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秦州诗的咏怀特征
2014-07-04杨胜宽
杨胜宽
作者:杨胜宽,乐山师范学院教授,614000。
学界一般所指杜甫秦州诗,包括其客居秦州、同谷及其入蜀前经行秦州地界写作的诗歌,总数为117 首,据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少陵编年诗目谱》的诗体划分,含五古48 首、七古7 首、五律56首、五排6 首。笔者通过网络搜寻,研究者对于杜甫秦州诗的咏物诗、纪行诗、遣兴诗、怀人诗等均分别进行了研究分析,所持观点有认为表现诗人忧患意识的,有认为表现诗人孤独悲感的,有认为表现诗人悲剧审美意蕴的,……这些见解都有其考察分析的依据,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诗人秦州创作时期的思想情感主题。但又觉得意犹未尽,似乎在更全面深刻审视此时此境作者的身世、生活、心理、情怀等综合因素方面,还有进一步发掘的空间。本文即从全面考察杜甫秦州时期各体诗歌作品出发,揭示其最为突出的咏怀特征,兼及这种特征形成的主客观因素。
所谓咏怀,是诗人通过诗歌形式抒发思想情怀的一种艺术表达方式,其源头可以追溯到《诗经》。大量写作咏怀诗的是西晋阮籍,所作《咏怀》八十一首,成为后世作者效仿的范本。但咏怀诗所表达的思想情怀,又是非常复杂微妙的,所以自刘勰《文心雕龙》就有“阮旨遥深”之说;钟嵘《诗品》评阮籍“《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清人刘熙载云:“阮嗣宗咏怀,其旨固为渊远,其属辞之妙,去来无端,不可踪迹。后来如射洪《感遇》,太白《古风》,犹瞻望弗及矣。”似乎诗人咏怀的幽思微旨、特殊心境、复杂情怀,又是最难以确解的。杜甫的秦州诗抒发思想情怀,触景辄发,“因人”辄发,经行辄发,处处可见,成为其该时期诗歌创作最突出的情感表现特征。
一、遣兴类咏怀
在杜甫客居秦州、同谷期间的诗歌中,除以《遣兴》为题的18 首和《昔游》《佳人》等五古外,《秦州杂诗》20首、《遣怀》 《寓目》 《野望》等五律、《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七古)也属于遣兴类咏怀之作,约占杜甫秦州时期诗歌总数一半左右。杨伦《杜诗镜铨》卷六引张上若评《秦州杂诗》云:“是诗二十首,首章叙来秦之由,其余皆至秦所见所闻也。或游览,或感怀,或即事,间有带慨河北处,亦由本地触发。”见闻游览,即事名篇,总体上以抒发感怀为表现基调。浦起龙曰: “二十首大概只是悲世、藏身两意,其前数首悲世语居多,其后数首藏身语居多。……其一为二十首之冒,首言‘生事’ ‘因人’,笼后藏身等篇;末言‘烽火’ ‘心折’,笼后悲世等篇。”则其分析概括《秦州杂诗》组诗的咏怀特征十分明显。浦氏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直云:“七首皆身世乱离之感。”可见其与“遣兴”之作的抒情基调完全一致。
以“遣兴”作为诗题来表达诗人思想情怀,在中国古代诗人中始于杜甫。考杜甫诗集中最早以“遣兴”为题的诗,作于唐肃宗至德初(756),那是安史之乱爆发的第二年,诗人当时身陷贼中,诗中有“天地军麾满,山河战角悲。傥归免相失,见日敢辞迟”之句,表达了诗人忧乱思亲的真实情怀。所谓“遣兴”,就是诗人发遣胸中意兴情怀的诗歌表达方式。杜甫在安史之乱的时代背景之下发明“遣兴”的诗歌表达形式,应该是诗人有着深重的忧国忧民、悲世慨身的思想情怀,需要予以表露的客观要求和内在欲望。有人专门对杜甫的遣兴诗作过统计与研究,据所统计,杜甫留存至今的1400多首诗歌作品中,以“遣兴”为题的诗歌总计有20 多首,且认为这些诗的内容,主要反映了诗人爱国忧民之情、羁旅之愁以及对亲人的思念。如果只以诗题标明“遣兴”的诗作统计结果看,杜甫客居秦州的4 个月时间就创作了18 首,占了一生所写遣兴诗的绝大多数,说明诗人此时此境需要抒发的忧国忧身之嗟实在太强烈了。当然,上述文章作者只看诗歌题面来划定遣兴诗的范围,是很狭隘的,如果按照抒发诗人兴会情怀的标准来确定杜甫的遣兴类诗歌作品,则其秦州遣兴类诗的数量显然要远多于此。
综观杜甫客居秦州的18 首遣兴诗,总共分为五组,其中两组各三首、两组各五首、一组为两首。令人颇为费解的是,诗人创作这些诗,应该时间相隔不远,他为什么没有各自独立选择诗题,而都以“遣兴”名之?按照浦起龙的说法,两组各三首的遣兴诗,一为“怀旧游”,一为“伤老废”,它们抒发的诗人情怀是各有侧重的,完全可以有相互区别而独立的诗歌篇名。又如两组各五首的遣兴诗,一组重在“借古人以遣自己之兴”,一组则讥刺乱世的得志张狂者以表达其“愤激”之情,其兴会指向与抒情方式也有明显不同,照理也应该各有彰显创作主旨的相应诗题。其所以然者,可能的原因在于,杜甫的遣兴诗,就是效法阮籍《咏怀》之作的,诗人的各种观感、触发、情怀、哲理,均可以用“遣兴”的表达方式来抒发,特别是当时局、身世、遭际、境遇等因素集中在一起,诗人的不平、悲伤、愤激、幽思纠结在一起的时候,采用类似于后来李商隐“无题”诸诗的处理方式,可能就是最好和最恰当的命题方式,可以真正达到“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的表达境界与艺术效果。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
迟廻度陇怯,浩荡及关愁。
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
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作为二十首杂诗的第一首,交代客秦的原因是必要的。所谓“因人”,是因为杜甫的从侄杜佐就居住在秦州城以东约五十里的东柯谷,他罢官逃难开始后半生的流寓生涯,选择的第一个客居地,竟然只是一个隔房晚辈亲戚的寄居地,许多的无奈及悲愁,在诗句中表现无余。 “生事”之所以可悲,是因为关中战乱正酣,他罢官去职举家逃难,加入大批流民的队伍,都是由此导致;安史叛乱未已,吐蕃进犯中原的“烽火”又将兴起,为他的漂泊避乱增添了新的更大风险,故诗人的“心事”尤为复杂和悲催,诗中“悲”“怯” “愁” “心折”诸语频现,凸显了诗人此时此境的深重悲愁情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二、咏物类咏怀
一是罢官流寓的不平和悲凉情怀。这种情怀在这些咏物诗中表现最为突出,为数最多,一草一木无不引发诗人的不平感慨与悲凉之情。如《促织》:
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
根草吟不稳,床下意相亲。
久客得无泪,故妻难及晨。
悲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
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二是对人生进退的哲思与人格的坚守。研究者普遍认为,杜甫秦州以后的诗歌创作达到了一个新水平和新境界。其实,这是诗人遭遇仕途挫折和艰难生活历练体验之后必然发生的变化,无论是诗人的主观情怀还是对现实的认识,都比之前更加真实和深刻了。基于此,其加强对人生得失荣辱的体悟,及对人格操守的坚持,既是自然的结果,也显得很有现实意义。这类情怀的表达,在约20 首咏物诗中也有数首,如《天河》 《苦竹》 《除架》《蕃剑》《铜瓶》等。《铜瓶》诗云:
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
铜瓶未失水,百丈有哀音。
侧想美人意,应悲寒甃沉。
蛟龙半缺落,犹得折黄金。
青冥亦自守,软弱强扶持。
味苦夏虫避,丛卑春鸟疑。
轩墀曾不重,剪伐欲无辞。
幸近幽人屋,霜根结在兹。
三是对昏暗现实的批判。安史叛乱是导致诗人弃官举家逃难的直接原因,但导致安史之乱发生,则有深刻的政治原因和复杂社会因素。比如人君不明、政局混乱、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等,都是致乱诱因。杜甫由左拾遗出为华州司功参军,虽然从官阶上看没有明显下降,但唐人认为,从京官出为地方官,就是一种被疏远甚至贬谪。杜甫因为疏救房琯激怒肃宗,被由皇帝扈从出为州府闲职,他一直觉得很冤枉,是皇帝受了诸如贺兰进明之类的谗言才被怒责的,所以心中愤愤不平。其即将弃官时作《立秋后题》云:“日月不相饶,节序昨夜隔。玄蝉无停号,秋燕已如客。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由人”被罢官,说明并非咎由自取,他的心情烦闷苦恼。秦州时期咏物诗自然涉及诗人这方面的心事与感怀,《日暮》《东楼》《初月》《捣衣》 《归雁》 《萤火》属于此类。 《萤火》云: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
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
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
十月青霜重,飘零何处归。
三、纪行类咏怀
亭亭凤凰台,北对西康州。
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
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
安得万丈梯,为君上上头。
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
我能剖心血,饮啄慰孤愁。
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
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
所重王者瑞,敢辞微命休。
坐看彩翮长,举意八极州。
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
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
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
杜甫离开秦州时想象得无比美好的下一个寓居地同谷,实际情形远非如此。这里既无亲旧可依,又无熟田可种,一家生计全无着落,只能靠拾橡栗、挖黄独(俗称土芋,岁饥掘以为食)聊以维持生计。读其《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见其长歌当哭,悲哀欲绝,可知境况之凄惨。故他在此居留不足一月,又不得不决计离开,前往蜀中投靠故旧,希望找到一个相对安定、能够维持基本生计的处所。《发同谷》一诗,除了“始来此山中,休驾喜地僻”一句直写同谷居况外,全诗追忆“一岁四行役”的不停迁徙窘况,感叹“穷老多惨戚”的境遇,感怀悲情,笼罩整篇。因此,杜甫秦州时期的纪行诗,虽然写景纪胜,描摹如画,是其重要艺术特点,但我们更应该看到诗人借景寓意、托物感怀的言情特征,如果没有深刻把握诗歌内在的血肉和精神,徒见艺术技巧的玩味,是偏颇和肤浅的,不能真正领略杜甫秦州时期诗歌的精髓。
四、交往类咏怀
税收政策体系有待完善。面对新时代要求,在推动科技创新方面的财税政策主要从单一税种角度出发进行设计,缺乏对企业创新环节的考虑,导致优惠范围比较局限。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全诗不仅把二人梦中相见相叙的情景刻画得相当逼真,而且越到后半,越加对李白的不幸遭遇表示深切同情,特别是诗末四句,表示对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质疑,并且坚信历史会对其给出公正的评判,“厄其身而永其名”,像是对李白的告慰语,更像是为彼此发表的牢骚语和慨叹语。《天末怀李白》云: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注释:
④刘熙载: 《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53 页。
⑨熊七芳: 《“宽心应是酒 遣兴莫如诗”——谈杜甫的遣兴诗》, 《井冈山学院学报》,2008年第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