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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滩画界风波

2014-12-23王琪森

读者欣赏 2014年12期
关键词:刘海粟叛徒吴昌硕

王琪森

第三场

画者困

特写

1914年,上海美专。在一大片画板的中间,坐着一个赤裸的模特。不同于模特的神色稍不自然,学生们没有太多的尴尬之色,他们或在反复调试颜料色彩,或在细细勾画着人物细节。他们不知道这宁静的课堂写生画面背后,隐藏了多少汹涌澎湃的论战。

同样是在上海滩,吴昌硕的居所里一派传统旧文人的宁静,身着长袍马褂的他正在摊开的线装账本上写字,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第一幕

上海滩画界风波

“艺术叛徒”刘海粟

“我们为什么犯着众怒、不怕牺牲一切地去做,是不是我们看见西洋人画过许多裸体人物,所以我们要画洋画也就要多画些裸体……绝不是的。我们拼着命去做这一件甘冒不韪的事,实在因为与我们美术学校的前途关系太大。所以我们既然有了自己的认识,就当然应该根据自己的信条去做,任何社会上的反对,也就不在意中了。”

1912年,刘海粟创办了上海美专(1915年更名为“上海图画美术院”)。上海美专创立之初,并未摆脱学塾那种师徒传授采取的临画方法。透视学、色彩学、木炭画技法这几门课成为当时最早的教学内容,此时的美专更像是一所美术补习性质的短期学校。

“美专创立的时候,原无可据亦无可借鉴者,且因限于私人经济,亦无从宏大其规模,科目门类既未完全,设备亦极简单。所设者只绘画科选科与正科各一班,科目偏重实技,对于艺术原理毫无讲述,毕业期为一年,是传习所性质。一九一四年三月添设夜科,专习单色画。一九一六年一月绘画科正科修业期限改为二年,选科分设八种由学者选学之。”

1913年,上海美专首先在教学中推行“写生”,扭转了油画入境后人们追崇的以临摹为主的“临画教法”,推动了中国西洋画教学向规范、科学方向转变。1914年,在日本学习美术的陈抱一因病中途回国,在上海美专短期任教。他按照日本东京美术学校的西画教学方法改进教学,开始采用景物和石膏模型写生,并代学校在东京菊地模型所订购了一尊伏尔泰的石膏像。

7月,上海美专迁至海宁路10号3层楼洋房,学校开始添置写生用的各种模型,西洋画教学步入正轨。学校改革学制,开设正科、选科,各科均改为两年毕业;同时添设夜科,专习单色画。人体模特写生开始列入高年级的必修课。

那时模特儿很难找,别说女的,就是男的也找不到。让礼教极重的中国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现裸体,除了羞耻之外还会将其视为侮辱。有迷信者甚至认为,被人画会减少精神、损伤元气。最初,刘海粟找到一位15岁的男孩,名叫和尚,这是中国美术史上第一个人体模特。但学生不能只画这个小孩,不得已只好提高待遇多方招揽。应征者20余人,起初无不勇气百倍,但一进入画室都咋舌而奔。最后一个,刘海粟与他谈好条件,若临阵逃跑,便要受罚,那人满口答应。但一入画室就喃喃自语:“我情愿受罚。”后经再三说服,终于登上讲台。这是中国第一个成人男人体模特,而中国第一位女人体模特是一个俄罗斯妇女,且1920年才迟迟“诞生”。自此以后,雇用女模特也不足为奇了,如北平艺专等学校、美术研究所等机构以及一些画家个人的练习和创作都有使用。

在上海美专教职员表(1918年9月)中记录的当时教职员基本情况里,出现了人体写生教员的简介:“江新,日本国立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科毕业。正科二年级三年级石膏模型写生、人体写生教员,周课时九小时。”留日归来的江新、汪亚尘等出现在上海美专教学一线,主持人体写生等前卫的专业课程,而其他教员大都受过新式教育,且有在编辑部门工作或其他学校教学、管理的经历。

因提倡人体写生,刘海粟被斥为“艺术叛徒”、“教育界之蟊贼”,而关于人体模特使用与禁用的斗争更是断断续续持续了10余年。最为凶险的一次是1926年大军阀孙传芳出面干预,给刘海粟写信:“凡事当以适国性为本,不必构人舍己,依样葫芦。东西各国达者,亦不必以保存衣冠礼教为非是,美亦多术矣,去此模特儿,人必不议贵校美术之不完善。”收到信的刘海粟毫不妥协,据理力辩:“学制变更之事,非一局一隅;学术兴废之事,非由一人而定。”孙传芳见其“敬酒”不吃,恼羞成怒,就暗下通缉令。此事最后在一场官司诉讼之后,以罚款50元草草解决。刘海粟虽然输掉了官司,但他和他的教学理念、独立人格和毫不妥协的艺术家形象,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1925年1月,刘海粟曾发表过一篇题为《艺术叛徒》的文章。在文中他用了“艺术叛徒”这个标签来形容凡·高,歌颂凡·高是艺术叛徒,并痛惜中国缺少凡·高身上的这种反叛精神,他竭力号召人们做一个“艺术叛徒”:

现在这样丑恶的社会、浊臭的时代里,就缺少了这种艺术叛徒!我盼望朋友们,别失去了勇气,大家来做一个艺术叛徒!什么主义的成功,都是造成虚幻之偶像,所以我们不要希望成功,能够破坏,能够对抗作战,就是我们的伟大!能够继续不断地多出几个叛徒,就是人类新生命不断的创造。

这也是他一生艺术生涯的写照。

百年账本里的笔墨生涯

与刘海粟正在进行艺术抗争不同,同样身处上海的艺术家吴昌硕,却在平静中进行着新的尝试。

吴昌硕纪念馆执行馆长、吴昌硕先生的曾孙吴越,保留有太爷爷吴昌硕甲寅年(1914年)的年度笔墨账本。这本旧式的线装账本,纸页已经泛黄并有些虫蛀及斑驳,弥散出岁月的沧桑、旧时的韶光和笔墨的余香。账本封面有吴昌硕的亲笔题字:“笔墨生涯。甲寅正月题。”并钤有“吴昌硕”印。

“甲寅正月”,就是1914年的农历正月。是年,吴昌硕已71岁。这位于1912年定居上海的职业艺术家,终于在人生之暮年情系“东南之都会,江海之通津”的上海,并实现了华丽转身,凭借着书、画、印、诗“四绝”的独特造诣、趋变求新的创作精神及深厚广泛的圈内人脉,成为海派书画家的领袖。当时的上海已成为中国乃至东南亚最大的都市,上海的书画市场也进入鼎盛期。吴昌硕的这本《笔墨生涯》,正是海派画廊鼎盛期的实录。

吴昌硕的笔墨账本完整而详实(从1914年的正月初五至12月终),记账形式为:上是订购者姓名或笺扇庄名(有时记以具体内容,如花卉、山水、中堂、对联、册页、刻印等),下是所收润格数目及磨墨费。当时订购吴昌硕书画的群体主要有三类:一为笺扇庄(即类似于后来的画廊)及古董店,二为个人及收藏家,三为日本画商、画家及收藏家等。其中笺扇庄无疑是吴昌硕书画销售的大头,有着相当稳定而数量颇多的订件。

《笔墨生涯》开篇的第一笔记录是:“甲寅正月五日,晚翠轩。永野四件,叁拾壹元八角,墨二角。”当时上海一流的画廊有古香室、九华堂、大吉庐、朵云轩、戏鸿堂、国华堂等。而有相当品位的实力派画廊有怡春堂、晚翠轩、锦云堂、文源斋、晋古斋、锦润堂、文萃楼等。这些画廊都先后向吴昌硕订画,符合其艺术大师的身份。

通过《笔墨生涯》账本,人们可以看到吴昌硕与这些书画店相互信任的良好关系。他给画廊的价格并不很高,让其有足够的利润空间。老人曾说:“对画笺庄不要太计较,要让其有铜钿赚。”

吴昌硕是深受中国传统人文精神浸润的艺术家,被誉为“文人画最后的高峰”。向吴昌硕订书画的个人有实业家、书画家、收藏家、画商、爱好者及一般的市民阶层,由此构成的鬻艺形态既普及、推广了海派书画,又凝聚、提升了海派书画的市场人气及社会影响。当时,从高级管理人员到一般职员,都买得起吴昌硕的书画,如《笔墨生涯》中就有“房东,13元”、“常熟来客,6元”、“山东客,10元”的记录。

1914年9月,在王一亭的引荐及协助下,日本名绅白石六三郎在上海最大的日本私人花园—六三园的剪淞楼上,举办了“吴昌硕书画篆刻展”。这不仅是吴昌硕第一次举办个展,也开了上海乃至中国书画家个人展的先河。吴昌硕自己亦有“六三园宴集,是日剪淞楼尽张予书画,游客甚盛”的记载。此后,吴昌硕艺名远传东瀛,被日本艺术界尊为“艺圣”。

吴昌硕古朴雄浑、豪放遒劲的艺术风格是如何走红日本、誉满扶桑的?吴昌硕在《笔墨生涯》里也有解释。1913年初春,吴昌硕乔迁上海闸北北山西路吉庆里,王一亭就住在虹口。白石六三郎与王一亭甚熟,所开的六三园,就在虹口公园北侧的江湾路上,离吉庆里并不远。于是王一亭时常邀请吴昌硕到六三园休闲小酌、品茗听曲,兴趣所至,吴昌硕还挥毫泼墨、作画写字,时间长了,白石六三郎竟成了吴昌硕的崇拜者。而六三园属高级会所,系日本政、商、金融、实业界及艺术界高端人士雅集之地,因此吴昌硕的艺名在日本不胫而走也是理所当然。

吴昌硕在《笔墨生涯》里留下了这一年日籍人士订购书画者剧增的记录。《笔墨生涯》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订购者是“霞峰”,有28次之多。“霞峰”全名叫友永霞峰,系吴昌硕书画在日本的经销商。

1887年冬,吴昌硕第一次举家迁上海时,曾在浦东陷入“极天下枯寂寒瘦之景”。1914年,这位大半生在艺坛飘零,为贫困所迫的大师,终于在人生的暮年告别了那“久久贫向隅”的日子。随着他所憧憬的“苦铁之苦终回甘”的日子到来,一个海派书画艺术的辉煌期也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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