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
2014-07-04陈思敏
陈思敏
摘 要 《檀香刑》中蕴含了丰富的戏剧元素,主要体现在故事的传奇色彩、语言的戏曲和戏剧风格、“凤头、猪肚、豹尾”的结构模式三个方面。戏剧元素的应用,使得《檀香刑》不再只是一本供人阅读的小说,更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传奇大戏。
关键词 戏剧元素 传奇色彩 猫腔 语言 结构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Indispensable Important Role
—— On the Dramatic Elements in Mo Yan's novel "Sandalwood Punishment"
CHEN Sim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Abstract "Sandalwood Penalty" contains a wealth of dramatic elements, mainly reflected in the story of the legendary, language drama and theater style, "crested, tripe, leopard tail" structure model three aspects. Application dramatic elements, making the "Sandalwood punishment" is no longer just a book for people to read the novel, it is a humbling legendary drama.
Key words dramatic elements; legendary; cats chamber; language; structure
莫言在谈到长篇小说《檀香刑》时,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戏”和“戏剧”等关键词——“因为《檀香刑》的写作受到了家乡戏剧的影响,小说的主人公又是一个戏班的班主。所以我在写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是在写戏,甚至是在看戏”;①“为了适应广场化的、用耳朵的阅读,我有意地使用了韵文,有意地使用了戏剧化的敘事手段,制造出了流畅、浅显、夸张、华丽的叙事效果”。②这些说法证实了莫言在写作这部小说时,受到了戏剧特别是民间戏曲的影响,并且在语言、叙事等方面有意地使用了一些戏剧化的手法,因此《檀香刑》中有着丰富的戏剧元素。本文拟从故事、语言、结构三个方面对《檀香刑》中的戏剧元素进行探讨。
1 故事的传奇色彩
清代的戏曲家李渔有“戏非奇不传”之说,这里的“奇”指的是戏剧所讲的故事要奇特夸张,富有曲折变化。《檀香刑》讲述了清末年间发生在山东高密的孙丙抗德及失败被处死的故事,由“非常”之人演绎“非常”之事,极具传奇色彩,显示出戏剧文学的特点。
首先,《檀香刑》的故事具有一定的“非常”性,主要人物孙眉娘、孙丙、赵甲、赵小甲、钱丁皆是“非常”之人,而故事则围绕着抗德和酷刑等“非常”之事展开。孙丙是一个猫腔班子的班主,被尊为“猫主”,他为报妻儿被杀之仇,挑头造反,领着乡亲抗击德国人;孙丙的女儿孙眉娘生得风流泼辣,嫁给赵小甲后,在临街的南屋里开了一家小酒馆,人称“大脚仙子”、“半截美人”、“狗肉西施”;赵小甲的爹赵甲告老还乡前,“是京城刑部大堂里的首席刽子手,是大清朝的第一快刀、砍人头的高手,是精通历代酷刑、并且有所发明、有所创造的专家”;赵小甲是县城东关的屠户,“杀狗宰猪的状元”,一个比任何人都聪明的“傻子”;高密知县钱丁是光绪癸未科进士,与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同榜,夫人是曾国藩的外孙女。另外,小说中还穿插着出现了袁世凯、刘光第等历史人物。围绕着这些人,发生了一系列“非常”之事,无论是孙丙和钱丁斗须、孙丙抗德,还是赵甲施行阎王闩、凌迟、檀香刑等酷刑,都具有民间传说尽情演绎、通俗奇异的特点。
其次,《檀香刑》的情节集中、紧张、曲折,各种矛盾尖锐冲突,整个故事波澜壮阔。相比戏剧,小说不受时空限制,篇幅比较长,情节也更加辐散,而《檀香刑》虽然是一部长篇小说,但是情节比较集中,始终围绕着主要线索孙丙抗德以及最后失败被处以檀香刑铺开,环环相扣,紧张曲折。孙丙与钱丁斗须失败,胡须在半夜被人薅去;孙眉娘找上钱丁,却与钱丁好上,打发孙丙解散了戏班子,做个小买卖;孙丙到东北乡马桑镇开起了茶馆,又遇上德国技师欺负老婆小桃红,他怒杀德国技师,引来德国人屠镇;为报杀妻灭子之仇,孙丙到曹州府搬来义和拳,在镇上组织抗德,但却使全镇遭受了更加可怕的灾难,孙丙也被擒,最后以檀香刑处死。小说的叙事节奏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与德国人、孙丙和钱丁、眉娘和钱丁、赵甲和钱丁的矛盾冲突越来越激烈,其中孙丙胡须半夜被薅、德国人背信炮轰马桑镇、孙丙拒绝朱八营救等又使得小说数次产生戏剧性突转。国仇家恨、儿女情长、传奇猫腔、无道酷刑,这些要素交织成一段悲壮的传奇,最后集中在孙丙抗德这一条主线上,小说情节既集中又曲折,呈现出典型的戏剧特征。
另外,小说中的一些情节单元,如“斗须”、“神坛”、“金枪”、酷刑、猫腔的历史、荡秋千等,本身就具有浓厚的传奇色彩,成为《檀香刑》这台“大戏”中的戏中之戏。其中,形形色色的酷刑常成为重点,刽子手和犯人联袂演出、观众热情狂欢,本身就是一场完整的戏剧演出过程:
酷刑的设立,是统治阶级为了震慑老百姓,但事实上,老百姓却把这当成了自己的狂欢节。酷刑实际上成为了老百姓的隆重戏剧,执刑者和受刑者都是这个独特舞台上的演员。③
刑场即戏台,狂欢化的酷刑是映照人性的魔镜,也营造出戏中之戏的氛围,客观上增强了小说的传奇色彩。
时代风云变幻,一代王朝大厦将倾,在这样的背景下,孙丙、赵甲、钱丁、孙眉娘、赵小甲这些“非常之人”悉数登场,演绎了一段惊心动魄的“非常之事”。《檀香刑》的故事起伏不定、曲折动人,整部小说波澜壮阔、充满传奇色彩,成为一台引人入胜的大戏。
2 语言的戏曲和戏剧风格
莫言是驾驭语言的大师,在《檀香刑》中,他引入山东高密的地方戏“猫腔”,锻炼出“一种比较民间、比较陌生的语言”,④小说语言文白夹杂、句式错落、音韵和谐,具有浓厚的戏曲风格;在此基础上,又呈现出动作化、个性化、口语化的戏剧语言特征。
凤头部和豹尾部每章开篇的猫腔戏文,看似是独立于小说之外的平行叙事,但却对整部小说语言风格有着极大的影响。这些猫腔戏文,根据角色的不同或加入方言土语、或文白夹杂,既符合角色的身份个性,又合辙押韵,虽然只见其文不闻其声,也颇具“一声直入青云去,多少悲欢起此时”之妙,使得《檀香刑》具有戏曲说唱艺术的魅力。莫言在《檀香刑》后记中谈到构思创作这部小说是因为两种声音——第一种声音来自火车,第二种声音来自猫腔,但“最后决定把铁路和火车的声音减弱,突出了猫腔的声音”,⑤可见“猫腔的声音”在《檀香刑》中的重要地位。猫腔戏文对整部小说语言的影响不可忽视,《檀香刑》的人物独白、对白和叙事语言都大量地使用韵文,句式长短错落、音韵和谐,如孙眉娘的一段极富情致的内心独白:
夫人,俺眉娘从小跟着爹爹登台唱戏,虽不是体轻如燕,但也是腿脚灵便;虽不能飞檐走壁,但也能爬树登枝。俗言道狗急跳墙,猫急上树,俺眉娘不是狗猫也要上树爬墙。俺自轻自贱颠倒了阴阳;不学那崔莺莺待月西厢,却如那张君瑞深夜跳墙。君瑞跳墙会莺莺,眉娘跳墙探情郎。不知十年八载后,谁来编演俺这反西厢。
这一段话铺陈华丽、合辙押韵,采用了典型的戏曲写法,将孙眉娘闯县衙的决心刻画得活灵活现。而有的地方,角色要说的话甚至直接用猫腔唱出:
孙丙眼里夹着泪唱道:“乡亲们呐,美莫美过家乡水,亲莫亲过故乡情。俺孙丙没齿不忘大恩德。搬不来救兵俺就不回程。”众人唱道:“此一去山高水远你多保重,此一去您的头脑清楚要机灵。乡亲们都在翘首将你等,盼望着你带着天兵天将早回程。”
猫腔的运用,将原本平淡的对话由“说”改为“唱”,在质朴自然中又自有一丝委婉柔怨,更加打动人心。小说中也常常使用说唱式的叙事语言,如:
夫人的脚,尖翘翘,好似两只新菱角。夫人的鞋子做得好,绿绸帮上绣着红花草。夫人的脚,如法宝,把孙家眉娘降服了。
这些极具节奏感和韵律感的说唱式叙事语言,既调节了叙事节奏,又生动地描摹出人物的情态和心理。《檀香刑》将猫腔的说唱艺术特色大量地融入角色独白、对白和叙事中,这些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的语言散布在小说之中,使整部小说的语言鲜活生动、通俗隽永,呈现出浓厚的戏曲风格。
在引入貓腔的基础上,《檀香刑》的语言有声有色,呈现出动作化、个性化和口语化的戏剧语言特征。在上文对《檀香刑》语言的戏曲风格的分析中,其实已经部分显示出其语言的动作化、个性化和口语化特征,因此这一部分仅就那些戏曲风格不那么浓厚的语言进行分析。戏剧语言的动作性,要求人物语言成为人物外部动作的组成部分,和人物的外部动作结合起来,有力地表现其内心意志、欲望和冲突,从而推动剧情向前发展。《檀香刑》的人物语言,不是安静的,而是处处体现出一种张力,具有鲜明强烈的动作性。如“悲歌”中一段孙记茶馆内的情节:
二爷端起青花茶碗,摘下碗盖,用三根指头捏着,轻轻地荡去碗面上的茶沫,吹一口气,啜一小口,吧嗒吧嗒嘴,道:“掌柜的,这茶,为何如此的寡淡?” 孙丙慌忙磕了烟袋,小跑过去,点头哈腰地说:“二爷,这可是您老喝惯了的上等龙井。”二爷又啜了一小口,品品,道:“毕竟还是寡淡!”
孙丙和张二爷的对话与动作相配合,极富动作性的人物语言很好地渲染出不寻常的氛围,虽然没有直接推动情节发展,但却成为孙丙杀死德国技师这一转折性事件发生的前奏。所谓个性化,就是话如其人,人物的语言完全符合其性格、身份和经历。在《檀香刑》中,真正做到了让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人物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既使其具有“复调小说”的特征,又使人物语言真正实现了个性化。比如,钱丁和孙眉娘,一个进士出身的知县和一个从小跟着戏班长大的民女,说话的用词、风格是完全不同的,往往一文一俗、一委婉一直爽,鲜明地显示出人物不同的身份和性格。戏剧语言要求口语化,以使演员的表演更加自然生动,而观众也能够更好地理解剧情。《檀香刑》大量采用灵活的口语,打破了书面语的严谨僵硬,显得鲜活生动,极具表现力,如:
老东西没想到俺会突然地给他行这样大的一个礼,慌了前腿后爪子。
这里用到的“前腿后爪子”正是典型的民间口语说法,非常通俗生动。动作化、个性化和口语化的语言特征,使《檀香刑》的语言具有鲜明的戏剧风格。
浓厚的戏曲和戏剧风格,形成了《檀香刑》极具魅力的语言特色。这种通俗而隽永的语言具有别样的美感,体现出《檀香刑》对戏剧元素的绝妙运用。
3 “凤头、猪肚、豹尾”的结构模式
戏剧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结构的艺术,好的戏剧结构强调各部分搭配合理,整个结构精心安排、具有完整性。小说较之戏剧,在结构方面拥有很大的自由度,因而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的结构很容易被忽视而显得散漫。《檀香刑》虽然是一部长篇小说,但在结构精妙,呈现出戏剧结构的特征。
《檀香刑》将整部小说分为三个部分,分别以“凤头部”、“猪肚部”、“豹尾部”命名,这是中国文学传统中的理想结构,也让人想起中国现代著名导演焦菊隐先生关于戏剧结构的“豹头、熊腰、凤尾”的说法:
写戏,开始要像豹头,就是说,提出的问题和事件,总是很单一、很醒目、或者很惊人的,使观众一下子就能懂得。但是,以后的发展,却要变化莫测,既有这样变化的可能,也有那样变化的可能,向观众提出悬念,使他们一下子就被揪住。单一的问题,发展到了作品的中部、也就是主要的部分… …需要深刻地塑造人物性格,需要细致地编织情节和线索,也需要妥当地陪衬旁枝细节,使剧本变得充实饱满、粗壮有力,有如熊腰… …到了结束的时候,又需要回到条理清楚、问题单一的路子上来,有如凤尾用少数修长而有力的漂亮羽毛,把周身的斑彩衬托得更加给人以深刻的印象。⑥
《檀香刑》“凤头、猪肚、豹尾”的结构模式虽然与焦菊隐先生所说的“豹头、熊腰、凤尾”在表述上有所不同,但内涵和所达到的藝术效果却是相同的,《檀香刑》实际上采用了一个首尾呼应、中部丰富、完整精致的戏剧式结构。在凤头部,眉娘、赵甲、小甲、钱丁各说各话,视角不断变化,插叙、倒叙和顺叙穿插进行,看似交错甚至混乱,但实际上都围绕着钱丁请赵甲一事展开:第一章“眉娘浪语”通过眉娘之口交代了清明节那天孙丙在东北乡造反、赵甲返乡,随后孙丙被抓、钱丁传唤赵甲之事;第二章“赵甲狂言”是钱丁未到之前,赵甲对自己人生历程的简单回顾,重点讲了用阎王闩处死太监小虫子一事;第三章“小甲傻话”以赵小甲为叙述者,讲述了钱丁与赵甲的对峙,同时生动地刻画出赵甲阴森冷厉的性格特征;第四章“钱丁恨声”以钱丁的口吻讲他与赵甲在大堂之上面见袁世凯和胶澳总督克罗德,最终决定对孙丙施行檀香刑,在此之前又交代了清末太后擅权、奸臣当道、黑白颠倒、外国入侵的社会状况。《檀香刑》的凤头部,一开场就在热闹的场面中呈现了一个醒目的事件,那就是请来赵甲、准备对孙丙施行檀香刑。但在这个醒目的事件中,却提出了许多悬念,比如孙丙为什么要造反,孙眉娘与钱丁的关系是如何发展的,赵甲怎样成为刑部首席刽子手,孙丙最后的结果等,这些悬念,一下子就能揪住读者的心。猪肚部采用了作者作为叙述人的全知全能视角来阐述整个故事,以类似说书人的口吻讲述了孙丙抗德一事的前因后果。猪肚部分为九章,每一章的主要角色都有所不同、故事也相对独立,对钱丁与孙丙斗须、眉娘和钱丁的情爱、孙丙妻儿被杀害、孙丙加入义和团抗德、赵甲处决钱雄飞的因果、钱丁在马桑镇血案后的徘徊与无奈等一系列事件进行了有分别、有条理的叙述,最终又集合到孙丙抗德这条主线上来。这样看来,猪肚部无疑做到了“细致地编织情节和线索”,“妥当地陪衬旁枝细节”,使整个故事充实饱满、粗壮有力。在豹尾部,小说又采用第一人称,紧接着凤头部进行叙事,形成首尾呼应之势。“赵甲道白”以赵甲的口吻讲述了檀香刑的准备过程;“媚娘诉说”通过眉娘之口叙述了以朱八为首领的叫花子们与眉娘密谋营救孙丙但由于孙丙反抗而失败一事;“孙丙说戏”以孙丙为叙述者,讲了他在囚牢里向小山子讲述猫腔的历史,静待行刑;“小甲放歌”通过赵小甲之口描写了对孙丙施行檀香刑的整个过程;“知县绝唱”则通过钱丁之口讲了孙丙被执行檀香刑、钉在升天台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最后钱丁刺死孙丙,故事结束。在豹尾部,小说回到孙丙受刑这一事件上来,讲述施行檀香刑及之后一系列撼动人心的事件,最后钱丁刺死孙丙,让袁世凯和克罗德等人的计划落空,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人意料,将整个故事的悲壮意味推向巅峰。
《檀香刑》“凤头、猪肚、豹尾”的结构模式,实际上呈现出锁闭式戏剧结构的某些特征。凤头部截取整个故事的高潮前夕,而之前的事件过程则在猪肚部中逐步交待,同时推动剧情进一步发展,现实和往事交互作用,最后在豹尾部将整个故事推向悲剧性的高潮。这样的结构模式,不仅具有戏剧结构外部形式上的一些特征,更具有戏剧结构深层意义上的美感。
故事的传奇色彩、语言的戏曲和戏剧风格、“凤头、猪肚、豹尾”的结构模式,这些戏剧元素是《檀香刑》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使整部小说产生了夺人心魄的魅力。在这个意义上,《檀香刑》不仅是一本供人阅读的长篇小说,更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传奇大戏。
注释
①③④杨扬.莫言作品解读[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159.
② 莫言.檀香刑·后记[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379-380.
⑤ 莫言.檀香刑·后记[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379.
⑥ 焦菊隐.豹头·熊腰·凤尾——在中国剧协举办的第一期话剧作者学习创作研究会上的讲话[J].北京:戏剧报,1963.3:2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