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舞
2014-06-27胡学文
胡学文
1
如果叙述从米川开始,这个故事可能会是另外一番模样。毕竟米川不是核心人物,只是个配角,甚至配角也算不上,充其量是一味佐料。但我还是决定从米川说起,菜的特色与佐料有极大关系,或者说,正是佐料决定了菜的口味。川菜少了辣椒,那会是什么滋味?另外一个原因,恰是那天下午,我收到了米川的短信。
我和米川曾经是生意上的伙伴,后来分道扬镳,再无来往。当然,我们还有共同的朋友,又住在同一个城市,还是会遇到,彼时,我们仅冷漠地点点头。在一次老乡会上——我们还有另一层关系,我俩在卫生间撞个正着。我刚解开裤子,米川破门而入。我看出他喝多了。他确实喝多了,吐得那么狼狈。他背对着我,半跪半卧,若不是两手死抓着座便器,可能会倒在地上。我没马上离开,在他停歇中间,问,不要紧吧?米川没回头,但竖起一只手,禁止我打扰他。同时,他的嘴巴吐出另外一样东西:我他妈被你害惨了。我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米川后来的事,我略知一二。他离婚后不久,便和那个叫小香玉的女孩正式住在一起。女孩的原名我忘记了,小香玉这个名字是米川给她起的。一年之后,小香玉携了米川的金银细软与男友出逃。听到这个消息,我惊呆了。不是小香玉的出逃,而是她竟能携走米川全部的家当。米川对这个世界对任何人都持怀疑,所以,他的钱不存银行,而是藏于自家的保险柜。如果世道有变,银行就会瘫痪,他宁可不要利息。我第一次看到米川的保险柜,眼睛都硬了,巨号的有冰箱那么大,小的则像个微波炉,大大小小共十一个。这小子会有这么多钱?米川看出我的疑惑,意味深长地笑笑,轻描淡写地说,撬开一个是没用的。我恍然大悟,米川玩的是迷魂大法,并不是每个柜里都有真货。米川记性好,换作我,十一个保险柜的密码会把脑袋搞爆。米川绝对不会把密码告诉第二个人,前妻如此,小香玉也不会例外。她竟然打开米川放着真货的保险柜,怎不令人称奇?米川报案了,但警察没有作为,米川把生意转出去,开始了一个人的追寻之旅。我能想象米川的恼羞成怒。一个绝顶聪明的猎手竟然掉进猎物的陷阱。两年后,米川在黑龙江的漠河找到小香玉和她男友。人是抓捕回了,金银细软已被挥霍殆尽。米川没能力盘回原来的生意,但这次追寻行动让米川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项特长,他开了一家私人侦探公司,业务内容是婚外情和债务调查取证。朋友们在酒桌上说到米川,互开玩笑,说惹本拉登也不能惹米川。
算起来,我和米川有四年没来往了。收到他的短信,甚是意外,不隐瞒地说,还有些许的不安。他让我给他打电话,且强调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很重要,为什么不直接打给我,而是发这么一条诡秘的短信?我犹豫良久,还是拨过去。我不想和他有什么勾挂,但也,就像朋友说的那样,不愿惹他。他既然想起我,我不可能躲开。
米川的声音没有变化,带点沙哑。米川揣着一颗怀疑的心,但独特的嗓音却很容易让人相信他。他说了一个餐馆,让我六点钟务必赶过去,特意强调,我和他见面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范丽也不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范丽是我妻子,米川还记得。
我迟疑一下,答应了。我当然不想去,婚后,我不再像过去那样整日厮混于餐馆酒楼,除非来了朋友或推不掉的聚会。那些年,我可能吃了太多的地沟油,胃老是闹毛病。我越来越喜欢家常便饭,就在收到米川短信半小时前,我还给范丽说,晚上想吃碗面。但米川如此严肃,如此迫切,我只能赴约。我和范丽说了谎。其实米川不强调,我也不会告诉范丽,要去见米川。
米川还是那样瘦,两腮各不相让,努力往中间挤,这使他的颧骨越发突兀。你有点奇怪是吗?其实,我也奇怪。你是我最不想见的人之一,你带给我的难堪一点儿不亚于那个我追了两年的女人。可是,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联系你。我还没坐下,米川就滔滔不绝。他口才似乎比过去更好了。说了半天,却不讲招我过来的目的,我终于没忍住。米川拍出他的名片,嘁!还是这么沉不住气,你该知道我现在靠什么混饭。我疑惑地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请他调查什么。我没欠谁的钱,别人也没欠我的。我和范丽的婚姻结实平稳。
米川笑了,笑声很重,但表情没有太大变化。米川问我还写不写小说,我说不怎么写了。我不太愿意提,这个爱好知道的人不多。我没发表过,在网上贴过,点击率也不高。米川说,就是还在写,是吗?我给你讲个故事,免费的。我甚觉荒谬,就为这事?米川陷在深处、随时要隐藏的眼睛露出一点儿嘲弄,你以为我闲疯了是不是?我讲这个故事,是因为下面说的与这个故事有关,不说前面的,后面的讲不清楚。
不知为什么,我不敢与米川对视。目光悬垂于他突兀的颧骨上,来回游荡。
2
夜里没睡好,清早眼皮厚重得像陈旧的木门,睁拽时吱嘎作响。范丽翻个身,胳膊搭在我胸部靠下一点的位置,我轻轻移开。她嗯唧着,没什么反应。我的目光在她脸上搁了搁,迅速撤离。
简单洗刷一把,匆匆出门。日光哗哗地流淌,像金黄的麦子。浓郁的花香飘浮在空中,沁人心脾。这是东莞最好的季节,湿润而洁净。十几年前我从北方的小镇来到这里,由一个打工者成为长住居民。刚来的时候我不是很习惯,东莞太热了,一天到晚感觉身上黏黏的,可慢慢地,我喜欢上了这个四季开花的城市。当然,这与我的爱情有关。我二十多年的单身生活是在这里结束的。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它。
我到门店时,店员小魏已把货装得差不多了。我做调料生意,基本以批发为主。一个电话,送货上门。这个行当不怎么起眼,但利润挺可观的。只有一个店员的老板也不怎么牛气,可我有大把的时间。看看书,玩玩游戏,下下棋,这种自在的日子很适合我这样的俗人。
但那个早上,我挺烦的。对面是蔬菜批发市场,各种车辆出出进进,街边一长溜流动早点摊,人和车裹在一起,闹哄哄的。我在门口坐了一会儿,将椅子拽进店内。门是不能关的,纵然没人进来。杂乱的声音漫进店里,但已弱了许多。
我看看时间,快九点了。范丽该起来了。平时她起得也挺早,今天周六,她可以睡到不想睡的时候。她在一所学校工作,虽说是合同工,但也算体制内,享有与我不同的闲。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掏出手机,想了想,又放回去。没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可说呢?问她干什么?不用问我也知道。穿衣刷牙洗脸吃饭上网。基本是程式化的。谁的生活不是这样呢?只是出了门,我往店里走,她往学校去。晚上,我从店里,她从学校回到我们共同的家。吃饭,看电视,只是范丽看电视的时候,我常常把自己的胡思乱想敲在电脑上。夜深的时候,我们会躺到一张床上,隔几日,我们的身体会摩擦一会儿。不觉得枯燥,这样的日子适合我,也适合范丽。我和她都是简单的人。endprint
那个早上,一个问题久久萦绕在脑子里:我和范丽互不了解白天都干了些什么。我从未有探究的欲望,那没什么,不是一个问题。但在那个早上,那个不是问题的问题鬼使神差地敲打着我的脑子,挥之不去。
这与米川有关。我本意是想绕开他,确实,他连配角都算不上。但事情的吊诡在于,越是想绕开什么,越是围着什么转。想绕开的反而成了圆点和核心。米川就是这样。与其费力绕开,不如正面交锋。
3
那就还说米川吧。故事已经拐向。不过,偶尔走走岔道,也挺刺激的。
米川的故事牵到另一个人。中年,男性。名字很可能是假的,所以叫什么并不重要。职业应该是医生,米川嗅见了淡淡的来水味。米川的公司在新时代广场写字楼的角落,又是阴天,光线很暗。本来开着灯的,男人进屋就关了,说怕刺眼。米川耐心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谈妥,男人给米川一个地址。他让米川看了照片,当然,对方是女性。大众化的五官,没有任何姿色可言。
这是米川的第一笔业务,他自是非常重视。第二天,便装作检查燃气敲开那扇门。尽管对女人的相貌已有印象,但看到女人的刹那,米川还是吃了一惊。女人比照片上胖,不是很匀称,她的脸显然没有任何粉饰,粗糙不说,还有些干,这使得她眼角的皱纹格外锋利。从进厨房到离开,前后不过三分钟。女人没有任何警惕,倒是她怀里那只黑猫满是疑虑的表情。猫叫了一声,女人只字未吐。
米川很是纳闷,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不可能有婚外情。这样,男人的调查便有些古怪和可疑。要么,男人是想从女人身上发现、寻找另外的什么?是什么呢?米川自视聪明,却想不出所以然。既然接了单,就得给男人有所交代。另外,米川实在是好奇。
那个叫阳光花园的小区不是很大,只有一个出口,斜对面是上三杞公园,这为米川的蹲守提供了不少便利。米川候了一个星期,女人只出了小区一趟,去的是金马菜市场。原来她是个哑巴。买完菜,她便往回走。路口,一辆轿车和一个骑车人撞上,围了不少人。她径直走了过去,根本没朝那个方向看。男人调查的内容并不复杂:女人接触的人及时间。男人问及米川的调查成果,米川如实汇报。男人有些失望,就这些?没人找过她?米川摇头。第二周,依旧,女人不过照原来的路线走了一遭。男人更加失望,眼神就有了疑问,那是对米川工作能力与态度的怀疑。米川说需要时间。男人揉捏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吧。米川看到他腕上的表,劳力士。米川也有一块劳力士,但男人的显然要比米川那块贵重。
女人像钟表的发条,连走路的节奏都没有变化。米川想如果告诉男人实情,男人的委托很可能就结束了。米川脑里晃动着那块劳力士,他实在不想失去这块肥肉。第三周,米川编谎,说有个女孩找过女人。已经违背职业原则,但米川想,反正女人是哑巴,有口莫辩。人活着就得冒险。男人一下兴奋起来,追问女孩的穿着长相。米川说只看到女孩的背影,没在意女孩的穿着。男人付了米川第一笔钱,比谈妥的多出一倍。男人出手阔绰,米川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米川在附近的房屋中介搜了一遍阳光花园小区的出租信息,没费什么周折就租了一套房子。小区的楼是左右对栋,最后一排,左右楼是连体的,米川租的那套房即在接连处,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所在的楼层。不是正对,看不到卧室,但能看到客厅和厨房。对不在乎钱的雇主,花费心思肯定是值的。米川去了趟火车站,抓拍了一个女孩的背面和侧面的照片。米川把拍到的女人在客厅的照片和女孩的照片做了合成。效果不怎么好,但模糊正是米川需要的。再次见面,米川把自己的杰作交给男人。为尽可能严密回答男人的问题,米川准备了大半夜,可心里仍然敲鼓。男人没有任何怀疑,只是不停地抚摸,然后把照片揣进怀里,又付米川一笔钱。米川交了七个月房租,其中一个月是中介费。他拿出那两张收条,男人瞅了一眼便付给他。
男人一周或两周与米川见一次,米川把合成的照片给他。米川的心和表情一样坦然。男人从未质疑过。男人没像第一次问那么多问题,似乎他关注的只是女孩和女人在一起的时间。这样他就能从中找到他要的东西。只有一次,他问女人和女孩说些什么,米川觉得这是男人起疑的表现,笃定地说,她是开不了口的,你该清楚,我从她的手势判断不出什么。男人没再说什么。
男人成了米川的钱包,太轻松太容易了。但米川也更好奇了。男人如此大方,说明这个女人对他有格外的价值。这个女人可能继承了一笔遗产,或是她身上有男人寻宝的线索。男人和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女人有什么来头?米川试探着问男人时,男人的脸会突然变冷,反问,我必须告诉你吗?米川忙说,你可以讲,可以不讲。
米川决定从女人身上寻找答案。
米川身边不缺女性,落魄时也如此。但为了破解这个谜,他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手机也关掉了,只在每天傍晚查看一下有无重要信息。除了买必备的生活用品,除了跟踪女人,他日夜呆在“观察室”。当然,他并不是二十四小时观察,即使白天,也瞭望几个小时。他基本摸清了女人的规律,她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从时间和动作上判断,她的饭菜都很简单,而她在客厅也多半是独坐,当然,怀里抱着那只猫。除了出门,那只猫肯定在她身上,仿佛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炒菜,那只猫就在她肩上蹲着。米川揣测,她睡觉也肯定搂着猫。
除了买菜,女人每月去一趟邮局。不知什么人给她寄钱。第一张三千,第二张也是三千。不多,但也不少了。这说明女人身上埋着巨大的秘密。女人第二次取钱时,米川假装从窗口拿笔,瞅了一眼,但没看清。女人转身,和米川正面相对。米川是有意的,他突发奇想,试探一下女人的反应。女人显然忘记了进入她家的那个检查员,目光几乎没往米川脸上触。街两边的店铺要么放着音乐,要么摆着花篮,女人瞅都不瞅,几个穿着艳丽的女孩在路边散发广告单,一个女孩碰碰女人的胳膊,忽又抽回去。女人似乎怕走错,专注地盯着路,这样,她的神态便透着孤傲。从邮局回小区要经过两个路口,第一个路口,女人和其他行人站着等红灯,过第二个路口,红灯已经亮了,女人仍然往前走。没有同行的人,只有她自己,走到路中间,她突然发觉,于是往回退了一步,但马上又往前走了两步。鸣笛四起,她虽听不到,但不会看不到那些愤怒的轿车。女人惊惶失措,茫然四顾。东西方向开始放行,路口成了一个躁乱的漩涡,女人裹在中间,像掉在陷阱中的猎物,满眼绝望和惊恐。米川费了些周折才绕到她身边。米川把她牵到路边就松开了。米川觉出她在抖。女人走了几步才回头,不是看米川,而是看仍拧在那里的汽车们。女人的步态看似专注,其实走神了。endprint
米川脑里晃动着女人绝望和惊恐的眼神,再次和男人见面,米川编造了另一个谎。他有些报复男人的意思,当然,也为了持久地从这个钱包掏钱。女人和某个高个子男人见了面。男人像第一次听到女人和女孩见面那样,兴奋不已,问这问那。米川愕然,难道女人和任何人的交往都能引起男人的兴趣?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时间如水滑过,米川除了绞尽脑汁编谎,调查没有任何进展。期间,出了一档事。
那天,女人没出现在客厅,也没出现在厨房。米川不知道女人一直在卧室,还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离开了。整整一天,米川的视线没离开那里。傍晚,米川暗自核计,要不要去敲她的门,客厅的灯亮了。她怀里没猫,肩上也没有。猫病了,还是她病了?抑或她和猫都病了?女人竟然下楼了,又一个意外。
米川和女人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其实,就是并排走,女人也未必注意米川。她显然体力不支,偶尔的微风,身体会幅度很大地倾斜。走到药店门口,她歇了歇,才慢慢往台阶上挪。米川抢在她前面拉开门,她当然没看他,也没力气看他吧。女人买的是感冒药和消炎药。米川猜对了,她感冒了。她粗涩的脸苍白如纸,是陈年的失去弹性一触即破的那种。她目不斜视,但仍能觉出目光中浸着哀伤。难道是她的猫出了问题?
返回时,女人快了些。仍一摇一摇的,看上去,像一个影子在飘。她又犯了那天的错误,红灯已经亮了,她没停下。走到路中央,方发现南北夹击而来的轿车。她没有停住,反而加快步伐。硕亮的车灯把她刺眩了吧?她不是朝正前方走,而是往右偏去。米川看得清清楚楚,那辆车并没撞着她,几乎贴着她刹住。但女人倒下了,紧贴着车轮。米川奔过去,一手扶她,同时打120。司机可能吓呆了,半天才从车里爬出来,连着声说,我没撞着她,我没撞着她。米川顾不得理他,简单察看一下她是否有伤。120来得很快,米川和医生一道把女人抬上车。米川本想跟着去,但女人突然开口,吐出一个字,很清晰:药!其他人没在意,但米川懵了。女人不是哑巴。120离开,米川仍然愣着。半晌,才想起给男人打电话。男人的声音甚是急切,米川听出来了。米川捡起地上的药,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那晚,米川几乎失去思维。快半夜了,男人打来电话,说女人没事了,谢谢他。同时通知米川,调查到此结束。米川还有许多谜未解,可男人冷漠得不近情理。米川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联系过男人几次,便放弃了。第三天,米川把钥匙交还房主。他对女人的调查持续了五个月,杜撰了一个又一个谎言。男人没有任何怀疑的表示,至少,米川没有发觉男人有过怀疑。男人没有置疑,恰恰是米川怀疑的地方。但答案已无从知晓。钱没少挣,这对米川更有意义。私人侦探公司的业务越来越好,超出米川之前的设想。莞城作为一个近年才有点都市味道的城市,似乎还未脱去乡土气,带着些腼腆和羞涩,米川曾担心公司难以支撑。显然,他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有这种需求的群体日益扩大,米川把公司迁到另一栋写字楼,招了五个业务员,一单又一单的业务,米川没有闲暇再去想最初调查的那个女人。
一个月前,米川的一位亲戚住进某家私立医院,需作开颅手术。一干人和米川商量,该给主刀大夫、麻醉师塞多大的红包。商量妥当,米川陪着去送。竟然意外地撞见那个男人。男人正是主刀大夫。米川对自己当初的判断很是得意。但男人不认识米川。米川试图说些什么,被男人冷冷地打断。自然,男人没要红包。米川想,你就装吧,一个医生如果从来不收红包,出手何以阔绰?
米川在医院专家栏找到男人的姓名和照片。亲戚做完手术后,米川又和他见了一次面。米川没有别的企图,只想知道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但男人冷冷地说,他不认识米川,更听不懂米川的话。
米川对女人的好奇被男人的冷漠激出来。既然男人不认识他,他是不是找女人试试?一年多时间,他当然记得女人的住址。他近距离观察女人五个月,竟然不知她是能发出声音的。
米川敲门,没人应。女人不在,还是搬家了?连着三天,米川出进阳光花园小区,未有所获。可能永远是悬案了,那些谜团的谜底再也无从揭晓。但米川终是有些不甘心。他曾经租过的房子还未租出,似乎一直为他预备着。米川第一次干与钱无关的事。对面房子里的家具还在,摆设似乎也没有变化。但没有人,也没有猫。白天空空荡荡,夜晚黑咕隆咚。
米川等待、观察了一个星期。第九天,米川没了耐性,打算放弃时,看到一个人走进小区。米川的呼吸几乎停止。
4
你猜我看见谁了?米川双目跑光。
是那个女人吗?老实说,这是我的期待。
米川夸张地摇头,不,是范丽。
这个弯拐得太猛太突然,我晕了,傻乎乎地问,你不会看错吧,怎么可能是范丽?
米川言之凿凿,嘁,怎么可能?你不想想,哥们儿是干什么的?
我已嗅到危险,故作轻松道,你是想告诉我,范丽进了女人的住所?
米川再次摇头,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范丽进的是另一栋楼。
我嘲讽道,你肯定发现了什么?是吗?谢了,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米川直视着我,你害怕?
我不屑地哼了哼,我为什么害怕?范丽为什么不能去那里?
米川说,这个问题有水准,我也这么问过自己。但她每个星期都去一次,我不能不朝别处想,这是职业病,没办法。她在东莞没别的亲戚,你也没有,她去那里干吗?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可是,大脑不听指挥。你别紧张,她去那儿做什么,我并不知道,也许,只是探望她的同事?许多事你让我毫无颜面,我没必要讨好你对不对?可是,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告知你。你可以对不住我,我不能对不住你。你信不信,也不关我的事。
我厌烦地站起来,就为这事找我?
米川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推给我。确实是范丽,几天前她确实穿那件立住外套来着。还有她挎的那个包,去年她过生日,我送她的。南方商城女包专柜,价格三千八。背景是某个小区的大门。
你想干什么?我竭力控制,不让米川看出我乱了方寸。endprint
米川抓起照片,几下撕碎。不干什么,我无意破坏别人的家庭。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
5
岔道堵死了,有些扫兴。更为糟糕的是,拐不回原来的道了。如果故事是一匹马的话,显然这匹马受了惊,完全失去控制。
我依然准时准点起床,范丽也一样,休假另当别论。我和她往不同的地方去,晚上从不同的地方回家,吃饭,看电视,睡觉。隔几日,我们享受摩擦的快感。范丽算不上漂亮,但挺耐看的,而且身材也好。许多三十几岁的女人臀部已经耷拉,她的臀部仍是翘着的。每次搂着她,我都觉得捞了一个宝,尽管她有过一段婚姻。
我没怀疑过范丽,和米川见面后,也没有。我只是在想,她去阳光花园小区做什么。米川拍了照片,她八成是去过那里。我不敢问她。如果她承认,肯定会问我怎么知道,我只能说出米川,她就会怀疑我的企图。如果她不承认,我就更加被动,我和她的关系就会紧张。我只能哑着,除非她主动讲。引诱也不可,不,更无耻,也更残忍。算了吧,忘掉米川这个狗东西。
彻底把米川逐出脑子是困难的,他时不时晃动那么一下。这样过了十几天,某天下午,我闲着无事,跑到阳光花园小区,想验证那个女人的故事。阳光花园小区果然在上三杞公园斜对面,楼体的结构也与米川说的一致。米川说得很清楚,女人住七号楼三单元402,我摁了门铃,又摁。没人。我怏怏而返。一个女人拎着菜进小区,和我擦肩而过,我突然慌了。我并不认识她,可如果她是范丽,我和她在这儿撞上,那不糟了?这样的联想让我害怕,我迅速逃离。
次日,我去了米川所说的私立医院,看到了那个医生的照片,米川最后说出他的真名了。他没出诊。隔了两日,我又去了一趟,挂了他的号。长脸,黑框眼镜。我诉说自己的症状,他说你挂错号了,看神经内科才对。我还想说什么,另一个病人已经把病历本和挂号条推到他面前。
米川没有骗我。但这和范丽去阳光花园小区并无逻辑上的关系。她怎么会去那里?就算她每周去一趟,又能说明什么呢?我勒令自己不要乱想,我和范丽的婚姻没出问题。可是,我为什么不敢问范丽?
又过了十多日,我给米川打电话。是的,我主动打的。并不是因为范丽,而是那个女人的故事仍在我心里悬着。我问米川是否还租着房,是否还在等那个女人?米川说他就在那里。
半小时后,我和米川坐到了一起。房间不大,烟味很重。米川有些冷淡,指指墙角的矿泉水,想喝自己取。米川给我看他那些高科技设备,望远镜照相机窃听器,还有钮扣大小的摄像机。我用米川的望远镜窥看那个女人的客厅和厨房。餐桌上放个空盘子,再无他物。我问米川最近有什么发现,米川摇头,说他交了半年房租,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有些谜底注定要埋在时间里。他没提到范丽,我更不愿意提。我问他这些玩艺从什么地方购置的,米川笑笑,你上网一搜就知道了,这年头,除了导弹,什么都买得到,但你最好别搜,更别买。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什么是真的,深知没有任何关系是牢不可破的,朋友也好,夫妻也好,没破是因为时候没到。你我当初怎么样,后来不形同陌路?我不意外,这是正常的。我有准备,没有什么能击垮我。你就不同,你的内心远远没有那么坚强,当你看到不想看到的真相,你很可能崩溃。我永远不可能进精神病院,你这种人就说不准了。我没咒你的意思,不过是提醒和警告你。怎么,是不是后悔来了?
我是有点后悔,米川这张烂嘴,吐不出什么好东西。但我没有离开,此刻离开,岂不是底儿虚?岂不是被米川击败?不!我把话题拐到那个像哑巴一样的女人身上,说了各自的猜想。米川忽然一转,既然你这么感兴趣,就常过来,我给你钥匙。我迟疑着,我怕是走不开。米川洞若观火,不是时间上的问题吧,你是不敢,我知道你怕什么。我冷笑,有什么可怕的?米川挑衅道,那你敢过来喽?我回击,凭什么不敢?那个时候,我瞬间明晰自己的目的,不是为了验证米川的话,而是想证明给他,就算目睹范丽来这里,那也没什么。她照样是我的宝。如果用一个词形容我,“大义凛然”再合适不过。
6
就这样,我和米川站到一起,但不是同谋。绝不是。反正,我不承认。我暗暗祈祷,范丽千万别去阳光花园小区,不管她之前是否去过,去干什么,米川的造谣将不攻自破。但更多的时候,我是期待范丽驾临阳光花园小区的。我要用坦然和大度击败米川,让他掂出信任的分量。
米川去得比我早。他总比我早。那把钥匙我一次也没用过。我担心被范丽发觉,她根本没问我,似乎也没发现我的反常。当然,我也不会问她,我已经错失问她的时机。我相信,她之所以独身前往阳光花园小区,如果她真去过的话,必定是某些事只能她一个人应对。我和范丽的日子风平浪静。
对面的房间仍然空着,我一天要盯餐桌上的空盘子看好几遍。那个与聋哑无异的女人多半由我提起,我和米川交流着各自的猜测,有时还会发生争执。米川比我口才好,声音也大,他总占上风。那时,我便狂躁地饮水,再把愤怒泻入马桶。我不再提及对面的女人,可不到一小时,我就忍不住了。自然,我和米川再次争执起来。
大约第四天,不,就是第四天。我刚坐到沙发上,米川兴奋地喊起来。我迅速蹿到他身边。其实不用望远镜,我视力不错,完全能看清小区的大门,还有出进的人。但我还是把眼睛贴近那个冷冰冰的家伙。范丽与我的距离一下近了。范丽脖子长,爱穿立领上衣。这件米黄色的褂子是在南方商城买的。
我突然感到冷。米川在我肩上重重一拍,我几乎瘫下去。我的眼睛仍紧紧贴着,范丽的目光扭向我,我和她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对视住。我试图从她眼里发现什么,也许一秒,也许一秒不到,我跳离望远镜。我有些慌,难以抑制的慌。更让我慌乱的是,范丽没有拐进哪栋楼,而是径直向我和米川所在的楼走过来。这栋楼在小区最后一排,楼道口是朝南的,范丽正对着楼道口。我询问地望着米川,米川面无表情地耸耸肩。
门铃响了,我僵直地立着。我想打个手势,不让米川开门,但米川已经打开。范丽怔了怔,并未如我想象的那样瞪大眼,但她的脸白了。米川劝我和范丽坐下。三个人坐成三角状,很奇怪的一个形状。我终于有了意识,决定说点儿什么,但米川已经抢先开口。你们很奇怪是吧?我来告诉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简单的说,这是一道测试题,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米川的话并不长。就这样的……这几个字落地的同时,范丽跳起来,给了他一巴掌。范丽的胸一起一落,苍白的脸上现出另外一种颜色。米川冷冷笑着,我不介意,但第二个巴掌,你该打到别的脸上。范丽没有,甚至没朝我这儿看。直到她的脚步声远去,我才惊醒,快步追出去。
故事不可逆地拐向另一个岔道。
对了,我得作个补充,范丽是米川的前妻,四年前,她成了我老婆。其实,我真正想告诉你们的是,我是怎么捞到这个宝的。但现在,可能没有这个必要了。
(作于东莞文学院)
责任编辑 朱亚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