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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和劫难

2014-07-05俞云波

上海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毛主席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篇充满杀气的社论和这天的“儿童节”节日是多么不和谐。很快,北京的革命小将杀进“娘子关”,和当地“闻风而动”的小将们会师,比肩作战横扫三晋大地,把“破四旧”运动推向高潮,见“旧”就砸,见“旧”就破。所谓“四旧”,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砸教堂、庙、观,挖古坟古迹,烧旧书旧报,山西这个中国文物大省和全国各地一样,古文明与古文化遭到一场空前大劫难……山西地面文物居全国之首,遭到的破坏就更重。

“破四旧”,要破旧立新。太原街头绿色军装成了时尚,在“五一”广场上引导呼口号的小将,一身军装军帽还有军皮带。有幸弄件校级军官或将级军官的“校呢”或“将呢”穿穿,就可以在某战斗队里谋得“要职”,连左臂上的红袖标也比别人的宽许多。“老子英雄儿好汉”,“红五类”、“黑五类”,革命不革命按血统分。这种阶级观绝对不属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也不属于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资产阶级在反封建中就批判血统主义的封建意识,批判对王权的神化。复古披上了“立新”的美的外衣。

“文化大革命”带来的又一个新风尚是“手捧红宝书”,以便随时翻开诵读毛主席语录,“照毛主席指示办”。国外媒体称之为中国“红色圣经”。有一次我探亲回福建,从太原到山东德州,从德州到上海,又从上海到福州,每当列车刚徐徐驶出车站,就会有一位解放军战士站在每节车厢前引领大家向毛主席像致敬、呼口号、读语录,每一站如此,遇上慢车不到半小时就来一次……回程乘快车,因票紧张我只好买张硬卧上铺,从上海到北京虽然只十站左右,但站站要爬上爬下致敬、呼口号、读语录也不轻松。在北京中转,我遇到从内蒙古调防到首都的部队。列队出站的战士们个个胸前挂了一尺以上不同尺寸不同样式的玻璃像架,内里装的毛主席像也不一样,有标准像,也有穿长衫手执雨伞的……行军中挂在脖子上的像架在战士胸前左右晃动甚至相互碰撞,掉队的正努力快步赶上,晃动、碰撞更厉害。我真担心稍一不慎跌倒在地,把“领袖”压在身下,玻璃碎成一片,岂不糟糕了?

被冠于“文化”的这场革命,不仅以破坏文化开始,而且越来越背离文化。太原五一路上有一家全市最大的新华书店,我是那里的常客,“文革”初去了一次,偌大的店堂除了毛主席著作外还是毛主席著作,连共产主义经典作家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都一本也没有,隔壁一家专卖外文书籍的小书店干脆关了门。

“破四旧”只是“热身”,只是这场“文化大革命”的“开场锣鼓”。

太原,钟楼街上被剃了阴阳头,脖子间挂满破鞋,脸色铁青的女人被牵来牵去游街示众。

上海,某知名大学里,某名满海内外的数学权威,从头顶上被灌下糨糊水,再泼上墨汁,又令其在地上作狗趴状……

抓不到“破鞋”又找不到学术权威的无数的战斗队就把斗争矛头指向他们身边那些“不准乱说乱动”的地、富、反、坏、右。对这些“老运动员”来一番乱整乱斗……还封了新的名号:“黑五类”。

这哪一点是与“文化”、“文明”相关?有的只是对人的尊严的蔑视,对人身权利的严重侵害。

“抄家”、“扫地出门”,更是各地造反派、战斗队最为热衷的“革命行动”。我在上海南京西路静安新邨的家,竟然先后被抄了两次。第一次是住在二楼的岳母家被抄。她不过是一位厂医,淞沪抗战中曾参加救护队,救助抗日部队,在一张团体纪念照的医务人员群中有一个小小人头是她的,竟成与“国军”合影的罪证。第二次是内弟吴慈东单位的战斗队来抄吴慈东家。吴是转业军人,他家住二楼与三楼之间的“亭子间”,但抄家的重点却是我家的三楼。正好我妈来沪看她的孙女们,陪她的还有我三妹和妹夫,结果抄走的都是我们家的东西。我留在家里的德国制禄莱福来克斯双镜头照相机、欧米茄手表等凡值钱一点的,连同我妹夫的东西,都被抄走了……

我请假赶回上海。公安局被“军管”,求见无门,只得上书市革委会,终于得见一位“军代表”。经过多次反复,几经陈情,才同意去和造反派“商量”……取回被抄去物件那天,我一早就到“隧道公司”,那只瑞士手表,是把一位造反派头头请来,当着军代表和我的面,从他手腕上取下来还给我的。而照相机,则是又一个头头回家去取才归还给我的。这两件都是1959年爸爸回国观礼时带到北京给我的。与“四旧”风马牛不相及。最麻烦的是被抄走的金首饰,对来对去还是少了两枚戒指,这些东西大多是我们结婚时海外亲友送的,上面都印有境外或海外店家标记,并不难查出,抄家当初也不难判断是否是解放前的“四旧”。不到下午四点钟,公司里的人就纷纷“跑路”了。我就说,少的两枚戒指等找到后通知我来取。但今天希望把另外两件东西还给我,一个是我妈到上海后新买的桌子,一个是我妹夫买的香烟。他们把桌子抬来,这张桌子新从南京东路浙江路口红卫家具店买的,桌面上的“不燃贴面”多出了火烤过的痕迹,一个桌角上似乎被人撬过,贴面有些撬开。我见状有点不高兴,就对“军代表”说,这是这两年上海的新产品,不能算“四旧”吧?那位军人无言以对,我就又问:“香烟呢?”这位解放军突然反攻说:“十几条香烟,这是投机倒把!”我冷静地轻轻地说:“不是十几条,只有十几盒,是从上海市面国营专卖店凭亲友们送的烟票昨天买两盒,今天买两盒,这里买两盒,那里买两盒,慢慢积攒下来准备他弟弟结婚时请客用,又不拿去卖,不够投机倒把罪吧?”那位刚把照相机很不情愿地还给我的头头带头喊起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我本想以“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来回敬,但又想不要节外生枝,就改用缓和的口气说:“我代表妹夫请客……抽了就抽了,碰上烟瘾大的,还不够十天就抽光了。”我们与那些抄了家还被“扫地出门”的相比已经是很“幸运”。

据上海市政府以后的不完全统计,到1966年9月25日,被“抄家”的户数高达十五万七千七百余户,被抄的黄金九十多万件、六十四万九千两,钻石四万多枚,玉器、古玩、字画二十七万余件……一直到1968年还听说有人被抄。但上海市政府肯公布这些数字说明还是“负责任的政府”。

妈妈见我把大部分东西追回来自然高兴,喝了一大杯浓咖啡,擦擦嘴说,她想回福清。不论在福清或在上海她总是有办法弄到咖啡,即便在困难时期或“文革”特殊年代,每天至少一杯,几十年如一日,已经很难改变了。她临行前还出乎我意料去了南京西路靠近石门路口的新华书店,买了几十本新版小型毛主席语录,版面只有原来的一半,她说福建还没有,大家会喜欢。她一生经历国民党统治又经历荷兰殖民政府、日本军国主义统治和印尼独立政府时代,被抄家却是第一次,但她依然如此“大义”,着实使我感动。

妈妈适应能力强。在福清时街道组织大唱革命歌曲,她积极参与,还领唱过。她还热心公益,早些年推广“赤脚医生”,她一下买了一百个标有红十字徽的木质药箱,内里装满各种常用的必备药品和听筒等小器械,捐给街道。她对自己的衣着不追求名贵,但要整洁不失体面。有一回,我直接从太行山回上海,她要我陪她到弄堂口附近的南京西路上转转,她见我两条裤管上各有一个大补丁,一定要我换了再走。见马路上有的人补丁上摞补丁,连原来的底色都看不清,她觉得这种风气太不正常,有些造作,十分不满地用榕腔说,难道上海人已经穷到这种地步,“难看死了”。

我从上海回太原后,毛主席公布他自己的《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我才醒悟以前的一切不过是“前哨战”,而从此才开始“大决战”,揪出并打倒“走资派”。斗争的方式也升了级,不仅戴高帽、挂大牌,还要作“喷气式”——弯腰或下跪时,低头的同时两臂反翘身后,像“米格”战机双翼往后扬……北京首创,传到全国,几乎成了“规定动作”。

打倒了“走资派”,各单位、各级行政部门,纷纷夺权成立大大小小的革命委员会。为了庆祝全国各省级革命委员会的成立,发行“全国山河一片红”纪念邮票,但票面上的中国全国地图除台湾省外全部绘成大红色,发行不久,发现不对,停发封存也可能毁版,从此这枚绝版邮品成为“绝世珍宝”。

打倒了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后,豪气万丈的红卫兵在伟大领袖的号召和支持下,开始了全国大串联,舟车食宿一律全免,比起几十年后民工春运时更拥挤更疯狂。早就关门不办学的团校变成大串联接待站,南来北往或西抵东进的小将们带来他们种种的战报、传单……山东方面的消息说,北京来的红卫兵小将大闹“孔林”,砸了孔老二的墓碑,挖了孔圣人的墓穴,竟然是空墓,一气之下把他的后代“衍圣公”的棺木挖出暴尸。来自本省大同市的简报说,1957年曾在“北大”贴出赫鲁晓夫秘密报告、揭露斯大林在苏共内部大清洗的任大熊被判处死刑,而且没有援引任何法律依据,只说是落实毛主席的“三一三指示”……北京的战报说,著名作家老舍投湖畏罪自杀,翦伯赞和妻子戴淑婉一起服安眠药自尽。上海的“捷报”欢呼傅雷先生和夫人双双悬梁……为祖国争得第一个世界冠军的容国团等“乒乓三杰”也都“自绝于人民”。来自上海、广东、福建等全国各地的消息,许多学者、学术权威为了个人尊严,为了表示抗议自我了断,其中不少是我特别不舍的。如我的老乡、才华横溢的邓拓,他在自己的一首诗中曾呐喊:“莫谓书生多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但在这场空前内乱中,中国知识分子岂止“血斑斑”,他们是以死明志,以死抗争,以死显示自身的清白……怎能以“畏罪自杀”或“自绝于人民”来轻轻盖过?历史的公正评判终究会来。

国家主席刘少奇在北京被游斗后又被揪到外省,下落不清,生死不明,很多年以后有人说他死于河南开封。堂堂国家主席不经任何程序和审判就可以这样被活活斗死,升斗小官和老百姓的人身权利就更谈不上还有任何保障。“拨乱反正”后才知道,1969年11月的一天,他的原卫队长李太和在开封某地下室发现的共和国主席尸体已经“五官变形,白发逾尺、蓬乱如麻”被置放在地上。遗体被送往东郊火化场时因吉普车长度不够,两只脚还露在车厢外……

“大跃进”前几年从天津支援石家庄的云乡的大姐、大姐夫,被关进拘押“牛鬼蛇神”的“牛棚”里,他们唯一的孩子才六歲,被丢在一家托儿所,云乡来信要我去看看。我去了石家庄,把他领出来一天,改善一下生活,买了一些生活用品,主要是给予精神上的安慰……回到太原不久,上海又来信说,要我去天津葛沽公社看看她二姐、二姐夫和一位外甥女,他们一家从天津市被下放到那里劳动改造……这两位姐姐仅仅因为她们的父亲曾经在一家德国洋行当过小职员,也因此被归为需要“横扫”的“一切”之列。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什么叫“牛鬼蛇神”,至今还没有人能说清楚。

各式各样名目众多的造反派,无不自称是“左派”、“真左派”。起初对立的两派之间只是“文斗”打打“语录战”,但各派都各取所需地选择语录,读来读去讲不通后顶多动刀动棍。1967年起,抽调解放军“支左”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武斗越演越烈,山西省革命委员会组织工作组下基层搞“大联合”。我曾经被团校造反派的大字报点名为“漏网右派”、“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却也被指派为工作组成员去晋南新绛县。我问同去的团校郑大夫,你看我像“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吗?他笑着说,当然像,困难时期你经常收到海外寄来的粮油砂糖,日子过得美滋滋……

我和郑大夫及两位解放军进驻离县城不远的周庄,县志里说此地是汉周勃将军的封邑,后世都称周勃为“汉绛侯”。村里清一色姓周,都说自己是周勃的后裔。战国时晋国王陵离此不远,但我始终未敢前去,怕惹麻烦。有一天,房东垂头丧气地埋怨说,倒霉了,他新挖的窑洞遇上了“灰堆”,多日的辛苦白费了。此地曾发现过“新石器遗迹”,我问他看见了什么,他说没有。饭后我跟去看看,果然从“灰堆”里淘出一个裂成两半的“瓦鬲”,拼在一起很完整,下面的三条腿很匀称。我用郑大夫带来的医用纱布扎牢又用报纸裹好,放在相扣的两个脸盆之间再兜上网兜,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带回太原,送去山西省历史博物馆,那里两派正斗得很凶,没有人肯受理这个“四旧”。几年后我调回上海,将“瓦鬲”上交上海历史博物馆,经鉴定属新石器时代,距今约四千年至五千年的古人遗物。也因此,后来新建于人民广场的上海博物馆把“俞云波、吴云乡”六个铜质大字和其他许多捐赠过文物的人们的姓名,一起牢牢地镶嵌在大墙之上。

妈妈在福清县城里又遇上大困难。福清城关的户籍政策突然收紧,而且一反常态“追溯以往”,规定凡在某某年以后迁进的一律再迁回原户籍地。我们刚回国时户口落在嘉儒村,就必须再迁回嘉儒。我们在嘉儒的新房底楼的厅堂和五间房、灶房均变为生产队队部办公室。楼上借给一位本家伯父。想回嘉儒住是不可能了。妈妈只好在离嘉儒五华里之外的三山乡另外向人家租了两间房。我得悉带着雯、奋姐妹赶到三山。她们两个一会儿唱毛主席语录歌,边唱边跳,边摆造型,一会儿演《红灯记》,一个扮奶奶,一个当铁梅,使满脸愁容的祖母有点喜色,有点欢悦……问了妈妈才知道,嘉儒新房底楼变为队部办公室,是经祖母老人家同意的。

户口放在三山,人可以出去走走。云昌夫妇经申请正式批准出境定居香港。妈妈就搬到城关“楼锦霞”去看房子。弟妹吴爱兰也是归侨,这是她爸爸用侨汇买的老房子。因为妈妈等从城镇户口变回农村户口,所以只能靠买高价粮过日子,一直到申请离境去香港定居为止。

1969年初春,中苏两个最重要的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突然间从“文斗”发展成“武斗”,先后三次交火,在边境珍宝岛上出动了坦克、大炮。太原各机构系统的革命委员会带领群众上街游行声援前线,高呼“打倒修正主义”。不久,孙玉国为代表的英雄报告团来到太原,在湖滨会堂作报告……再后来在西部边境双方又一次交手。同年10月间,晚饭后,团校的全体“革命同志”被紧急召集传达“林副主席第一个战斗命令”,号召“团结起来准备打仗”。

山西省在历史上就是北方马背上的民族直袭中原的大通道。团校内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拖家带口的开始翻箱倒柜,包好细软,一旦战火烧到家门口可以立马走人。早就听说驻中蒙边境的苏军坦克部队在二十四小时内就可直驱北京城下,内外形势骤然紧张了。

毛主席号召“深挖洞,广积粮”,准备“早打”、“大打”,也从此有“大三线”、“小三线”的建设,可很快又把种种设备,丢在“三线”大山洞里任其烂掉。

我们过去爱讲,背靠“老大哥”是如何如何安全、可靠,而今谁可曾想到,更直接更大的威胁却来自身背后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

后来人们才知道当年的“老大哥”还企图以核打击来教训中国老弟。尼克松想把这十分重要的情报尽快告诉中国,苦于中美之间没有合适渠道,就借当年8月28日的《华盛顿邮报》把这惊天消息告诉全世界。基辛格还向苏驻美大使多勃雷宁明确表示:“中国利益和美国利益是密切相关的……”“战争一旦爆发,美国会认为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开始……”

以后尼克松、基辛格的访华和中美建交,显然都和这件事密切相关……

关于这场从“文斗”发展到“武斗”的“反修大战”的原因,几十年间有各种各样的论述。有人说是“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有的认为是“大国沙文主义与独立自主的斗争”,还有的说是“争当马列主义的正统的较量”。后来有位重量级的领导说,是因为“苏联主要领导人对中国的‘大跃进、人民公社等一直未表态,甚至后來影射、攻击,触到毛主席的痛处……”上世纪末,伍修权同志说:“对于三十多年前的‘反修大战,我党已经在种种场合用不同方式作了新的评价和结论,认为它是可以避免和不应该发生的。”又说:“它是我们党内当时那股‘左的思潮在外交政策上的反映。”讲得很诚恳。他一向是我十分敬重的外交工作的前辈。

数十年来,一切宣传机器所鼓噪的“社会主义大家庭”、“国际主义”……在一个个无情的现实面前被碾轧得粉碎……那些曾经对“老大哥”发表过“不敬”言论而被打成“右派”的志士们及其一起蒙难的家属,该作如何想法?

“不能以言定罪”的人文思想和司法理论,总结了历史上多少辛酸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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