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刘开扬先生与四川省杜甫学会
2014-11-14濮禾章
濮禾章
1980年初,笔者从成都市文化局调回成都杜甫草堂参与筹建成都杜甫研究学会(后更名为四川省杜甫学会),因需要联系各大专院校从事杜甫研究的专家、学者,方结识了四川财经学院(今西南财经大学)教授刘开扬先生。此后数十年间,笔者对开扬先生的道德文章,有了较为深切的了解,不仅佩服先生正直、善良、真诚、朴实的人品,更佩服先生渊博的学识。不料2014年5月,先生因病逝世,实实令人悲痛。抚今追昔,忆及先生在文史研究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故略述先生一生的学术成果,及其对四川省杜甫学会和《杜甫研究学刊》的奉献,以抒笔者怀念之情并寄托哀思。
一、开扬先生生平简介
早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开扬先生就在《文学遗产》《文史哲》《光明日报》等著名报刊发表论文,并有《秦末农民战争史略》《唐诗论文集》《杜甫》等学术专著问世,在文史学界颇为知名。笔者结识先生后,对先生的生平事迹虽有所了解,但并不全面、准确。直至2004年读了先生所著《柿叶楼文集》中的《作者自传》后方确知先生的生平事迹,故据其《自传》略作简述。
开扬先生于1919年1月5日生于成都,原名庸愚,曾用笔名庸禺、江夏等,1944年后始用今名。先生幼承良好的家教,五岁始读书。1929年上高小,深得优秀的国文教师罗静宜先生的喜爱。毕业时罗老师送给他《史记菁华录》一部,对他帮助很大,方使他有兴趣去诵读《史记》全书。1931年拜于名师王伯启先生门下。这时父亲给他一部《昭明文选》、一部《经馀必读》和二读、三读,这便是他最好的自学读物。中学时代,他特爱文史。1939年开始文艺写作,写过一些新诗和散文。1940年,出任罗江县民众教育馆馆长。馆内藏书万余册,其中不乏珍本,先生认定这便是他自修文史的一所大学。同时在罗江,先生还结识了著名小说家陈翔鹤、散文家李广田,并和他们成为一见如故的朋友。1942年起,先生相继在内江和永川的中学任教,便将杜诗编为补充教材,深受学生喜爱。1943年初,先生在重庆《新华日报》副刊上发表了他第一篇思想评论《谈士大夫的忘我思想》。这是一篇批评吴伯箫的文章,曾引起争论,还是副刊编辑胡绳同志代为答辩。1946年至1947年,先生相继在大邑文彩中学和五通桥通材中学任教。其间,曾为多种报刊撰稿,抨击时政。1948年初返成都,相继在浙蓉中学、成城中学任教,其间的论著均收入后来出版的《柿叶楼存稿》中。
1949年底,成都解放。次年,先生在石室中学和母校成都县中任教,还兼任成都新民报资料室主任、副刊编辑,参加了川西文联。同时,还创办了由陶行知先生题写刊名的《火星》半月刊,由先生任编辑,共出版了9期。1950年夏,先生受聘到北京任学习杂志社通联部主任。终因其业务与先生所擅长的文史研究相涉不多,经先生请求,于1952年底被调到人民出版社做历史书籍的编辑。其间,经先生加工整理的书稿有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一分册、郭沫若先生的《石鼓文研究》、吕振羽先生的《简明中国通史》上册等。开扬先生在出版社工作期间,笔耕甚勤,陆续在《读书月报》《文学遗产》上发表了不少文章。1956年9月,先生肺疾加剧,申请调回成都,经组织分配到四川财经学院教汉语课。此后,先生撰有《论高适的诗》等不少论文,陆续在《文学遗产》《文史哲》上发表。1959年,先生将这些论文结集成《唐诗论文集》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于1961年出版。同年,该出版社又出版了先生的《杜甫》一书。1962年,是杜甫诞生1250周年,先生应四川省文联、省图书馆邀请,在其联合举办的学术讲座会上作了《诗人杜甫》的报告,听众约四百人。这一年,开扬先生撰有《王嗣奭和他的〈杜臆〉》《杜甫在四川的诗歌创作活动》《论杜甫的“三吏”、“三别”》等论文在《文学遗产》等刊物上发表。“文革”之中,先生蒙冤被批斗,先说他是“黑帮分子”,后又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说先生搞了“借古讽今”。最让先生痛心的是他多年心血编写成的《高适诗集编年笺注》《岑参诗集编年笺注》等书稿被抄走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1977年恢复高考,1961年已被改名为成都大学的四川财经学院仍恢复原名招生。这一年,先生受命为毛主席圈选的《诗词若干首》作注释,该书于1979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36万册。1979年,先生的职称方被评定为教授。1980年4月,成都杜甫研究学会成立,先生被选为理事。在1981年4月的杜甫学会首届年会上,先生被选为副会长。1990年春,先生被选为会长。后来,先生年岁渐高,遂请求换届。先生仍被推举为名誉会长、《杜甫研究学刊》顾问,直至先生于2014年5月10日病逝。
二、开扬先生对四川省杜甫学会及《杜甫研究学刊》的奉献
1980年初,成都杜甫研究学会筹建时,负责筹备工作的成都杜甫草堂文物保护管理处主任杨铭庆和笔者等筹备组的成员都认为,要建立学会,首先要请缪钺先生和刘开扬先生加入,因为他们两位都各写了一本《杜甫》。而且两位先生在1962年纪念杜甫诞生1250周年时都分别在不同场合作过纪念杜甫的学术报告。当笔者找到开扬先生说明来意时,先生欣然应允参加筹建工作。筹建期间,在制订学会章程、联系专家、学者等方面先生出力甚多。在1980年4月学会成立大会上,缪钺先生被选为会长,屈守元先生被选为副会长,开扬先生被选为理事。在1981年4月的杜甫学会首届年会上,开扬先生和钟树梁先生都被增选为副会长。而且由理事会决定,由开扬先生分管即将创刊的既是杜甫纪念馆馆刊又是学会会刊的《草堂》(1988年更名为《杜甫研究学刊》,以下简称《学刊》)。在笔者任学会秘书长及编辑《学刊》的十余年间,在和开扬先生的频繁接触中,笔者认为开扬先生为学会和《学刊》做了大量的工作。然而,先生在其《自传》中却说:学会编辑、出版了《杜甫研究学刊》(季刊),我为该刊出了一点力,但因我年老多病,目力尤差(白内障),不能多看稿子。其实,这是先生的自谦之词。当年,《学刊》初创,几位编辑学识尚浅,更无编辑经验可言,先生指教不少,审读的稿件尤多,这才是事实。而且在那几年,无分文审稿费和编辑费也是事实。《学刊》创刊后,困难甚多,最难的莫过于稿源不济,高质量的论文尤为稀少。后来,先生倡导的“走出去(即外出组稿),请进来(即召开年会征稿)”的方略得以实施。为此,1983年秋,先生还带领笔者和周维扬编辑远赴北京、上海、南京、苏州、杭州等地拜会治杜诗的专家、学者,组织稿件,同时还为草堂收购杜集版本,确实,其过程备尝艰辛。笔者在2009年《学刊》出刊一百期之际,撰写了《忆〈杜甫研究学刊〉创业往事》一文,较为详细地记述了开扬先生对《学刊》作出的贡献,这里就不赘述了。
开扬先生虽然去世了,但他对杜甫学会和《杜甫研究学刊》所作出的奉献,将会长久地为后辈学人所怀念。
三、开扬先生的唐诗研究成果
开扬先生的学海生涯可谓丰富多彩,先生年轻时写过新诗和散文,有《鸦城》等作品问世。中年时作历史研究,有1959年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秦末农民战争史略》留传。由中年至老年,便一直从事唐诗研究,其中尤以研究杜甫、高适、岑参的成果最为丰硕。
1961年,开扬先生的《唐诗论文集》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接着又出版了先生的《杜甫》一书,此书1981年印第二次,1983年印第三次,至1998年再印,累计数达二十余万册。此书还由日本学者桥本尧翻译成日文于1984年由日中出版株式会社出版。应当说,在一些以《杜甫》为书名的著述中,此书在国内外读者甚多,颇受欢迎。1978年后,我们国家迎来了文艺复兴的春天,先生的不少著作都是在这个时期出版的。即如先生所说,由他“受命为毛主席圈选的《诗词若干首》作注释,力求简明,并有串讲”的书,也是在这年4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也是在这一年的9月先生的《唐诗论文集》增收论文16篇,其中论杜诗的就占7篇,较原书增加一倍以上,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81年,先生撰写的《唐诗通论》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2006年又由巴蜀书社出版了增订本,书中论杜的内容占了不少的篇幅。1981年后,由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等七、八家出版社为先生出版的著作还有《唐诗论文集续集》、《高适诗选》、《高适诗集编年笺注》、《岑参诗选》、《岑参诗集编年笺注》、《柿叶楼存稿》、《文史论集》、《唐诗的风采》、《柿叶楼文集》等等,据先生计算,约有两百余万字,实可谓丰产也。
先生乃著名的唐诗研究专家。然而其治杜诗的成果尤为丰硕。细言之,乃是先生在任四川省杜甫学会副会长、会长期间,又分管《杜甫研究学刊》。当时学刊稿源不济,高质量的论文尤少。先生为人一向是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因而为《学刊》撰稿尤多。据笔者统计,在《学刊》上发表论文质量较高、数量(指篇数和字数)亦多的老一辈专家、学者中,先生必然是首屈一指的。为证明笔者所述并非虚言,乃将先生那些年在《学刊》上所发表论文的题目开列于后:计有《论杜甫诗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略谈杜甫夔州诗》《杜甫笔下的斛斯融——杜诗〈过故斛斯融校书庄〉等首赏析》《梅圣俞与杜诗》《杜文窥管》《杜文窥管续篇》《明人研杜撷英》《清人崔述、崔迈兄弟论杜诗》《晚学逾知注杜难——读史炳〈杜诗琐证〉》《晚清以来诗人咏杜举隅》《蜀中近代诗人赵熙、向楚咏杜甫草堂诗》《读隆莲〈念奴娇·杜甫纪念馆落成〉》《弘扬民族文化,努力提高杜甫研究水平——为纪念四川省杜甫研究会成立十周年和六届年会而作》《与国家共命运,与人民共呼吸——为纪念杜甫诞生1280周年而作》等等。这些论文发表时都是笔者或周维扬担任责编,可以说我们都十分仔细地读过先生的文章,故对先生治杜诗的功力非常佩服。同时对先生大力支持《学刊》的那种老骥伏枥的精神更是感佩不已。
前文说过,先生乃谦谦君子,实非虚言。读先生《自传》结语中所言:回忆此生勤勤恳恳,学习不懈,而所成有限,缺失甚多,有负先师静宜、伯启诸先生及亡友翔鹤先生之厚望,不胜愧赧,当以有生之年,为社会主义文化尽其绵薄,微末之愿,如斯而已。确实使笔者感慨良多,人生于世,能以先生为楷模足矣。
四、开扬先生奖挹后辈举隅
笔者和维扬等恐怕都有感受先生奖挹后辈的体会。上世纪八十年代,《杜甫研究学刊》编辑部只有笔者、周维扬、曾亚兰、吴英智、蒲幼农在岗。我们无论学识,或是治杜功力、编辑水平都尚待提高。先生由于分管《学刊》编辑出版工作,便时时处处要求我们多学多问,多读多写,在实践中锻炼提高自己。1980年12月3日,冯至先生拜谒成都草堂,还和杜甫学会的专家、学者举行了座谈。事后,开扬先生和杨铭庆主任要求笔者务必把这篇冯至先生访问草堂的文章写好,拟在《草堂》创刊号上发表。笔者虽然有些惶恐,但只能从命。现在回想起来,先生奖挹后辈的用心又何其良苦。《草堂》创刊号那篇《记冯至先生访问成都草堂》的文章虽为笔者所撰,但确系经先生修改后才发表的。文中记述冯至先生评郭沫若先生所著《李白与杜甫》的那些文字都精准无误。后来有多位学人撰文时都曾引用。
开扬先生鉴于当时编辑人员既不多,还另兼接待外宾和名人,打扫分管的展区卫生等工作,不能专务编辑业务,遂推荐已退休的田世彬先生来编辑部从事编务。世彬先生学力深厚,且有编辑经验,他既分担了编辑部同仁的工作任务,又起到了传、帮、带的作用。
开扬先生奖挹后辈的实例甚多。比如,1984年初,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所拟编辑一套《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的高等学校文科教学参考书,由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故约请开扬先生撰写《范仲淹评传》,先生极力向主编推荐,由笔者撰稿,由他审定,共同署名。经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所允可后,笔者从搜集资料、拟定题纲到撰写书稿都是在先生指导下完成的。1984年5月这套书出版,社会反映尚佳,于是又确定出浓缩本《中国古代著名文学家》,其中《范仲淹》之文仍袭前例,此书遂于1986年9月出版发行。1988年秋,笔者参加在太原举行的唐代文学学术研讨会时,开扬先生被邀请而因故未能出席。有读过此书的学人还误以为笔者是开扬先生带的研究生。又比如,上海古籍出版社约请开扬先生和周维扬、陈子健编写《李白诗选注》一书,亦是经开扬先生大力推荐由周维扬、陈子健选注,由他审定,共同署名。从选目到书稿完成,先生同样是尽心审读,并动笔修润,确实颇费心力。该书于1989年9月出版后受到读者喜爱,数年后上海古籍出版社以《李白及其作品》之书名再版发行。不久,台湾建宏出版社又再版发行。
笔者在草堂编辑《杜甫研究学刊》十余年,审阅、编辑的稿件甚多,送开扬先生终审的稿件亦多。在这个过程中,先生奖挹后辈的风范一直影响着笔者。比如,当年祁和晖先生曾撰有一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新探》,先生详加审读并大加赞赏,还对文稿的史料和语句需要纠正和补充的,均在文稿中贴上若干字条,提出具体修改意见。此稿在《学刊》发表后,引起学者和社会关注,甚获佳评,并获得当年四川省社科优秀成果奖。和晖先生每谈及此事都为之动容。她回忆开扬先生曾对她说,喜欢读她的文章,象类似对后辈审稿、改稿事例还有多次,很是敬佩开扬先生奖挹后学的精神。再如当年《学刊》刊出的由许总撰的《杜甫“以诗为文”论》的论文,初审议用,遂送开扬先生终审,先生亦甚为嘉许。后来,许总被邀来成都参加年会时对笔者也不无感慨地说,他能调入《江海学刊》当编辑,也或多或少与他在《学刊》上发表论文有关。再比如当年张志烈先生推荐的四川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学生周裕锴撰写的《一洗万古凡马空——谈杜甫咏马诗》的论文,开扬先生终审时对笔者说,大三学生能写出这样的文章,难得的人才呀!应当发表。此外,还有钟来因于1982年撰写的《初评金圣叹的〈杜诗解〉》一文也是由开扬先生充分肯定后发表的。此文影响所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金圣叹的《杜诗解》排印版时,遂请钟来因先生点校整理此书。后来,钟来因先生便因此而调入江苏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工作,并不断给《学刊》撰稿甚多。1986年笔者到南京组稿与来因先生晤谈时,来因先生对《学刊》同仁及开扬先生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诸如此类的事例不胜枚举,然篇幅有限,不便冗叙。而今回想起来,笔者和周维扬等能在草堂的工作中逐渐锻炼成熟起来,也撰写了不少文章在《学刊》上发表,其实是与开扬先生对我们的帮助和支持分不开的,因为其中的好些文章都是经开扬先生指点并审读过的。
行文至此,似应打住了。不过还有几句肺腑之言当写。笔者和周维扬对开扬先生素怀敬仰之情,一直尊先生为师,而今先生撒手西去,每忆及往事,先生的音容笑貌都浮现于眼前。这篇悼念文章本应由笔者和维扬分工撰写,无奈维扬事多,未能命笔。不过维扬还是拨冗在草堂会同笔者一起对文中所述事例一一进行了核实,还对文章提出了不少有益的修改建议,同时,学会顾问谭继和先生还对此文作了修润,笔者在此谨致谢忱。
注释:
①②④刘开扬:《柿叶楼文集·作者自传》,西南财经大学出版社,2004年11月第一版。
③濮禾章:《忆〈杜甫研究学刊〉创业往事》,《杜甫研究学刊》2009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