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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州淘书与阅读的时光

2014-06-27黄金明

广州文艺 2014年4期
关键词:卡夫卡书店广州

黄金明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专业读者,我爱书如西门庆爱潘金莲,爱逛书店若柳三变上青楼。我在买书上的贪婪、凶猛及果敢犹如饿虎扑羊,称得上挥霍无度,穷奢极欲。我庆幸刚知道读书的好处,就赶上了广州书店业百舸争流的黄金时代。那是一九九四年。我二十岁考上广州读大学,惊讶地发现中学语文教材的文学作品之外,还有浩如烟海的世界名著;同时还发现,这个世上有人以写作为生。这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时广州的大小书店如草原上的野花朵朵盛开,好书如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别的地方不说,光说母校广东第二师范学院所在的新港路上,从东到西,就有大大小小近三十家书店。学院门口有个“永达书屋”,往东往西数里各有一家新华书店。珠影旁边的某购物中心,辟了一角卖书,居然品位不俗。我手上有不少云南人民版“拉丁美洲文学丛书”,如比奥伊·卡萨雷斯的《英雄梦》、《鲁尔福小说全集》,就在该店购得。往西一直到中山大学,校内有两家规模不小的书店,一家叫康乐园书店,另一家店名忘了。东门的康乐村附近,就有“中山大学书亭”(实则规模不小的书店,我的第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及《追忆似水年华》购于此)、“树人”、“彩虹”等近十家,声名卓著的“学而优”及渐入佳境的“文津阁”,还是后来的事。怡乐路旁边有一家大书店及著名的小书店“博尔赫斯”。那家大书店没撑几年就关门了,诗人祥子短暂维持的蓝调酒吧就在一楼。二十世纪末,广州一伙诗人在此开过诗歌朗诵会。不少书店都以书吧或辅之以咖啡厅的方式经营,譬如“彩虹”、“学而优”等,也是广州诗人举行朗诵会的常见场所,重要组织者有朱子庆、世宾、拉家渡等。后来拉家渡策划影响深远的珠江国际诗歌节,想必得益于之前的牛刀小试。

我跟上述书店都有点缘分。树人书屋在广州读书界享有盛誉,数年后的关门让人惆怅。它主打人文社科类书,很有特色,很多书都冲着我的钱包而来。可惜我没有几文钱。我只好一再压缩我的饭钱,但也只能购回九牛一毛。每次我只能挑几本垂涎三尺的,犹如痴情郎给花魁娘赎身,但对大多数无能为力。每次离开书店,我都一步三回头,直到下次攒钱买了才免却寝食难安的相思之苦。我在该店初次遭遇博尔赫斯,花城版的《巴比伦的抽签游戏》,“二十世纪外国文学精粹”。我爱这个丛书。据说有的印数仅有一两千。我买到王家新、唐晓渡编选的《外国二十世纪纯抒情诗》,这本书对刚学诗的我有点用。还有“拉丁美洲文学丛书”的好几本,如《帕斯诗选》、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前者对我影响巨大,后者是我徘徊再三后,挪用了两周的早餐钱才换取。

我在“树人”买的第一本书,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当时我刚到广州,对反讽艺术无知,一看书名就反感。但我知道王小波。高考前夕,我有幸在某期《花城》读到其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惊为天人(同期杂志周大新的《银饰》、顾城的《英儿》都让人难忘)。这是我买王小波的第一本书,读得有滋有味。班上有一女生古典如宋词(外貌有婉约派之花容,内心有豪放派之烈焰),闻其喜读王蒙、王朔,觉得王小波理应推荐,谁知该女生随手一翻,脸色一变,劈头掷过来,怒吼:你莫非要耍流氓?这是王著在当时的遭遇,作者要等数年才大红大紫,但已不在人世。

求学那几年,我在中大西门附近另一家书店买过《卡夫卡日记》及好几个版本的《里尔克诗选》。十几年来,这两位德语作家对塑造我的文学形象,起到无可替代的作用。对于热爱生命及热衷于精神求索的人来说,里尔克是常读常新的源头性作家。其诗篇的重要性堪跟经文相比,他有时比某些宗教经卷的作者更富有教诲。里尔克也是杰出的书简家,其书信充满启示性及甜蜜的洞见。他历来是最伟大的教诲者之一。譬如人要消除情绪,返身于内在的追寻并注重经验;譬如“诗人的祖国是童年”,使我深受启发。作为对荒谬的揭示者、描述者和预言者,卡夫卡毫无争议地成为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源头性大师之一。《变形记》的荒诞离奇几近于神话,似不及《诉讼》于日常生活中涌现的恐怖,更接近于中国的语境。卡夫卡充满不安地说出了专制机器对个体的斫害及取消。多年后希特勒式、斯大林式的残酷现实回应了此一预言。每一个有孩子或想做父亲的人,都应当去读一读《致父亲的信》,家庭从来就是惨烈的战场,父与子的冲突惊心动魄但并非不可避免。卡夫卡是痛苦的,其小说人物也是无力和软弱的,但他仍坚持说出他目睹的一切。对悲剧的揭示还谈不上是积极性的反抗,但对真相的洞察及描述从来就不显得次要。一个人只要还想象着自由,就不可能摆脱卡夫卡式的梦魇和灾难,并梦想着自由之艰难及出路。可惜我记不起该书店的店名了,那书店亦踪影皆无。十数年前,我跟诗人吴作歆等常结伴去小书店淘书、聊天,其乐无穷。除了新港路,我还遍访北京路、文明路、晓港、岗顶、五山、五羊村等地的小书店,收获不小。

大学毕业后,我在某院校谋了份教职,有了点薪水。但新港路上的小书店陆续倒闭,几无幸免。我失去了活动据点,凄惶如丧家狗。某书业巨无霸之前横空出世,如秦王扫六合,原本遍布大街小巷的小书店纷纷飘坠如秋风中的黄叶。又三二年,网络书店如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当当、卓越无异于项羽、刘邦。专营旧书的孔夫子网亦活力非凡。某巨无霸一统天下的地位恐岌岌可危。毕竟是穷人,没折扣,我就没兴趣。

2002年前后,我跟某女子相识于某图书馆。她要读书就去图书馆借,很不屑我什么书都掏钱往出租屋搬。蒙她相告,得知中山图书馆有一家“湘天特价图书”,专做图书尾货,三折五折,也只有这样的折扣才能在巨无霸的阴影下存活。店面虽由地下库房建成,但装修得质朴大气,各类书籍品种丰富,数量很多。我要的书,多跟畅销无缘,每次去那儿,总能挑到几本,如鱼潜深海,畅快之至。我三天两头就去做搬运工,搞得租住的房子书满为患。我特别怀念2000年前后出版的书,编排美观,印装精良,大多锁线。现在出版商风气不好,种种作派如遍布书页的公共话语让人大倒胃口,譬如版心奇小,行距字距大得夸张,纸页蓬松,装订松垮;一本再版书,同样的内容却体积翻倍,昂然作巨著状,可怜我房子太小!还有什么腰封之类,不说也罢。

说到读书,真是乐趣无穷。我是乱买乱读,率性而为。我在乡下生活了二十年,那时无书可读,印象中也就读过几本《薛刚反唐》之类的评书,以及无头无尾的《西游记》、《水浒传》等古典名著。我有个偏见,认为一个人读书的黄金时代是十五岁左右(顶多不超过二十岁),无论是视力、记忆及精神都呈巅峰状态,故效率最高。我年少时一目十行,很多细节及片断仍有印象,常如饮醇酒,如痴如醉。现在读得慢,也忘得快。那种迷醉之感,随着人近中年也不易获得了。

我有个习惯,书非买不读。但真正大规模买书还是工作之后。现在,从某杂志社调到某单位搞专业写作后,著书之余,每天的主要事情或工作就是读书,不是在读书就是在买书。这已成为生活方式,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我读书不求甚解,随心所欲,没想过要从书中得好处,乐趣却不找自来。带着目的去读,就太刻意了。要刻苦钻研,更觉扭曲。我常同时开读三五本书,文史哲等诸领域均有涉猎,有人问我读得完吗?我顾左右而言他。尽量多读吧。我一天不读书就觉得自己是无赖。读哪本书,也得讲机缘及兴致,但也随意。当然,要读完所购之书,怕是困难了,有些书买回多少年了,从未打开过。说来惭愧。

2010年初,我去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近半年,发现买特价书或老版书的小书店至少有上百家,有的活得很好。说明人家爱读书啊。但类似的书店,广州就没几家了。没有特价书店的城市面目可憎。只读畅销书或快餐读物的城市,很难说有什么人文精神。现在,我常去的是文津阁、小古堂、学而优(学而优有不少分店,兼营零售及批发,是全国赫赫有名的民营书店,当然不算小书店了)、博尔赫斯书店等,也没有更多选择了。文津阁专营特价书,算是广州小书店的一面旗帜,多年来屹立不倒,活力非凡,有一些二手好书,流通很快。小古堂是近年在“树人”原址崛起的特价书店,也兼营新书及旧书。“博尔赫斯”店面很小,全是新书(包括老版书),但个性十足,书多前卫高端,先锋性很强,其个性还表现在于,一律维持原价。值得一提的是,在文明路文德六巷有一家浩天书店,不过数平米,专做旧书,偶见几本别处难觅的好书。老板乃识货之人,普通书价格低廉,好书却非高价不售。有一次,我花五十元买了本译文社1982年版的《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选》,比旧书网还是便宜些。

当然,我在网上买书也十来年了。在网上买书过于功利,往往是买完就走,就失却了逛小书店的乐趣。要感谢那些获利不丰仍乐此不疲的小书店经营者,正是那些搬运柴薪的人,以及堡垒般的精神炉膛,使漫漫冬夜中独眠的人有火光取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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