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事不避难,义不逃责
2014-07-03张弘
文/张弘
汤一介:事不避难,义不逃责
文/张弘
汤一介展示《儒藏》样书
2014年9月9日晚上9时许,88岁的国学大家汤一介与世长辞。
尽管他没能见到自己主持的《儒藏》全部出齐,也没能见到新版的《汤用彤全集》面世,但是,没有人会对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精神有任何疑问。仅在今年,他就出席了三套大书的发布会,由他主编的《儒释道与中国传统文化》年刊也于7月出版,他还亲自撰写了序言。汤一介曾说,自己53岁才算真正研究哲学,虽然成为有影响的哲学家已不可能,但一心想为中国文化尽一份力。
汤一介生于书香门第,祖父为汤氏家族留下了“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的家训,告诫后人,做事情不要逃避困难,也不要逃避责任。对此,汤一介的父亲汤用彤做到了,汤一介以其一生经历告诉世人,他也做到了。
不很聪明却努力的留级生
1927年,汤一介在天津出生。此时,他的父亲汤用彤任南开大学教授。汤家系几代书香门第,汤用彤是哈佛大学的留学生,与陈寅恪、吴宓并称“哈佛三杰”。汤用彤有意择取“一介书生”的含义,为儿子取名“一介”,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一生读书做学问,以传承汤氏家族的家风。
汤一介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小学时他就爱读古典诗词、小说,彼时生活无忧无虑的他,在这些经典文化中找到了不少的快乐和满足。然而,战争打破了这种单纯的快乐。
1937年,汤用彤进入西南联大任教,为了和父亲团圆,1939年底,还没念完小学六年级的汤一介和弟妹一起,被母亲张敬平带着经天津、上海、香港、河内,辗转到了昆明郊区的宜良县,汤一介也跳级进入宜良县立中学,开始读初中一年级。
此时的汤一介自认“不是一个用功的孩子,功课也仍然是平平常常,且贪玩,有时还逃学到水塘里游泳,还偷老百姓家的瓜果”。一次,他和闻一多的孩子闻立鹤、闻立雕一起去山上玩,在山顶烤玉米差点酿成火灾。
1943年的春天,汤一介和同学游宝谟、曾宪洛、胡旭东、余绳荪偷偷阅读了《西行漫记》,决定从家里偷些黄金,然后卖钱去延安看一看,不料刚到贵州就被得到家人传讯的贵州警备司令部拦截,随后,西南联大附中教务主任魏泽馨将他们领回。汤一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到联大附中了。汤用彤和夫人决定,送汤一介去重庆的南开中学读书。原本读初二的汤一介决定跳级,直接进入了高一就读,但是,他却因代数考试成绩不及格而留级。
汤一介于1945年1月从重庆回到昆明,去西南联大先修班旁听。1946年夏,历经抗日战争8年磨难的西南联大终于告别了云南昆明,踏上了北上复校的征程。
此后,回忆起那段起起伏伏的中学时光,汤一介这样回忆说:“有一些学生很聪明,可以跳级;如果我很聪明的话,也可以跳级。我没有跳级成功,足见我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记得父亲曾讲过,第一流聪明的人,如果不努力的话,就连第二流的成就都达不到;而第二流聪明的人如果努力,是可以取得第一流的成绩。我努力了,但是我不敢说我是取得了第一流成绩的人。”
学习哲学,接受马克思主义
回到北平后,汤用彤把儿子送到了育英中学插班读高三。没过多久,北京大学又为没有考取北大的一些学生设立了一所先修班,汤一介借此机会成为北大先修班的正式学生。此时的汤一介已经变了,他不仅在先修班努力学习,而且还把自己一向喜爱的阅读增加了很多,阅读范围也更加广泛,除了已经阅读的一大批外国文学名著外,他的目光又开始盯向文学理论、美学、哲学方面的书籍。
什刹海书院位于北京什刹海后海之滨,汤一介曾担任院长。
其实在昆明时,汤一介就受到了父亲的影响,对国学产生了兴趣,那个时候他常常看到父亲和冯友兰等人讨论哲学问题,父亲又给他推荐了《孟子》《庄子》《国史大纲》《佛家名相通释》等书籍,其中钱穆的《国史大纲》对他影响最深,而陶渊明的诗歌更是影响着他的人生观,他说当他读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时,他被这种超脱的境界所震撼。
1947年的冬天,汤一介终于考入北京大学,并选择了子承父业就读哲学系。进入大学后的汤一介,更加心无旁骛地学习,专心致力于哲学。在同学眼中,他也是一个很有思想、很有头脑的学生。同年,汤一介和吴增棋一起加入了共产党的外围社团组织—“腊月社”。
1949年的5月,汤一介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同年11月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没过多久,北京大学文学院准备成立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总支部,这样,哲学系的优秀进步青年汤一介被选入了这个团总支部做组织委员。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汤一介认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乐黛云,他们因书结缘,有许多共同话题。汤一介在北大哲学系的学习在他读完四年级的第一学期就结束了,1951年,他被北大党支部派到中共北京市委党校去学习,由于他有文化,政治条件可靠,被留在市委党校做了一名教员,这一待就是5年。1952年,汤一介和乐黛云结婚。
有一些学生很聪明,可以跳级;如果我很聪明的话,也可以跳级。我没有跳级成功,足见我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记得父亲曾讲过,第一流聪明的人,如果不努力的话,就连第二流的成就都达不到;而第二流聪明的人如果努力,是可以取得第一流的成绩。我努力了,但是我不敢说我是取得了第一流成绩的人。
自2003年开始,汤一介担任《儒藏》编纂中心主任、首席专家,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六七个小时。
从“根正苗红”到“黑帮分子”
1956年夏天,生病后的汤用彤身体有所好转,重新做研究工作了。他希望儿子汤一介能够回到北京大学,以帮助他整理文稿。遵照父亲的心愿,汤一介于这年10月进入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共哲学史教研室工作,重新开始研究哲学。
但好景不长,1957年乐黛云被打为“右派”,并被开除党籍,这给坚信马克思主义的两人带来了极大的打击,汤一介也因不能和乐黛云划清界限,被北大哲学系警告处分。“文革”开始以后,汤一介成了“黑帮分子”,多次在北京大学校内遭到批斗。红卫兵只要来到冯友兰的家门口,就一定会把他从家里拉出来进行批斗,同时再拉出一壁之隔的汤一介一块儿陪斗。他的妻子乐黛云也因为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的“历史问题”,被纳入“牛鬼蛇神”的队伍,重新被揪了出来,夫妻两人就同时被打入“另册”。
1971年的夏天,去干校劳动的汤一介和乐黛云一家3口,终于告别江西鲤鱼洲回到了北京。回到北京大学的汤一介担任了哲学系“教育改革小组”的负责人,开始了工农兵大学生的教学工作。1973年,汤一介被选入梁效写作班子。
“文革”结束后,有一次汤一介见到冯友兰,他对冯先生说:“当时几乎每天都有红卫兵对您进行批斗,您却始终镇定自若,一动不动,您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您到底害怕不害怕?”冯友兰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他对汤一介说:“怕是有些怕,但是当时我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在心中默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说,你们讲这些都没有意义,我心里默念这个东西,使得我的心情能够镇定下来。”说完这话,两人相视大笑。
53岁重新学术研究“只听自己的”
“四人帮”垮台后,汤一介被隔离审查,1978年才被平反。被隔离审查的汤一介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我该听谁的?”然后他反思:“我之所以走了一大段弯路,主要是因为我没有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问题。”他决定以后“我只能听我自己的”。
1980年,汤一介终于恢复了讲课资格,重新走上离开多年的讲台。不久,汤一介被评为副教授。经过充分的准备,汤一介终于在这一年的夏天,在北京大学哲学系率先开设了“魏晋玄学与佛教、道教”课程。在撰写《郭象与魏晋玄学》的同时,汤一介也开始了对道教的研究,这主要是受他的父亲汤用彤教授的影响。1987年,汤一介完成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一书,次年由中国和平出版社出版。与此同时,汤一介还参加了一些国际性的学术活动。1983年,汤一介做哈佛大学访问学者时,接触到了新儒家代表人物杜维明,从此开始关注儒家学说。当年,汤一介参加第17届世界哲学大会,做了《儒家思想第三期发展可能性的探讨》的发言。
在今年的《汤一介集》发布会上,汤一介还回忆了当时的情景:“我讲完之后,台湾有一个学者就给我提出意见,他说,我听你的演讲里边没有一句马克思主义,为什么?在1983年那个时候,国内政治环境还不太宽松,我们说话还是很小心,我知道他想将我的军,好像是说你的观点和内地的指导思想不一致。我跟他说,马克思主义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实事求是,这是邓小平讲的,你说我讲的哪一条不是实事求是,把他顶回去了,大家一起给我鼓掌。”
之后,汤一介和萧萐父、庞朴等人发起和主持了对熊十力、梁漱溟等新儒家人物著作的搜集、整理和编纂工作。除此以外,他于1984年创办了中国文化书院,被选为中国文化书院首任院长。中国文化书院是当时中国“文化热”的主要推动力量和代表性的一派。
编纂《儒藏》成为最后的梦想
2003年,76岁的汤一介被任命为国家《儒藏》工程的首席专家、总编纂。2009年12月4日,汤一介成为北京大学儒学研究院院长,他制定了10年规划。在这个10年规划中,除了关于《儒藏》(精华编)的编纂工作外,汤一介还分别以编写《中国儒家经学史》《中国儒释道三教关系史》与“儒学与马克思主义”,以及“研究和谐社会和儒学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的刑礼合治问题”、“研究儒家理论与中国现代企业家精神问题”等两个方面6个问题为研究课题,为儒学研究院的儒学研究制定了规划课题。
汤一介曾将《儒藏》视为自己最后的梦想,他曾说过:“我的梦想就是让《儒藏》成为全世界最权威的范本。”
多年来,汤一介对当代儒学探讨最深切、收获最大和最有影响力的,是“普遍和谐观念”、“内在超越精神”和“内圣外王之道”3个问题。
80岁寿辰时,汤一介说:“我真正开始做哲学和哲学史的研究应该说在1980年。这时我已经53岁了,但我没有气馁,仍然希望能为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尽一点力。但毕竟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要想真正成为一名有创造性的、有重大影响的哲学家已不可能。‘虽不能尔,心向往之’而已。”
我真正开始做哲学和哲学史的研究应该说在1980年。这时我已经53岁了,但我没有气馁,仍然希望能为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尽一点力。但毕竟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要想真正成为一名有创造性的、有重大影响的哲学家已不可能。‘虽不能尔,心向往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