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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面具

2014-07-05阿航

上海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面具

阿航

1

叶坤刚抵西非国家喀麦隆那阵子,寄宿于首都雅温得一老乡家里。因为要找店铺,他隔三岔五得请翻译。这个翻译就是娅妮。娅妮已婚,风韵犹存,是枝黑玫瑰。娅妮对叶坤说道,我对中国的印象非常好!她说她在中国西安留学时,有一次从西安乘火车去广州,一路上大开眼界。娅妮说中国真叫大呢,人真多,东西很多(应该是物资很丰富吧),太好玩了,那么多的城市,那么多的农村,都有好玩的地方……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开心的,我对中国的印象非常好(這句话她重复了好几遍)!

那天叶坤请娅妮来老乡中餐馆吃饭。娅妮开门见山问道,你准备在喀麦隆投资什么项目?叶坤笑着说道,你在中国待了几年,倒是学会了许多行话嘛。娅妮不解,问什么意思?叶坤说你开口“投资”,闭口“项目”的,这些就是行话呀。娅妮仍不怎么理解,不过她没兴趣再问下去了。叶坤说,像我这种做小本生意的,投资是根本谈不上的,欧洲不是经济不景气么,我想来这儿看看行情,找点儿小生意做,混日子呗。娅妮说你太谦虚了吧,在我眼中,你们中国人个个都是有钱的老板呢。叶坤道,你也可以给我出出主意嘛,你说在喀麦隆做点儿什么比较好啊?娅妮说开餐馆,那样我就可以经常到你店里白吃饭了。叶坤说你在中国真是把什么都学会了,连吃白食都知道呀。

叶坤原先在东欧国家匈牙利做生意。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他审时度势,变卖掉布达佩斯的店铺来非洲寻找商机。拿“行话”来说,叶坤是带资产来此地的。至于娅妮,她在当地应该算家境不错的。据娅妮说,她老公是盖房子的。娅妮所说的“盖房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叶坤没搞明白。直到一段日子后,叶坤才搞清楚她老公是搞装修的,手头有一支装修施工队。娅妮本人,大部分日子是做家庭主妇,在家带女儿。一年当中,也会碰到几位像叶坤这样初来乍到、又怀揣几块“资金”的顾客,聘请她做几天临时翻译,赚取几个薪金。

那段日子里,叶坤是放开了,花了些本钱。他让娅妮替他雇了一辆车,是辆大功率的越野车(喀麦隆路况极差,没越野车上不了路),而司机则是一位比哑吧强不到哪去的当地黑人。他们上路,前往其他城市寻找所谓的“店铺”。这实在是一个幌子,属挂羊头卖狗肉之举。每次车子驶出城郭,叶坤便会产生一种鸟儿飞出笼子的快意。在叶坤看来,他这是扑向温柔之乡啊——远方的天际,朝霞似火!

可接下来的进展,对叶坤来说却是不尽如人意。

他们的第一次“猫捉老鼠”游戏,是在海滩地。那地儿在叶坤老乡的口中,被叫做“白沙滩”。此地沙滩细绵,沙子白净,这是被老乡叫做“白沙滩”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相对“黑沙滩”而言的。喀麦隆有座火山,就叫喀麦隆火山,相当著名的。那座火山与大海邻近,爆发时将大量的火山灰及其他什么杂质喷射到了海边。时间一长,斗转星移,海边的杂质经由海水的冲洗,形成了一片黑色的沙滩——当地人也叫这沙滩为巧克力沙滩。这是相当独特的一个景观。作为来喀麦隆历史不长的中国人(其中自然包括叶坤的老乡了),他们对当地的情况不甚了解,对于那些拗口的地名也懒得去记,便采取了直观的叫法,将这两处沙滩分别叫做了白沙滩和黑沙滩。

那天下午三时许,他们的越野车抵达白沙滩,停在海边一座小宾馆的门口。可能不是旅游季节或此地本身就少有人走动吧,那天的那幢米黄色三层小洋楼里没有一位客人。娅妮下车去叫了一通,无人应答。娅妮转身去附近村子。不久,她身后跟着一位妇人和一位男人。他们开了两个房间。娅妮对那位做厨师的男人说道,我们不在这儿吃饭。

娅妮显然老马识途,她领叶坤去一个小码头。娅妮说,我们在这儿乘船,沿海边走,看看海……再去一条河,那条河风景很漂亮,树很多很大,船会把我们运过去的。叶坤心不在焉,他懒洋洋问道,船把我们运过去干吗?娅妮说那边有个吃饭的地方,你们中国人叫大排档的,烤虾吃,那种虾很香很香,只有这儿有的,在海和河的中间,我不知道怎么说好,海水和河水不是不一样的吗,咸的和淡的,这种虾就长在那个……位置。叶坤的心思不在吃上头。他说,我看这样吧,晚上……我不想和司机睡,我和他话都讲不通,怎么睡啊……再开一个房间,多花钱,也不好。娅妮道,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同一个房间是吗?叶坤赶紧点头,说就是这个意思。沉默片刻后,娅妮说可以啊。叶坤没想到娅妮这么痛快就同意了,简直心花怒放。

他们上船。船上除开机器的船夫外,另外还有两位乘客,一位白妞,一位黑人青年,学生模样。那两位手牵手,看会儿海景后,常对视一笑。叶坤受其感染,也捉住了娅妮的手。他捏得很紧,怕是捏出汗来了。叶坤身心愉悦,时不时冲着娅妮傻笑。娅妮装聋作哑,一副小鸟依人样子——虽说论身架,娅妮的身材与叶坤旗鼓相当。但娅妮的妩媚,还是可以充当一只小鸟的啊。

河道的风光,是另外一方天地。岸两旁的热带雨林,盘根错节,可谓长疯了,毫无节制,掩天蔽日,一派欣欣向荣,郁郁葱葱气象。

那种生长于海水与淡水交融地带的虾,个头不小,粗看有点儿像中国的所谓小龙虾,熟了后也是红彤彤、油闪闪的,特别诱人食欲。一旦吃上口,那味道就辨别出来了,大不一样!这虾的肉质是何等之鲜美啊,而且那虾壳是软的,肉头又厚,与中国的小龙虾天差地别。那地点也不错,是片滩地。滩地上摆了四五张白塑料桌椅,不远处燃一堆火,映照着迷人的光影。食客不多,除那一黑一白一对学生外,另有几位黑人围着一张桌子吃喝。叶坤心情好、兴头好,放开肚皮喝啤酒。娅妮与他对饮,只不过娅妮的杯子小,叶坤的杯子大。叶坤的杯子一次可容一瓶啤酒。叶坤端起冒泡的啤酒杯与娅妮小号的啤酒杯“哐当”敲了一下,一仰脖子咕隆咕隆灌下去。叶坤抹一把嘴巴说道,他妈的太过瘾了啊!

回宾馆路上,叶坤头重脚轻,但他神志尚未糊涂。娅妮搀扶他走进宾馆门厅,让他靠沙发休息。叶坤心急火燎,他嚷道,干吗不上楼?娅妮正与登记台妇人交谈,她回转身子说道,房间……还有点问题需要解决。叶坤嚷道,什么问题?不用解决了!娅妮过来挨叶坤身旁坐下,她说很快就解决好的。

他们进房间时,叶坤发现房间里多了一张临时床铺。叶坤多少有些明白过来,娅妮所说的那个“问题”,就是给房间加铺。叶坤不去管它了,他说洗澡吧,我们一块儿洗。娅妮说不行。娅妮先进洗手间洗澡。叶坤斜靠在床铺上,听洗手间里那哗哗响的水声,觉着那声响比世上最动听的音乐还要悦耳呢。娅妮“全副武装”从洗手间出来——她身上没少穿一件衣服。叶坤说你这是干吗?娅妮说你去洗吧。

叶坤冲浴时,便觉脑袋阵阵眩晕——他有些不胜酒力了。好不容易从洗手间出来,但见娅妮仍坐在椅子上,他说你……还不睡觉……叶坤摇晃着朝娅妮走去,眼前出现了好几个人影子。两人推太极拳似地推搡上一阵子,叶坤一个扑空,随即瘫软在铺上……而后呼呼入睡。

这次教训,叶坤肠子都悔青了。他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下次是绝对不能再喝酒了啊!

叶坤与娅妮这回去的是一座与尼日利亚接壤的西北小城。叶坤在要去那地儿之前,他的几个老乡就对他说过那边的有关情况。老乡说,那一带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不吃猪肉不喝酒,没法子开中餐馆的呀。但叶坤一意孤行,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老乡们就说,这鸟人是鬼迷心窍了,被那黑妞牵上牛鼻绳了。

这是一座群山环抱的小城。当他们的车子抵达高山垭口上时,但见天高云淡,气象沉静,在浓得化不开的绿色围拢下,其锅底一样的平坦地上,摆放着如许积木般的小房子。房子的色彩大多为红色,不是那种鲜艳的红色,同样,也绝非黯然,是那种含蓄的红颜色,恰如其分!当这一幕刚刚映入眼帘时,叶坤疑心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一处世外桃源——或者说一个童话世界?

这次在住宿的问题上,没费周折。叶坤拎着背包跟随在娅妮身后,进了同一个房间。让叶坤稍稍不爽的是房间里摆有一张长沙发。叶坤当即跑到司机房间查看,布局一模一样。叶坤只得认命了。叶坤在心里暗自忖度,只要老子今晚滴酒不沾,就算房间里有十铺床又有何妨呢。

而实际情况是,在这个穆斯林地区,你想喝酒还没门。街市上所有的餐馆,几乎清一色为清真餐馆,而清真餐馆是不允许饮酒的。叶坤心想,这是天助我也。两人在街上逛了一通,天渐渐黑下来。娅妮说我手机欠费了。叶坤说我给你买张卡。过后娅妮说她要给老公打个电话,不知女儿有没有哭闹。叶坤一切顺从,显得非常有耐心。叶坤清楚进入夜晚后,娅妮总是会有小名堂的,自己一定要沉住气。

他们步入一座白房子,那是一家清真餐馆。叶坤故意问道,晚上喝点什么酒好?娅妮说你要喝酒?那要找家法国餐馆。叶坤赶紧摆手道,不要找法式餐馆了,我就想尝尝这……清真菜呢。这家清真餐馆,怎么说呢,色彩有点儿艳,气氛有点儿怪。这餐馆的外墙是白色的,而里头的墙壁与天花板,天晓得怎么回事儿,竟涂成了天蓝色。这哪像是吃饭的场所啊,简直就像是一座水族馆嘛。人进了这里头,感觉像是浮在空中,或者说是漂在水面上。更要命的是整个餐厅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客人。他们刚进来时,甚至连跑堂都没有。叶坤眼睛没处放,浑身不自在。但叶坤没说出要离开的话。

两人呆坐一阵后,里头终于走出一个戴白帽子的男人。那人一句话没说,径直过来放下两本菜谱。娅妮翻开菜谱,询问叶坤喜欢吃鱼还是喜欢吃牛肉?叶坤想起有个老乡曾对他说到过非洲鲤鱼。老乡说非洲鲤鱼与中国鲤鱼完全不同,大得多,椭圆形,肉質特别鲜嫩。叶坤便问娅妮道,那鱼是非洲鲤鱼吗?娅妮道,什么非洲鲤?叶坤说不上来,他不晓得在老乡口中所说的非洲鲤鱼,到底是叫什么来着的。叶坤挥挥手道,吃鱼吧。戴白帽子男人端上两盘食物,一只盘子盖着鱼,一只盘子盖着牛肉。而底下的主食却是香蕉。叶坤问娅妮道,就吃香蕉?娅妮道,这种香蕉不是水果的那种香蕉……你吃不习惯是吧?叶坤说凑合吧,不就是填饱肚子么。

那顿饭,对叶坤而言,无疑是味如嚼蜡了。这天底下哪有拿香蕉当饭吃的怪事(虽说此香蕉非彼香蕉,但本质上是差不多的嘛)?那油炸的鱼也不好吃,干巴巴的,全是咖喱的味道。这是食物方面的。而其环境,就更不妙了。天蓝的色彩让人头昏脑胀,为其一;其二为过后不久,从里头又出来两位身份暧昧的男人,他们与原先已在的跑堂男人一块儿站在吧台周围,窃窃私语。三位男人一色白长袍,白帽子,其区别为有两位未蓄须,一位蓄须。蓄须者黑须老长,眼神淡定。叶坤的位置刚好朝向他们。叶坤咽不下“香蕉饭”,一抬头,眼前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他赶忙将头又低了下去。叶坤偷看一眼娅妮,娅妮毫无表情。在叶坤的感觉中,她那时的表情可用“不动声色”四字加以形容。

从餐馆出来,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灯火暗淡,偶尔有一两辆破车摇摇晃晃经过。好在月亮出来了,当空一饼明月,又大又圆。那枚大月亮,是叶坤这辈子所见过的最大月亮了,大得像假的,镀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光晕。叶坤呼吸渐渐顺畅,他说这个地方……让人压抑,好像与其他地方不一样嘛。娅妮说那是的,这儿过去是英国的殖民地,英语区,宗教又不同,其实我对这儿也不是太适应的。叶坤问道,在这里,有没有中国人?娅妮说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没有吧。叶坤说我们回宾馆吧,我不想再逛下去了。娅妮说我没带牙刷、毛巾,要去买。

他们走进一家商店。这家商店,更像是一幢仓房。长长的一排木房子,里头没隔,统成一体,什么货物都有,好像还有吃饭的快餐店。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里面居然有那么多闲人,像是一个什么集市。人们三五为伴,在那儿说话,有的声音很大,有的声音很小。叶坤注意到有位妇女坐在长椅上哭泣,旁边一位男人在说着话,应该是劝说她的吧。里头的灯光不甚明亮,而且不均匀。暗的地方只有一点点光晕。叶坤看见在那暗影里,地上躺着一个男人。叶坤心里嘀咕,此地不是禁止饮酒的么,怎么会有醉鬼躺在地上呢?再一想,他就自我否定掉了。那地上躺着的人,怕是有其他原委吧。

这样子到了宾馆,叶坤已是身心疲惫。

从雅温得来这里,路上需要七个多小时车程。喀麦隆国家穷,道路等基础设施年久失修,那条破烂不堪的柏油马路到处坑坑洼洼,车子颠簸得厉害。也就是说,来时的路上叶坤没少吃苦头。拿他本人的话来说,骨头都抖散了。路上的折腾刚告一段落,接踵而来的是一惊一乍,气氛沉闷、压抑,再加上那层莫须有的神秘感,叶坤不身心疲惫才怪呢。

接下来的情景如出一辙。娅妮照样是戒备森严,穿着衣服进洗手间洗澡,出来时同样穿得整整齐齐。叶坤这次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他冲完浴后,就赤身裸体走出来了。娅妮镇定自若,她问道,你睡床还是睡沙发?叶坤欲火中烧——但他更多的是被伤心的情绪所笼罩。叶坤说,难道……你就这么瞧不起我?娅妮说没有呀。叶坤厉声说道,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和我一块儿睡?难道我对你……就没一点儿吸引力?!

片刻后,娅妮说,我有老公的,我不能对不起他。

叶坤兽性大发,他扑过去将娅妮往床铺上推。有好几次,叶坤都已骑在她身上了,解开了她的几个衣扣。但娅妮力气不小,她总是能够挣脱出来,坐到沙发上去。叶坤从床上跳下,再度扑向沙发,两人扭作一团。娅妮自始至终没大声嚷嚷,更没扯开喉咙大喊大叫。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叶坤与娅妮每次出来,所谓的翻译费都是两倍三倍给的,娅妮心知肚明,她是断然不能给人家脸色看的,当然也不能闹出是非来。至少在目前来讲吧,叶坤是娅妮的一棵摇钱树。娅妮她没有任何理由要毁掉这棵摇钱树的。

娅妮无声抵抗,叶坤歇斯底里。他们两者之间的较劲,叶坤显然更耗气力,如无头苍蝇一样地乱碰乱撞耗精气神。渐渐地,叶坤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他没有力气再大幅度地扑腾了。叶坤躺靠在沙发上喘气。他说,我这样子很难受……你能不能……帮我、打飞机……娅妮抬脸问道,什么打飞机?叶坤有气无力说道,就是用手……替我解决,要不,我怕真的会难受死的啊……娅妮想了想后说道,可以的。

那之后间隔了半个月左右,叶坤没给娅妮打电话。叶坤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要忘掉娅妮。叶坤度日如年,那半个月日子里,他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有娅妮的影子在盘旋。娅妮于他来说,已经深入骨髓了呀。

这次他们去了那个“黑沙滩”。车子先经过那座火山的某处山脉,此处有个景点。娅妮提议下去看看。买了参观票,他们手牵手登上火山山脉台阶。放眼望去,除去少许绿色,满眼皆为乌黑的岩石和泥土。一大群当地的大学生,好像是跑到这儿来上课了。一位老师模样的男人在那儿指指点点,一副长篇大论的架式;而学生们则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叶坤无心游山玩水,他没有东张西望,没有对从未见识过的火山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叶坤对娅妮说道,我恨我自己……我怎么就这么没用啊。娅妮心中自然明了叶坤话里头的意思。她轻微一笑,没说话。叶坤继续说道,我是下过决心的,决心再不和你来往……可是,我又给你打电话了,我恨自己没骨气。娅妮说,不要想太多就好了。叶坤说,我又不是你,不是木头人,能做到滴水不漏!娅妮问道,什么滴水不漏?说实在话,像娅妮这样对中国话的一知半解,或者说那种一知半解的神态吧,叶坤是蛮喜欢的。至于为什么喜欢,叶坤就讲不出个道道来了。

叶坤抱住了娅妮,将脸面贴上去。娅妮说你干吗,人家学生在看我们呢。叶坤说让他们看吧,叫他们学习学习。娅妮扭动几下后,就不再动弹了。叶坤趁虚而入,将嘴扣在了她嘴唇上。叶坤明显感觉到娅妮的舌头有所反应了,其舌尖与他的舌尖触碰到了。

这回叶坤做足了功课,包括心理上和物质上。所谓的物质上,除像往常一样多付小费,他还随身携带了一部中国山寨手机。娅妮用的那台手机,破旧得都已脱了漆皮。叶坤忖度,钢要用在刀刃上——她缺手机,我就送她手机吧。

从火山上下来时,叶坤颇有几分矫情地说道,要是这时候火山爆发就好了。娅妮自然不解,问此话怎么说?叶坤翻着眼白说道,那样子我们就可以一同归西天了呗……既然不能做爱,还不如死了好。娅妮拍着身子晃动的叶坤后背问道,你真的假的……难道你会巫术?叶坤说我不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娅妮见他恢复了常态,便笑着说道,你这个傻瓜。

车子继续上路。听到了海水拍岸的声音,一阵强似一阵,眼前突然就亮堂了,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如天幕一般映着光,湛蓝无比。海风拂面而来,叶坤神情为之一振。他莫名其妙地喊道,大海——我来了!娅妮笑得像只小母鸡,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这地方的确好,的确适宜谈情说爱,适宜酝酿情色阴谋。阳光灿烂,因有海洋的調节,显得柔和、光滑,一点儿不烫人,不刺眼。一湾棕黑色浅滩,上头吐着白沫,时不时涌上一排排白浪,黑白分明,分外醒目,分外养眼。这世上,怎么竟然会有黑色沙滩的哇!那天是周末,度假村里人不少。这里所说的“人不少”是相对而言的,千万不可与神州大地的“游人如织”相提并论。那天在度假村那带,也就一两百人吧,基本上为黑人。其实“黑人”的颜色也不尽相同的,有深黑有浅黑;有一种黑人,不怎么黑的,五官棱角分明,魔鬼身材,皮肤表层泛着微光,毛绒绒的,很耐看,看上去特别健康,富有弹性和活力。娅妮就属于这种类型。娅妮换上比基尼——叶坤总算有机会瞧见她的“胴体”了。娅妮如一头黑骏马,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发出银铃般的欢笑声。叶坤跟随在她后头,疲于奔命。这东方黄种人的体质,与非洲黑人一比较,其劣势是不言而喻的啊。

两人泡在海水里的时候,有过数次搂搂抱抱。但都不深入。叶坤的一双手自然是不安分的。天晓得娅妮怎么会有那么大力气,她的手捏住叶坤的手腕,叶坤便动弹不了了,像是被老虎钳子钳住了。娅妮再稍一使劲,叶坤即刻痛得龇牙咧嘴。这一当头棒喝,让叶坤明白靠硬功夫是休想占便宜的,那么,剩下只有软刀子一招了。

喀麦隆的大部分地区,原先均为法国殖民地。法国文化及法国的方方面面,对这个国家的影响极其深远。况且,此地的度假村本身就是法国人经营的,其所有的设施和餐饮方面,无一不打上了法式印记。那天晚上,叶坤和娅妮在法式餐厅就餐。那是一幢临海的玻璃房子,窗明几净,槟榔树、芒果树,还有红毛丹树,在玻璃墙外头随风招扬。一派热带风情景象。叶坤不知怎么回事儿,就想起了过去的岁月。叶坤对娅妮说道,我在欧洲最难的日子里……我老婆离开了我。娅妮说你干吗对我提这些?叶坤说,做男人要是没出息,老婆都瞧不起你的。娅妮说,男人更坏一点。

娅妮的“打击”并未影响到叶坤叙述的欲望。他往下说道,实际上那件事情我是冤枉的……那年意大利大赦,就是说没居留证的人可以办理居留……可以办理居留证,今后就有身份了。我们俩夫妻从其他国家偷渡到意大利,住在亲戚家里。亲戚家里住了许多人,什么人都有,这中间有个人是办假证的,印刷了许多假的身份证,卖给那些不知道情况的人。有一天,警察突然搜查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在阁楼外阳台的花盆里头搜出假证件……那个办假证的人溜走了,他怕是早就听到风声了……没料想,警察怀疑到了我头上了,我这人长相不好嘛,三角眼,看上去像个坏人……娅妮打断他的话头问道,你讲这些,我没听到你那个……那个没用嘛(没出息)。叶坤说,这不问题就来了么,警察既然怀疑到我头上了,他们还吃素呀,他们就把我抓进去了呗,关了两个月不到,法院就判下来了,判我坐五年牢房……就是蹲监狱了。娅妮问道,然后呢?叶坤说然后就鸡飞蛋打了嘛,我一进监狱,老婆就跟别人了……我监狱出来后去了匈牙利,一直一人过。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娅妮听了叶坤的陈述后,竟没说话和有所表态。即没安慰上叶坤几句,也没表现出同情的意思。她安之若素,吃得津津有味。

而叶坤自己,不知何故却是一阵心慌意乱。叶坤刚才所讲的,可谓句句实话,他连添油加醋都没有。但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讲了一堆谎话,假得让人堵心、难受。叶坤扪心自问,这或许与自己心怀鬼胎不无关系吧。

黄昏散步时,娅妮照例要与家里通电话。娅妮与老公讲过后与女儿讲,讲着讲着,她那破手机就死机了。娅妮十分沮丧。适才一路上,叶坤都勾着脑袋,默不作声。晚饭时叶坤有意无意地将自家的“底牌”亮出来,似乎是要替接下来的行动作铺垫的。弄巧成拙——没想到却把自己的心情搞糟了。叶坤意识到,自己在娅妮面前简直就是小丑,蹦跶来蹦跶去的,她却连个屁都没放……这时娅妮问道,叶坤,你可以借手机给我用吗?我的手机坏了。

几乎是在刹那间,叶坤的精气神就恢复过来了,他又是那个自信心满满的中国老板了。叶坤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那部山寨手机,拍在娅妮手掌上说道,送给你的礼物。娅妮瞳孔一亮,目瞪口呆,老半天才说出话来,这礼物……这礼物太贵重了……我太谢谢你了!娅妮贪婪的一面让叶坤捕捉到了。叶坤心想,只要是个凡人,总是有缺陷有破绽可寻觅的。叶坤挺直腰板问道,我送你贵重礼物,你怎么回报我啊?娅妮抬头,故伎重演问道,什么回报……我不明白。叶坤一字一顿说道,晚、上、我、们、做、爱!

事情看来是有眉目了,那艘漂泊在远方的船只要拢岸了,要驶入港湾了。

进房间后,叶坤立马就缠住了娅妮。娅妮同样抵抗,但显然没用足劲道,更像是半推半就。叶坤很快就将她的上衣给剥掉了,娅妮死命揪住裤带不放手。娅妮哀求道,你要我……其他都行……这个不可以,我要对得起我老公……叶坤不禁大光其火,大声嚷道,你老公又不是不明白,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出去过夜,还不就那回事儿……你就别再提老公老公了!娅妮摇头说道,不是的,他相信我不会的……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求求你别……不做爱好吗,像上次那样,我给你……打飞机好吗……叶坤声音略为放低说道,娅妮,你也应该理解我才对呀,我是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有正常的需要……我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你难道就不满足我一次吗。娅妮频频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需要……我给你打飞机解决好吗……叶坤没等娅妮说完便嚷道,那打飞机跟做爱能一样吗?!那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两个大活人,为什么正常的爱不做偏要打什么狗屁飛机啊……那不是神经病么!叶坤说过后便使出吃奶的力气,扯下娅妮的长裤,扯烂了短裤。

娅妮泥鳅一样地从叶坤身下滑出来,她说还没洗澡……我去洗澡。叶坤说不用洗了,今天我们在海里泡过,水冲过,干净的。叶坤边说边再次摁倒娅妮——骑在她身上迅速脱去自己衣物。娅妮说,我要小便。

娅妮在洗手间里待了十分钟。

叶坤两次跳下床去敲门。

娅妮出来时,叶坤坐在床上。

娅妮已不是原先那个娅妮。娅妮的一张脸,已涂成白色,里头又描了一些莫名的图案;她的两只乳头,画着两个白圈,肚皮上是两个白箭头;而她的头发,则捆扎成一条,高高竖起,形同独角兽。

叶坤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像是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滚烫的身子瞬间冷却。叶坤大声嚷道,你这是干吗,装神弄鬼的!娅妮的眼睛如死鱼的眼睛,白多黑少,她的嘴唇在嚅动,念念有词……随着娅妮身子的手舞足蹈,其嘤嘤嗡嗡之声渐渐放大,越来越大(其实没有)……叶坤身子发软,眼前模糊一片……他想抬一下胳膊,可胳膊纹丝未动,就好像那胳膊不是长在他身上似的。

2

自那之后,叶坤与娅妮不再来往。

叶坤在心里头已把娅妮认定为是个巫婆。

叶坤在雅温得开了一家中餐馆,生意顺风顺水。一天,娅妮和老公、女儿一家人过来吃饭。刚开始时叶坤没看见他们。叶坤作为老板,活儿是无需干的,但他得照看生意,与老顾客打声招呼——或免费请他们喝杯中国玫瑰露酒什么的。叶坤一转身,他的眼睛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似的——停在了娅妮身上。他们四目交织,而后双方都避开了。

真是冤家路窄啊!叶坤当时脑子里跳出了这么一句话。略为犹豫后,叶坤迈开步子回到吧台。叶坤倒了一小杯烈性酒,分两口喝下去。他身子有些摇晃,六神无主。叶坤抬脸往娅妮那个位置看,娅妮无异常。

叶坤决计离开。他对收银员说晚上有事,先走了。临走时,叶坤对收银员交待,6号桌打五折。收银员说,老板,那桌客人是新客,为什么给他们打五折?叶坤挥挥手说,你照我说的办就是了。

殊不知这个头一开,麻烦就大了,娅妮一家子隔三岔五过来吃饭了。有次娅妮老公买单时,握住叶坤手说道,娅妮说了,你人好。叶坤法语本就只会两句半,心一慌竟回答不上来。叶坤请他们夫妇喝玫瑰露。娅妮老公喝下那小杯酒,夸张地伸出长舌头,连说了两个好!站一旁的娅妮与叶坤用中文交谈,她说我老公和女儿都喜欢吃中国菜。叶坤说那就经常来吃吧。娅妮说,可太贵了,你少收钱了,我们还是消费不起。叶坤当时脑子不知是怎么想的,竟脱口说道,那就白吃吧。娅妮一下子兴奋起来,她说真的呀,那太好了,我们谢谢你!随后娅妮与老公和女儿说了一通话。娅妮老公同样脸面发光,给了叶坤一个熊抱。娅妮说,我们说过的,你开餐馆,我就可以白吃了,你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

这中餐,在欧洲许多国家,只能算是低档型的餐。可在非洲,却是上档次的。拿喀麦隆这个国家来说,中餐仅次于法式餐,排在其他餐的上头。喀麦隆国家穷,穷人占绝大多数。在当地,能进中餐馆消费的,就算是上流阶层了。由此可见,叶坤的这个口开大了。

有一段时间,娅妮老公去外地“盖房子”了。前来餐馆吃饭的就娅妮和她女儿。有一次叶坤坐她们餐桌上说,我们一块儿吃点吧。娅妮说我们这样经常来吃饭,你会不会……讨厌我们呀?叶坤说不会啊,我们是朋友嘛。娅妮说,我会送一件礼物给你……谢谢你对我们好。叶坤抬头看着娅妮说道,我不需要礼物,我需要什么你知道的……不过,我现在害怕了。说过叶坤表情复杂地一笑。叶坤想起那天晚上那一幕时,仍然有股寒意袭来。娅妮的表情也够复杂的,几次欲说还休的样子。

娅妮到底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她说,我那是没办法……我爱我的家,我很对不起你,但……我真的没办法啊……叶坤点一根烟,脸色凝重。娅妮轻声说道,你不生气了,好吗?叶坤说这跟生不生气无关,我只是觉得,我一厢情愿了,我不自尊自重。娅妮急切摇头,她说没有的,你很好……你看得起我,你对我好我心里明白的……只是我没办法,其他都可以的。

过后有一天,叶坤与娅妮母女再度共进晚餐。叶坤将自己心中的那个疑团说出来了。他说你那天到底是施了什么魔术……让我变成那样子,灵魂出窍了一样……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娅妮的一张黑脸,居然也泛起了红晕。

娅妮说,我妈妈是北方那边人,我小时候在我外婆家待了几年,那时候我爸爸不要我妈妈了,也不要我了,我被我妈妈送到我外婆那里……那边很落后,到现在都还是那样子,一个村子是一个部落,人生病了不看医生,因没有医生呀,要到很远的地方才有医院……还有人死了或者其他重要的事情,就画上脸……或戴上面具,哦对了,我要送你的礼物就是一个面具,那是我外婆送我的,我外婆说是她外婆送她的,不知多少辈了……是传家宝……那个面具是好的,会让人安静的,它会保佑你平安的。叶坤插话道,你那天画的脸谱,是不好的对吧?娅妮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想让它保佑我,我那天说的是土话,也是保佑的意思……其实我真的不是太懂的,很多我都没学……叶坤道,你要都学了,那我还不没命了啊。娅妮摇头。她说没有的,我也在保佑你,我只是想让你心里的鬼安静下来,我不会对你不好的……你对我好,我都清楚,我怎么可以对好人不好呢……请你一定原谅我,如果我有过错的话,那都是无意的,我的心对你好的,你是个好人,一定会好的。

叶坤说,我不是好人,所以才会受到惩罚的。

娅妮急得要哭的样子,拚命摇头,说不上话来。

通过这几次的交谈,叶坤对娅妮似乎有了更多的了解了,又似乎根本没进入,停留在表层原地踏步。娅妮的身上,无疑具有神秘性,具有来自那个部落世界的陌生气息,让人无以捉摸。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只要是人类,必有其共通性,必有人性的善良和邪恶。娅妮的天性中,应该来说,是其善良一面占大比例吧。

本来,叶坤“吃苦头”后,是不想再和娅妮往来了的,而且她在他心里头的印象也已逐渐稀淡。可是现在,娅妮的人影子却再度占据了叶坤的心房,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如一览无余,那必定就消解得快,消失得快;而如果像洋葱一样,剥了一层又一层,层层富有新鲜感,层层辛辣,刺激得人流眼泪淌鼻涕水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说不定就像愚公移山那样得永无止境地挖掘下去了。在当时叶坤的心目中,娅妮就是“王屋山”和“太行山”啊。

雅温得的房屋建筑和街区布局,颇具法式风范。虽然陈旧不堪,虽然已面目全非,但骨架仍在,踪迹还是可寻可觅的。像那街心花园的设计,就跟法国境内城市的布局相差无异。街心花园如同一个太阳圆心,六条或八条散发出去的街道形同太阳的“光芒万丈”。叶坤有一天驱车经过某街心花园时,看见公园里有两位戴面具的人在那儿追逐嬉闹。确切来讲,是一位大人和一位小孩各戴一面具在那儿跑来跑去,欢天喜地,不亦乐乎。

娅妮曾经说过,叶坤是个对脸谱面具“敏感”的人。那天娅妮还说到有些人对脸谱面具是不敏感的,看见了就是一乐或脸一沉,那种细腻的、微妙的感受,他们没有。娅妮说,在这些人面前,脸谱面具的作用微乎其微,或可忽略不计的。而叶坤,对脸谱面具的感觉却是“超乎异常”的。娅妮说她那次在洗手间里“病急乱投医”,只是急匆匆地涂抹了几下子,相当地粗糙,只是一个大致意思而已,可叶坤却已经被“盅惑”了。故此,娅妮断定,叶坤与脸谱面具的“道”是通的。

叶坤将车停在路边,下车走向街心花园。叶坤在长椅坐下,手托脑袋,细细地打量起那一大一小两个戴面具者。叶坤越看越觉着那人是娅妮,而那位小孩必是她女儿了。叶坤看得入神,人似乎有种浮动感,那长椅形同小飞船,带着他往高空飞去……叶坤扭了一把大腿,让自己回到“地面上”。叶坤喊道,娅妮,是你吗?娅妮愣在原地,转身看见了叶坤。她欢快地朝叶坤奔跑过来,真的像一只花蝴蝶啊!

娅妮对叶坤解释她为什么要和女儿戴上面具出来玩。娅妮说,贝贝不开心……已好长时间了,去医院看医生,看不好,医生说没毛病……可她就是不开心,眉头都不打开……我就想试试,找到了两个让人开心的面具……我们玩了两天,效果非常好!贝贝开心多了,你看她,她开心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笑的,牙齿放在外面的。叶坤心里纳闷,嘴上说道,依你这么说来,这脸谱面具可是包治百病、无所不能的喽?娅妮弄懂叶坤话的意思后说道,那不一定的,要看人、看情况……拿你们中国话来说,是缘分,同样一个面具,对不同人会有不同结果,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地方,都不同的,对上了,就非常好,对不上就没用,或者起不好的作用。

有关娅妮的这套“谬论”,一般人肯定不信,但叶坤没办法不信。

娅妮把那个“传家宝”面具送给叶坤时,叶坤不要。他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承受不起,再说我也不需要,我不喜欢收藏的。娅妮说,你不是睡觉不好么,把它挂睡觉的房间墙上,看能不能让你睡个好觉。

那面具的表情,还真是祥和呢。看上一眼好像在笑,仔细看又没笑,不管笑没笑,都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叶坤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面具挂在自己卧室对着床头方位的墙上。那天晚上,叶坤靠在枕头上看对面墙壁上的面具,没多大感觉。而后熄灯睡觉,照样睡得不踏实,似睡非睡,睡眠质量一点儿没见改观。叶坤在心里想,娅妮的话显然有吹嘘的成分呢;或者说,他与这面具不“投缘”?叶坤没当回事儿,他想这个面具至少来说面相平和,挂墙上权当一个挂饰也是可以的。

有一天临睡前,叶坤关了房灯,留着床头柜上的那盏小台灯。叶坤本是想躺床上看会儿书的,他在取书的时候,眼睛无意间扫过墙上所挂的面具——就像是有一股灼烫的电流袭来——叶坤浑身为之一阵战栗。叶坤分明感觉到,此时此际,他与面具之间的“道”打通了。面具所包涵的诸种元素正源源不绝地往他身上输送。叶坤身心剔透,一种说不上来的舒适感遍布周身。那个晚上,叶坤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醒来后,神清气爽,这是他多年以来不曾有过的。

自那以后,叶坤每天晚上如法炮制,时间、方位、灯光,都严格遵循那天晚上的格式。叶坤因此每天都能睡上一个好觉,这实在是太幸福了啊!

可事物往往非一成不变的,这是客观规律。也不晓得是从哪天起始的——究竟是叶坤躺的位置偏离了还是咋的(其他方面都没变嘛)——他后来的睡眠中出现了梦境。梦是春梦。在梦中,叶坤与娅妮如胶似漆,好得一塌糊涂。叶坤因此而没少“画地图”。

这样的变故虽然让叶坤苦恼,但与此同时,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享受啊。叶坤犹豫不决,要不要把那面具摘下来呢?

有天晚上,餐馆打烊后,叶坤与两位老乡一块儿去迪斯科舞厅喝酒。雅温得的这家迪吧,照样是法国人经营的,其装潢、灯光什么的一点儿不逊色。这家迪吧的经营模式是男士一律买票,女士免票。但女士要想获得免票入场,则必须要有男士带你进去——一个男人带一个女人。

在迪吧舞厅门口,女孩子成群结队。自然都是当地的黑姑娘啦,她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目传神,流光溢彩——眼巴巴地渴望有位男士能领她(们)步入那个黑洞洞的大门。这等场所,不用说属于高档场所了,能来这儿消费的人,在当地人眼中,无疑属挥金如土之流了。所以说,黑妞们看中的不是“哥”,而是钱呐。

叶坤这两位老乡,一位叫边平崎,一位叫方小平,两人合伙在喀麦隆的港口城市杜阿拉办塑料厂。他们这次来雅温得玩,叶坤尽地主之谊请他们上迪吧娱乐。

两位老乡对黑妞不感兴趣,他们说我们就别带了,进去看有没有白妞再说吧。可黑妞一见三位单身黄种人出现,哪里肯放过,几乎是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了。黑妞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拿胸脯摩擦的,有纠缠不休的,有凑上嘴巴吻脸颊的。叶坤对黑妞本就点赞的,于是他说我们权当是“为人民服务”吧。

里头的酒水自然贵得离谱。但有朋自远方来,叶坤并没有缩手缩脚。叶坤要了一间开放式的半圆形包厢,要了红酒、啤酒。三位黑妞各拥住一位男人,乱喝一气。边平崎说道,我不晓得怎么回事,对黑人没感觉的……这女的奶这么大,可我就是不想摸。方小平道,黑人身上有股怪味,很让人受不了。叶坤问道,是狐臭吗?我怎么就没嗅到呀。方小平说不晓得什么味道,讲不出来……反正我和黑人没做过。

两位老乡如是说,叶坤并不意外。实际上当地的不少中国人吧,都不怎么喜欢黑人的。有一次叶坤跟一位老兄去一家韩国料理店吃饭。停车的时候,一位黑人保安在那儿指挥。该老兄偏不听从他的安排,就地停下了。叶坤提醒道,停这儿怕会挡道吧。老兄从车上跳下,大声说道,人怎么可以听猩猩的指挥呢!而事实上,老兄停的确实不是地方,后来他还是另停了地方。

而叶坤与这些中国同胞不同,他对黑人可说很有好感。在他看来,黑人的体形男的俊朗,富有雕塑感;女的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在品质上,除去那些特别烂的,比如吸白粉的、醉酒的、打砸抢分子和无赖之徒,叶坤觉得都挺好的。像喀麦隆的黑人,既保持有原始民族的纯朴性,又因接受过欧洲先进文明的洗礼,素质真的不错。他们最大的不幸是太穷了,故而在许多方面,他们失去了自尊和自信。在坚挺的物质大墙下,他们几近溃不成军。

那天晚上有个小插曲,叶坤意外在迪吧里看见了娅妮老公。叶坤自然没露面,没与对方打招呼了。实话实说吧,叶坤对娅妮老公并不怎么看好的。这里所说的“看好”,指的是他对家庭的责任感和对娅妮的忠诚度。论说起来,娅妮可谓是一个顾家的人。为了谋利,娅妮与男人周旋,涉足色情漩涡周遭。不过她最终还是把握住了底线。但她的对应方——她老公,是不是一个值得她如此尽心尽责的呢?叶坤一直持怀疑态度,他只是没在娅妮面前说出口而已。今天晚上,事情摆明了,证明叶坤先前的想法是对头的。

娅妮老公与一位年轻的黑人女子,成双捉对,勾肩搭背。在舞池狂欢时,他们模拟性交动作,十分露骨。叶坤见到这一幕时,心情颇为复杂。当然,他会替娅妮抱不平的,甚至愤愤不平,喊冤叫屈。但那是浅层次的,蜻蜓点水一般,泥鰍掀不起大浪的。叶坤真正的心情,要阴暗得多,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讲的,而且比重要重好多。

过后叶坤与娅妮碰面时,他问道,你老公又去盖房子了?娅妮说没有呀,他今天要谈点生意。叶坤说我有天夜里……在迪斯科舞厅看见你老公了。娅妮说是吗,你们打招呼了吗?叶坤说没有。娅妮说那里边太吵了,没法子打招呼的。叶坤说不是这个原因。娅妮说那是什么原因?叶坤说我不想说……怕你难受,你的老公是你的……怎么说呢,是你特别相信的人,我不想捅破这层窗纸啊。娅妮听出了话外音,她笑笑说道,我老公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是吧?

叶坤肯定没有想到,当他将那个所谓的“爆炸性”事体对娅妮说时,娅妮会是这样一副态度。这是轻描淡写吗,还是胸有成竹,或听之任之?按理说,娅妮那么一个在乎家的人,她应该有大反应、应该斯文扫地又哭又闹才对的呀。然而,她却是来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这下子搞得叶坤倒没话好说了,一时场面颇为尴尬。

娅妮说到了其他话题。她说她有个表妹,想和中国人交朋友,要不什么时候带来与叶坤认识一下?叶坤说,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娅妮的兴头被压下去,再度无语。

娅妮女儿贝贝吃饱后,下地跑开玩了。一不小心,她的额头被餐桌桌角撞了,沁出一点儿血星子。贝贝放声大哭,娅妮乱了阵脚,一个箭步扑过去,差点没摔倒。叶坤想起餐厅后面员工休息的房间有个保健箱,里头备了常用药的。叶坤对娅妮说去后面,抹点消炎药水包上就没事了。

贝贝只是擦破了一点儿皮毛而已。没过多久,她即在娅妮怀中睡着了。娅妮刚才,紧张得不得了,简直是乱了方寸。叶坤看在眼里,认为她太小题大做了。同时,他也揣摩出她的这个宝贝女儿,于她来说是个软肋,而且是致命性的。

叶坤温和地说道,贝贝睡着了,要不我先送你们回去吧。

娅妮没有回话。她的心思还在女儿身上。娅妮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叶坤出去端来两杯咖啡,一杯自己端着,一杯搁桌子上。叶坤说,要不,先把贝贝放床上吧,床上睡舒服点儿。这回娅妮很听话,她将女儿放在了那张员工休息的床铺上,盖上了毯子。

突然间,娅妮双手掩面抽泣开来,两个肩膀一抖一抖的。很显然,娅妮的意愿是不想哭的,她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这股情绪太过强烈了,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波涛汹涌,娅妮没法掌控了。随着娅妮肩膀的愈发颤抖厉害,她的哭声终于破堤而出了……叶坤将门带上。他说喝咖啡吧,静静心。

既然哭开了,那闸门就关不上了。娅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叶坤拿面巾纸替她揩去脸上的鼻涕眼泪后,顺势挨她身旁坐了下来。叶坤搂住娅妮半个身子说道,想哭,干脆就哭个痛快吧,我知道你心里有苦。

这个场景,实际上就是葉坤心里所想要得到的。叶坤那天看见娅妮老公的“罪证”时,他心里头就曾经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拿这一“罪证”来击垮娅妮的心理防线,然后趁虚而入。现在,这个效果已经出来了。此时的娅妮,门户洞开,可说已完全解除武装没有任何防御能力了。然而,叶坤的那颗心,却发生变化了。叶坤虽说搂着娅妮的身子——而且娅妮因全身乏力之故吧,她的头枕在叶坤肩上,她身体的重心是靠在叶坤身上的。可叶坤在生理上,却丝毫没冲动迹象,如同一口枯井。叶坤甚至觉得自己当初的那个念头或者说想法,挺卑劣的,挺肮脏的,简直就是小肚鸡肠嘛!

应该是过去好长一段日子后了,娅妮一家子再度来叶坤餐馆吃饭。娅妮老公的神态大不相同。他一落坐后就对叶坤说道,从今天起,我们吃饭要付钱。叶坤口是心非说道,没关系的。娅妮老公叫叶坤坐下,问叶坤要不要抽烟?叶坤说我抽白万宝路的。娅妮老公说我现在有钱了……非常谢谢你过去对我们的招待啊。叶坤没答他的话。叶坤的眼睛停在娅妮脸上——他发现娅妮今天神色异常,一如林中受惊的小鹿一般,茫然失措。叶坤这个错误犯得不算小,娅妮老公警觉到了。不过娅妮老公是个挺会演戏的人,他弄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猛拍叶坤肩膀问道,你喜欢我老婆是吧?叶坤刹那间面红耳赤,就像小偷被现场抓住一样。他赶紧剧烈摇头道,没有、没有……娅妮老公哈哈大笑,他再问叶坤道,我老婆漂亮吗?这个问题叶坤敢回答么,这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因为你说娅妮漂亮,那么说明你心里有她了,说不定就有鬼了;你要说娅妮不漂亮,那不是睁眼讲瞎话么。再说啦,你说人家老婆不漂亮,这不管是从礼貌上还是面子上都说不过去的啊。故此,叶坤嘴上仍然是那个单词:没有、没有……娅妮老公再度哈哈大笑,火车轰然驶过似的。娅妮老公道,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是对的,我老婆是个漂亮女人,我就很喜欢她的。娅妮老公的这番话,使得叶坤的脸面愈益发红了,胀成了一片猪肝色。

娅妮一家人走后,叶坤的那颗心仍旧悬挂在半空中。这娅妮的老公,看来是真发了什么财了,牛逼哄哄的。这家伙一有了钱,那腰杆似乎都挺硬了,粗声大气的。

叶坤向一位认识娅妮一家的女跑堂询问情况。黑人女跑堂说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他(娅妮老公)给别人装修房子时,挖到了一罐金币。女跑堂这话,无疑更像是一个传说。叶坤半信半疑。

叶坤后来从一位水产商贩那儿获知,娅妮老公干上了走私野生动物之类的行当。叶坤对水产商贩所说的这个“信息”,可说更为相信。因为在叶坤看来,娅妮老公身上有股邪气,还有一股子杀气,他干上屠杀野生动物的行当,是一点儿都不足为奇的。在先前,娅妮说到面具的时候,曾说过叶坤是个“敏感”的人;举不敏感例子时——娅妮说,像我老公,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的,什么面具放在他面前,都是一堆木头。由此可见,娅妮老公这个“不敏感”的人(或可理解为缺少敬畏心吧),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叶坤意识到娅妮老公是个危险人物时,不由得吃了一惊,浑身出虚汗。叶坤心想,要是自己当真与娅妮有一腿的话,那还不吃不了兜着走哇,说不定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叶坤思忖,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今后可千万不要再与娅妮往来了啊。

俗话说,是祸避不过。叶坤灾难临头了,他怎么个“亡羊补牢”都无济于事了。

那天傍晚,娅妮老公领着七八条黑人汉子“登堂入室”。叶坤一见那阵容,在心里叫了声“皇天”后,拔腿就想开溜。可他迟了,被扑上来的娅妮老公一把给逮牢了。娅妮老公像座黑铁塔,孔武有力。他就像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擒住叶坤背部,随手一甩,便把他甩出了一两丈开外。其他七八条汉子当然并非吃素之辈,他们上来每人给了叶坤一脚。他们脚下留情,没踹第二脚,可叶坤却早已形同一只虾米了。

娅妮老公大声说道,你小子再敢打我老婆主意,我就叫你在喀麦隆消失掉!

喀麦隆的警察办事效率相当低,待他们来到时,娅妮老公等一干人早已扬长而去。一位拿笔记本的警察询问餐馆员工,问对方为什么要来餐馆打人?一位女跑堂吞吞吐吐说道,他说……老板勾引他老婆。警察合上笔记本说道,那这事我们不管了。

叶坤的众老乡赶到时,警察走了。一位老乡说道,喀麦隆的警察,你不塞钱,他屁都不会管你的。叶坤有气无力说道,算了。众老乡将叶坤送医院去。

住院那段日子,叶坤听了一肚子风凉话。一位老乡用老家方言拖腔带调说道,古书上讲,女人贪花结冤家,男人贪花花里死……你这条破命捡回来了,今后千万千万不要再贪花了啊。另一位老乡说道,就算贪花,也要看人家打火叉呢,人家老公水牛牯一样的身坯,不把你掰四腿算便宜你了。一位年岁稍大的老乡语重心长地说道,当原初,一开头,我就提醒过你的,你到喀麦隆是为了创业,心思要放在勤俭创业上头……你当我的话耳边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希望你经受过这次教训,把心思稳一稳,再不可以放任自流喽!

3

叶坤出院后一个月左右,他卖掉了餐馆,前往杜阿拉。

杜拉阿这座城市,在喀麦隆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上海。这是一座港口城市,喀麦隆仅有的那点儿轻工业底子大多聚集在该城的周围;贸易就不用说了,此地的港口通往世界各地,每天远洋货轮进进出出的,各国的旗帜迎风飘扬,一派繁忙气象。

叶坤往杜阿拉跑,有两点原因。其一自然与那场“风波”不无关系了。叶坤在自家餐馆里被人打趴在地上,差点儿丢了小命。这还说得过去,因为出门在外总是难免要遭受人欺负的嘛。问题是那个“根源”。叶坤被人上门殴打的根源是贪色,占人家老婆便宜,这就很上不了台面了,很让人所不齿了。叶坤的老乡们说道,如叶坤是其他原因被人打的,我们是看不下去的,不管怎样总要拚一拚的……可他是为了裤裆里的事,我们怎么帮?这是没法帮的,闹笑话的!叶坤自知在雅温得已是抬不起头了,有苦没处说,于是他就产生了想换个环境的念头。而恰在那时,杜阿拉的边平崎与他通电话,说杜阿拉现在做中国货批发生意不错,叫他过去。说起来边平崎同样是叶坤的鹤城老乡,但他与其他老乡不一样。边平崎完全能够理解叶坤,他在电话中对叶坤说道,贪色又不是倒霉的事(此处的“倒霉”为丢人意思),谁不贪色?人活着吃饱穿暖后,就是那个“色”了嘛。

有了以上两层原因,叶坤便以相对便宜的价格把餐馆给卖了。独自一人开车去了杜阿拉。

到杜阿拉后,边平崎与方小平在一家中餐馆设宴替他接风、压惊。两位老乡的这番诚意,使得叶坤鼻子酸涩,眼眶发潮。边平崎道,吃过饭,我领你去见米哥。

据边平崎说,米哥为杜阿拉华人圈一霸,黑白两道统吃的。边平崎的意思,叶坤要来杜阿拉讨生计,等于是到了一个新码头,既然到了一个新码头,那就得“拜码头”——他必须得去米哥那儿拜访的。

叶坤随身携带的“见面礼”,是一件“桃园三结义”木雕。叶坤在老家时,曾经学过两年石雕。叶坤老家鹤城,出产一种叶蜡石,其中优质的形同玉石,软可奏刀。叶坤学的是人物,雕刻过不少古人。这石雕和木雕,材料不同,但原理是相通的。当初边平崎在电话中对叶坤说过,米哥是个爱好收藏的人,收藏杂七杂八的工艺品。他的意思是送米哥的礼品,要在这方面“动脑筋”。叶坤于是用黄木雕了一尊刘备像,用红木雕了一尊关羽像,用乌木雕了一尊张飞像,再用一个乌木底垫将三尊人像按插在一块,取题目为桃园三结义。

他们驱车去海边米哥别墅。米哥的海边别墅,占地颇广,戒备森严。保安通报后不久,放他们车子进去。

米哥人在海滩,坐在太阳伞下发呆。一名点头哈腰的中国人将他们领到米哥身边。米哥戴墨镜,他翘了一翘下巴说道,坐。边平崎皮笑肉不笑说道,这位就是我说过的朋友叶坤。叶坤屁股挨椅子边坐下,从包里取出那件木雕。叶坤头昏脑胀,不知怎么说好。边平崎见之替他打了圆场。边平崎说道,米哥,这是我朋友他自己雕刻的一件作品,不知您喜欢不喜欢?米哥转过身看了一眼那件木雕,说还行吧。他从桌子上捧起木雕,又看了一通后说道,合我的意思,人在江湖,就需要讲个“义”字的。

米哥情绪明显好转——看来叶坤这件礼物是送对路了。米哥吩咐身后的人送香槟上来。米哥亲自动手给三只杯子倒上香槟酒,说喝一杯吧,等下乘游艇去海上转一圈。

那天海上风浪太大,所以乘游艇兜风的事儿泡汤了。

过后叶坤在杜阿拉开了一家批发中国货的商铺。说是“批发”,实际上是“二手批”。这“二手批”的意思是那货物的来自人家的“批发”,已经被剥了一层利润的。那么,那个“头批”的人是谁呢?不用说是米哥了。当年在整个杜阿拉码头,全部中国货都掌握在米哥手中。米哥与当地海关立下规矩,只允许他的货柜进关,其他任何人的货柜一律不得进关。这样子米哥就垄断了所有的中国货。人家要拿货,就到他仓库里拉。从这个层面来讲,在杜阿拉的中国货批发商店,就等于是米哥的零售店了,“头口奶”先让米哥给吃了。

一年以后,叶坤因不知深浅再度犯错误。有位叫王伍的人,老油条。有天他对叶坤说他已花血本疏通了海关关系,可以直接从海关提货柜。他问叶坤愿不愿意和他搭股去中国发货?叶坤半信半疑,他说这事儿重大,我得考虑考虑。王伍道,我明天就去中国发货了,你如心魂不定,那我就找别人合股了。

匆促中,叶坤答应了。

货柜抵港后,毫无悬念被卡住了。王伍如热锅上的蚂蚁,上蹿下跳。可原先说好的几位关员,全打退堂鼓了。他们说,你还是去跟中国米哥求情吧。

这批货柜,叶坤可说是将“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他一夜之间白了半个脑袋,嘴皮子满是燎泡,四肢面条一样发软。他和王伍两人跑米哥杜阿拉城里的家求情。进去后,两位一见米哥人露面,二话没说就“噗通”一声跪在了他跟前。米哥穿睡袍,拖棉拖鞋,连正眼都没瞧他们一眼。米哥坐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喝咖啡牛奶。过后,他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根粗雪茄。

王伍说,米哥,我们知罪了。

叶坤说,知罪了。声音比蚊蝇的嗡嗡声强不到哪去。

王伍说,求米哥大人大量,放我们一条生路。

叶坤说,放一条生路。声响同样轻弱如蝇类之音。

米哥像是肚子不舒服,皱起眉头。他将半截雪茄搁烟灰缸上,起身去洗手间。王伍率先从地上爬起,紧跟过去。叶坤不敢怠慢,也随了过去。王伍走到洗手间门口时,里头坐马桶上的米哥突然说道,进来跪下。王伍听到米哥这声旨令,喜出望外。因为谁都晓得,一个人如若有心思戏谑人了,那必定是有门缝了,就像天光照天边的那片鱼肚白。王伍进去跪下后,叶坤没退路了。他硬着头皮也跪在了马桶前。米哥很可能是生痔疮的,他脸胀得通红,可就是拉不出来。米哥一如鼓风机,鼓一阵,歇一阵,波浪起伏。米哥歇下来时,他问叶坤道,你送我的那个玩意儿,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啊?叶坤这回声音大了一些,他说是讲义气的意思。米哥说,我对你不薄,可你讲义气了没有啊?叶坤说,没有。米哥大声说道,你们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事情的结局还算好。米哥按在中国的进货价收购了那批货柜。

叶坤在经济上,损失并不大。可在精神上,他受刺激了。叶坤驱车跑到海边,想一跳了之算了。海风一吹,他就没勇气了。叶坤心想,自己这样子死去,还不便宜了那家伙啊。叶坤寻思着要报仇,报那个跪马桶前的奇耻大辱!

叶坤调转车头,往边平崎郊区的塑料厂开去。当天晚上,叶坤就住在那边。他和边平崎、方小平三人喝了半宿酒——讨论报仇方案。

第二天,边平崎从黑人那里买来一支钢蓝色的短枪。三人都小有兴奋,这个摸一下,那个摸一下。他们决定去雨林里练习放枪。边平崎说,五十发子弹打掉四十发,还剩余十发,十发子弹毙个人足够了。

他们把车子开出老远。在一处地老天荒的地方,他们開始练习扣扳机。先是边平崎打,接着方小平打。叶坤迟迟没接手打。边平崎说道,我把话说前头,真正对人射的话,得你叶坤本人噢。叶坤点头道,这点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他们的具体行动,随意性挺大的。他们三人凑一块儿有时间了,就开始行动。他们把车子开出去,先查看米哥城里的家,如人不在这里,他们就把车开到米哥海边别墅去。要想对米哥动手,谈何容易!米哥开的那辆车,据说防弹的,而且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个准数;米哥如在家里或别墅里,有保安守护,外人连围墙都休想翻进去。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除了被蚊子咬出几个红包,一无所获。

有一天夜里,在米哥海边别墅那儿,他们倒是看到过一次米哥的人影子。米哥海边别墅圈地颇大,那围墙中央的房子,像是一座岛屿。那天夜里,他们三人爬上了一棵大树,各自坐在一枝杈上。方小平举起望远镜,看了一会儿那如同岛屿的房子,说他看见米哥了!叶坤立马站起,他说你把望远镜给我!叶坤通过望远镜,的确看到米哥在玻璃窗后头晃来晃去。叶坤咬牙切齿说道,那家伙出现了,我让他吃“花生米”。边平崎不无嘲讽口吻说道,你在这里能打着人?除非那是一头大象,就是大象,你能打着,子弹也飞不动,说不定连玻璃都穿不过去了。叶坤冷静一下,便知晓这距离确实远了,放枪等于是放声爆竹而已了。叶坤尚未放枪,只是把枪举了一举,瞄了一瞄;那方小平却已吓得打哆嗦了,他说这枪一响……那、那狼狗就要扑出来……狼狗扑出来……我们、我们就逃不掉了啊……米哥别墅至少养有三条以上狼狗,一头比一头威猛,小骆驼似的。他们三位都曾见过的。

这之后,他们在那棵巍峨大树上看到了一回西洋景。

所谓的“西洋景”——那便是有天晚上,他們通过望远镜看见几位一丝不挂的白妞在别墅里头走动。

有关这事儿,其实先前他们就听米哥本人吹过牛的。米哥说喀麦隆白妞是稀罕物,所以他每隔一段日子就要从俄罗斯或乌克兰那边空运白妞过来“解解馋”,在别墅里不穿衣服玩个个把礼拜。米哥讲这话时,将“空运”两字讲得特别带劲。而实际上,他无非是出了个机票钱而已。看来爱吹牛是人的天性了。

这回他们算是眼见为实了。望远镜同样只有一架,他们抢着看,一上手就不愿放手了,看得嘴角流口水,下头裤裆里撑起降落伞。在这个时辰里,他们哪还记得来此地的目的?

有天晚上,叶坤在望远镜里看见娅妮出现在别墅里。这让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4

叶坤与娅妮面对面碰上是在一个酒吧里。

那是一家兼有钢管舞表演的酒吧,具有一定的情色成分。

叶坤与边平崎百无聊赖,便去了那家酒吧消磨光阴。他们边饮酒边看女孩子在那根熠熠生辉的不锈钢钢管上爬上爬下,做种种引诱人的动作。

叶坤见有位钢管舞娘挺像娅妮的——他不敢相信,就放下杯子走过去看了——此人千真万确就是娅妮。叶坤头晕晕的,差不多是摇晃着身子回到座位的。边平崎见之问道,你没喝多吧?叶坤说我看见她了……边平崎说谁啊?你看见谁了啊?叶坤说就是那个让我倒霉运的女人,我对你说过的那个翻译。边平崎转过身子看了一看,问道,是哪个?那个个子高点的吗?叶坤说是的。边平崎回转身问道,她怎么会在这种场所?你不说她家里条件不错的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混呢?叶坤说我也觉着奇怪嘛。

过了会儿后,叶坤有些坐不住了,他说我们撤吧。边平崎说干吗撤,你既然觉得奇怪,那干脆就问问她嘛。叶坤说,我和她虽然没联系了……但看她到这步田地,心里还是难受的,真的很不舒服。边平崎说,那就更要搞清楚了,不搞清楚你更难受。说完,边平崎起身走向舞台那边。

没多大功夫,边平崎便将娅妮叫来了。谢天谢地,娅妮总算给面子,身上已披了一件外衣(表演时她们是穿比基尼的)。娅妮站在那里,叶坤坐在那里,足足半分钟吧,他们都没开口说话。边平崎说,你们玩什么斗鸡眼,请坐呗。娅妮坐下。叶坤心里头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老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你喝点什么?娅妮摇头说不要了。边平崎说要点的,这点钱我们出得起的(舞女的酒水费较昂贵)。娅妮要了一杯柠檬苏打水。娅妮说,你们是第一次来这儿玩吗?边平崎说是啊,不是太无聊谁会来这里,我们可都是正派人呢。娅妮垂下头去,不再说话。边平崎说,我没说这儿不好……我是说这儿是那些有钱人玩的地方,我们平时玩不起的。叶坤烦躁嚷道,少说两句好么!

叶坤和边平崎从酒吧出来,外头大雨如注。那个季节,正是喀麦隆的雨季,天天下雨,一下就铺天盖地,屋脊上流下的雨水,粗如一根根麻绳。两人打着伞冲向雨地,小跑着上了车子。车子启动,开启近光灯、远光灯,在灯柱的照射下,但见娅妮甩着坤包歪歪扭扭地跑过来。真是天晓得——她竟没带任何雨具(许是没时间了吧)。

车子上路后,叶坤将车上一包纸巾递给了娅妮。娅妮说,谢谢。她抽出几张纸巾擦拭脸面。但显然无济于事,她全身都在滴水,如同一台漏水器具似的。

边平崎将车停在叶坤住家门口。叶坤下车,娅妮跟着下了车。叶坤开锁时问道,你干吗不回去?娅妮说,我想与你……谈谈。叶坤说我们有什么好谈的。娅妮说,我想对你解释一下。叶坤说没那个必要吧,我和你,本来就是不相干的。娅妮欲说还休的样子,她嘴唇紧紧咬住。

进去后,叶坤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烈性酒,倒了一小杯递给娅妮。叶坤说,我们中国人的习惯,淋雨后喝杯酒精度高的酒。娅妮接过那杯酒,轻声说道,谢谢。

娅妮放下酒杯,她说,我想换衣服。叶坤说,我这儿没女人衣服的,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娅妮摇头说,不,我不回去……你把浴衣给我换好吗?叶坤说这不好吧,那样子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到时候又要挨揍了。娅妮说我现在是一个人……我不会麻烦你的,我睡客厅沙发上。娅妮坐的椅子下面,淌了不少水。叶坤到底动了恻隐之心,进卧室拿来浴袍给了娅妮。娅妮说,那我先去洗一下,身上太难受了。

叶坤靠在沙发上抽烟。他的脑子放电影一样拉过一幕幕镜头,前前后后好像是做了一场梦。对于娅妮眼前的现状,叶坤不用多想也是能够明白七八分的。娅妮那个老公,想必是有了几个钱后,就把娅妮给蹬了,另有新欢了。不过就算那样,她娅妮也不该去那等风月场混的呀。还有,她跑到米哥家去,又是干吗呢?这一点,是最伤叶坤心的。

叶坤扪心自问,自己对娅妮的所作所为,如此耿耿于怀,算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表明,他在心里头还没放下这个女人啊?叶坤心房不禁一颤,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其实从来就没远离过这个女人。虽然说,他自从来杜阿拉后,从未打听过娅妮的消息。但这并不等于说,他心里头已经没有她的人影子了。

娅妮穿浴袍出来,她说要把衣服晾一下。叶坤说算了吧,明天我给你出去买就是了。娅妮说,你这么好……我不敢(当)呢。叶坤说,客套话就不要说了。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跑到那个姓米的中国人家去?娅妮说听不明白,你说我去谁的家去了?叶坤说,就是那个中国人都叫他米哥的人,你去他别墅干吗?娅妮不由得一怔,她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叶坤说我们老家有句话,蚊帐里面吃柿子都有人知道的。娅妮一脸茫然,她显然理解不了此话的意思。叶坤说,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了,你说你为什么去那家伙的别墅?娅妮说,问清楚很重要,因为,这是一个秘密……我还是很奇怪,你怎么会知道呢?叶坤大声说道,我偷看来的,这样子行了吧!

娅妮嘴巴张成一个“O”型,大半天回不过神来。而后,她面带些许喜色问道,你……总不会跟踪我吧?

怎么可能!叶坤没等娅妮话说完即大声表态了。

娅妮受到打击,一脸羞愧。

叶坤说,我是因为其他事……那家伙侮辱我,我忍受不下那口恶气……要说跟踪,我跟踪的是那个家伙……我有天发现,你在那家伙的别墅里……我真没料到,你会这么贱!娅妮听了此话,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道,你胡说……你不可以胡说的,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我去他那里是其他事情……叶坤斩钉截铁问道,什么事情?你说!娅妮不语。叶坤嘿嘿冷笑两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孤男寡女的,三更半夜的,能有什么事情?还不就是那点儿裤裆里的破事!娅妮掩面嘤嘤哭泣。叶坤不耐烦地舞着手说道,好了好了,哭什么哭,人家听到了还以为干吗了……我也懒得多问了,说白了,我也没资格管你什么破事……娅妮抬头说道,叶坤,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啊,我不是一个撒谎的人啊……他付我钱,叫我不要说,我答应过的,所以我要做到……但我真的没有你说的那种事啊。

叶坤问,要喝酒吗?我今天心情糟糕透顶!

两人喝一种产自南非的葡萄酒。

喝酒过程中,叶坤情绪渐渐平缓。他在心里自己劝说自己:他和她萍水相逢,有些事儿就不要過于顶真了吧。娅妮开始讲述她的身世和最近的遭遇时,叶坤可说已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听众”的席位上。他时不时喝口酒,抽口烟,不插嘴不提问,尽由娅妮一个人在那里说话。

根据娅妮所说,她小时候的家境在这喀麦隆,不说是上流阶层的话至少也属于中上层的档次了。娅妮的父亲是个外交官,可能官不大,并非大使级别的,但拥有一官半职是肯定的。娅妮说她出生在刚果——不知是刚果(金)还是刚果(布),她没说。那时他父亲在喀麦隆驻那里的大使馆工作。娅妮是她父母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掌上明珠一样了。娅妮的童年生活像某些书本上所描绘的那样,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娅妮对中国产生好感,就是在那个阶段种下的种子。娅妮在一次使馆联谊活动中认识了一位中国小女孩。过后两个家庭常有走动。娅妮在那个中国家庭里吃中国菜,看他们墙上挂的中国字(书法),觉得非常有趣(怪不得娅妮那么喜欢吃中餐呢)。娅妮当时对她父亲说要去中国旅游。娅妮父亲答应娅妮,等她长大就送她去中国留学。

娅妮还说,她那次领叶坤去那个与尼日利亚交界的城市,其实她心里是有个小算盘的。那是因为,在她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曾经去那里度假,那座边地小城给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甜美记忆。她去那里,是重温往昔的旧梦。

总而言之,娅妮在七八岁之前吧,一直生活在蜜缸里,像是阳光底下的一支花朵。可紧接着好日子马上就结束了,她父亲交上了新的女人,他和她母亲离婚了。这位后娘,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不让娅妮住在他们家里。娅妮父亲那时的心思,全放在这个女人身上,不用说对她是“俯首帖耳”的了。于是他叫她母亲把娅妮领走了。之后,后娘接二连三地“下蛋”,家里小孩一大窝;再之后,娅妮父亲又娶了两房老婆(喀麦隆实行一夫多妻制),所生的小孩数都数不过来。其父就再也想不起娅妮了。

娅妮之所以嫁给这位老公,那是为了圆梦,圆她小时候的那个去中国留学的梦。娅妮和母亲相依为命,经济捉襟见肘。娅妮读书成绩一直很不错,但要想去中国留学,经济这道坎肯定过不去的。这时节她认识了装修房子的老公。她老公那时候已经是个小包头了,手头有三五个工人。他对娅妮许愿,只要她留学回国嫁给他做老婆,那么,她在中国的所有费用就由他来支付。

娅妮从中国回来后,结婚生子。她和她老公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娅妮在女儿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实际上,娅妮自从生下女儿后,她心里头就常会有一种恐慌感,或者说惴惴不安吧。她生怕老公有一天要离开她。那样子的话,她女儿就要走她的老路了,命比黄连苦。

正是因为这样,娅妮明知老公外面有女人,但还是忍气吞声。娅妮心想,只要这个家不散伙,那么就由他去吧。

娅妮对叶坤,是怀有感情的。一方面,娅妮对中国及中国人,本身就颇有好感;另一方面,叶坤本人也是有诸多可取之处的。特别是当地有些中国人看不起黑人,常把黑人叫做“黑鬼”,但叶坤没有。叶坤对待黑人的态度是平等的,尊敬的,他是发自内心喜欢黑人喜欢她娅妮的,这点娅妮看得一清二楚。娅妮之所以没与叶坤突破底线,首先肯定并非她对叶坤没好感;其次也并非她是个古板的人(喀麦隆因受法国文化影响,性方面相对开放);再其次也不是说她与老公的感情如何深厚。娅妮煞费苦心不和叶坤做爱,是因为她心里发憷,怕因此授以老公把柄要和她离婚。

但这个婚还是离了。比离婚更惨的是,她老公不让她见女儿。他们把她女儿藏起来,不管娅妮怎样上门吵闹,就是不让她见面。娅妮为此差点儿精神崩溃。

娅妮说,我自杀过两次。

自暴自弃的娅妮来到花花世界的港口城市杜阿拉。为了寻找刺激或者说为了麻醉自己吧,她去了情色酒吧跳钢管舞。娅妮说,我现在是个死人身体(尸体或行尸走肉意思吧),过一天算一天了。

叶坤挪动发麻的身子,坐起问道,依你说的,你是无所求的人了……那你为什么还要赚钱?在酒吧里做、还有你说的给那个姓米的家伙做什么的,应该钱不会少吧。

娅妮从叶坤白万宝路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两口后说道,这是我最后一个梦想了……我想有一天,贝贝回到我身边,我要好好培养她。

第二天,娅妮给叶坤打电话,说她晚上不上班了,要到他那里去。叶坤沉默片刻后,答应了。

娅妮这次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相当迷人。但不知怎么回事儿,叶坤一点儿没有冲动。两人宽衣解带,搂搂抱抱,抚摸什么的,前奏全齐了,可叶坤的小兄弟就是抬不起头来。叶坤说,算了,不必勉强了。

两人躺床上,没说话,气氛压抑。

娅妮没话找话说道,我送你的那面具……还在吧?叶坤说记不起来了,上次搬家怕扔了吧。娅妮“哧”地一声从铺上坐起,她说不会吧……那面具……现在值很多钱了。叶坤无精打采问道,值多少钱?娅妮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值很多钱。我那面具,时间很长了,时间越长越值钱的。叶坤说,你总不会要我赔吧,那么值钱的话我可赔不起噢。娅妮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嘛……我是说……我送你的礼物,你怎么就扔掉啊。叶坤说你先别吵了,我找找看,说不定没扔掉。叶坤晃着身子去另一间屋子翻箱倒柜,还真被他翻找到了。叶坤回房间说,都是灰尘,要不清洗一下吧。娅妮说不能洗的,洗了就没效果了……擦一下就可以了。娅妮从床上跳下,双手接过那只面具,其神情一如与久违的亲人再度相逢。擦拭过后,娅妮将面具挂于卧室墙上。

说来或许不会有人相信。叶坤对着墙上的面具没看上几眼吧,他下头的小兄弟即蠢蠢欲动了,一忽儿功夫,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上来了,坚硬似铁。进入后,叶坤找到了一种如愿以偿的感觉,一种久旱逢雨的感觉,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一种飞翔的感觉。

在那个倾盆大雨之夜,他们两人展开了一轮又一轮你死我活的肉搏战,硝烟弥漫,军号声嘹亮,火烧连营!一个夜里头加上第二天上午小半天,他们基本上就没怎么停歇过。最后一回时,那擦拭的纸巾都有血丝沾上了。叶坤奄奄一息躺床上,回头数了一下,竟然达到了七次!

有次叶坤去边平崎和方小平的塑料厂玩。边平崎挖苦他道,你这个没骨气的人,有了黑妞,深仇大恨都不报了?叶坤说,报不了。方小平说,这叫什么,这叫女人是化学品,在化学品里头,哪怕有杀父之仇吧,都会把刀扔到湖里去的。叶坤说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呀,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不都是空气烂鼻头么(鹤城方言徒劳意思)……既然动不了那家伙毫毛,不如收心过日子呗。

吃饭的时候,话题又扯到娅妮头上。叶坤简单讲了那个面具的神奇之处。叶坤讲得漫不经心,东一句西一句,颠三倒四的。可听者却被“镇住”了,塞进嘴巴里的食物都忘了嚼了,目瞪口呆。叶坤说,你们这是干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吗?边平崎吐出一口气,道,我说老兄,你这是碰到妖怪了!方小平纠正道,中国说的妖怪,在这里叫巫婆的。叶坤不以为然,你们别胡说八道了,晓得这样我就懒得对你们说了。边平崎直摇脑袋,翻白眼,像是中暑了似的。方小平说,这种事我有点晓得的,当年我去过喀麦隆北边,那边还是原始社会,很多人都不穿衣服的,碰到什么事情,他们就戴面具跳舞、唱歌,妖魔鬼怪一樣……边平崎道,你赶快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要不然,你命都要保不住了。他们两位这样一唱一和,叶坤心里头也有所动摇了,甚至隐隐发毛的感觉都有了。边平崎进一步说道,你千万不要图一时快乐,把一条小命丢在非洲了……我对你说,她那是利用魔术吸你的精血,把你的精血吸给自己,她自己练功练成了,魔力就变大了,说不定就死不掉了。叶坤到底不糊涂,他听边平崎如此“信口雌黄”,便说道,你这话讲得没边了。方小平道,对不了解的事情,我们小心一点,多个心眼总是没错的。叶坤道,那是对的,因我觉得奇怪才对你们说嘛……不过,我和娅妮交往是有年头了,依我看,她这个人心怎么坏……还是找不到把柄,那些面具或者说那些巫术,我百分百相信是有的,我比你们更加相信……因为我是尝过味道的,但是,如她没坏心,那这些巫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你们说是不是呢?

边平崎道,看来你是陷进去了,像吸毒的人迷恋那一口了。

方小平问叶坤道,你是不是离不开她了?叶坤说我承认,我挺喜欢她的。

边平崎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真要往火坑里跳,别人是拉你不住的。

叶坤心头又打起鼓来。

方小平问道,你住家里,有没有放现金?叶坤说有啊,锁在保险箱里。边平崎道,那保险箱又有什么屁用!你用脑想想,人家既然把你小兄弟都可以指挥得动,要它硬就硬,要它软就软……还愁你不把保险箱的密码告诉她?只怕到时间你什么都对她交待了!方小平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劝你还是多个心眼,把现金放我们这儿好了,要用时过来拿就是。叶坤道,这个可以的。边平崎道,我还是那句话,趁早离开那个女人,越早越好!

这之后,叶坤“多了个心眼”——他搬到另一间客房睡了。娅妮问他为什么不住卧室?叶坤说那边临街太吵了,这边清静一些。

见不到那个面具,叶坤恢复到正常状态。那种像疯狗一样的激情,那种无法无天,现在没有了。他现在和娅妮做爱,可说是按部就班,各个环节面面俱到,但不会出格;其次数,自然大大缩水,最多一个晚上两次吧。有时觉着疲倦,就省略掉了。

有一次娅妮问叶坤道,你现在……对我是不是……不喜欢了呀?叶坤说你这话从何说起?娅妮说我感觉到的……你没过去热情了。叶坤笑笑说道,你傻的呀,我又不是钢铁战士,还老是六次七次的,那还不成药渣啊。娅妮扭动身子带有几分娇嗔口吻说道,人家不是这意思嘛……做不做爱,我关系不大的……我是说,你对我的态度,不一样了。叶坤说怎么不一样了?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呢。娅妮说,你要是烦我……我不会让你烦的,我很明白的。叶坤说,你想多了。

一天,娅妮对叶坤说,晚上她带他去一个地方看跳舞。叶坤说什么跳舞?我不会去的。娅妮结结巴巴说道,不是那个跳舞……是……是我妈老家那边……来一位老师,她教我们跳舞,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北方那边的……中国话怎么说我说不来……就是部落的舞,有事情跳的那种舞……你去看看嘛,又没事的。叶坤大致搞明白了——娅妮所说的,可能是北方地区部落的某种宗教仪式吧。

那是一幢破烂房子,像是仓库,里头空荡荡的,临时挂了几只灯泡,光线不死不活。叶坤是唯一的观众,他坐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显得尤为“突兀”和几分滑稽。所谓的“老师”,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披头散发,套了一件花里胡哨的土布长袍——种种迹象表明,此人乃名副其实的巫婆了。“学员”清一色为年轻黑人女子。叶坤觉着有几张面孔眼熟。他过会儿后就想起了,这些人原来就是那批在酒吧跳钢管舞的舞娘呢。叶坤叫娅妮过来问道,她们不跳钢管舞跳这个了?娅妮说是啊。叶坤觉得仍没法理解,再问道,她们不上班赚钱了?娅妮道,没有呀,跳这个舞赚钱更多呢。叶坤百思不得其解,本想多问两句的,可巫婆在那头叫开了,她们要进行排练了。

每位钢管舞娘都戴上了面具。面具自然不一样,五花八门,有些凶神恶煞,有些满面春风,有些恬淡自若,有些恍惚缥缈,有些老奸巨滑,有些不卑不亢,有些焦头烂额……总之,这人世间存在的“面相”,都能够在这些面具上找到样本的。

这些钢管舞娘,本就训练有素,腰是腰臀是臀,腰比柳枝粗不到哪儿去,臀如鸭梨款型精美。她们腿长臂长,整天在那根细钢管上猿猴一般上蹿下跳,早就练得身轻如燕。现在,她们戴上面具,穿上七零八落麻袋片似的部落服饰,而脚上是不穿鞋的,赤脚大仙一般,脚脖子上戴着一圈小银铃。她们围成一圈,巫婆盘腿坐于中间。随着巫婆的嘀里咕噜声高一阵低一阵地扬起,她们开始跺脚,踢腿,转圆圈。只听见满世界都是那种银铃声了。而后,她们手牵手,还是转圈,边踢腿边用某种部落语言低缓吟唱。

这场所谓的仪式,对叶坤无甚影响。而且因为新奇,舞姿古朴,吟咏声有曲径通幽之奥妙,叶坤眼界大开,津津有味,感官功能被充分调动起来了。但接下来就不行了。接下来的模式十分简单,巫婆一人站前面,其他人与她对面站立。好像没列队形,又好像是列了队形,有可能她们是排列成某种神秘图案了的。这回其他人没发声,只有巫婆一人在那儿念念有词。巫婆的声音听上去好生空洞,像是从屋外传进来的,又像是地底下冒上来的,总而言之,很不真实,像机械拉锯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叶坤渐渐有了恶心的感觉,呕吐的感觉,上头的人字梁变成了倒三角……叶坤身子一歪,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娅妮立即跑了过来,扶住叶坤,大声呼叫他的名字。叶坤口吐白沫,眼看就要昏迷过去了。娅妮急得哭出声来,其他舞娘纷纷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将叶坤抬到一块木板上。巫婆不慌不忙,走到叶坤面前,吩咐大家退开。巫婆双手托起叶坤的头,给他脸上喷了一口天晓得是什么的水。半分钟后,叶坤如孙悟空出世一般,眼珠滴溜溜转,醒过神来了。巫婆用土话与娅妮嘀咕了几句。而后娅妮拿来一只面具给叶坤戴上。叶坤浑身乏力,任由她摆布。娅妮道,老师说了,戴上这个面具就没事了,你再坐椅子上看吧。两位舞娘,一人抓住一根胳膊,就像押解犯人一样地将叶坤送回那张椅子上。

戴上面具后的叶坤,头脑清爽,心跳如常,通体适畅,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眼前的情景,一点儿不怪异,一点儿不魔幻,一如青菜豆腐,豆芽海带,再家常不过了。

那天她们排练到天亮——附近的公鸡此起彼伏高声啼叫时,才停歇下来。令叶坤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戴上面具的他一夜坐下来,却是腰不酸腿不麻,口不干肚不饿,精神抖擞不犯困——像喝了神仙水似的。

5

一星期后,边平崎和方小平开车来到叶坤的商铺。叶坤无精打采,坐在纸板箱上发呆。边平崎大声嚷嚷道,天大的好消息啊!你已经晓得了么?叶坤摇摇头。边平崎一把抓住叶坤衣服道,我们到里头讲!

据边平崎和方小平七嘴八舌所说,那个米哥人已经疯了,蓬头垢面,满大街乱跑,随地大小便,还行凶伤人……现已被警察关进疯人院了。

方小平说道,我早就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这家伙不眼前报了么!

叶坤一声未吭,神态照常。

边平崎道,那家伙天诛地灭遭报应了,你怎么没高兴呢?

其实,有关米哥发疯的事儿,叶坤早已知晓。娅妮临离开前,一五一十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叶坤摊底了。原来米哥那人,爱好收藏,爱好稀奇古怪的所谓文物。米哥非但收藏文物,还病入膏肓地喜好观看非洲原始民的宗教仪式。那次叶坤所看见的娅妮去米哥别墅,便是她受雇于米哥去那儿跳部落的舞蹈。

当时娅妮那样子做,当然是为了捞钱。

娅妮这次为了替叶坤雪耻或说报仇吧,请来德高望重的部落老巫婆,让跳钢管舞的小姐妹们充当帮手,精心策划了一场具有一定规模的“宗教仪式”模拟表演——一步到位扰乱了米哥的神经系统——可谓落花杀人、踏雪无痕,事儿干得既利索又完美。

叶坤听后自然感激涕零。他当即再三挽留娅妮,叫她不要走了。娅妮说,我知道,我和你不适合……我说过不烦你的。第二日一觉醒来,叶坤一摸身边是空的,心里顿时冰凉冰凉。

边平崎和方小平倆仍在那儿东拉西扯——没料到叶坤突然就放声号啕大哭了。那两位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边平崎和方小平差不多异口同声问道,你哭什么呀?!

叶坤强忍住了哭声说道,娅妮她……去北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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