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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嫁

2014-06-28石庆慧

民族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东海母亲

石庆慧

1

凤音没有想到,倔强如她,却有一天差点成了傻子来木的媳妇,而她一直坚守的冰清玉洁的身子,竟让杨东海那个混蛋给玷污了。

说起来,这些事都怨母亲。几乎打凤音上学以后,母亲就不允许她跟本姓以外的男生说话,还让侄儿们当眼线。凤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跟男生说话,问母亲,母亲并不给她理由,只说,记住了就行。可凤音总也记不住,她想凭什么要记住。倒是村里的人知道了凤音母亲的规矩后,让他们的儿子记住了不要跟凤音说话。其实,念小学的时候,学校里的男生和女生几乎是不说话的,被老师安排同桌了,还要划上“三八线”。为着母亲古怪的规矩,凤音却偏要找男生说话,并宣告哪个男生若不敢跟她说话便是不勇敢,只可惜男生们并不在乎凤音嘴里的“勇敢”,看见凤音就远远地躲掉了。

后来,上中学去了县城,凤音以为获得了自由,谁知母亲跟着一起住进了三哥家。每当出门的时候,母亲就跟着出来说早去早回啊。凤音没好气地说,上学放学的时间都是规定好的,不能早去早回。母亲就笑,说你懂我的意思就行。凤音吼一声:不懂!跑出门去。

每天晚自习,母亲更是紧张得不得了,只要凤音哪一天回家比平时稍晚一些,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有一回,凤音跟母亲闲聊,提到班上一位男生,一下子有些得意忘形,说他是班里公认的白马王子,篮球打得可好了,三分球投一个进一个,为人又大方,好多女生为他加油,比赛结束后,他还请女生们去吃冰激凌。母亲问,他成绩好吗,凤音说不是很好。母亲又问是城关的还是乡下的,凤音说乡下的。母亲又问你没单独和他在一起吧,凤音忽然意识到什么,生气地抬头看母亲,竟然看到母亲一脸惶恐。

凤音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管制,恰巧那时县文工团招学员,说是包安排工作,凤音一赌气就辍学进了文工团。而从凤音不是学生的那一刻起,母亲的态度就发生了180度大转弯,开始给凤音物色男朋友,关心起了凤音的婚姻大事。

每一次带朋友回家,只要有男性,都会被母亲搅得不能安宁。母亲的态度不是让凤音生气,就是让人家受不了而逃之夭夭。记得有一次,有两个正处对象的朋友怀着好奇心跟她回老家过侗年,可一对恋人硬是让母亲给搅黄了,害得凤音左右为难,最后不欢而散。后来,凤音总是一个人回家。母亲却抓紧时间不断地安排相亲,让凤音一想到回家就感觉厌烦。

按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婚生子,天经地义。可凤音偏不,凤音喜欢唱歌,喜欢跳舞,又有几分姿容,因而便有着与一般女子不一样的想法。凤音不甘心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农妇,她梦想着能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某天与某个男子擦肩而过时回眸相望,那瞬间的悸动将告诉她对方就是她今生要等待的人,然后与他不管不顾、轰轰烈烈、缠缠绵绵、惊天动地地爱一场。

凤音在文工团培训了一年,与几个姐妹被挑选到桂林刘三姐大观园里搞表演。刘三姐大观园是桂林著名的民族文化旅游景点,凤音与姐妹们在那里唱歌、跳舞,与游客互动做游戏,取悦前来观光的游客。最初凤音是沉醉的,穿着漂亮的戏服,甩开歌喉欢快地唱,以为自己站在了舞台的中央,是那么的光鲜、艳丽。可是,凤音种种美丽的幻想很快就破碎了,因为每天重复的是相同的游戏流程:对歌、抛绣球、背新娘、拜堂、喝交杯酒、入洞房。人,即是出,出来又开始下一个相同的流程。游人络绎不绝,却都如过眼云烟,一天下来,记不住一个容貌,也没有谁会记住她的容貌,倒是有些涎皮的游客总想借机动手动脚,在她们身上吃一口豆腐或揩一把油。

凤音有些厌倦,很是沮丧。可是,走出大观园,她又是茫然的,她唯一懂得的,就是到哪里坐车回家,但她不要回家,她想,留下来总有一丝希望,而回家就真的只能成为大山里一个地道的粗糙的农妇了。凤音并不是怕吃苦,而是觉得大山里不可能有她想要的爱情。

终于有一天,来的是一伙军校的大学生,凤音的绣球被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帅小伙接住了,凤音训练有素地对他甜甜地笑,等着他来背她。他握着绣球,看着她。有些腼腆紧张的样子,在同伴们的哄闹下才仓促地蹲下来,将背转给她。凤音轻盈地趴上去,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抖,凤音的心也微微颤抖了,后来的程序完成得就有些不太自如。临别的时候,他问她叫什么名字,还自我介绍说他叫南西,是某陆军学院大四的学生,要毕业了班上组织出来游玩,还说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够再次遇见她。

后来,那些让人感觉不自如的微妙情愫,竟在凤音一遍遍的咀嚼中生出无限丰富的情意来。而他临别时的话语,又让凤音的种种想象有了依托。凤音知道自己爱上了那个叫南西的大学生。凤音也知道这很荒唐,可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像相信上帝的存在一样,开始了一种说不清的期待,并因为这份期待而觉得生活无比的美好。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合同期满又续签,直到同伴纷纷离开,直到公司老板将她调离岗位,凤音依然坚持着心里的等待。凤音知道她和他也许永远不会再相遇了,但凤音坚信,她与那种心颤的感觉一定会再相遇,否则,宁愿怀着美好的想象等待一生。

2

可是,凤音能等,凤音的母亲却等不了。这些年,凤音的母亲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想方设法地逼迫凤音回家成亲。

一次,母亲说各位哥嫂闹分家,都不要她,她干脆一死了之好了。凤音不相信哥嫂会做出这样的事,因为几个哥哥向来以孝顺出名。可打电话问哥嫂,哥嫂们不置可否,几天后又曝出母亲失踪的消息。凤音心急火燎地赶回去,竟然是个骗局。然而,凤音却对那个前来提亲的人不理不睬,三天后,趁家人不注意,一件行李都没带,只身溜出家门,远去了。从此任母亲怎样威逼哄骗,都没有再回过家,有时被逼得不耐烦了,就跟母亲宣誓,说这辈子都不嫁人了,不要为她白操这个心。

这次,大哥打电话来说母亲病危,回去晚了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凤音本想说是不是又是母亲的计谋,可听大哥的声音苍老而又悲凉,凤音也感伤起来。毕竟五年了,五年没有回家,说起来,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太不孝了。

五年,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一晃就过了,而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是多么的艰难。每年,只有当冷冬过后,春天的阳光普照大地,老人晒暖了身子,才能长长地叹息一声,啊呵,又过了一年。凤音的母亲就是这样一年一年挺过来的,好像每过一冬,都要耗费很大的劲。

现在,母亲还能再度过又一个冬天吗?

凤音一路上惶惑不安地来到家,家里许多人进进出出,凤音知道那是不好的预兆,心里一紧,眼泪决堤而来。

人们给凤音让出一条道,仿佛专为等她的到来。母亲却犹如一截干枯的树枝,冷漠地躺在众人的忙乱之中。

她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母亲却等不及她了吗?凤音觉得天地旋转起来,然后,天一下子就黑了……

凤音感觉好累好困,却无法入睡,只觉得到处身影晃动,一片嘈杂。是在给母亲办丧事吗?凤音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仿佛被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想放开嗓子哭,声音却怎么也挤不出来,眼睛也涩涩的睁不开,淌不出泪水。凤音拼命呼救,拼命挣扎,在她身边来回穿梭的人们却对她视而不见。是被抛弃了吗,还是自己已经在人世间消失了?凤音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无助和悲伤。

终于有个人向她走来,那个人穿着一身红色的新娘装,两条粗黑的麻花辫,整齐的刘海,清晰的轮廓,光洁的面颊,似笑非笑的两个浅浅的酒窝。这女子有点儿像母亲,又有点儿像自己。

凤音没有见过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她小的时候常听大人们说母亲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妇,可她记事的时候,母亲已经是个粗糙的农村老妪了。母亲是四十二岁那年生下凤音的。那个时候,大哥已经结婚,二哥也谈了对象,三哥在读师范。母亲开心得不得了,用三哥的话说是像一个第一次做母亲的女人。父亲也很开心,五十多岁的人却如同小伙子一般,整天乐呵呵的,跟着大哥二哥上山下田,做什么活路都不落在后面。

女子说,孩子,快起来,今天是嫁(部分地区的侗族人对母亲的称呼)结婚的日子。凤音就跟在母亲身边,像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影子或者魂魄,和母亲一起去经历一场繁琐的农村婚礼。

凤音在母亲的婚礼上没见到父亲。五岁那年,父亲积劳成疾,与世长辞了,凤音对父亲没什么印象,只是听人说,母亲嫁给父亲,那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没见到父亲,凤音一点也不奇怪,她知道这不重要。母亲曾说,女人总是要出嫁的,就像种在苗圃里的庄稼总得要移栽一样,你不能一直在苗圃里生长,你得移植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凤音想,如此说来,婚礼,不过是向众人宣告一个女人由某个地方移栽到了这个地方,至于这个地方的主人如何,女人移栽后的命运如何,众人是不消深究的。

凤音看到母亲在别人的安排里做着指定的动作,说着别人教给的话语。在风音的印象里,母亲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而整个婚礼,母亲除了偶尔对她涩涩地笑一下外,不是眉头紧锁,就是表情木然。

凤音问,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母亲说,有什么开不开心的,女人都有这一回,这是命。

凤音说,命也有好命与坏命,不管好命坏命,你就甘愿受人摆布吗?

母亲说,世上谁不受命运摆布呢?认命的人终究比不认命的人强。

凤音说,我不信,我从来都不信命,你们相信是因为你们没有追求。

母亲说,不管什么追求,女人的归宿最终都逃不出婚姻与家庭。

凤音说,婚姻与婚姻不一样,家庭与家庭也会不一样。

母亲说,可是你就要错过结婚的好时光了,错过这个时光,你还能期待什么样的婚姻?

凤音说,那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结婚。

母亲说,怎么叫随便呢,我和你父亲结婚前连面都不曾见过,一辈子还不是一样过来了。

凤音问,那你觉得你的婚姻幸福吗?

母亲说,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大家都是这样过,有夫有子,一家人团团圆圆,你的人生也就圆满了。

凤音又问,出嫁之前,你连我爹的面都没见过,你不怕吗?

母亲说,谁和谁不是由第一次见面到慢慢熟悉?

凤音说,我可不做谁田地里任人摆布的庄稼,我要做自由的云彩,飘在我热爱的土地上空,向他微笑,为他哭泣。

母亲沉默了,脸上慢慢地现出悲伤,母亲悲伤的面容皱起了一条一条的纹路,突然一下子老了,变成了凤音熟悉的农村老妪。

老妪欲言又止,许久,才说,孩子,那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凤音感觉母亲话里有话,想要问个究竟,可母亲却被两个黑影拉开了,凤音急了,想抓住母亲,母亲却忽地远了。凤音想起进门时看到母亲干柴棒一样地躺着,意识到自己是在迷迷糊糊地做着乱梦,难道这个梦暗示着母亲的魂魄飘走了吗,凤音又是悲伤又是焦急,一路狂追,一路大声呼喊,嫁,嫁,嫁,我的嫁啊……

嫁,是芒村人对母亲的称呼。芒村人不把母亲喊作妈,也不喊作娘,而是喊作嫁。芒村是一个侗族村庄,但已基本被汉化,年轻一辈都不说本民族语言了,也不穿本民族服装了,只有一些风俗,一些专有称谓仍保留着少数民族的痕迹。关于“嫁”,还传着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婚宴上,有个小女孩哭个不停,怎么哄劝都停止不了,只是一个劲地喊着我要嫁,我要嫁,我要嫁……不明究里的外乡人说,怎么这么小的女娃就知道羡慕新娘子了,弄得满屋子的人哈哈大笑。

关于嫁,母亲有自己的解释。凤音母亲并不是芒村人,而是山外一个落魄地主家的闺秀,幼时跟私塾先生学书习字,懂得一些文化。母亲说,嫁字最好地归结了女人的命运,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女人的归宿终归是家,家是女人的中心,而一个家庭,父亲是支柱,母亲是中心,将母亲喊作嫁,最贴切不过了。

凤音说,嫁还真会鬼扯,我们的祖先发出嫁这个音时,根本就不会写汉族的什么嫁字。

母亲说,这就是某种暗合,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关相连的。

凤音说,我就是在等那个与我相关相连的人,姻缘没到,你们着急也没有用。

母亲说:你的姻缘什么时候才到呢?哪家姑娘不是趁着十八九岁的好时光出嫁?自己毁掉了多少好姻缘还要倔强!

凤音说:能毁掉的算什么好姻缘!

凤音已经记不清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这样跟母亲斗嘴。现在,再也不能跟谁这样斗嘴了吧?凤音在哭喊声中醒来,意识到母亲已经离开人世,心口又是一阵疼痛,双眼淌着泪水,不想睁开。

凤音听见大嫂的声音说,还知道伤心啊,这些年看把嫁折腾成什么样子了。然后是二嫂三嫂叔娘七姑六姨,各种声音铺天盖地而来。

凤音想,骂吧,尽情地骂吧,这是为自己的固执应当付出的代价。

可是,她又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个无比熟悉的苍老的声音说,好了,可以了,你们出去吧。

这个声音并没有显出病态的衰弱,凤音睁开眼睛,嫁果真守在她床边。

这是怎么回事啊!凤音“嗖”的一声掀开被子,气堵堵地爬起来,立马要离开。

你不该庆幸我还活着,难道愿意我死了,好成全你的悲伤吗?难道刚才的难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吗?你以为我真的还能够长久地活下去?

母亲说着说着不禁老泪纵横,肩膀一耸一耸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凤音停了下来,她从没见母亲如此伤心哭过,她觉得母亲在刹那间老去了许多,如同刚才的梦境。

母亲是真的老了,老到了凤音害怕的地步,还是天高气爽的秋季,母亲却穿上了好几件毛衣,头上也缠上了层层侗布,布边沿散着几绺雪白的头发,脸有些浮肿,面色枯黄,皱纹苍老,眼窝越发深了,蓄了泪水的眼珠浑浊得都要睁不开了。这个老态龙钟的妇人,就是刚才梦中那个身着红色新娘装的女子吗?凤音的心生生地疼了,搂过母亲,感觉母亲又比自己矮了一截,感觉搂着一堆衣物。

“你以为我真的还能够长久地活下去吗?”母亲又重复着这句话,凤音的心里竟如锥刺一般,感觉说不出的悲戚。

母亲说,其实也不完全是骗你,你别看我现在还能吃能睡,但我感觉我的大限快到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离世,我要是走了,还有谁为你操心?你也会有老的一天,你到底犟个什么呢,孩子?

是啊,到底犟个什么呢?凤音捂了捂胸口,像是要确定藏在那里的东西是否还在。凤音什么也没说,只用沉默来回答。她觉得虽然母亲不了解自己,但自己却亏欠着母亲。留下来陪陪母亲吧,看起来母亲真没有多少日子了,就在刚才,凤音已深刻地品尝到了那份遗憾,也相信母亲说的是真话,因为她也逐渐体验到了时间流逝的可怕。

母亲向家人宣布,这个冬天无论如何得把凤音嫁出去,不然死不瞑目。

3

稻谷收了,油菜种了,正是农闲好恋爱的时节。凤音家为着凤音的婚事忙开了,四处物色人选,找人帮忙介绍,但一段时间过了却没什么进展,倒不是凤音拒绝别人,而是根本就没有人来让凤音拒绝。首先是大龄未婚的男子排查下来寥寥无几,不是说已经处了对象,就是在外面打工赶不回来。凤音的家人都着急了,只有凤音暗自欢喜。

凤音果在家里憋闷得慌,邀大嫂上山去砍柴火。大嫂说,你细皮嫩肉的砍什么柴火?现在用电用气,烧不了多少柴的。凤音其实并不是为着柴火而去,主要是想到山里透透气,听听那些旷远的歌子。大嫂说,山里静得鸟的声音都没了,哪还听得到什么歌子。

她们所说的歌子,就是芒村一带的山歌。秋收之后,多是暖阳当空的好天气,以往家家户户比赛一般,纷纷上山砍柴过冬。当人们将身体藏进密密的林子里时,响彻云霄的山歌就像群鸟一般从各个山头飞跃而出,你唱我答,好不热闹。

春去秋来树叶落

来到山头唱首歌

唱支山歌给妹听

阿妹听了莫笑哥

砍柴打草忙呵呵

听支山歌多快活

山歌好比清江水

百灵应和谢阿哥

凤音想着这些山歌,想张嘴哼唱哼唱,声音却出不来,不知是因为从没唱过,还是因为情景不合。在刘三姐大观园的舞台上,凤音曾扮成刘三姐与莫老爷对唱山歌,唱得欢天喜地,只是那是在舞台上作戏,为的是取悦前来观光的游客。当时凤音就想,什么时候能够与人随性地对唱,想说什么就唱什么那该多好。只可惜家乡的山林歌子满天飞的时候,凤音只是一个羞答答的小听众,何况母亲当时断然不准她唱歌。

现在,她会唱歌了,到了能用山歌表达自己的情感时,大山却静默了。真的没有机会在山林里甩开喉嗓大声地歌唱了吗?凤音抬头望了望四围的青山,山是那么的沉默。芒村坐落在一个山窝窝里,四面高山,群山脚下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河与一条几米宽的乡村土路飘带一样随山势盘旋蜿蜒。山近在咫尺,凤音却找不出理由登临,就像那些已经远逝的山歌,凤音已无法开口歌唱一样。

凤音在村巷里走过,哪家屋舍曾躲过猫猫,哪家的敞楼上学过刺绣,哪家的树下荡过秋千,哪家的晒谷坪上跳过绳,又在哪条路上追打摔过跟头,那些喧闹总在脑子里轰响,让凤音常常产生错觉,以为村庄依旧,岁月依旧。事实上,她走过的那些屋门前,无不空荡着寂寞,只偶尔得见一两个老人穿着棉袄,安静地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村庄是如此的安静,静得仿佛是一个被尘嚣遗弃的远古的部落,这个部落里的青壮年都到遥远的城市“征战”去了,孩子们也都去了镇上读寄宿学校。没有青壮年的村庄是疲软的,没有小孩子的村庄是沉寂的。看来,村庄也老了。

凤音偶尔去井边打水,偶尔去河边洗衣服,偶尔上菜园子摘菜,每当做这些事的时候,凤音就想象自己是一个归隐的诗人,正过着一份闲散的田园生活。可没几天,这个美好的想象就被打破了。原因是只要她一出门,来木就会坐在路边等着她经过时对她傻笑。

凤音起初并不在意,以为来木坐在那个木楞子上对谁都一样。或许来木觉得她不凶,或许是她对他笑了一下,后来,来木竟跟着她走向井边,跟着她走向河边,还对她说,我娶你做媳妇,我娶你做媳妇。吓得凤音门不敢出。

说起来,来木还曾是芒村的才子,能吹出很悠扬的箫曲。那时,村里还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视机的村庄夜晚很黑很安静,来木的箫声从黑暗里传来,像风吹过山林,像人心底最柔软的倾诉,像长了翅膀的精灵飞过一个又一个暗淡的窗户。如果说芒村确实给凤音留下过十分美好的回忆,那么来木的箫曲也是其中一抹鲜亮的色彩。

来木初中毕业时,村里成绩好的人只考师范或中专,可他却坚持要读高中。他是家中满仔,又是唯一的男孩,父母自然依他。来木读了三年高中,原来比他成绩差的出来当了老师,而他没有任何收获地回家了。他要求再补习一年,可他父母老了,经不起折腾了,便让他回家料理田地。来木不再去学校但也不下田,整天闲坐在街边的木楞子上,家里人以为他闹性子,过段时间就好了。刚开始夜晚还能听到他吹箫,据说他一边吹箫一边对着日记本里一朵干枯的花流泪。父母猜想那花是某个女同学送的,就张罗给他说一房媳妇,结果他箫也不吹了,对一切不理不睬,不干活,不说话,胡子拉碴地坐在木楞子上,一坐竟坐了二十多年。

来木不声不响地疯了,如今却又突然说话了,不只说了,而且是说出了一个正常人的渴望。来木说话了的消息在村里传遍了,村里的人都引为怪事。有人说凤音迟迟未嫁,来木见到凤音突然说话,可能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是老天有意安排他们结为今世夫妻。有人说可能不是什么好兆头,凤音这女娃子怕是来头不小,只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来木追着凤音要娶凤音做媳妇,让凤音异常懊恼,凤音原想不好对一个疯子发作,自己躲在屋里生生闷气也就算了,谁知经村里人的猜测与想象,竟将他们说成一个是嫦娥转世,一个是后羿投胎,她非嫁他不可,不然要出怪事,招来灾难。这就不是凤音个人的事了,也不再是凤音家和来木家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村庄的事。

母亲说,女啊,你到底是什么命啊,相亲的人还等不到,却招来这样的事,你还是先离开村子,去外面避避吧。

凤音觉得好笑,说我避什么呀,我又没杀人放火触犯法律,什么年代了还信那些迷信,我偏不避,他们能拿我怎么着。

来木家居然托媒人来提亲了,这是凤音更加想不到的事。凤音异常气愤,没等媒人开口,就把送过来的见面礼一把扔向门外,指着媒婆鼻子说,出去,不然我烧你家房子。

媒婆悻悻地走了。可没两天,又来了几个老人,都是寨子里有声望的老头子。

母亲说,来木现在正常说话正常做事了吗?

老人们说,除了说要娶凤音做媳妇外没说过其他的话。

母亲说,你们也是有子女的人,还请将心比心,你们谁愿意把自己好端端的女嫁给一个疯子?

几个老头子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笑了。对凤音母亲说,翠鸾,你误会我们的意思了,就是你同意,我们也强逼不了凤音啊。

凤音一家人都糊涂了。老人说,既然是上天的旨意,凤音二十过半了还未出阁,我们是想来跟你商量把她的名分嫁过去,一来你们两家亲上加亲,相互有个照应;二来来木的疯病兴许一下子好了,也算是修阴积福;三来嘛以免触犯神灵,遭来祸害。

母亲说,虽然只嫁名分,可不还是把我女一辈子坑害了吗?

老人们说,风音若遇到合适的,离了再嫁不就行了?这年头离婚又不是什么怪事,更何况我们是有约在先。

凤音当时被安排回避,听了母亲的转述,凤音说婚姻自由,离婚当然不是怪事,你居然答应他们的要求,这才是天大的怪事。

母亲说,我不也是为你好嘛,你若真一辈子不结婚也至少有了名分。

凤音气得心口疼痛,就像梦里意识到危险临近却无法动弹的那种感觉。她想起寨头的瞎眼婆,那个为了名分守一辈子活寡的女人;想起曾听老人说过为没有婚配就死去的人娶鬼妻、结阴亲的冥婚习俗;想起自己守着的,缥缈而又虚无的爱情。名分真就那么重要吗,难道女人最终嫁的不是爱情不是未来不是男人不是幸福而是名分?凤音觉得这人生多么荒唐与可悲,同时却也在心里升起一股更为强烈的逆反。她总是这样,一边感觉无奈,一边却又死不屈服。她说,你们要是敢把我的八字交出去做什么仪式,我就放火烧了整个村庄。

母亲说,你要不愿意,就只有一个办法,赶紧嫁人,你嫁了人,也就没有谁能纠缠你了。

凤音知道母亲的意图了,问让我嫁谁?

母亲说,杨东海。

4

凤音知道杨东海,二嫂的堂兄弟,说起来他们还是小学同学。人家小学读六年,杨东海读了九年,据说是太捣蛋班主任不愿意让他跟班而留了一年又一年,最后还是转学到芒村来才顺利毕业的。东海和凤音成了同班同学,二嫂也不时喊东海来家里吃住,但凤音谨遵母亲教诲,决不和男生说一句话。有时东海也逗弄她,但她就是不开口,毕业后,东海也就从记忆里消失了。

据说东海磕磕绊绊,总算把初中读完,一从学校出来就像脱笼的鸟要远走高飞,父母拽着他不放,硬要他结了婚才给出门。结婚后东海和媳妇一起去了浙江,几年前,东海媳妇在温州被一辆大货车压死了,东海最终获得了四十万元赔偿,五万给了媳妇的娘家,剩下三十五万给他和女儿。东海一下子有钱了,听说现在在浙江当了老板,每年回家阔气得不行,跟人打牌不到一百懒得动手。

二嫂说,我们东海可是一直惦记你呢,好多姑娘主动上门,他都说先过几年自由日子再说,而我跟他说起你,他就特意给员工放早假,要来见你了。

母亲说,你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行李,东海也快回来了,你去县城让三嫂陪你先购置些衣物和必要的妆奁。

天冷了,买几件衣服是必须的。可凤音真弄不懂母亲,自己不过就年龄大了点,现在晚婚的人多的是,如果只为结婚而结婚,要找什么样的人没有?杨东海,一个离过婚的痞子,至于让母亲这样急巴巴地把自己嫁出去吗?人还没见面,就让置备妆奁,哪有这样的母亲?可凤音怨归怨,却想着走一步是一步,没到必要的时候,先顺着母亲。

回来的时候在车站下车又上车,没有进城,这会儿从车站出来,小县城的变化还真是出乎想象,让曾经在这里读了三四年书的凤音感觉到达的好像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小县城几乎扩大了四五倍,楼房多了高了,街道也宽了整齐了,有了红绿灯,有了街道牌,什么北京路、中华路,大城市一样。

风音逛服装商城时,意外地遇见了一个人,此人叫兰妮,在商城里开着一家名叫诱惑的女装店。

凤音说,你不是嫁上海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兰妮是和凤音一起从县文工团去桂林的姐妹,只是兰妮没干多久就跟着一个来旅游的大老板走了。之后她们就失去了联系,只是听说兰妮过上了富太太的生活,曾叫姐妹们羡慕不已,直夸她命好。

兰妮说,什么命好,你不晓得这些年我所受的委屈。

聊下来,凤音才知道那个男人比兰妮大20岁,是个有妻室的人,兰妮为他生了个儿子后,就带着几十万回家了。

兰妮说委屈,可凤音在她身上一点也看不到委屈的痕迹。高筒靴,丝袜,短裤,真皮外套,丝巾,化着妆的精致的脸,浑身散发出来的是一股有钱人的傲气,比十八岁的小姑娘还要洋气、光鲜,哪里像一个有过不幸婚姻的女人。

兰妮说,好在他还算慷慨,我的几年青春也算值了。语气里有不自觉的得意。然后,好像感觉到了凤音的不屑一般,又故作亲昵地将手搭在凤音肩上说,听说你一直没出嫁,为的是什么呀?

凤音想有些东西别人是不能懂的,说了只会徒增误会,因而淡淡地笑了笑说,不为什么。

兰妮见凤音没有想倾心交谈的意思,以一种过来人什么都看透的口吻说,是好姐妹我才跟你说这些话,女人的大好青春也就几年,不用过期作废,这年月,爱情一文不值,你可别白白荒废了自己的青春,趁还有点尾巴,要赶紧抓住。

凤音想,青春易逝,容颜易老,爱情美好却又往往虚无缥缈,人这短短的一生,什么才是能够抓得住的永恒呢?凤音也想不了那么多,她只是习惯自己确定的事,就一根筋坚持到底。

凤音小时候有个事,至今还常被村里人拿来取笑。据说凤音当时不知道是跟侄儿们争个什么,觉得嫂嫂断得不合理,就滚在地上哭,哭着哭着竟睡着了,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想也不想就“砰”地从床上滚下来,一直滚到堂屋她原来躺着的地方去,然后到不想睡的时候自己从那个地方爬起来。

凤音现在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不识好歹,可她觉得在这个纷扰的社会里,在这个嬗变的时代里,每个人都应该坚持点什么,缺失了这样一种坚持,她就不成为她自己,她就失去了活着的动力,以及感知美好的敏锐。

东海要来的时候,母亲和嫂子为凤音的打扮提了很多建议,让凤音把新买的大衣穿上,叫凤音化点淡妆,生怕东海来了瞧不上她一样。凤音有些气恼,但还是照做了。

东海是自己开着车来的,还邀了四五个兄弟一起,那些兄弟都东哥东哥地喊他。东海给凤音买了条围巾,当着众人的面,要亲自给凤音围上,凤音闪过一边,东海说,围上看看,两百多呢。

东海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络地组织兄弟们打起了麻将,自己跟凤音家人摆谈了一阵,然后说想带凤音去兜兜风。家里人自然明白他是想单独跟凤音相处,都高兴地说去吧去吧,上起凤山去走走,那儿风景好。

凤音说,把朋友扔家里不好,还是别去了,再说这路况差,磕坏了你的车子我可赔不起。

东海乐呵呵的,说要什么紧,这车子是租来的,我那帮兄弟他们玩他们的,用不着招呼。

经过起凤山脚,东海并不停车,而是一直往前开。凤音说你要去哪,东海说别紧张啊,我还能吃了你?凤音也觉得自己担心得有些可笑,便不再说话,只矜持地保持着距离。

东海将车子直接开到了镇上,请凤音吃了一碗热粉,说农村洗澡不方便,我在这订的旅店还没退呢,去洗个热水澡吧。

凤音说,你去我不去,我在这烤火等你。

东海去了趟超市,买了洗漱用品和保暖内衣,都是两人份的。他过来拉凤音,说走吧老婆。凤音瞪他一眼,却不好在大街上拉扯,就跟着去了旅店。来到旅店,东海打开空调,将洗漱用品摆放好,说等房间暖了再洗,然后说些小时候的事,规规矩矩的,丝毫没有挑逗冒犯的意思,倒让一直警惕防范的凤音有几分不好意思。

凤音洗完了澡,东海候在外面为她套上大衣,并搂了搂她的肩说,老婆,咱回家。凤音虽然有些看不惯东海的痞气,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细心与体贴,这让凤音感觉愧疚。凤音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说,东海哥,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你为我所花的费用我会补给你的。

东海将已经半开的门合上,堵住门,打量陌生人一样地看着凤音,问为什么?

东海从出现到这一刻之前,一直是嬉皮笑脸的,那笑脸有些可恶,却也让人觉得轻松,现在笑容突然没了,凤音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脊背上掠过一股凉意。

凤音极尽所能地寻找措辞,说,东海哥你条件好,多年轻漂亮的姑娘还不随你挑,我已人老珠黄,年轻妹仔都喊我阿姨了,我什么都没有,就一个臭脾气,不配你。

东海说,你是不配,可也轮不到你来说,知道我有多少女朋友吗,她们只要稍不如我意就会被我一脚踹了,我东海什么时候被女人拒绝过!

东海表情可怖,一边说一边逼近凤音,凤音慌了手脚,步步后退,退到了床上,东海就势一把压下去。

凤音抱紧自己,说东海,冷静点,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强暴。

东海说,我就强暴,怎么啦,以前在你家寄宿的时候,你正眼都不瞧我一眼,我就那么不入你眼吗?

凤音苦苦哀求,说不是的东海哥,你知道我嫁那时的规矩,我一直把你当作哥哥,我们做不成夫妻,总还是兄妹。

东海说,我今天还非跟你把夫妻做成了不可。

凤音冷笑,说,我凤音就是一辈子不嫁,你也妄想。这话彻底激怒了东海,东海疯了一样撕扯着凤音。

风音拼尽全力,却无奈蚍蜉撼大树,又是梦里意识到危险临近却无法动弹的那种感觉,凤音痛恨这种感觉,明明觉得心里有股很强悍的力量,可面对现实却总是无能为力。

当东海强行进入的时候,凤音似乎听到犹如脆竹破裂般的声音,她知道心里的某个东西坍塌了,那些关于爱情的梦想碎了一地。

凤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到家时,家里已经在摆饭菜了,嫂子们忙进忙出,东海几个兄弟也下了桌,在门口的晒谷坪上边逗小孩玩耍边谈论谁的手气好,那份喜气就像在办酒席。

东海依旧笑嘻嘻的,见人又是递烟又是握手,脸上写着荣归故里的得意,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时不时捏捏凤音的手,问冷不冷,要不要吃糖或水果,很体贴很亲密的样子。

凤音阴着脸,恍恍惚惚地任人安排,只感觉有许多人影在晃动,许多声音杂乱无章地此起彼伏。好像有人说,手气再好也比不过东哥啊,人到中年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东哥是样样赶上,而且还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为他苦苦守候,多动人的爱情啊,爱情,懂吗,你们谁有爱情?

凤音想,东海也有爱情吗,这个靠死老婆发家的男人还奢望着爱情吗?凤音呸了两声,又想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人侮辱,不但身体遭受了蹂躏,连感情也遭到了亵渎,恨不能让这个人立马消失。

饭桌上,东海说,亲妈,你放心,我回去就叫人定日子。他给凤音搛了菜,又说,你们不知道吧,这些年凤音一直不肯结婚,是因为心里装着我,你们也知道,凤音打小倔强,嘴硬,我要是不主动,她打死也不会说出来,我一主动,她心就软了,是吧,凤音,别不好意思呀。

凤音家人当然不相信东海的话,可听着高兴。母亲说,幸亏有你能哄软我们家凤音。

凤音只感觉一股一股的火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就像不断涌动的火山,终于忍受不住了,“哗”的一声将桌子一掀,像个无所畏惧的勇士,吼道:杨东海,你无耻!你给我滚!你们都给我滚!

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东海的兄弟们冲上来要打人,东海拦下了,随手抓起一只酒瓶砸在地上,气哼哼地撂下一句话,说,我杨东海惹不起的姑娘,以后我看谁敢要!然后带着兄弟们雄赳赳、气堵堵地走了。

母亲意识到了什么,哭嚷起来,我的天啊,这是招惹了哪路恶神了呀!

二嫂也哭了,说,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有人小声嘀咕,最多也就是那个事,至于吗,他又不是不负责任,不是马上要结婚了吗?

得罪了那样的人,以后我们一大家子都不好过了。

5

那天,凤音母亲嚷着,突然气岔了,从此卧床不起。凤音整天守在母亲床边,几乎寸步不离,仿佛守着自己最后的依恋。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刮起了冷风,吹起了毛毛雨,湿漉漉的地面、湿漉漉的草木经冷风一吹结成了冰块,结成了冰条。远山变得白茫茫一片了,屋沿下,溪水边形成了奇异的冰瘤。人们最初是兴奋的,在这个靠近南部的山区,难得遇到这样的冰天雪地,通常是夜里下一场雪,白天太阳一出就化了。人们享受着冰天的乐趣,似乎担心它转瞬即逝。然后是耐心地等待,心想要不了几天,太阳一出来,就会热得跟夏天一样。可是这一回,老天有意赌气似的,冷风一直吹,毛毛雨一直下,没完没了,冰块变成了冰墙,冰条变成了冰柱。电线不堪重荷,断了。水管禁不起寒冷,爆了。车子加上链条也不敢在冰地上爬行了。山里的人出不去,还没有回家的人也回不了家了。蜡烛涨到10块钱一包也早卖完了。木炭5块钱一斤也没有人愿意卖了。萝卜白菜冻在地里看不见踪影了。过年变成了过难,百年不遇的灾难。

凤音母亲病重,村里人三三两两地来看望。一天,几个老人一阵寒暄之后,有人说,凤音她嫁啊,我们对不起你,这怪异的天气,只怕是应验了之前的那些猜测了。

凤音说,你们什么意思,又不只我们村遭遇凝冻,整个南方都如此,别的地方还严重呢。

老人们说,别的地方我们管不着,阴雨连绵数月,天寒地冻,河溪断流,草木尽折,在我们这可是头一遭,是百年不遇的怪事。

凤音说现在什么时代了,你们休想再拿那些老封建迷信思想来左右人,我凤音不买这个账。

老人们不理睬凤音,对她母亲说,翠鸾啊,你是通情达理之人,不能忤逆了上苍之意啊。

凤音母亲躺在一层又一层高高隆起的被子下面,就像躺在棺材里,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苍老而又枯槁的脸,变幻着怪异的表情,好像灵魂游离,又好像陷在某种回忆里,有时似乎微微笑着,有时又极痛苦、极愤怒、极无奈的样子。

她喊道,凤,凤。

凤音将手伸进被子里抓住她的手,说在,在这呢。

母亲却仍找寻什么似的,只是喊,凤,凤,然后眼角流出浑浊的泪水,像黏稠的乳胶一样粘住眼皮无法睁开。

凤音用湿毛巾给母亲润了润眼睛,然后找来滚脓珠——一种深褐色的小圆珠,山上采的——翻开母亲眼皮,放几颗进去,轻轻按了按,珠子出来,变成了一团白白腻腻的东西。

母亲睁开眼睛,突然很清醒似的,说凤啊,都是我害了你。

凤音说,没有谁害我,你放心吧,我好好的,谁也害不了我。

母亲说,我只是想你从出生到出嫁,一生做个清清白白的女人。

凤音仿佛被蜇了一下,心想,难道自己不清白了吗,可这不是自己的错啊。又自我安慰地想,自己的时代与母亲的时代不一样了,没必要太在意。

母亲又说,都是因为你有个姨妈,叫翠凤,是我的孪生妹妹,她人长得俊,山歌也唱得好,就像你一样,连命运都一样。

凤音不知道母亲还有一个孪生妹妹,这事就连大哥也从没听说过。凤音期待着母亲往下说,一屋子的人都期待着。可母亲却仿佛沉浸到回忆里去了,如断了弦的琴,突然安静下来,好像极其疲倦,无法集中精力,又像无能为力,放弃了最后的挣扎,目光逐渐涣散。

母亲临终时不能释怀的竟是凤音从不曾听说过的姨妈,不知道在这个姨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母亲的神经紧绷了一生!可惜母亲再也不能回答她了,或许母亲本来就打算让那个故事成为永久的秘密。

凤音感喟母亲的一生以及自己的遭遇,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而母亲的丧事却成了一大难题,天寒地冻,什么都不方便,只有靠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帮忙。可是落气炮放了,该通知的通知了,却只有几个近亲来拢场。凤音家人奇怪,去打听后,才听有人说,要想天气晴,来木娶凤音,除非凤音同意将名分许给来木,乡亲们才会出面。

凤音不敢相信,如此荒唐的事,竟然有那么多人跟着迷信。

三哥说,许就许吧,又没什么损失,你以后嫁到外面去,有谁知道。

二嫂说,当初你就不该跟东海闹翻,不然也不会有现在这个事。

侄女说,是啊,先嫁过去有什么不好,日子实在过不下,离婚还能分他一半财产,现在好多女人就靠离婚发财呢。

凤音知道,她在这个家再也呆不下去了。母亲说过,我还在,这里就还是你的家;我若走了,这个家是你哥嫂的;你哥嫂走了,这个家是你侄子的,你再回来,就是客人了。现在,母亲走了,这里不再是她的家,这个生养她的村庄只不过是苗圃,终于不能再赖在苗圃地里了,因为时间永不停止地向前推移。

可是,凤音该去向哪里呢,哪里才是她的归宿?

有人说,人在痛苦的时候会越清醒、越坚强、越有所追求。凤音相信。她闭上眼,让夹着冷意的风吹拂脸颊,冰冰凉凉果真醒神。她想,春天的脚步就算再迟,也总会来临。

责任编辑 陈集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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