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花盛开的时候
2014-06-27蔡东士
蔡东士 广东潮阳人,中共党员,中山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大学学历,主任记者。曾任中山大学学生会主席,广东省学联主席、全国政协港澳台侨委员会副主任、广东省委副书记、广东省政协副主席,现任海峡两岸关系协会理事、广东潮人海外联谊会会长、广东省两岸和平发展促进会会长。曾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十篇,出版文学作品集《寸草心》。
湛江,南中国亚热带的一块翡翠般的美丽土地,留下多少知识青年美好而又心酸的难忘记忆。在这里,我度过了人生最为宝贵的八年青春岁月。
而今,每当我看到或想起那铺山盖岭的橡胶树和战斗过的地方,就记起一幕幕令人揪心和伤感的情景:绿色林海的深夜,一位刚下乡而稚气未退的少女,头戴胶灯,背带小胶篓,手握胶刀,孤身一人穿梭于山林,被野鸟毒蛇吓得惊叫起来;海边沙滩木麻黄防风林带里,一位知青不慎掉进废弃的孤井,他饿得奄奄一息时才被偶然路过的农民救出;山野的孤坟里有我高中的一位学妹,她和几位战友手挽手抗击山洪,洪水过后,人们挖开泥沙,见到她们手拿红宝书胳膊相挽死不分离的惨状,人们无不痛哭失声;逢年过节时,给知青每人仅发一个鸭蛋加菜,我们激动得高呼“万寿无疆”……
而更多的时候,是我看到高耸云天的木棉树,在饱经日晒雨淋风吹雨打之后,抖落一身孤枝残叶,绽放出满树火焰燃烧般的血红木棉花时,我特别怀念我的同时沦落天涯的知青战友,怀念那段决定性铸就我人生品质和风骨的艰苦岁月,怀念那些刻骨铭心的苍凉零落往事。
在红棉花尚未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时候,我总想捡起几朵,拂去世间泥沙,使往事不至于成为过眼云烟。
选 择
我高中时期就读于汕头潮阳的棉城,木棉之城。校园里红棉树高耸云天,开起花来像满天红云,引人奋发向上,追求美好。
1966年我念高中二年级,在红棉花盛开时大动乱来临了。两年后,上山下乡大潮涌起。同学们都梦想当兵但只有几人如愿。大批同学回到乡下或渡江跨海到海南岛。我一时处于彷徨之中。
其时,驻潮阳解放军某部117团调防湛江电白,几位军官转入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第九师。师部驻高州,下辖高州、电白、阳江、阳春、信宜五县的18个团。每个团都是原来农垦的一个农场。117团参谋袁兵在“文革支左”时与我结下深厚友谊。他及时伸出援手,介绍我到九师找部队领导,请求让我当一名“不穿军装的解放军”。
我一手提着装有牙膏牙刷水壶毛巾的铁桶,一手提着装有全部家当的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绿色手提袋,怀里揣着妈妈节省出来的19块钱,孤身一人踏上人生陌生的旅途。
师部领导说我是小有名气的红卫兵,没有县革委会的介绍信不好接受。可这时我已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一是没有路费,二是没有面子。接到我告急的电报,妈妈急忙赶到县城找革委会,但求告无门。妈妈茫然无助时,有人指点,正从大门出来的人是县革委会副主任王仲。妈妈不顾一切迎上前说:我是蔡东士的母亲杨素琦,求求你帮帮他。听妈妈说明原委,王仲这位我妈妈从未见过的最大的官,毫无官气地说:一个小青年要求下乡锻炼,有什么不可?他当即指示以革委会名义发电报,同意我当兵团战士。
从汕头军分区调到兵团的戴副师长问我想去哪个团,我说只要能接收我,我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当时最艰苦的地方是17团,即阳江平岗农场,靠海多风沙,基本农活是在盐碱地种水稻甘蔗。比起别的地方种橡胶茶叶胡椒来,另有一番艰苦。师部徐副参谋长就让我在师部招待所住下,等待顺路的汽车下团。
在招待所,我遇到了从潮安县和惠来县武装部调到13团的团长房庆洪、政委杨铭显。接触不多,他们对我印象颇好。我们在露天水泥大台洗漱时,这位山东大汉房团长对我说:喂,跟我去13团吧,我让你到警卫通信连,把你这个中士(东士)提为上士。杨政委也接过话头说:你跟我走,给我当文书去。刚好戴副师长走过来,他对我说,他们从你老家那边来的,你就去吧。他们13团是华侨农场,环境很好,住砖瓦房,像部队营房一样整齐干净。种茶叶胡椒,只有少量水稻。我的回答现代青年人可能不会相信:“谢谢各位首长。我还是去17团。越是艰苦地方越是要去经受风雨锻炼。”戴副师长很欣赏我的回答,但又很严肃地说:“华侨农场那里阶级斗争比较复杂,政治斗争大风大浪更能考验人锻炼人。难得他们肯接收你,你就跟他们走吧。”于是,我站在专门来接房团长的解放牌大卡车后箱,颠簸一天到了阳春岗美镇。13团团部就在这里,一个水库和林木互相掩映的秀美之地。这里将是我新的一片天地。我给同学写信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从此我将靠自己双手闯天下。
磨 炼
1969年7月1日,我正式到连队胡椒班参加劳动,挑粪施肥。胡椒园里有一个四面斜壁水泥打底的粪池。池里猪粪人粪、死蛇烂鼠沤在一起,不搅则已,搅开恶臭难闻。粪水溅到身上似乎几天都洗不干净,臭味令人恶心。幸好我的班长是位善良的海南嫂子。她帮我用木斗装粪,每次只装两半桶。一天下来,我浑身仍像散了架似的,肩膀火辣辣地痛。接下来的活是坐汽车或拖拉机到大山沟搬运胡椒柱。那是一根根花岗岩石打成的柱子,特别沉重。每株胡椒须插一根石柱。我们的任务是把石柱抬上卡车或拖拉机,运到胡椒园时再抬下来。
石头山光秃秃,连一棵遮阴的树都没有。烈日当空,我汗流如雨。肩上垫着海南嫂子送的布垫,双手拽紧肩上的竹竿,咬着牙,小步沿着斜木板挪上车。四人抬一柱时,步调要一致,谁也不能偷歇不出力。只有两三位老职工司机和拖拉机手可以躺在拖拉机底盘下的阴影里,枕着泥块睡觉,以逸待劳。那时,我的最高理想是当一名拖拉机手。
第一年,我的试用期工资每月10元。第二年开始评级,一级农工24元,少量二级农工26元5毛。我被借调到师部,人不在现场,被评得一级。报到团部,主管的副团长、后来当徐闻县委书记的肖湘说,人家百里挑一借调师部,只得一级不公平。他大笔一挥把我提为二级。这两块五可是大数啊,当时一餐饭的菜钱仅是一分半到三分钱。不过尽是没有一点油花的葛薯、冬瓜、苦麦菜、空心菜等大路货。遇上刮台风,只能辣椒粉拌盐送饭。爸妈千里之外邮寄猪油拌萝卜干为我改善生活。唯一的一次寄来一包虾干,我舍不得吃,却让路过我宿舍的团长的孩子及其他小朋友当小吃一扫而光。endprint
农忙时节我去支援兄弟连队插秧。这活倒不累。最恐怖的是稻田里的蚂蟥。知青们编过当地十八怪:“咸鱼煮汤高级菜,四个蚊子一盘菜,三个老鼠一麻袋,一条蚂蟥一条裤腰带……”蚂蟥像一条牙签大小的枯枝,不知不觉就沾在我的小腿上。等我感到异样时,它已吸饱了鲜血,大如拇指,丑陋至极。我不敢拉,拉也拉不掉,被吓得大叫。海南嫂子班长见状走过来,吐一口口水在手掌,一巴掌打下去,蚂蟥才掉了。于是我总是挨着她插秧。她告诉我,听说朝鲜人插秧穿尼龙袜,不怕蚂蟥。那时,我梦想拥有一双尼龙袜。
不久,兵团转入开荒扩种橡胶大会战。首战要在荒山秃岭上挖出一个个八九十公分见方的橡胶穴。开始还顺利,每人一天可以挖出七八个。越往后越艰难。锄头挖下十几公分就弹起来,火星四溅。下面尽是鹅卵石,改用铁镐也不行。只好用炸药。这活有点玩命了。装炸药,安雷管,一个接一个点燃。最危险的活是排除哑炮。有时人刚要挨近它,它倒炸响了。我就学那些退伍兵的样子,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小心拉出导火线卸掉雷管……
苦力劳动锻炼之后是阶级斗争锻炼。我被派去参加清理阶级队伍工作组。有个连队幼儿园,一位幼童听惯了外头的口号声,偶然间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句打倒谁谁。告发者说谁谁是伟大领袖。于是怀疑幼童的父母是教唆犯。
教唆犯白天要劳动,晚上被带到办公室,坐在细长条凳上,接受轮番审讯,几乎通宵达旦。我负责记录。我心里明白,那些归侨在印尼反华排华遇难时,是毛主席派船接回来安置的,他们心存感激,哪会喊反动口号啊。就是想喊也不致傻到叫自己的三岁毛孩去喊。因此,我一个晚上也记不了几行字。这种活儿真没意思,我一直打不起精神来,自然就无所事事了。于是有人打小报告给团长政委,额外再添上一条:怀疑我和归侨卫生员谈恋爱。领导为了保护我,下令让我撤出工作组,到师部教导队参加学习班,以提高阶级斗争觉悟。这倒成全了我。
我在学习班里属于最高级的知识分子,负责小组讨论记录。学习班结束,遇到师部宣传科挑选报道组人员。科里到教导队查看全部记录稿,看到我的文字通顺简洁,字也写得工整,便选上了我。
政治部即通知借调我到宣传科工作。从此,我与新闻工作结下不解之缘。以后连续七年,我在兵团和农垦一直当报道员、新闻干事。接着四年大学,也常写稿子投报刊。毕业后进新华社广东分社,当六年正牌记者。再转省委,从负责省委书记文字工作的办公厅副主任,到当秘书长、宣传部长,到当分管意识形态的省委副书记,都与新闻界的朋友结下不解之缘,同仁之谊。
兵团的新闻报道特别能锻炼人。我们跑五县一市18个团采访。下连队自带背包,与普通兵团战士同吃同住同劳动。最累人的是凌晨两点上山割胶。在每棵橡胶树的胶带上轻轻削去一层薄皮,让胶水滴入树下的胶杯里。人回来休息一阵,太阳出来前再上山收胶水。睡眠的黄金时间这样折腾特别疲乏。我们累后还得趴在宿舍简陋的木板床上写稿。我写文章尽量简洁的习惯,就是在兵团的硬床板上养成。因为写长了看的人累,写的人更累,何苦。
部队领导特别重视报道,下基层经常带我们随行;几天没在报纸上看到我们师的消息,就会过问为什么。对我们的要求像对正规军人一样严格,也舍得花本钱送我们去新闻单位培训。
到报道组后,我十分勤奋跑基层写稿子。但我写的稿子很长时间如石沉大海,见不了报。与我同组的一位退伍兵黄汉德,小学还没毕业,写的稿子却经常见报。我既羡慕又不服气,认真地分析他每一篇稿。发现他的长处在于掌握时髦的政治理论,看问题分析问题高我一着。著名作家易征也给我讲他的一段经历:他下放韶关干校劳动,军代表照顾他到报道组,以为大作家写小稿子是小菜一碟。谁知他写了大堆稿,只有一个小故事被采用。他启发我,文学与新闻各有门道。钻进去才能跳出来,有志者事竟成。
吃苦耐劳苦钻几个月,我下连队“三同”后写出的一篇反映连队学毛著的稿子以较大篇幅出现在《南方日报》,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的名字也第一次出现于省级报刊。报道组的笔名高建兵(高州生产建设兵团)在全兵团引起注目。受此激励,厚积薄发,后来我的稿件又不断在《兵团战士报》、《湛江日报》、《南方日报》、《解放军报》和《光明日报》出现。我写的反映知识青年胡琬华扎根兵团的报告文学,更醒目地发表在《人民日报》,题目是:雷州红棉。我后来用散文的形式写,陆陆续续有散文发表在报刊上。我出版的散文集,许多是兵团时期之作。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