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路
2014-06-28少一
少一
“给我一条路,我就回乡。”
——摘自湖北诗人田禾的诗
一
母亲老了。
老了的母亲并没闲着,每天忙忙碌碌,日程安排得很紧:打太极拳、跳扇子舞、和一帮“老小孩儿”唱民歌……除此之外,她一直还有个未了的心愿——回老家辞路。
辞路,是我们土家人的一种习俗,就是上了年纪的人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来日无多,坚持到远方亲人家走一趟,做此生最后一次告别旅行。就好比一位辛勤的农妇走进自己精心浇灌的园子,看一眼挂满藤蔓的瓜果后,心满意足地离去……
我的老家在湘鄂交界的大山深处,离县城130公里,由通往湖北鹤峰县的“303”省道和将近一半的县道连接而成。道路坡陡、弯急、路窄,其险并不亚于太白老人吟哦的蜀道,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祸事发生。最惨的“2.17”特大交通事故发生在2002年,一辆班车翻下数百米深渊,当场死了25人。“303”省道本来铺过柏油,路面还算宽绰,但前些年重型矿车往来碾压,整条路变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小车根本没法行驶。我有两次坐班车下乡都晕得一塌糊涂。母亲本有晕车的毛病,现在年纪大了,身体抵抗力更差。这样一条路,她怎么经得起漫长的颠簸!
我将糟糕的路况说给母亲,希望她能把一生中最庄重的行期往后稽延。我料定这样的稽延会遥遥无期,因为通往西北方向的省道就这条,重新打整需单边放行,短期竣工指望不上。就算省道修好了,那段县道如果不加宽硬化,母亲的辞路之旅照样难以成行。一切都似乎是场骗局,母亲辞路的梦想变得遥远而渺茫。可是,母亲执意要去,语气还不容商量:“我是从这条路上来的,还要原路回去!”
我知道,母亲的梦想其实很小,仅仅只是期待脚下能有一条好走的路,让她平安地回到山里老家,和那些熟悉的人与事做最后一场人生告别!
二
小时候,我常常坐在屋门口,远眺铺陈在视线内的莽莽群山,想象着山外世界是什么样子,期待有一天能展开翅膀飞越关山,把自己融入更为广阔的世界。直到有一天,我听到远处响起“隆隆”的开山炮声,山岭上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大会战的捷报,母亲才告诉我,她和乡亲们正在岩山上修公路。
“儿啊,公路修通后就会通汽车,将来你可以坐车去县城、省城、京城干大事。”我问公路有多宽,母亲指着屋前的晒坪说:“比这还要宽。”我奶奶患风湿关节炎瘫痪在床好多年了,她认为母亲在吹牛,不以为然地拍着床沿说:“你看到过汽车吗?我们这老山上要是都能通车,牯牛也能上树啦。”
牯牛当然不能上树,但汽车真的开进大山里来了。1975年秋天的一个午后,我和同学们正在上课时突然听到了不同于飞机飞过蓝天的轰鸣声。老师愣怔片刻,甩了半截粉笔头和教鞭说:“通车了,我们看汽车去。”我和同学们你追我赶一窝蜂地涌到街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解放”牌汽车和没挂拖斗的“东方红”拖拉机车头。我和小伙伴们触摸着质感泛光的车身,闻着散发在空气中喷香的柴油味儿,围着汽车嬉闹乱转,直到山里传来唱晚的蝉鸣声,才想起回家。路上,我把公路上车轮脱出的泥坯小心翼翼掰下来,放进书包内,准备回去让奶奶见识见识“汽车”。可等我在床边打开书包一看,散乱的泥巴弄脏了我的书包和课本——奶奶直到临终也没有见过汽车!
怀着走出大山的梦想,我发奋读书,终于考上山外一所高中,踏上了外出求学的路。那时,乡里每天只有一趟班车,下午从县城过来停在乡政府院子内过夜,第二天不等天亮又开回去。大家都往车上挤,一车坐七八十人是常事,加上公路毛毛糙糙,班车爬坡时像一个得了哮喘病的老人吭哧吭哧,直到天色麻黑才摇摇晃晃开进县城。
我家离乡政府还有很远一段山路,每次为了赶上班车抢座位,母亲都在公鸡打鸣时喊醒我。那时候,她已经给我做好早餐,并在催我多吃点的同时替我收拾东西,然后点着用干杉树皮或竹篾皮扎成的火把送我上车。一路上,母亲总在殷殷嘱咐,要我发狠念书,从这条路走出去,将来做个吃公家饭的人。我知道脚下的这条简易公路虽然险陡而不宽展,但它是母亲和乡亲们在崇山峻岭中肩挑手扒开凿出来的,坚实的路基下深埋着他们的汗水和鲜血,甚至生命(修路放炮砸死人是常事)。我暗自发誓,一定把书读好,等将来真的干上“大事”,也把母亲接到山外城市享享清福。
三
然而,人间事多不如意。
我高中毕业后回到老家。那时候,家里已经穷得不成样子,根本拿不出钱来供我复读。我除了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同学上学,只能心有不甘地选择自学考试,读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稼穑之余,偶尔也胡乱涂鸦写点寄托灵魂的文字。1997年3月,因为舞弄文墨在报刊上混出的一点名气,我经人引荐被一家单位相中,总算谋得了一个“铁饭碗”。
长夜青灯,我在枯涩乏味的书卷内踽踽独行,是报答母亲的信念让我熬过了那些难耐的孤独。每每伏案夜读困意袭来时,我都会想起母亲。母亲自幼丧父,外祖母又相继瘫痪在床。为了供唯一的舅舅读书,她以一个姑娘的胆大和泼辣,成天跋涉在武陵山脉的崇山峻岭间赶骡子,以微薄的收入贴补家用。等把家里的事情料理熨帖,母亲早已错过了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三十多岁才嫁给父亲,生下我和三个妹妹。从此,她把全部心血都倾注给了儿女。生活的汤汤水水,母亲只喝饱了苦辣的那一碗。然而,她却从没被困难击倒。她常说:“人,没有穷的命,懒汉才会真穷。”母亲的教诲时时给我力量和信心,让我于纷扰的生活里始终笃定自己的理想,在单位慢慢站稳脚跟。
以后,为了孩子读书,我把妻小接进县城。于是,扔在山里老家的父母成为我最大的牵挂。每逢休假,我都坐车回去看望老人。母亲年纪大了,身体日渐衰弱。但劳动惯了的母亲闲着比忙着难受,总是舍不得放下那些粗重的农活。直到有一天,母亲喂猪时不慎跌倒,头先着地摔了一跤,好半天才爬起来。第二天,母亲感到头脑不甚清醒,拿镜子一照,发现人中歪向一边。在土家人看来,这是不好的生命兆头。从不向命运低头的母亲由此心事重重,担心自己寿限将至,随时可能从阳间“转身”,便决意要到三个妹妹和我家“走一趟”。父亲在电话里语意悲切:“……你要留妈妈在县城多玩几天……”我木然地放下听筒,心里涌起万般意绪。
当时,在这座小县城,我还只是一名匆匆过客,一家子像候鸟一样总在不同的租房间搬来搬去,连个固定的“窝”也没有。母亲,您怎么想到要来城里辞路呢?但母亲执意要来,我只好做些准备,约定三天后去大妹家接她。未想到三天后我因有任务要北上“湖南屋脊”壶瓶山。我顺便绕道大妹家把事情说清楚,请求母亲原谅,并说好等我办完公事再专程接她。母亲见了我十分高兴,气氛里没有我预想的那份戚然。
“什么事这么急呢?”随意地问过一句,母亲就觉得欠妥,马上改口说:“肯定是任务紧急,你要注意安全,妈不怪你。”母亲理解我的工作,对我确无半点抱怨。我认真打量母亲,除了人中的确有点歪斜,其他看不出异样。我尽力把话说得委婉,不去触碰彼此心照不宣的那份沉重。可等我从山里归来,再打电话要去接母亲时,大妹告诉我,母亲已经回家。我不明白母亲何以走得这般匆忙。她生气了吗?抑或是看出了我的难言之隐?我心里矛盾着。我希望母亲能多活些日子,那么,她的辞路之行最好就这样半途而废。我也真怕母亲在某个始料未及的早晨或黄昏里悄然离我而去。若果真如此,她的最后一个梦想没能实现,作为儿子未尽最后的孝道,我岂不遗恨终生?
我急切地收拾行囊,向单位告假,不为别的,就是回家看看母亲。那个冬夜,我陪母亲在老家火坑边说话,我要她活到一百岁,等我在县城买了新房,接她过城里人的好日子。
四
首付加按揭,我在县城购置了新房。
乔迁之乐,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接母亲出山。母亲从没坐过长途汽车,小车还只爬到山上第一个拐弯处,她就把脑袋伸出窗外,吐得稀里哗啦,连胆汁都呕了出来。后来实在没东西吐了,母亲就歪睡在靠背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神情尽显疲惫。我不时地叫唤母亲,她吃力地应答着,隐忧涌上我的心头:母亲该不会这么长久地睡去吧?那次进城后,母亲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有了这次可怕的经历,我再也不放心让母亲单独乘车远行。前年她去张家界表姑姑家小住数日,来去都是我亲自接送。进城十多年来,除了寒湿稍重外,母亲的身体尚无大碍,没让我过多操心。她很快融入城市生活,形成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大家送她一个“太极奶奶”的昵称。去年上半年,老年协会推举她为全县唯一的“健康老人”。我带着她做常规体检,母亲的身体竟没查出任何毛病。我想,日子照这么过下去,母亲的期颐之寿定然不成问题。
我唯一的担心是离开老家多年,怕母亲突然提出要回去走走。当年土法上马,家乡的那条简易公路规划设计有欠科学,改建重修又绝非一日之功。对母亲这样的高龄老人来说,那段天路是横亘在游子心中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啊!
可是,怕啥来啥。母亲的梦想还是要回老家辞路!
五
预料之中的“303”国道建设如期完工。
新修的北线公路像一条洁白的哈达,和皂市水库的碧水蓝天相映成趣,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坐车观景,堪称一绝。母亲知道消息后,孩子般躁动,几次催问行期。我总是以那条县道险峻为由搪塞过去。去年早春,老家村里的书记、村长专门来县城筹款,说是县道马上动工改建水泥公路。村里顺势而为,也想把水泥路铺到村里去,希望我能为家乡建设尽绵薄之力。我还没想好怎么回报桑梓,母亲早把自己的“私房钱”拿了200元出来,奉上一点“心意”。村干部火上浇油地发出邀请:“等水泥路修到您老家门口,就接老姐姐回去看看。”正中下怀的母亲满口应承下来。我心知母亲去意已决,辞路的行期近在咫尺,势不可挡了。
今年初夏,趁着天气冷热适宜,我决定帮母亲圆了她的辞路之梦。临行,我瞒着家人从网上查阅了相关急救知识,备好药物,做了最坏的应对准备。北望青山,云水苍茫。80多岁的母亲真的老了,我明白不管路况和我的车技如何,等待母亲的都将是一场苦难。可是,副驾驶座上的母亲状态却出奇的好,沿途连喷嚏都没打一个。翻越最后一座叫西山垭的大山时,她竟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韩红的《天路》。联想起十多年前母亲坐车进城时呕吐难受的样子,我不禁纳闷,是什么力量支撑了母亲,让她平安“走”完脚下的辞路之旅?听着那些上不去的假声,我心里豁然一亮:人逢喜事精神爽,是乡情的召唤给了母亲战胜一切困难的力量和勇气!
后来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在一个急弯处,有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占道行驶,低音炮开得震耳欲聋,车速也快得离谱,差点撞上我们的小车。我一脚急刹停在路边,跳下车想责备他几句。母亲下来了,她在小伙子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捏捏,问他伤着没有,要不要弄药。好胳膊好腿的小伙子笑笑,解释说因急着赶回家去没注意。母亲欣慰地笑着:“孩子,好好走路啊,你还年轻,回家的路还很长、很长……”
责任编辑 孙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