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禅学语境下“塞林格式”人物的自我救赎
2014-06-30马娟
摘要 塞林格作品中的人物活在各种宗教信仰冲突、各种物质文明泛滥、各种思潮碰撞之下,敏感、文艺而又愤世嫉俗,具有典型的“塞林格式”人物特征,更具有普世性和时代特征。本文试图从佛教禅学语境来分别探讨塞林格作品中的禅学式的话语特征、禅宗思想中的死生和禅悟两大命题以及东西方宗教的对比三个方面,希冀从另一个角度解读塞林格小说和“塞林格式”人物特征,更好地理解作品。
关键词:禅宗 “塞林格”式人物 自我救赎
素有“遁世作家”之称的J·D·塞林格于2010年1月去世,享年91岁,他仅凭一部惊世骇俗的“自传体”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下文简称《麦田》)就享誉文坛,成为当代美国文学界的不朽传奇。《麦田》一经面世,各种评论纷至沓来,既有对其叙事技巧的刻意、宣扬消极、厌世主题的批评,更有对小说叙事技巧、小说人物以及主题等各方面的高度赞扬。塞林格后来又陆续出版了一部短篇小说集《九故事》(1953)、两部中篇《弗兰妮与祖伊》(1961)和《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1963)等,但自1965年短篇小说《哈普华兹十六,1924》之后就不再出版任何作品。即便如此,国内外对于其人及其作品的研究热情从未消减。
通过对塞林格本人及其所有作品的研究,我们不难发现,塞林格对犹太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的批判,和对东方宗教文化的推崇。首先,从叙事學角度和小说语言特征来看,他在多数小说的内容安排上,特别避免运用西方逻辑思想价值体系,避免说理,而试图借用禅学话语,迂回曲折的绕路说禅,不断颠覆读者的理性思维,使之从新的角度重新认识、理解这个世界,获得“顿悟”。其次,从主题性研究角度来看,塞林格作品中活在各种宗教信仰冲突、各种物质文明泛滥、各种思潮碰撞之下的敏感、文艺、愤世嫉俗的青年尤其青少年人物,已经作为一种“塞林格式”人物的原型被人所熟知。通过作者独特的视角和片段式的描述,这些人物总是在一些看似错乱、侧面烘托的事件之后,快速成长、成熟并与现实世界达成和解,如霍尔顿,或者通过似是而非、含蓄隐晦的语言表达(如西摩、特迪)之后,使他人“顿悟”,并与世界达成和解,最终获得救赎。最后,从东西方宗教对比研究来看,深受基督教及犹太教义困扰之苦的“塞林格式”人物似乎总能在东方佛教禅学思想里获得某种元素,与西方宗教相互妥协,融为一体,通过寻找“第三空间”,才能获得救赎。
一 禅学式的话语
禅宗作为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宗旨的宗派,自创立以来,一直主张不执着于语言文字,并且超越语言文字以顿悟自省的方式来明心见性。但禅宗需要语言文字传播其教义,因此就出现了禅宗语录和禅宗公案这些语录和公案,从语言表现形式和叙事技巧来看,逻辑不通,结构混乱;从语言的目的和达到的效果来看,则通过隐喻绕路说禅,用含有机要秘诀的言辞、动作或事物来暗示教义,使人得以触机领悟。
塞林格从1965年之后到2010年去世不再出版任何作品,把自己隐藏于文学和媒体之外,正是身体力行“不立文字”之禅宗宗旨。而他之前出版的不多的作品,从叙事学角度和小说语言特征来看,也充满了禅学意味。
1 叙事:故事中有故事,故事外有故事
禅宗公案即佛教禅宗祖师大德在接引参禅学徒时或用问答,或用动作,或兼用,以启迪众徒,以使顿悟。从整体上看,它们都是禅学后人记叙的禅宗祖师的事迹,故事外有故事,从公案本身看,很多问答式的故事要通过举例来说禅,故事里也有故事。如南岳怀让禅师“磨砖作镜”度化马祖道一时,就问他:“假如一个人驾车,如果车子不懂,你是打车对呢,还是打牛对?”(陈继生,2008:75)
塞林格的作品也如此。从故事人物来看,塞林格作品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专为描述格拉斯一家的,如《弗兰妮》《抬高房梁》和《九故事》中的《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下到小船里》三篇,《麦田》和《九故事》中的其它故事则各有各的人物。但从整体上看,《抬高房梁》里的两个故事,都是巴蒂回忆他哥哥西摩的作品,情节相互缠绕又各有侧重,而《九故事》又是巴蒂·格拉斯发表的或真实或虚构的故事,作者塞林格则退居幕后。这些故事就像一副巨网,在时空交错、多重声音中,把活在各种宗教信仰冲突、各种物质文明泛滥、各种思潮碰撞之下的敏感、文艺、愤世嫉俗的“塞林格式”人物全网罗进去、全演绎出来。最后,退居幕后的塞林格,通过巴蒂的笔,让西摩、特迪以及他们的化身,以佛的形象,教化世人——比如弗兰妮,比如X中士,比如德·杜米埃·史密斯等——突破惯性思维的束缚,以自觉和内省的方式“明心见性”,去达到佛的境界,从而超越生死,了却世俗的烦恼,最终实现自我救赎。
2 语言:逻辑不通,结构混乱
《九故事》开篇的禅宗公案,质疑“二掌相击之声”,打破了几乎人所共知的“二掌相击才能发声”的常识,看似无逻辑可言,也无迹可寻,却打破了人的惯性思维,促人深思:一个巴掌是否真能拍响?独手击拍之音,独守击掌之乐,从“有限的维度里突破出来”(塞林格,2010:165),去认识事物的本来面目,重新发现世界,创造奇迹。从叙事技巧来看,九个故事,不是对话,就是独白,很少有描述性的语言。里面的内容,要么自说自话,要么答非所问,要么逻辑不通,要么结构散乱。如《逮香蕉鱼》中,西摩能把西比尔黄色的游泳衣看成蓝色;《笑面人》的情节一段一段,一会儿是酋长带着大家打球,一会儿又是他讲“笑面人”的故事;《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里则是两篇结构散乱的、分别以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描述的自传式的故事;《特迪》更是像禅学祖师在跟信徒们讲解生死,只不过这个祖师才十岁,说出的话断断续续,毫无逻辑,妈妈问他话,他说有人把盛有橘子皮的垃圾桶扔到舷窗外;别人跟他说话时,他读日本俳句;他多次预言自己的死亡,最后竟从容赴死。这样的叙述方式,充分运用了禅学语言“逻辑不通”、“绕路说禅”的特点,犹如禅宗机要,使人得以顿悟,实现自我救赎。
从语言的目的和达到的效果来讲,这些故事虽似乎逻辑混乱、无迹象可寻,但又相互缠绕,寓意深刻,发人深省。泳衣是黄色还是蓝色,只是一个名称而已,就像《抬高房梁》中西摩给弗兰妮讲的九方皋相马的事,毛色性别都不重要,马是“上乘的骏马”就行(2009:4》。借用特迪的话说,要“从有限的维度里突破出来”(2010:166)就必须摆脱一些东西,首先就是“逻辑”。《下到小船里》的小莱昂内尔和母亲的一问一答看起来断断续续、说不到重心,却显示了母亲的耐心,暗示了他与母亲最终和解的可能。《嘴唇美丽而我的双眸澄碧》则从两个男人之间毫无头绪的对话猜测出打电话的男人的妻子此时正躺在接电话人的身边,更荒谬的却是打电话的人后来竟产生幻觉,说自己妻子已经回来了,这一切淋漓尽致地描画出成人世界的荒诞不经、丑陋污秽。
二 禅学思想
1 死生命题:在生即苦难,死亡即永恒
佛教以四圣谛为基本教理,其中苦谛是指,人生是苦难的,苦难分为身体层面上的和精神层面上的。人的苦难是有根源的,此根源即集谛,由人类无穷无尽的私欲、不愿意去接受世界的变化引起的。
塞林格作品里的所有人物都经历着生的苦难,活在各种宗教信仰冲突、各种物质文明泛滥、各种思潮碰撞之下,这种并非物质上的缺吃少穿的苦难,使他们经受更多精神上的束缚和更深的灵魂煎熬。如痛恨虚伪世界的霍尔顿、爱而不得的埃洛依斯、被文明世界排除出局的“笑面人”和酋长、妻子离家出走有了外遇的阿瑟,等等。人生解脱之前的苦难是人所必须经历的,不愿面对世界变化、妄想守望纯真“麦田”、幻想一切如旧美好,都是禅学意义上的“执念”,必须要灭掉、放下,即灭圣谛和道圣谛,因为人类的苦难是有结束的,结束苦难的方式只有通过正确的言行和才能达到。如塞林格笔下的弗兰妮,通过祖伊的直接帮助和西摩的间接引导以及禅学修行的参与,最终超脱欲望,获得精神上的解脱。
与其他所有门类宗教一样,佛教的信仰基石即“灵魂不灭”,相信人死后肉体消亡而灵魂不灭,这是人类对抗死亡,成就生命完全意志的重要精神力量,塞林格笔下的“死亡”也充满了神圣感和神秘感。在塞林格笔下,特迪就被赋予佛陀的智慧,在特迪眼中,死与生,都是作为整体的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有超然于生死的概念,才能在轮回中获得永恒的领悟,他说:“你死去时无非就是从你的身体里挣脱出来。”(2010:168)
《九故事》從西摩自杀最后到特迪神秘赴死,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整本故事集。“一个身心俱伤的青年人的死,跟一个领悟了人世道理的孩子的死”(赵松,2007)构成的九个故事的故事集,既可能是圆满,“九九归一”;也可能是阿拉伯数字九之后的归零状态,而零既是起点,又是终点。既是困惑与迷茫的死亡,又是新生的开始,是自我灵魂的超越与升华。这种超越并非教导我们都去真的自杀,而是通过自杀来呼喊,以“助一切众生渡过生死苦海”(蔡清,2011:23)。可以看到,因为西摩,弗兰妮及其他家人最终与这个世界达成和解,因为西摩,巴蒂笔下更多了一种入世的领悟。只有入世修行又超然于世外,才能被世俗所接受又避免俗世之羁绊,真正获得自我救赎。
2 禅悟境界:明心见性,见性成佛
明心见性指的是摒弃世俗一切杂念,不因杂念而迷失本性(即心);也指率真地表现心性。为达到明心见性的悟的境界,必须先令心平静下来,通过坐禅,收摄身心,令身心止息,不动乱,“心如止水”,从而真正开悟:从小悟、大悟,乃至大彻大悟而成佛。
霍尔顿、酋长、X中士、弗兰妮等都深陷俗世的漩涡不能逃离:霍尔顿眼中虚伪的成人世界、酋长神秘的女友、X中士的战争后遗症、弗兰妮的庸俗不堪的男友……此时西摩身体力行,向世人传授禅悟。他从相貌上都有着佛陀的痕迹,他的耳朵是“某个古代玄学家或者佛陀的耳朵”(2009:150),他的脸“是整个大纽约区最后一张绝对不设防的脸”,真诚的表现心性。巴蒂说只要想起西摩,眼前就会浮现一幅生动的画面:“同时是八岁,十八岁,还有二十八岁的西摩,……戴着下等的军阶横杠,盘腿呈莲花式,坐在R.K.O.大街86号的阳台上。”特迪作为西摩的化身,十岁的时候就探知了世界的真相,并教导世人:从有限的维度里突破出来,摆脱逻辑思维的束缚,进入“冥想”,过一种精神生活。因此,与其说西摩是因对俗世伤心绝望到自杀,不如说他从他的身体里挣脱出来,超越了生死,也就成了佛。
三 东西方宗教的对比
1 半犹太人的尴尬
塞林格、霍尔顿、格拉斯兄妹等都出生在一个半犹太的家庭,有着半爱尔兰半犹太血统,他成长生活的时期正是“大萧条”,加上德国法西斯掀起的反犹狂潮,虽然最终以惨败告终,但作为战胜国之一的美国社会并不因此同情犹太人,相反,无论在战前还是战后,美国反犹呼声甚嚣尘上,塞林格当时入学的军事学校正处在全美反犹大本营的宾夕法尼亚中部,他应该“很受过反犹的罪”(玛格丽特·塞林格,2005:24)。塞林格后来又上过三所大学,均不做解释的退学了。虽然塞林格对此讳莫如深,但从他女儿的《我的父亲》里可以窥探到,当时美国大学的反犹潜流也极其强烈,各校均出台一系列措施限制学校犹太生源。更尴尬的是,塞林格成长到青春期才知道自己是半犹太人,他母亲是爱尔兰天主教徒,根据正统犹太教法律,如果母亲不是犹太人,后代也就不是犹太人。血统的承继是看母亲这一支的。这种“既非鱼类也非禽类”的身份认同困境,使得塞林格最终坚决与试图打探塞林格母亲未嫁时名字的哈西德派教徒断绝来往。
从《麦田》来看,宗教信仰背景导致的精神危机在霍尔顿身上表现也很突出。他愉快地和两个修女谈话,却又担心她们问他是否天主教徒。当伍顿来的一个不错的男孩问他是否注意到城里的一座天主教堂时,霍尔顿有惊无险地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宗教信仰而“真正毁掉谈话”。《下到小船里》围绕四岁的莱昂内尔逃跑的故事展开,个中原委直到最后在妈妈的循循善诱下才被揭开,因为莱昂内尔无意间听到女仆谈论他爸爸是个“又大——又臭的——开克(犹太人)”。可想而知,知道真相后的妈妈的震惊和无奈该是多么剧烈。
2 东西方宗教的融合
生活在主流基督教的美国,塞林格和霍尔顿、西摩等并没有完全接受基督教义,霍尔顿明确表示不信教,他最推崇《圣經》里的人物,不是英雄或先知,而是一个疯子。尽管如此,他仍喜欢耶稣,他认为耶稣应该是仁慈的、博爱的,对犹大应是宽容的。“犹太人必须对耶稣之死负责”从圣经历史上来看都是说不通的,更不用说耶稣的仁慈、博爱和宽容以及牺牲精神本身就应该谅解犹大的背叛。因此犹太人的苦难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都应该加以纠正。
塞林格在创作《麦田》之前,就开始接触印度的《吠檀多经》,后来还跟日本的佛学大师铃木大拙成为朋友。因此,《麦田》里充满东方宗教——佛教禅学气息。比如霍尔顿所关心的纽约中央公园的鸭子、餐馆里的油炸饼,都有禅宗公案原型,而他最后淋的那场雨,既可以看作犹太宗教灵魂洁净仪式,又可以看作他突然“顿悟”的状态。只是之后他大病一场,并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不管将来霍尔顿从精神病院里出来如何,那一定也是以丧失纯真、步入虚伪的成人世界为代价的。如果说霍尔顿的养尊处优的气质很像成佛前的释迦牟尼,那么西摩就更像成佛后的释迦牟尼。他在人世间的行走以及在人世间留下的痕迹,不单是自我修行,更像是对身边人的一种教化,而他的自杀似乎也暗含耶稣式的自我牺牲精神。他教导巴蒂如何写作,“写作什么时候是你的职业了?写作一直都是你的宗教。”他和巴蒂又通过祖伊,开导精神几近崩溃的弗兰妮如何重新理解耶稣,如何向耶稣祷告,“天堂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心中”(塞林格,2007:148),而弗兰妮作为一个演员,现在唯一能做的一件宗教性的事,就是按自己的标准追求艺术上的完美。弗兰妮在祖伊的开导下,终于走出了困境,获得自我救赎。
四 结语
毫无疑问,佛教禅学深深影响了塞林格一生,进而影射到其小说创作中。但是,我们应该看到,从禅学语境来看,虽然塞林格对基督文化和犹太文化进行深刻批判,他也试图通过东方佛教禅学探讨一种终极关怀,但最后发现也不特别成功。霍尔顿最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西摩的顿悟直接导致了他的自杀,《特迪》里最后神秘死亡的到底是特迪本人还是其妹妹至今评论者还有异议,但无论谁死,都很骇人听闻,其实连作家本人的修行也是以离群索居为代价,最多是小乘佛教的“出世修行”,而不是大乘佛教的入世实践。以作者更晚一些出版的短篇《哈普华兹十六,1924》(1965)以及与他原定1997年出版却又最终夭折的长篇有关的一些报导看,塞林格试图通过修正西摩甚至整个格拉斯家族,来探究如何在一个多元宗教和文化、粗俗而物质的社会中保留精神生活的自由,但活在各种宗教信仰冲突、各种物质文明泛滥、各种思潮碰撞之下的典型的“塞林格式”人物,包括塞林格本人,既需要世界的宽容,更需要找到与世界达成和解的桥梁——“第三空间”——才能获得自我救赎。
注:本文系2013年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佛教禅学语境下‘塞林格式人物研究”项目编号:13WLH24。
参考文献:
[1] 塞林格,丁骏译:《弗兰妮与祖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2] 塞林格,丁骏译:《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3] 塞林格,李文俊、何上峰译:《九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4] 玛格丽特·塞林格,潘小松、刘晓洁译:《梦幻守望者》,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5] 蔡清:《论塞林格的小说与东方宗教文化》,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6] 徐琳:《点石成金:禅宗语言的风格与智慧》,《中国宗教》,2011年第5期。
[7] 杨金才、朱云:《中国的塞林格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8] 袁小明:《塞林格宗教信仰的第三空间》,《外国文学》,2010年第11期。
(马娟,湖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