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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鹿

2014-07-05陈文芬

上海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里加莫妮卡托马斯

陈文芬

听腻了所有献话语的人,话语,非语言。

我逃到雪盖的海岛。

狂野没有话语。

四面八方空白的纸页!

我雪中忽遇鹿蹄之踪迹。

语言,非话语。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著名诗作《自1979年3月》,马悦然译

2011年10月

旅游导览书里写:里加这个城市的居民注重礼貌,不妨穿双好鞋,头发梳整齐。我想像里加,大约像布拉格那样,欧洲老文化跟社会主义国家底蕴的结合。悦然跟我去过布拉格,悦然多年的好友捷克汉学家米列娜是全世界最好的布拉格导游,我们买票邀请她听音乐会,年近八十的老太太像个小姑娘一般雀跃欣喜。悦然穿着正式的唐装十分整齐体面,如约出现在音乐厅大堂时,米列娜却提出意见:听音乐会不应该穿唐装。没想到她这么执著于西方的礼服穿着规矩,我后悔旅行没带礼服。(米列娜两年前仙逝,我十分怀念她)

这年春天,特朗斯特罗姆(以下我管他叫托马斯)的妻子莫妮卡,在托马斯过八十岁生日时,就想好了约我们参加十月下旬在里加举办的托马斯朗读会。托马斯在里加有许多诗人好友,据说那里有栋重修的大房子,跟瑞典古代文化有渊源,当地诗人认为托马斯在那里举办一次盛大的诗歌朗读会,对着重于倡议古代欧洲文明的城市文明有意义。

到了十月秋天,他们一如往常待在斯德哥尔摩南区的公寓,离南区不远的瑞典学院在第二个星期四中午一点宣布,特朗斯特罗姆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上一次诗人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远在1996年波兰的辛波丝卡。悦然形容辛波丝卡本人的形象,像只小鸟一般轻盈,十分富有魅力,不时叼根纸烟。她的诗充满反讽的机锋,由于人生的苦涩,那样的机锋起了实质的力道,隽永而余韵缭绕。她的为人跟诗的创作是两回事,诗里饱含创伤与苦痛,谈话却风趣幽默,嘴角含笑,目光盈盈。这样的诗人气质跟托马斯的人品合得来。辛波丝卡来到斯城不仅是领奖,也跟托马斯夫妇小聚,中午在他们的厨房餐室喝了一碗汤。

托马斯跟我们在机舱相逢,飞机很小,行动不便的托马斯坐在前排。得奖必然使他惊喜又百感交集。能从瑞典抽身,飞往拉托维亚一个他熟悉的城市,感觉真好。见面的刹那,他高兴地振臂大挥,身形硕大的拉托维亚语译者柯朗博(Juris Kronberg)坐在一旁,沉默得像只大熊,莫妮卡像过去一样亲切大度,气色像桦树秋叶黄灿灿的,十分明亮。

很快飞到里加。第二天午后进城,来到一座老城旁边的广场,十月的气候天气灰阴,有霜气,仰望一幢山墙红砖楼房瑰丽宏伟的形象,带着四座雕像,瓦檐托梁装饰细致,山墙尖顶缀着金边。建筑物始于1333年,比斯德哥尔摩的老城建城还早。房子的名字叫“黑头房子”,是栋会所。里加在13世纪以前属于汉萨同盟的港城,汉萨同盟横跨大半个欧洲中北部,可说是德语区的海上商业势力。由于很早就在海上贸易奠基,经过数百年宗教政治的震荡,里加都能保持城市的文明高度。“黑头房子”是给没有结婚的外国商人在这儿宴会狂欢的会所,传说商业的守护神Mauritius是个黑头或者戴顶黑帽子。房子由“黑头协会”承租数百年,1713年“黑头协会”买下楼房。17世纪的里加属于瑞典,是瑞典王国最大的城市。楼房保持得很好,1941年遭德军轰炸,2000年于里加纪念建城八百周年时重修。

我后来通过托马斯跟美国诗人布莱的通信集《航空信》的记载,才明白了托马斯跟波罗的海诗人交往的过程。

1970年4月瑞典学会给了托玛斯旅费,在斯德哥尔摩、列宁格勒、里加、塔林之间来回旅行,让他以个人的层面跟这些波罗的海国家的人展开交流。那时,瑞典跟这些本来在地理和历史上曾经如此接近的国家完全隔绝了。爱沙尼亚、拉托维亚的大部分领土一度属于瑞典,那里的人对于瑞典有美好的记忆,17世纪瑞典统治时期废除了封建制,而1710年俄国统治这些国家时又叫封建制复辟。这些事情自然不会在苏联官方的叙事历史中提到,1918年—1940年这些国家是独立的,希特勒和斯大林签约后才划归苏联。在经历了一个被苏联往西伯利亚移民的时期之后,德国人又来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新的残酷无情的占领时期。二战之后,俄罗斯人回来了,把这些国家变成了苏联的加盟共和国。

“看看里加的老城——稍微隔开一点距离看——看上去就像斯德哥尔摩的老城。”托马斯写着:它让人想起1930年代,在斯德哥尔摩和塔林之间每周都定期有三班轮船,但现在,一封信需要十五天到二十天时间才能寄到(要经过许多审查)。为了到里加去,我不得不先飞列宁格勒,在那里过夜,第二天坐苏航班机到里加去,和一大群肌肉发达、高大魁梧的俄罗斯军人同行,又住进了一个因藏匿窃听器而臭名昭著的旅馆。

“起先是几首诗。里加有個译者把我的诗译成了拉脱维亚语,把《敞开和关闭的房间》和《论历史》这两首诗同林德格伦(儿童文学《长袜子皮皮》作者)和艾克洛夫的一些作品一起印成书,起先印了三万册,结果一星期内就卖完了,而这个国家讲拉脱维亚语的人还不到两百万。译者1965年派去瑞典学瑞典语一年,回国以后在广播电台工作,定期播出瑞典语节目,他返回里加以后没有表现出跟当局充分合作的意愿,遭到解雇。他到娱乐团体拉提琴,跟拉托维亚最有才华的女诗人维茨玛·贝尔瑟维卡结婚。维茨玛目前因为她写的什么东西遭遇了很严重的麻烦,所以他们是一对引起争议的夫妇,而我很喜欢他们,妻子很有巾帼女英雄的气质,而丈夫很有人情味。他翻译了我很多诗,但目前不能出版(像《快板》自然不能出版。更让人惊讶的是,《半完成的天空》也遭到质疑——因为那句‘我们冰川时期的/画室的红色野兽)。所以我终于被人看作是一个危险的政治诗人了!他俩在家里安排了非正式的朗诵,我见到了十五位拉托维亚的诗人、音乐家等等。第二天我的身份被他们知道了,几个讲瑞典语的官员来旅馆关照我。一个确实是很和气的人……(略)我们谈起文化关系和冰球等等。在里加的时候每天夜里电话都会响起,在午夜时分!等我拿起电话筒,那边就挂断了。在塔林就没发生过这类的事情……”

托马斯这次的旅行写了一首诗,他很少在旅行几天以后写出一首诗来,“那样可能是很糟糕的诗,但在特殊情感状况下能发挥作用”。

给边界后面的朋友

我写给你们的是如此枯燥乏味。而不准我写的

却膨胀又膨胀如老式的充气飞船

而最后穿过夜空滑走。

此刻信在审查官那里。他开灯。

灯光下我的词语飞升,就像栅栏上的猴子

抖动身子,静止不动,龇着牙齿。

请在字里行间读。我们将在两百年后相会,

那时旅馆墙壁内的窃听器会被遗忘,

终于得以安眠,变成三叶虫化石。

(万之译,悦然改了第一行的“不准我写的”,原译“我不能写的”)

这一年五月托马斯又去了“布达佩斯诗歌之旅”。“匈牙利作协以为我是一个伟大的瑞典文化名人!这真是天大的误解!但是他们寄来了飞机票,所以我还是准备去。我流亡的匈牙利朋友也鼓励我去——否则他们只会请保加利亚的党员诗人。我以前还没有参加过这么奢侈的大会,我感到惭愧……”

有许多群众在黑头房子外排队。走进门厅,再到挂衣间排队挂外套,进了大厅,厅堂的水晶灯、两面大墙挂的瑞典国王的大幅肖像真叫我开了眼界。重新仿造17世纪的建筑物,看来比瑞典学院还要“金碧辉煌”,古斯塔夫二世阿道夫国王以及他的女儿克丽丝蒂娜女王,画像前有一架大钢琴,年轻的钢琴家坐在那儿等着演奏,我跟他用英文聊了几句话,他去过台北的音乐厅演奏,演奏很受欢迎,他还要再去,只是天气很炎热。

2011年的里加跟1970年托马斯第一次来时不同了。旅馆内部是新式的现代化设计,人们走在街上的神情看来自由悠闲,老城的房子看起来还真像斯德哥尔摩的某一个部分,商业气氛很活跃,是那种老式的商业,教堂里头有编织的小摊,毛织的女性手套花样雅丽,小贩挂出来的琥珀项链多彩缤纷。最重要的是来听诗人朗读会的群众,几乎都是盛装打扮,此地尊重文化的地步犹在瑞典之上。跟我们一起飞来的译者柯朗博在这儿跟里加诗人联系,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年轻的里加诗人可讲英语,而坐在诗歌朗读会第一排的本地老诗人,则有一种庄严的气派——他们都会说流利的瑞典语。柯朗博跟其他年轻的里加诗人一起朗读了《快板》,主要是拉托维亚语的译文朗诵,还有新式的诗歌电影的创作,唯一可惜的是少了节目单,也许人人都会背诵托马斯的著名诗作。朗读会后数百群众涌进另一间大厅喝鸡尾酒。

第二天中午,三个里加的诗人带领我们上坟去。其中一个老人正是托马斯的拉脱维亚语第一个译者,他身形壮硕,寿眉昂扬,是个老好汉。他就是女诗人维茨玛·贝尔瑟维卡的丈夫,莫妮卡说,托马斯认为维茨玛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惜她死得早了。

公墓公园建造于上个世纪的20年代,大门镌刻的字体很美。从大门走进去森林遮蔽了长路,莫妮卡带了花束,上坟给女诗人献花。诗人与她的儿子合葬在一个坟墓,现代的斯京墓园为了使森林更美丽,墓碑崇尚圆石,或小方形平置,碑要低低的。眼前的墓碑还很宽,女诗人值得这个硕碑。她的儿子死得早,是当局的眼中钉,遭到布拉格式的处决,从楼房掷下坠楼而死。托马斯在轮椅上沉思了一阵,大家静默了一会儿,树林里静静的。

我们互道珍重告别。汽车开我们去游城,欣赏城里头的建筑。里加是欧洲著名的建筑城市,不只拥有苏联时期的自由纪念碑,工农兵的大型雕塑,上个世纪初的新艺术运动建筑物在此留住了这类建筑形态审美的高峰,被聯合国指定为世界遗产。

2014年5月

瑞典学院每年春天最后一次开会结束,举办院士的春宴,在一个带有花园的别庄吃晚饭。花园的老丁香花树开得像一面树墙,清风拂动,白丁香花花穗摇曳时,花粉叫我呼吸沉重,此时有点想念冬雪的严寒。这是瑞典最好的气候,吃完春宴,夏天放假,四个月以后再见。

第八号椅子院士斯文蒲(Jesper Svenbro,1944—)坐在我旁边,他是语言学者、诗人,曾在法国教书许多年,妻子是法国高中老师。他说一口奇特的瑞典南方口音,一般瑞典人不一定听得懂。悦然少年时期在那个地区长大,在口音上,斯文蒲是他的哥们儿,宴会上他常常坐我旁边。莫言得奖以后的那段日子,由于瑞典媒体(主要是SVT跟DN两家媒体)对莫言的共产党员身份深有意见,斯文蒲有好几次跟我讲,瑞典媒体一点也不懂得法国文坛在上个世纪末已承认莫言是个很大很大的作家,他为莫言抱不平,我很感谢他的正直、坦率跟人情味。今晚斯文蒲又跟我谈了中国的唐诗——李白的《静夜思》,他1960年代末期在巴黎读书,有个台湾学科学的室友教他读了一些唐诗。那个时代的欧洲青年捧读毛泽东的诗词,瑞典也是。斯文蒲说,特朗斯特罗姆在那个时代遭受了很大的灾难,舆论批评他最厉害,几乎每本诗集的书评都骂他,“政治正确”是那个时代的选项,如今也是,瑞典舆论没有多少进步。“你不知道托马斯被骂得多厉害,一直都这样的,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是一名‘幸存者”。谈论特朗斯特罗姆时,我终于明白斯文蒲好几次跟我讲莫言的意义。这里头必须包含对瑞典舆论生态的理解。“幸存者”这个词语使我在这温暖气候里毛骨悚然地回家去了。

我当然以前就知道瑞典舆论害的“政治正确疾病”有多么严重,1974年瑞典的诺奖文学奖得主哈瑞·马丁松在舆论的迫害下,抑郁症发作入院后自杀,舆论甚至不知道他亡故的真正原因,一直到离开瑞典学院的前任常务秘书居仁斯天的回忆录发表,才揭露此事。

回家再读了马悦然翻译托马斯《巨大的谜语》所写的序言,我感觉心安一些:

“六七十年代左倾的诗人和评论家批评不合时代潮流的托马斯,认为他忽略参与社会政治的活动,责备他为保守派与资产阶级。其实,托马斯自己是一个左倾的自由主义者,对国内和国际的政治活动很感兴趣。可是他不愿意让他的诗作为政治宣传的武器。”

一首诗里,托马斯把自己当做一个巨大的记忆的见证人:

(1972年12月的晚上)

来的是我,一个看不见的人,也许叫一个巨大的记忆僱傭

来正在这时活着,我驶过

那关闭的白色教堂——里头站着一个木头的圣徒

微笑着,身不由己的,像给偷走了眼睛一样。

他孤独。别的一切是现在,现在,现在。把我们

白天压向工作,夜里压向床上的引力。战争。

(1972年2月美国空军重新开始轰炸越南的河内、海防两个城市。马悦然译)

我感觉托马斯有自己度过高压的心理防卫的方法。他主要依靠的是他说的“蘑菇力”!在他跟美国诗人布莱的通信集《航空信》里,有许多书信描述了瑞典的文化舆论攻击他的评论,认为他的诗作是一种“消耗完的文学”。那时托马斯把话锋一转说:“目前我和大自然最主要的关系,是我经常在森林里转悠寻找蘑菇(蘑菇力!MUSHROOM-POWER!)可惜这些森林都离得不太远,还是能让人感觉到工业的气息。但是,到处都能找到蘑菇,甚至在市中心,离开大教堂和图书馆几米的地方就有。据说,在教堂墓地里有些不同寻常的、又大又厚实的蘑菇……”

他的工作是为监狱的少年罪犯做心理辅导。他曾言,瑞典诗歌界是他的现实,为了躲避现实,他在白天尽情努力地工作,工作变成他的梦幻。这一段描述很生动地跟斯文蒲告诉我的“托马斯是一名幸存者”契合起来。

作为一个时代的巨大的记忆的雇佣者,托马斯没有遗忘任何记忆。他中风二十一年以后获得诺奖,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的晚宴致答词,雍容大度的莫妮卡走到台上代替托马斯朗读了那首诗《自1979年3月》——

听腻了所有献话语的人,话语,非语言。

我逃到雪盖的海岛。

狂野没有话语。

四面八方空白的纸页!

我雪中忽遇鹿蹄之踪迹。

语言,非话语。

虽然诺贝尔文学奖不代表一个世界的冠军,许多著名的文学大师不需要诺奖来证明他们的文学地位,可是,特朗斯特罗姆确实是大师当中的隐喻,一个几乎遭到话语淹没的大师,在一片雪覆盖的海岛忽然遇到鹿蹄的踪迹。

我从抽屉里找出2012年12月莫言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典礼后,大约12月20日左右,莫妮卡寄赠给悦然跟我的一张画作,画家是托马斯跟莫妮卡以前住在斯京西区维斯特若斯的邻居、女艺术家巴朗捷尔(Rosen Branzell),她读了一些莫言的小说,也非常熟悉托马斯诗作的意涵。她把两个诺奖得主在一张画作中做出一些关联,关联在于“语言,非话语”的隐喻发生了作用与呼应,莫言变成大雪当中的那一头鹿。鹿蹄的踪迹横过了画面,而北国冬日的雪景总可远远遥望橙红迷艳的日光。那些语言无法说尽的,那些话语不能解释的,在特朗斯特罗姆与莫言之间,这张诗画拥有无尽的想像。

我征得莫妮卡跟画家的同意,把这张画作跟我的文章同时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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