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时光素描
2014-06-27陈崇正
陈崇正 曾用笔名且东、傻正。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山花》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有小说集《此外无他》等三部;作品曾入围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联合报文学奖决审。韩山诗歌创研中心理事,《领悟》杂志执行主编;东莞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
只有在过年祭祖的时候,大家才会想起老屋。平日里老屋就如同一个多病的老人,似乎只需要一阵微风就足以让它轰然倒下;但它却矗立在时光里,那么久,那么慢,仿佛会一直在。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又去看老屋,穿过七弯八拐的小巷和斑驳沧桑的门楼,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路尽头,总能找到它们。老屋看起来比记忆中小,童年总觉得一切都那么高,两三米宽的门前巷道似乎就是一个小广场了,可以徜徉,可以不知疲倦地来回奔跑,简直就是小天地!而现在,一路走过去,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部分是与这些老房子一起成长彼此分享的。在屋子还紧贴着地面的时代里,一间屋子与一个人(甚至几代人)的记忆是共存而不可分割的。
我们家的老屋大约有两处,一处在柚园,一处在大房。柚园的老屋是两层的小洋楼,共四间房,二楼有阳台和走廊。这处房子在整个院落的西北角,虽不大却很独立,也安静。旁边一墙之隔就是邻村了。邻村的那棵龙眼树很大,枝叶总是越过围墙探到阳台上来,和阳台上的花花草草相互掩映。围墙下面有一个舂米用的大踏臼,我懂事的时候那个石臼已经闲置,上面用脚踩的木头已经腐烂,所以也就被拉了帘子,改造成浴室。冬天的时候,在这露天的地方洗澡,大风一吹只觉得整个人就快结冰了。
柚园老屋曾风光一时,至少在一百年前,它的双层结构就足以傲视整个柚园院落。据说老嫲的丈夫为了迎娶她,花心思建了这栋洋楼,用的是他从暹逻(泰国)做生意赚来的钱。建楼迎娶老嫲的时候,他已经在暹逻有了家室,生了三个孩子。但飘洋过海的人总希望有根,为了唐山(以前华侨对潮汕的称呼)能留下子嗣祭拜祖先,他将已经二十岁的老嫲娶进了这栋小洋楼(那时二十岁已经是老姑娘)。数年之后的1931年,我奶奶淑琴出生。这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奶奶,她降世之时就被占卜的巫师断定为“天投人子”,大意是天上的神仙犯了戒条被打落凡间受苦,所以不宜婚嫁。淑琴奶奶果然自幼体弱多病,坊间传言她小时候到溪边寻找走失的母猪,忽闻天上传来一个声音道:“犯了天条你可知?”此后更频频病倒。但多病的奶奶却能诗善文,写得一手好字;后来偏瘫的时候,她依然能用左手执毛笔写家书,字迹模糊但句法雅致。淑琴奶奶出生不久,她的父亲便回到暹逻做生意去了,留下老嫲孤零零照应多病的女儿。她也能理解自己的丈夫,这个自幼飘洋过海外出打拼的男人内心有种种焦灼。数年之后,丈夫将在暹逻的两个孩子贤坤和淑吟送到老嫲身边,希望能在唐山学习汉语汉字,以期日后文书往来能得到保障,不至断了联系。淑吟学了两年汉语之后因战事日紧便回到泰国,而贤坤老舅留了下来,和老嫲一起经历了饥荒的1942年。在饥荒年代,老嫲总是将最好的食物留给贤坤,甚至不顾亏待自己多病的女儿淑琴。她待贤坤老舅有如己出,但挺过了饥寒交迫的年代,却迎来了一场瘟疫。骇人听闻的天花险些夺走了贤坤老舅的生命。在昏迷七天七夜之后,医生宣布可以准备后事,老嫲用银钗撬开贤坤老舅的牙齿将汤药灌进他的嘴巴,仍然不见醒转。老嫲坐在贤坤老舅的床头放声大哭,而恰在这一刻贤坤老舅醒来,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永远记住了这一刻,那双深情的泪眼永远烙在他的心上。回到泰国之后,几十年岁月山河永隔,贤坤老舅一生之中最大的愿望便是回到柚园看望老嫲,即使在多病的晚年,他数次偷偷溜到机场,都被家人和医生带回家中。暹逻和唐山不远的距离,却千山遥隔,没有什么泪水能洗清这段记忆。他唯有勤奋致业,并将一半的家产断断续续寄回唐山赡养艰难岁月处境坎坷的老嫲,也在家书中嘱咐务必坚持给妹妹淑琴治病(希望她病情好转早日嫁人生子)。没有什么语言能描绘那个时代缓慢的时光,被空间阻隔的思念,生死变得可以没有情景,一封家书经过千山万水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写的人以泪洗面,读的人也以泪洗面。
我奶奶的寂寞人生一直坚持到三十三岁,才嫁给三十八岁的爷爷,那是1964年的事情了。爷爷住在大房。这是另一处老屋,属于曲折家史的另一条脉络。太爷爷玄湘是潮澄饶海军的舰长,一直在外奔忙。1926年我爷爷森宜出生之后,却被人称为狗生。因为太奶奶责怪太爷爷对家中母子不管不顾,别人问及这是谁的孩子的时候,她便气说这是狗生的。从这样的对话中,我隐约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性格刚烈的太奶奶,才能在漫长的孤苦无依的岁月中独自将爷爷拉扯大。从爷爷出生到五十年代太爷爷落魄归乡,太奶奶一直生活在贫困之中,虽后来有亲戚说太爷爷每月都有托人带钱物回家的,但可能所托非人,钱物被送信的人侵吞了。我爷爷出生数年之后,我太奶奶才知道太爷爷已经在外面娶了二房,便是太二奶奶。各种委屈、嫉妒、怨恨从太奶奶的心中迸发出来,她扛着锄头,直奔祠堂,将陈家的灶台砸烂。在潮汕人眼中,灶神无比神圣,乃一家之主神,孩子年岁未满十五,逢年过节皆要拜祭灶神,谓之“拜公婆”。所以太奶奶此举激怒了族长。族长一声令下,用猪笼将太奶奶装了起来,准备放到池塘里淹死。从我母亲有限的转述当中,我的想象无法还原七八十年前的这个情景。一群人在族长的带领下,将一个号啕大哭的女人装进猪笼应该是什么样的画面,空气里应该弥漫着屈辱和悔恨,是否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还带有一丝狂欢的意味,不得而知。太奶奶被沉到池塘里,又被捞了出来,一群人就这样将太奶奶抬回她的娘家,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小村落里的人们见到大村落的大队人马杀到,竟然吓得关门闭户,不敢出门接人。就这样,太奶奶被扔在广场上,在呜咽和咳嗽声中遭受来自父老乡亲如刀剑般的眼光。
太奶奶瞎了。这仿佛是她对世界的一种应对策略,也仿佛是她绝望的反讽和反抗——世界太黑,所以她避而不见。从变瞎到此后公社化中暗淡死去,这二十多年的黑暗生活对于我是一片空白,我无法可以猜想太奶奶在想什么。她大概一直在诅咒自己的男人吧。所以她的男人,就真的十分倒霉地回到故乡。与以往衣锦还乡不同,国军已经退守台湾,太爷爷带着太二奶奶和一儿一女回来了,他被定为地主,接受批斗。年轻漂亮的太二奶奶穿着旗袍跟随着太爷爷回到书楼的时候,她受到村里女人的指指点点,她感到不安,却无法预知后面的命运。过惯了好日子的太爷爷在数年之后就被饿死了,与照片里他身着海军戎装不同,他饿死的时候只有一片门板托着他,将他草草挖坑埋在杨桃林中。门板太窄,一路上他的双脚还滑落在两旁,漫无目的地晃动着,仿佛想走到哪里,但他哪儿都逃不掉,等待他的是静默的永恒之死。这时太二奶奶再也无法穿她漂亮的旗袍,也无法抽她漂亮的香烟,她拎着装粪的簸箕走街串巷捡猪粪。宽敞明亮的书楼也被没收了,她和儿女一家三口寄住在另一处小房子里。她的儿子,我的老叔,也已经到了娶妻的年龄,但因为没有房子,婚事一直没有着落。她曾开口向瞎了眼的太奶奶提出借住大房的房子,但自然遭到拒绝。而那时,太奶奶已经卧病在床,家徒四壁。我爷爷搜遍了屋子,只找到一点烟叶,他决定到市集去,将烟叶卖掉,换回一点大米煮粥给久病的母亲吃。买卖烟草的集市离柚园较远。“森宜,早点回来!”太奶奶这样吩咐道。爷爷点头就出发了,走了一段他又不放心,折回来到太二奶奶门口,跟她说老母卧病不起,希望等一会儿能过去给点水她喝。太二奶奶答应了。午后时分,爷爷才从市集回来,归途中他路过太奶奶的娘家村庄,还被亲戚叫进去喝了一碗粥。待回到大房,他刚进门,太奶奶便生气道:“森宜,你怎么才回来啊,我快要被渴死了!”细问才知太二奶奶没有来过。一个早上缺水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太奶奶第二天就走了。而这一幕,令爷爷对太二奶奶终生记恨。太奶奶被葬在山下路边,她连墓碑都没有,只有一堆石头堆成墓碑的模样。我记事的时候,每年清明爷爷会拿着毛笔,蘸着红色的油漆,将石头上变淡的字迹重新描过一遍。每一次他都小心翼翼,分外专注。我小时候曾问石头里面住着谁,答曰奶奶。“哦,原来这是石头奶奶。”我的话引来一阵笑声,石头奶奶这个称呼此后慢慢被大家接受。这别致的墓碑成为石头奶奶性格的另一种象征,只是不再有人知道她的刚烈和柔和。endprint
那是1958年,太二奶奶以女儿刚好满十五岁为由,没有出席太奶奶的葬礼。此后几十年中,爷爷和太二奶奶、老叔春辉的嫌隙一直存在,几乎断了往来。一直到爷爷要走的前几天,他突然叨念起血脉相连的弟弟,而老叔春辉刚好也从外地回到家乡,哥俩在暗淡的灯光中聊到很晚,还不时传出几声笑声。一夜长谈之后,大家似乎都踏实了。那是1995年1月,过几天就是除夕夜了,爷爷终究没有走到他的七十岁,因为七十岁就可以进村里的敬老院了。老叔对所有人说,哥在等我。
时光之轴再推回到1964年,我奶奶从柚园嫁入大房的爷爷家,结束了她犯了天条不宜婚配的传说,也开启了那个多病多灾的预言。结婚几年之后,多才多艺的奶奶果然就卧床不起,并慢慢变成偏瘫。这个时候,我爷爷预料到自己膝下无儿女,便从我外公那里将我母亲要了过来。爷爷和外公是在潮州一中认识的,外公教书,爷爷掌厨,两人相谈甚欢,深入交流之后才发现爷爷没有儿女,而外公外婆当时一口气生了八个孩子。单靠外公教书那点微薄的工资确实少得可怜,家中处境十分艰难,于是遂有了那笔“交易”。我母亲是家里的二女儿,潮汕人是不会将大儿子大女儿送给别人的,儿子也不舍得,我母亲是二女儿,自然就成为最佳人选。我外公对我母亲说,带你去看戏吃好吃的,我母亲当然很高兴。其他孩子也想跟着去,结果我外公大怒,一脚将我大姨踹倒在地。待我外公拿着钱和一篮子鱼回到家里,外婆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愤然将一篮子鱼扔到门口去。
我母亲是五岁被过继到爷爷家里的,后来又回家呆了一年,一年之后终于还是被我爷爷接走了。她来到官塘,正好经历“文革”十年,满街呼口号贴大字报,我爷爷当时也不再当厨师,而到溪水之中去捕鱼。“文革”十年,我奶奶也刚好偏瘫病了十年,期间她有三次想自寻短见,都被我母亲发现救下。母女灯下对泣,不胜唏嘘。1977年奶奶病逝,结束了她四十六年多才多艺也多病多灾的一生。自此之后,爷爷担负起照顾岳母的义务,也承接了暹逻的书信往来业务。而我母亲因为照顾我那偏瘫的奶奶而辍学,当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爷爷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入赘的方式,希望得一贤婿,日后也有个依靠。在诸多选择之中,最后爷爷选择了我的生父,一个能言善道好吃懒做的男人,能言善道是当时就看出来的,而好吃懒做是后来才知道的。其时我爷爷相信一个人是可以改变的,他说,猪狗都能管教,人为什么不能管教。他过于自信而导致一场失败的婚姻——在我两岁的时候,父母便离婚了,我的亲生父亲自此不知所终。在法庭上,我爷爷毅然揽下父亲所有的债务,只要求将我留下继承香火,所以我对爷爷只叫爷爷(潮汕话是阿公),而从来没有将之当成外公。所以爷爷给我取名从正,意为从事正业,不走邪道。但写户口本的人大概太有文化,将之写成崇正,也就只能将错就错。但我的小学校长很喜欢这个名字,他说崇正总比从正听起来要雅致一些。
我母亲几年之后改嫁,并和我现在的父亲生下了三个孩子,两女一男。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有很多个阿公阿嫲,也有好几个老嫲。大妹月纯出生之后不久,家里开始做豆腐生意,爷爷毅然将大房的屋子让出来,让我父亲在屋里砌了一个烧豆浆的大灶;二妹月霞出生的时候,我母亲一家搬到溪水对面的新屋区居住。而我也随爷爷从柚园搬进大房,老嫲则随我母亲住到新房子里去了。从柚园到大房,住的地方离得其实不远,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个位置上的改变就等于改变了我所有的坐标。以柚园为原点我似乎哪里都去不了,因为通往邻村的路被一堵围墙隔断了,而柚园院落围着一口水井而建,合围起来的世界有天然封闭的感觉。而到了大房则不同,那几年里,借着帮爷爷到药店买中药的机会,我将老屋前后左右各条小道都走了一个遍。期间我有两三次落水的经历,险些就在池塘里淹死,但都被救起。池塘的那一边就是我的小学。我上课的时候,爷爷有时候会在池塘边蹲着,他用他蒙眬的老花眼在小学门外远远望着我,那时我并不懂,我俨然成为他生命中唯一存在的线索。
再过两个月我就三十周岁了。跟许多人的三十岁一样,而立之年结实沉稳,一不小心就在生命的河流之中成为别人的支点。而我常常会想,我爷爷的三十岁究竟是什么样的呢?那时太奶奶卧病在床即将去世,饥荒的恐惧正弥漫整个村子,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能做些什么会想些什么呢?想象毕竟很难抵挡真相,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一副白发苍苍的样子。那个年代农村有太多的老人,五十岁就仿佛老得不行了,蹲在墙角晒太阳,目光浑浊,若有所思,其实是在打瞌睡。我爷爷骑着单车从老人们身边穿过,他看起来是个有本事的老人,虽然白发苍苍,但他俨然还是一个支点,支撑着我和老嫲。老嫲八十多岁了,会制作一种治眼疾的药水,但其实她的眼睛一直不好,总是拿着一个小枕头一样的时钟问我,时针分针指在哪个位置。
岁月的时针指向我的童年,爷爷、老嫲和我住在柚园最角落的那栋洋楼里。那曾经是村里最漂亮的房子,没有人能预知它今天的破败。二楼阳台上,爷爷种了四盆玫瑰,玫瑰是娇气的植物,爷爷每天都给它们浇水,爱之如宝贝。有时候,他会在阁楼上写信,坐对四盆玫瑰,写着那些寄给暹逻的家书。那时距离奶奶离开人世已经有十个年头了。写信的时候,玫瑰总是开着,有不同的颜色,有大有小,都骄傲地缀在长满尖刺的花茎顶上。四周静默,楼板上有时候会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那是写不出句子的爷爷在楼上踱步。
这些美好的记忆在我并不宽敞的脑海中储存多年,它们伴随着我鬓发上的痛感而存在。小时候我剪着短发,耳朵与眼睛之间的那一撮头发总是很短,但并不妨碍爷爷的手去扯它,让它产生痛感。我总因为一些小事触他之怒,他就会在静默中爆发,来扯我耳朵前面的头发。这种既不伤筋动骨而又令我痛苦不已的惩罚方式持续了很多年,爷爷打我的次数没那么多,但显然他的脾气并没有变得更好,而是更坏。他分配了一部分坏脾气在跟我谈话上面,克制着他的怒火,和我讨论为人处世的方法,并让我盘点自己劣迹斑斑的“作案记录”(一部分乃是他蹲在池塘边观察所得)。
一场大病让他多了一把拐杖。他用小刀将拐杖的顶端削出了一个老鹰的嘴巴,并在拐杖触地的末端装上了一个小铜圈。他小心地在衣柜的抽屉里贴着孙中山先生的肖像,然后穿着中山装拄着拐杖出门了。他到敬老院去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到市集去买菜,领受着小贩们对他的尊重;回家的路上,他需要走很多石板铺成的台阶。在密集的台阶舒缓的拐角处,有一个乞丐总在那里用破罐子烧水煮茶,爷爷会蹲下来喝他的茶。乞丐很热情,呼呼地扇着炭炉,希望水快点开,因为爷爷喝了茶,每次都会给他零钱。爷爷说,其实他的茶很难喝,也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茶叶。endprint
那个在台阶下面煮茶的乞丐后来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那年夏天刮了很大的台风,爷爷的病日渐加重,大口吐着浓痰。他开始为我的未来而忧虑,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但其实他病了好几年。在此期间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我的右腿从自行车的三角形车架中间穿过去踩住脚踏板,右腋下夹着车座,两手扶着车把,就这样颤巍巍地出发了。学会骑车以后我能用小水箱往老屋里运水,再不用亲戚帮忙挑水了。而且走的路远了,有时候还能捡到钱。
那天骑自行车穿过老屋窄窄的巷道,摔了一跤,捡了两块钱。那是绿色的钞票,面值两元,我用其中的一块钱买了两盒沙炮。新款的沙炮很漂亮,简直就像糖果。我将沙炮带回老屋,告诉爷爷我捡到钱,同时将一块钱上交给他。
爷爷久病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我十分得意,顽皮地掏出沙炮,告诉爷爷我给他买了糖果,他接过那颗沙炮,说:“还能吃到孙子的糖。”我又撒谎说,这糖果可以连纸一起吃,他果真把沙炮往嘴边送。这时,我看到他眼角感动满足的泪滴,才知道玩笑开大了,我伸手一拍,那颗沙炮就被拍到地板上,啪的一声炸开了。
愣了五秒以后,爷爷大怒,抡起拐杖要打,又停住,改用一个巴掌搧屁股。我眼明腿快,早就跑出老屋门外,嘻嘻笑出声来。但我知道闯祸了,那场无名火燃烧了好几天。他不理我,靠近他就会打我。我只能一直在门口等着,等爷爷原谅我。三十岁了,回望爷爷的怒火,我知道这没有名字的火气中丝毫没有怨恨,更多是爱与希冀。对于他的有所期待,其实我应该都是懂的,而我报之以叛逆,太坏了,太坏了。
母亲一家搬到新屋区,在豆腐生意以外,又加上油条豆浆之类的早餐,为了赚一点维持家用的小钱,家里总是忙得鸡飞狗跳,我从爷爷身边来到新屋,加入了这个忙乱的阵容之中。有一阵子我天天去赶鹅,在空旷的田野中跟鹅群聊天,回家之后需要切鹅菜、洗盘碗、煮饭、喂猪铲猪粪;有时候我需要用自行车推着一筐油条走街串巷叫卖,遇到同学迎面走来就赶紧躲开;那些日子总是凌晨四五点就得起床,所以我每天都睡不够。家里很穷,交学费有时需要拿一袋零钞(卖油条得来的),又穷又忙的时候,父母心情总是不好,一着急就打骂孩子。我老嫲常常在打骂孩子的声音中叨念着什么,有时候还黯然落泪,她心疼她的孙子,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老人拖着她多病的身体,服药,呆坐,想念过去。终于在一天早上,她诀别尘世,为92年的人生画上一个悲惨的句号。爷爷从溪水那边闻讯赶来,他病得厉害,十步一歇半天才走过桥来主持丧事。一年之后,在那个冬天,爷爷就在大房那间老屋里头,在我的身边与世长辞,慢慢变冷。
两个老人的相继离世,让老屋结束了百年喧闹。柚园的老屋彻底锁起来,大房的老屋里摆放着祖宗牌位,只有逢年过节才打开清扫一下。两处老屋都已经破败不堪,土墙上的沙子不时掉落下来,风大一点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暹逻那些亲戚早已没有联系,只是有一年政府发了通告说要修建高速公路,可能需要迁坟,母亲才重新提起,说必须写信告诉暹逻那边让他们知道。但后来公路改道,不用迁坟,便又重新沉寂下来。时光斑驳,在这岭南小村之中,那些懊恼与荣光消失在宏大的时代里,不再会有人去体察他们活生生存在的某个瞬间。故事中人的欢笑和泪水,被时光封装在破败的老屋里,终归都会消失在轰然倒塌的灰飞烟灭之中,了无痕迹。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