衍协助张之洞进行币制改革,获取了大量的铸币税财政收入,这为张之洞在洋务运动晚期兴办实业以及培养留学生方面提供了充分的资金支持,为近代中国的工业化提供了一批现代化人才,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湖北经济危局。各地方也因铸币税收入的获取,陆续兴办了一些实业,使得洋务运动在清末得到了一定的发展,加快了中国经济社会现代化的步伐。陈璧的经济改革措施,无论是其雷厉风行地合并各地造币厂,还是试图创立银元本位,亦或是成立交通银行以及整顿清末金融业,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可谓是一种创举,一定程度上缓解清末经济困局,在近代金融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清廷采纳了陈璧的建议,颁布《币制则例》,第一次以政府法律的形式确定银元作为本位币。虽然由于清王朝的跨台,其币制改革中途夭折,但《币制则例》的颁布却为后续的北洋政府出台《国币条例》提供了参照,并进一步统一了全国铸币权,间接地为后来民国的废两改元奠定了基础。[10] 315-325而陈璧创立的交通银行,至今仍然是中国重要的商业银行之一,为近现代中国的经济发展发挥着重要金融支持作用。他们在币制改革实践中翻译著书、办报宣传,引进西方先进的金融经济思想,对近代中国学子也起了很大的金融启蒙作用。
三 三坊七巷学人近代货币改革实践的当代启示
(一)以开放的心态顺应世界货币制度发展潮流
纵观世界货币制度的演进史,其一般规律都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产生了对交易媒介的需要,进而产生了各地普遍接受的一般等价物。由于金银体积小、价值高、易分割、便携带等特点,这一般等价物的职能最终都落在了金银的身上。而后,世界货币制度从银两本位制过渡到银元本位制,再到金本位制、金汇兑本位制,进而演进到纸币流通制度,其演化经历了一个世纪半的历程。当前,随着网络技术的进步,世界正逐渐进入到电子货币时代。近代世界货币制度演化的动因,虽然交织着国家之间利益的博弈、技术进步的推动等因素,但决定其发展趋势的主流却是不断扩大的商品经济对易于流通的交易媒介的需求。而当一国的币制落后于世界发展的时候,对外贸易往往就处于劣势。近代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实行传统的银两本位制,直到1933年废两改元后才最终确立了银元本位制,而国际上早已普遍实行金本位制了。由于计重货币滞后于计量货币,中国在对外贸易中始终占据不利的地位;即便是进入了银铸币时代,还是落后于世界币制的发展潮流,而此时世界已经进入到了金汇兑本位时代金汇兑本位制,又称“虚金本位制”,指一国货币与另一个实行金本位制或金块本位制国家的货币保持固定的比价,并在后者存放外汇或黄金作为平准基金,从而间接实行了金本位制,其本质是一带有附属性质的货币制度。。由于中国本土基本不产银,币材主要依靠进口,因而白银价格受国际银价波动的影响较大,币材供给方面明显受到制约。在刚刚确立银元本位制后,中国又面临美国白银政策白银政策指1934年美国政府宣布国家收购私人藏银并用法律提高白银的价格的政策。1933年美国政府为了挽救国内经济危机,并在国际经济市场上击败对手,决定禁止黄金出口,放弃金本位,并用发行纸币的办法使美元贬值以便提高物价,刺激生产。与此同时,美国政府又用提高银价的办法来大量收储白银,提高银本位制国家的货币购买力,便于美国抛售其过剩商品,这同时导致中国大量白银外流,大大动摇了我国银本位制货币制度。的影响,致使中国大量白银外流,发生了严重的通货紧缩,大大动摇了中国银本位制度的基础。面对严峻的经济金融形势,政府只有进行币制改革,才能顺应世界货币制度发展的大潮流,才能重新掌握本国货币的主导权,这直接引发了1936年的法币改革。法币改革顺应纸币代替金银铸币的发展趋势,从此中国货币与白银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这为民国时期经济的发展提供一个有利的条件。可见,一个开放的国家应以开放的心态顺应世界货币制度发展的大潮流,否则必然在对外经济交往中处于劣势地位,这一点对于一个开放的经济小国和弱国尤为重要。
(二)积极参与国际货币制度的改革,推动人民币国际化
鸦片战争后,五口被迫开放,中国开始了被动融入世界贸易一体化的进程。即便是有一批如林则徐这般能够“开眼看世界”的务实政治家,清廷统治者对由中外贸易一体化所引发的金融一体化后果的认识还是严重不足的,许多币制改革措施的出台往往是自下而上地被迫推动,错过了历史最佳时机,从而承受了金融一体化所带来的巨大负面效应。而今天的中国,经过改革开放35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参与国际金融货币体系的话语权。我们应该以负责任大国的面貌参与金融全球化,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中争取与自身经济实力与贡献匹配的份额和投票权,以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改革和完善现行国际货币体系,为我国的对外经济交往创造一个公平有利的国际金融环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趋利避害,分享到经济全球化所带来的利益。
当前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下,储备货币发行国无法在为世界提供流动性的同时确保币值的稳定。美国凭借其美元的霸主地位,只需开动印钞机,便可将全球的商品源源不断地运抵美国消费——这使我国在对外贸易结算和国际储备中常处于不利地位。[7] 因此,我们应该站在战略的高度上,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借鉴三坊七巷学人的“渐进式”的改革思维,把握本国货币主权的同时,充分利用国际间的货币互换协定和稀缺资源出口人民币结算等方式提高人民币在全球跨境交易结算中的份额和定价能力,提升人民币在各国外汇储备中的比例,在此基础上推动人民币从区域化走向国际化,使人民币早日成为国际结算货币。从国内的视角看,推行人民币国际化有利于把握我国金融货币的自主权,是我国从贸易大国向金融强国演进的可行路径。[6] 41-51
(三)加强货币信用建设,坚持货币政策的稳健性
近代中国漫长的一个世纪币制演进史,其实质是银元制度对银两制度的博弈史。银两制度对银元制度下政府铸币税的获取产生了严格的限制作用。这种二元货币制度的存在使得政府铸造银元必须注重其成色,而无法得到政府觎觊的铸币税,从而银元实质上仍以其重量和成色流通于市。[10] 由于银两制度不能顺应中外争夺货币主导权的时代要求,又不能满足清末发达的商品经济对交易媒介在供应量和交易便捷性方面的需要,使得传统的银两制度最终让位于银元制度。但计重货币到计量货币制度的演进,却为政府获取铸币税的财政收益提供了空间,因此加强政府货币发行的自律性尤为重要。关于这一点,三坊七巷学人在近代币制改革实践中都有较为清晰的认识。陈衍在湖北币制改革实践中就十分注重平衡所铸金属货币的金属价值与信用价值间的关系,强调“盖不过轻,则伪铸无甚利益;不过重,则毁卖绝少赢余”的“轻重适宜”的铸造原则;清末出台《币制则例》,也以法律的形式规定了银元“重库平7钱2分”的实际含银量。如果说,在金银货币的时代,货币的价值还主要取决于其自身贵金属的含量,但是在当今纸币流通时代,纸币已经完全脱离贵金属的商品属性,从而使其发行权完全让渡于政府,完全以政府的信用为支撑,因此加强政府的货币信用建设更显重要。思想家严复就提出,“钞者易中之极侧,但使为制信而操纵得其术,举国行动,民乃愈休”,强调纸币的发行取得人民的信任至关重要;如果滥发货币,必将引起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危机;他特别强调“钞必准金而行”,绝不能滥发纸币,以免造成社会的动荡不安。[7] 当年民国政府的垮台正是由于金圆券改革的崩溃,滥发纸币造成恶性的通货膨胀,使货币失去人民的信任,从而政府也失去了民心。这一点时至今日,在货币制度的建设方面还是值得我们警惕的。纸币流通时代,货币尤其关乎政府的信用。因此,政府的货币政策更应取信于民,坚持货币政策的稳健性——货币的发行,应当与人民群众的实际交易需求相匹配,警惕因短期的经济刺激造成货币的过量发行,进而引发长期的通货膨胀。严复把滥发纸币比作无罪抄家,而论其结果,无非天下大乱、王朝灭亡而已,许多历史经验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四)大力培养内嵌优秀儒家文化基因的国际化金融人才
纵观这些在近代中国币制改革大潮中发挥过作用的三坊七巷学人,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对外来新事物都能秉持比较包容和开放的心态,并以务实的态度去解决,没有封闭时代文人那种“天朝上国”和“祖宗之法”的狭隘视角。这一点充分体现了传统儒家文化中“经世致用”的治学精神。这一精神的养成与清代福州鳌峰书院倡导以实践精神为主线、以人格养成为重点的闽学学统是分不开的。在嘉道年间鳌峰书院就已经开始提倡“经邦济世”、“明体达用”之学,其“经世致用”的治学理念影响到了福州许多书院,为福州近代教育的发展奠定了牢固的思想根基,造就了大批人才。这一学统,强调实践理性,它将知与行、学与用融为一体,倡导对关系国计民生的社会实际问题应给予充分的关注。[12] 55-63经世致用的务实学风,提升了福建知识界开放观念,使近代先进知识和新事物在福建的传播少了许多观念性的障碍,也为林则徐等三坊七巷学人“开眼看世界”奠定了深厚的根基陈衍、严复、陈璧等人虽不曾就学于鳌峰书院,但其所接受的书院教育和近代教育的治学理念却深受鳌峰书院的影响。如陈衍幼年就读于正谊书院,林则徐弟子冯桂芬曾主讲正谊书院,倡导经世致用之学;陈璧曾主持凤池书院,也大力提倡致用之学,使书院学风有所转变;严复就学于福建船政学堂,而当时主政船政的正是林则徐的侄儿和二女婿沈葆祯,他们都深受经世致用学风的影响。。[13] 23-27经世致用的治学精神在三坊七巷学人间广为传承,近代中国许多历史大潮流都留下了他们“经世致用”的时代印记。这一精神同样也反映在近代三坊七巷学人币制改革实践中,使他们能以比较包容的心态看待银元、铸币等新鲜事物,注重实地调研,勇于提出顺应时代发展潮流和民生需求的币改主张,并不顾个人的得失进行大胆地实践,做到“中体西用”。如林则徐敢于冒着触怒道光帝的风险上奏自铸银钱,并予以实践;陈璧的清末改革也最终遭到贵族官员的弹劾,罢官回乡;刘攻芸不惧民国政府主流压力,力阻金圆券的发行。三坊七巷学人在近代中国货币制度改革的进程中所做的贡献,充分体现了“爱国爱乡、海纳百川、敢拼会赢”的福建精神,而产生这种精神的文化源头正是来源于儒家文化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积极“入世”理念。时至今日,这些优秀的儒家文化基因仍应值得我们教育界很好地传承和发扬。对于儒家传统文化,思想家严复曾主张“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炼”,将中西学融会贯通,使之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得以发扬光大。作为鳌峰书院学子,中国经济学界的一代宗师陈岱孙生前就主张经济学是致用之学,倡导对经济学的学习,要学以致用、学用相结合,在这个教育理念下培养了大批经济人才。可见,中国优秀的儒家文化基因是可以内嵌到现代人才培养中去的。在当今金融全球化时代,我们仍然必须大力发扬经世致用的冶学精神,培养一大批内嵌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基因的国际化金融人才,达到知与行、学与用的良性互动,为我国从贸易大国发展为金融强国奠定坚实的人才基础。
“经济”一词在中国原有“政治”之意,三坊七巷学人以其经世致用的经济思想贴合晚清具体国情,力图挽救清末货币危机,为中国金融思想史添上绚烂的一笔。他们以其具有时代气息的货币理论和务实的货币改革实践闪耀于中国金融史。他们的币制改革主张应用于实践,推动了晚清货币制度的近代化转型,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清末货币危机,加速了清末货币制度与世界的接轨,在中国货币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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