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型铁
2014-07-05王祥夫
王祥夫
怎么说呢,搬家后,那块铁就一直放在李木家南边那间屋的窗下,那是一大块铁,很大的一块,严格说应该是一大坨,像一坨巨大的牛粪,这么说不好听,或者就应该说它是一个锥型的铁坨,它比食堂饭桌小不了多少,但这锥型铁最高的地方不到半米。搬家的时候,人们怎么也弄不动它,还动用了小型手工操纵的那种有链条的起吊机,李木和他的朋友好几个人“哗啦啦、哗啦啦”很费力地把它吊起来,然后才装上车,就这样,它也跟着搬到了新居。李木和他的母亲原来住那种小平房,这坨铁可以放在院子里,现在他们没有院子了,而这坨铁又不能搬到屋里,李木和他母亲合计了一下,就把它放在了南边那间屋的窗下,只不过,他们用一大块旧苫布把它苫了一下,这样一来,人们看不出它是什么,人们也不关心它是什么,只是小区的人来过问了几次,春天来的时候小区要绿化,小区的管理人员才知道李木的南窗下有块巨大的锥型铁。他们都觉着奇怪,怎么会有这么老大一块铁?要是拉去卖废铁,大概会卖不少钱。
那天小区倒垃圾的那个中年人来了,他敲门进来,问这块锥型铁卖不卖?
李木的母亲一下子就火了,她对那个倒垃圾的中年人说:
“谁说卖!谁说卖!”
李木那天也在,他从里屋冲出来。
“——滚!”
倒垃圾的中年人很吃惊,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滚!”
李木又大声说。
倒垃圾的中年人是退着出去的,他的眼睛有些斜视。小区里的人总是能看到他一天到晚一趟趟地倒垃圾,蹬着他那辆垃圾车。
李木的母亲已经退休了,她以前是一家小学校的老师,李木的父亲是钢铁厂的小技术员,去世都快二十年了,李木现在几乎都想不出父亲长什么样了。李木现在有许多问题,但他最大的问题是他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而且他也不怎么愿意和女孩子们来往,这让李木的母亲很发愁。李木不找女朋友的原因是李木到现在还没有工作,从他走出大学校门那天开始他就不停地到处找事做,他不是没做过事,他做过的事太多了,有一阵子他还送过快递,还当过一家超市的门童,但这都是些零零碎碎,可以说算不上是什么工作。李木现在像是有些心灰意冷,对找工作不再抱任何信心了,所以他几乎整天都待在家里躺在沙发上看电脑。李木的朋友不怎么多,也就那么几个,有时候李木也会出去和朋友们聚会一下,喝喝酒唱唱歌,或骑着车子离开这个城市,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但说实话他们也走不多远,为了生活,他们都得拚命工作,出去走走玩玩儿,最多也不过几天时间。但李木现在没工作,所以就总是待在家里,对着电视发呆或者躺在沙发上发呆,有时候就那么睡着了,醒来会去喝一杯水,然后会再坐下来看电视,看累了就再睡,或者抽支烟。
“你还年轻,木木。”李木的母亲说。
在李木母亲的眼里,李木还是个孩子,她甚至觉着这样下去也挺好,自己的退休工资够她和李木花了,她有时候根本就不敢想像李木会离开自己。李木的父亲离开她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想过会有那么一天,而且会来得那么突然。她有时候会从梦里惊醒,李木的父親,突然浑身是火从什么地方又爬了出来,然后一下子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要找工作!”李木的母亲对李木说,“你不能没有工作。”
没人知道李木母亲内心的恐惧,李木的母亲想如果自己也突然像李木的父亲那样一下子就没了,李木可怎么活?
“木木,你不能没有工作!”李木母亲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很亮。
“这样就挺好。”李木说。
“我要是没了呢?”李木的母亲说。
李木看着母亲,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那怎么会?”李木站起来,说。
“我要是没了呢?”李木的母亲又说。
“那怎么会!”李木叫了起来,他被母亲这句话吓着了,整个下午,他躺在那里。
而李木的母亲果真突然就没了。那天李木从外边洗澡回来,家里静悄悄的,换了拖鞋,他先是坐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电视,家里静得像是有点不太对劲,要在往常母亲早就会在厨房里忙开了。接下来,李木的尖叫声把邻居们吓了一跳。李木发现母亲就躺在阳台和厨房之间的门那里,早已经没了气息。
“——我是木木!——我是木木!”
在那一刹那,李木觉得自己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往胸口那地方涌上来,紧接着,他觉得自己在消失,在慢慢飘浮起来,他能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声音:
“妈——我是木木!”
李木的打算很简单,他觉得这个家乃至这个城市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一点点意义,虽然他从小在这个城市里边长大。李木的打算是到外边去待一阵子,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一辈子。一旦远离这个城市,他准备开始做自己的事,那就是当一个点心师,烤自己心爱的小点心。他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所以也不必和谁商量。李木打算把现在的房子出租,租金是半年结一次,这笔钱正好用来在外边租房子。母亲给他留的钱虽然不多,但李木暂时还不用担心没有饭吃。李木把家收拾了一下,电视机和洗衣机要留给房客,床和桌子当然也要留给人家。李木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到一个柜子里,里边有两件母亲给他织的毛衣,还有两条毛裤。有一阵子,李木的母亲总是在给李木织东西。李木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了柜子里,并且上了锁,母亲的东西也都放在了另一个柜子里,也上了锁。到时候,李木会对房客说谁都不许动这两个柜子。收拾完这一切,李木整整躺在沙发上睡了一天,其实他没睡着,他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自己脸上,凉凉的,他就那么躺着,也许是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突然听到有声音从厨房那边传了过来,水管子被打开了,“哗哗”的,水流冲洗着什么,刀在砧板上切东西,一声一声一声一声。李木突然清醒了,他从沙发上一下子跳起来去了厨房,是一场空欢喜,厨房里空空荡荡,母亲用来腌泡菜的那几个玻璃瓶子还在那里,一个大的,三个小的。母亲用来腌咸鸡蛋的那个小瓷坛子也在墙角放着,母亲几乎天天都要穿的那个围裙在台子上放着。还有那个铁皮小烤箱,上边的红漆都快掉光了。母亲总是用这个烤箱给李木烤点心吃,后来他大了,也用这个烤箱给母亲烤点心吃。李木很想大喊一声,他张张嘴,脸上又有凉凉的东西在滑落。李木又重新躺回到沙发上去,这一次他睡了一会儿。有一种声音轻轻轻轻朝他这边走过来,有件东西盖在了他的身上。李木一下子又惊醒了,他希望这回不是梦,睁开眼,什么都没有,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这让他怕极了也伤心极了,他站起来,看看左右,然后再次躺下,这一次他没有躺在沙发上,而是躺到了母亲的那张大床上。李木让自己的脸贴在母亲枕头上的那块蓝格子枕巾上,上边有李木从小就熟悉的味道,蓝格子枕巾很快就湿了。
李木又回到了沙发上,头枕着这边的沙发扶手,脚搭在沙发的另一边扶手上。他就那么一直躺着。这期间,他打了一个电话,给他的朋友臭臭,李木的朋友臭臭是开车的,李木请他过来一下,李木打电话的时候心里一直在说:“这没什么不对的,这没什么不对的。”
李木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一坨铁不能总放在那里,自己要走了。
“你明天来吧。”李木说。
“好的好的。”臭臭在电话里说。
“外边冷不冷?”李木说。
“你几天没出门了?”臭臭说。
李木是有好多天没有出门了,这是初冬,树叶还没落完,落叶打在窗子上,李木明白那是落叶。
“你得出去走走,别总在家里待着。”臭臭很担心李木。
“我这就出去,待会儿出去吃碗面,再加一个鸡蛋和丸子。”李木说。
“你听见没?”臭臭在电话里说。
“什么?”李木不知道臭臭让自己听什么。
臭臭让李木听那边的蝈蝈叫的声音。
“你的叫得怎么样?”臭臭在电话里问李木。
李木和他的朋友臭臭从小就喜欢在冬天养这种会叫的虫子,但李木的蝈蝈前不久死了,李木的母亲出事那几天李木把什么事都忘了,他还忘了煤气炉上坐着的一壶水,火把那把壶的壶底烧穿了,烧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可以同时伸进去两个指头。李木想去买一把新壶,但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几天,他会用做饭的锅给自己烧一点水喝,同时还会用它给自己煮一点方便面吃。母亲买的橘子还在,放在塑料袋里,但是都已經干缩了,有点发黑了,李木就让它待在那里,不舍得吃也不舍得动,他想像母亲是怎样把它轻轻放在那里的。母亲用过的那个水杯也放在那里,里边还有一点点水,是母亲喝剩下的,李木不舍得动它,就让它待在那里,他会久久地看着杯子里的那一点点水,那是母亲喝剩下的水。他怕那点点水蒸发掉,他用一张塑料薄膜把杯口封死了。
“你真的要去阳朔?”臭臭在电话里问李木。
“去定了。”李木说。
“也好,我会去看你。”臭臭说。
“我去那边开个烤点心的作坊。”李木说,“饿不死。”
李木的朋友都知道李木做的点心特别好吃,李木喜欢做这些事,李木的母亲教会了他烤点心,面粉,油,白糖,有时候会用一点蜂蜜和牛油还有鸡蛋,这些东西到处都有得卖。李木早就想要开个烤点心的小作坊了,他很喜欢烤点心吃,还喜欢把自己烤的点心拿给朋友们吃。
“我自己能养活自己。”李木说。
“自己养活自己没错。”臭臭说。
李木又对电话那边的臭臭说,“收废品的人会开车过来的,你不用开你的车。到时候你替我看着就行了。”李木说自己到时候要回避一下,也许就到别处转上半天,李木说自己不能看着别人把那块铁拉走。
“这你知道。”李木开始哽咽了。
“那当然那当然。”臭臭马上说。
李木的事臭臭都知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有什么办法呢?那么大一块儿,你又不能带着走。”臭臭想安慰一下李木。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李木说。
“明天到了中午你再回来。”臭臭在电话里说。
“我什么也没有了。”李木说。
李木这么一说,臭臭也开始伤心了,电话里轻轻一声叹息。
“没关系。”李木说。
李木又躺回到沙发上去,就那么一直躺着,天一点一点黑下来。母亲去世后,屋里的窗帘就一直没拉开过,所以屋里比外边黑得更早一些。再后来,李木把灯开了,夜已经深了,李木就那么坐着。楼上传来水管子流水的声音,再有,就是脚步声,有人上楼去了。开门声,关门声。又有人上楼了,咳嗽,吐痰,跺脚,跺得声音很响,灯肯定一下子就给跺亮了。
李木能去什么地方呢,天已经冷了,路边的树叶都差不多快落光了。第二天一早李木去了超市。他其实什么也不想买也不需要买,他只是想看看。超市里总是有许多可看的东西。李木有时候会在这个超市里买些过季的衣物,比如那种麻灰色的运动裤,穿起来很舒服,李木现在就穿着这种裤子。还有那种窄腿牛仔裤,虽然便宜,但穿起来和正品差不多。李木的母亲早就教会李木了,在换季的时候把明年要穿的衣服一下子买好,这样会省下一笔钱。李木东看看西看看,其实他什么都看不上心,要在平时,他总是和母亲一起到这个超市,最多的时候是来买菜,那一定会是在超市快要关门的时候,这时候的菜最便宜,要是不处理,隔一夜也许就要烂了。
臭臭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臭臭在电话里对李木说:
“你先听我说,老木,你别急。”
“什么事?”臭臭这么一说李木就急了。
“那块铁不在了。”臭臭在电话里说,有点儿结巴。
李木手里的人字拖“啪”地一声掉了下去,李木正在看这双人字拖。
“你说什么?”李木说。
“那块铁。”臭臭在电话里说。
李木没有弯腰把那双鞋拣起来,他的脑子一下子空了,他不小心撞了一下站在他旁边的年轻人。
“你能不能慢点?”年轻人说。
李木已经从鞋品柜这里跌跌撞撞走了出去,超市里的人总是很多。
“怎么就不在了?”李木边走边对着手机说。
“你是不是挪地方了?”臭臭说。
“没有。”李木说,母亲去世那天他还去看了一下那块儿铁,还对那块儿铁说了话,李木蹲着和那块铁说话,像小时候一样,把眼泪一下一下抹在那上边。
“你没事吧?”臭臭在电话里说,“你晚上就没听到有什么动静?那么大的东西,不可能没动静。”
“我没听到任何动静。”李木说。
“也许还能找着,那不是个小东西。”臭臭说,“你别急。”
“那不是铁,那不是铁。”
臭臭听见电话里李木在说。
“那不是铁。”李木又说,哭出了声音。
“老木你在什么地方,我这就打车过去找你。”臭臭在电话里说。
李木去的那家超市其实是在地下,李木乘着电梯上来了,他的脸色真是很不好看,他把脸用手抹了又抹,眼泪还是不停地涌上来。上了电梯也就到了路边,电梯口有两个人正在打架,其中一个的鼻子出了血,血又被涂了滿脸。李木六岁上就没了父亲,所以从小就胆子特别小,李木当然不会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打架,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但围过来看的人越来越多。
“小伙子,小伙子,别太激动。”
有个老头儿站在李木身边对那两个打架的年轻人说。
“他是我弟弟,我们不是打架,他有病。”
那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说,一边用纸擦拭自己脸上的血。
“他是我弟弟,他有病,你们别围着,你们都马上散开。”这个年轻人又说。
但周围的人突然都静了下来,都眼盯盯看定了李木。
“我才有病,那不是铁,我还想把它卖了废品!”
李木大声说,对着手机说,也是在对自己说,李木忽然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个年轻人停止了擦拭脸上的血,也看着李木。李木忙推开旁边的人,他听见后边有人在说:“怎么回事?这都是些什么烂事?”
李木抹了一下脸,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臭臭这时又打来电话了,臭臭问李木现在在什么地方,臭臭想安慰安慰李木,臭臭说如果真找不到就等于那块铁已经卖了,“迟早是要卖的,又不是什么小东西可以随身带走。”
臭臭这么一说,李木就哭得更厉害。
“那不是铁!”李木大叫着说,“那根本就不是一块铁!”
到了这天下午,事情有了转机,风也停了。
臭臭把一只手放在李木的额上,说:“你好像有点发烧。”
李木在找自己的烟,找了出来,抽了一支给臭臭。
“没事了,没事了,几乎是一下子就找到了。”臭臭说。
臭臭说话的时候李木就一直站着,李木抬起手摸额头,觉得自己真像是在发烧了,他想听听臭臭怎么说,锥型铁是怎么找到的。臭臭要李木坐下来,李木坐了下来。李木和臭臭,他们现在是在一家小饭店里边。他们都累了,都想吃点东西,也许再来一点酒。
小饭店里现在还没有客人,还不到吃饭的时候。
“要是住在五楼六楼那可怎么办?”臭臭说。
李木看着臭臭。
“真够沉的。”臭臭说,“把六个工人都累屁了。”
李木看着臭臭。
“多亏是在一楼。”臭臭说。
李木看着臭臭,李木很想知道锥型铁是怎么找到的。当然那块铁现在是不会再被人拉走了,臭臭带着那几个雇来的工人把那块锥型铁搬进了屋里放到了床下,放在了母亲的那张大床下边。那么大一块铁放到床下还真是不容易,那几个工人,先是把床搬起来放到一边,然后再把那块铁搬进屋放平在地上,再一起动手把它推到放床的地方,他们事先还量了量那块铁,床下正好放得下。这一切,都已经安顿好了。
臭臭说:“想不到一下子就找到了,多亏了你们小区那个倒垃圾的。”
李木想起来了,那个眼睛有点斜视的清洁工。
“他干的?”李木说。
“不是他干的,他卖废品的时候看见了,是他看见的。”臭臭说。
“你怎么想起问他?”李木说。
“这种事当然要先问他,这种事。”臭臭说。
“你怎么问的?”李木又想起那次的事了,这个人是倒着从屋里走出去的。
“我都对他说了,”臭臭说,“我对他说那块铁可不是一般的铁,我对他说那块铁里边有一个人。”臭臭看着李木,看着,说自己把那块铁的事都对那个小区倒垃圾的清洁工说了,二十多年前钢厂出的一次事故,一罐钢水突然在空中翻了个儿,一罐钢水都浇到了一个小技术员的身上,当时那个小技术员一下子就什么都没有了,整个人都化作了一股青烟,如果要说还有什么,也就都在这块铁里了。所以,什么都能丢,就是这块铁不能丢。
李木重重出了口气。
臭臭就不再说了,看着李木,“就这些。”
李木又重重出了口气。
臭臭又说,“就这些。”
李木觉着自己快要憋不住了,有什么已经到了嗓子眼那地方。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看见那块铁的感觉。”臭臭说。
“我想我应该知道。”李木说。这时候啤酒来了。
“你说要卖它的时候我其实很难过。”臭臭说。
李木重重出了口气,把手伸过去。
臭臭把手收了回来,说,“喝吧。”
“喝吧。”李木也说。
“铁也放好了,下一步,你说说下一步?”臭臭看着李木。
李木已经把头伏在了桌上,李木的出气很粗,很粗,很粗,李木突然放声哭了起来,这时候饭店里没客人,还不到来客人的时候。臭臭把脸掉过去,看着窗外,有人从窗外走过,臭臭举起啤酒喝了一口,他的眼里也都满满是泪。李木继续哭着。臭臭把手放在了李木的头上,手指伸进了李木的头发里,李木的头发很柔软,真的很柔软。
臭臭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了,他想,李木今天晚上就应该是睡在那张大床上,睡在那块锥型铁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