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毒杀
2014-06-27邱乔
邱乔 侗族,1985年出生于贵州,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毕业于中山大学预防医学专业,现居广州。
他的右手握紧了那把铁锤子。有十三支水银温度计被包裹在三层塑料口袋里,在确认了口袋完全密闭后,他咬着牙砸下了锤子。
力道刚刚好,玻璃的温度计全都破碎了,而碎片却没有剌破包裹着它们的袋子。他举起这个口袋放在面前观察,窗口一束阳光照射在上面,光线被折射得错综复杂。等袋子里面的水银在重力的作用下流动到底部时,他就用一根针从下往上剌穿口袋,水银干干净净地流到碗里。
这个过程就像杀鸡取血。
收集了足够多的水银后,他用一张保鲜膜把碗盖住,因为水银在常温下就会挥发成为汞蒸气,气体是有毒的。他快速地打开早已准备好的胶囊药丸,将里面的药粉倾倒一空,用一支注射针筒把水银从碗里抽吸出来,再缓缓注入胶囊,盖好,密封。他把细小的药丸举到空中摇了摇,光线透过胶囊,如同X光照射人体,可以看到里面的水银平稳地流动着。
非常成功,一点也没有漏出来。
整个过程他操作得异常的熟练,这对于一个经过多年实验室工作训练的医生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但他并不能肯定的是,这几粒药丸是否可以毒死那条狗。他是医生,在学校时,他用动物做过很多的实验。他曾给四条狗注射不同剂量的苯巴比妥(那是一种安眠药,现在用得比较少了),第一条狗没有睡着;第二条狗睡了十分钟,期间还能时不时地挠挠爪子;第三条狗睡了一个小时二十三分,就像死了一样摇不醒;第四条狗再也没有醒过来。这个实验就这样大致得到了一个苯巴比妥对狗的致死剂量。今天这些水银的用量,是他通过水银对人的致死剂量推算到狗身上计算出来的,虽然这种方法并不可靠,但也不会失之千里。
为什么要选水银呢,他首先想到的是老鼠药,但是现在市面上的老鼠药不是毒到见血封喉,就是像糖丸一样可以给小孩子吃着玩。最毒的鼠药是“王中王”,主要成分氟乙酰胺,用舌尖舔一舔就能瞬间毒死一头大象,这样的药已经禁止出售和使用了。其他的鼠药对一条狗的作用很难让他信任。
看到护士使用温度计给病人测体温时,医生获得了瞬间的灵感。通体透明的玻璃之中,贮藏了无孔不入的美丽金属——水银。重金属是最合适的毒剂,毒效可急可缓,中毒的对象不会立时毙命,但绝对难逃一劫。曾经有一个很著名的案例,他印象很深。这件事发生在北京的一间名牌大学,一个花季女孩突然得了一种怪病,生命垂危,教授名医居然不能诊断这是什么疾病,无法对症下药,最后,热心的同学把症状发上网,向全世界求助,才有人提到了一种临床极其罕见的病例:铊中毒。女孩的生命挽回了,但神经系统已严重受损,成为植物人。经过调查,凶手就是用重金属铊,在女孩的生活用品里投毒的。十六年过去了,凶手依然没有抓获。
他希望那条狗在吃下包藏在肉丸里的水银后,形成慢性中毒,像生病一样死去。
快进电梯了,他悄悄地把肉丸从口袋里拿出来,握在手上。肉丸还带点余温,汤汁沾满了他的手。电梯门打开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谨慎地掩护着右手,把它藏在西装口袋里面。
电梯打开,十三楼。过道里悄无声息,穿堂风吹过,那条狗的味道清晰可辨,狗也许就在附近,随时都会出现。于是他走到楼梯间的垃圾桶旁边,点燃一支烟。
香烟烧完时,狗还没有出现,他把肉丸扔进了垃圾桶。
医生进了自己家门。妻子刚刚洗完澡,包裹着一条粉色浴巾向他迎面走过来,“成了吗?”
“没成。”
她歪过了头看地面。
“那条狗不在。”
她点点头,朝他微笑了一下,像是在表示无可奈何,又像是在嘲弄他。
“放心吧,我不会让它伤到你的。”
他走到CD机前,放了一盘肖邦的碟,音乐很柔曼,两个人都想要放松。
这一夜,他们没有听到一声狗叫。
毒死那条狗,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在此之前,他曾准备用棍子打狗,但这样做如果不能一击毙命的话,事情就很麻烦,而且会与狗主人形成正面冲突,难以收场。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多少次想这样的办法了,“我是一个医生。”他对自己说。这让他觉得羞愧,感觉自己像个杀人预备犯。
他却仍然试着安慰妻子,“至少这不构成犯罪。”
搬进新房那天,一出电梯门,他们就遭遇了隔壁这条狗,幸亏妻子没有跟随他们一起上楼,没有经历那惊险一幕。
两个抬家具的工人扔下东西就跑开了,同时大吼大嚷地驱赶它,他们且嚷且退,最后还是被狗逼到了角落里。他在慌乱中抓到一把扫帚,三个男人在墙角挤作一团,不一会就有了满地的扫把毛。
狗的主人是个老太太,估计将近六十的年纪了。她慢吞吞地走过来,看都没正眼看这三个狼狈的男人。她牵住了狗脖子上的绳索,可狗还在跳跃,用咆哮示威。老人没有任何歉意的表示,只是低声地训斥了那条狗。仿佛这几个人并不在她面前,两个工人很气愤,嘴里骂骂咧咧的,被医生制止了,“老人家嘛,算了吧。”
最后付工钱时,他多给了搬运工每人十块。
搬家让他实在高兴,这是完全属于他的房子。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他跟女友在朋友家借住了两个多月,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挤在37平米的房里,做什么都不方便。搬出来后,好不容易在一个城中村里租了一间老屋,住着住着就开始觉得房子有问题了。一种不详的气味始终飘浮在那个屋子里,不管怎样打扫清洁,怎么开窗通风,都清除不了。晚上时不时还会突然断电,让他们心神不宁。两个人晚上都睡不好,白天无精打采。渐渐地,他们从周围住户的口里打听到,那个屋子不干净。他们只好另找房住,无奈便宜的房子实在不好找,只好一天天地暂住,又一天天地担惊受怕。
一天晚上,窗户猛地打开来,响声惊醒了他们。他第一时间的想法是开灯,按了开关灯却不能亮,他弹簧一样地跳起来冲出屋子去,让人奇怪的是,外面并没有停电,过道里的声控灯被他的脚步叫亮了,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他。他真的感到害怕,同时也觉得这个游戏多少有些刺激,他幸灾乐祸地看着黑漆漆的屋子,等着女友跑出来,惊魂不定地跳进他的怀里。但是女友半天都没有出来。endprint
“喂!”他叫了一声,恐惧又多了一点。
女友出来了,她提着一个鼓鼓的旅行包,充满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那天女友回到了之前借住的那个朋友家里,以后再也没有回医生租的那个鬼屋,听说还短暂地跟那个朋友睡了一段时间。
事后他想,那晚推开窗户的应该只是一阵风罢了,他却因此失去了这个女人。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现在,他有自己的房子,通风,明亮。所以狗的袭击几乎没有打扰他的好心情。
“你有没有觉得有股臭味?”
“好像是。”
妻子先察觉了气味的问题,经过查找,他们确认门口的味道是最浓烈的,很明显,气味从楼道里传来。
他们打开门,看到楼道里坐着邻居的那条恶狗,狗脑袋上长长的毛从中间向两边分开,盖住了眼睛,肮脏的面孔朝向他们两个,鼻孔呼呼地出着气。妻子厌恶地关上了门。狗不满地在门外吠叫。
“这狗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们?”
“它觉得我们侵犯了属于它的地盘。”
几天都没有事情发生,隔壁住的是两个老太太,其中一个是他们搬家那天见到的,另一个更老,走动都很艰难,每天坐在客厅里抽旱烟。进进出出的几次照面,他只观察到了这些。隔壁几乎从不关门,他猜想,这对老人住的房子是东西走向,空气不对流,所以只好开门通风。
而狗就坐在门边。
每天他们回家,必须经过这对老人的门前,这时就会听到一阵狂吠,老太婆勉强牵住它的项圈,也不能让它冷静一些。如果它这天心情好,就只是一番示威性的吠叫,如果遇到它暴躁的时候,它会亮出牙齿来威胁拉扯自己的老太婆,做出时刻要反咬一口的架式,不断地用牙齿啃咬近旁的门框,向医生和他的妻子显示它的武器是多么锐利。而这个老太婆只是重复地训斥,“嘎雷啊……莫吠啦,黑湿啊……黑湿啊……”
医生知道,这几句是广东话,说的是,“隔离(邻居)啊……别吠啦,去死啊……去死啊……”
他们都觉得孱弱的老太婆是拦不住这条狗的,两个人匆匆地逃进自己家里。
医生认为,这条狗是决意要跟他们干上了。可不久他又推翻了这个认识。有一天傍晚他下班回家,在楼下花园里遇见老太婆和狗迎面而来。恶狗在前面风风火火地冲,老太婆手里的绳子绷得紧紧的,被它扯着一路小跑前进。他们向着医生跑来了,沿着笔直的路线。他心想这回完了,就把手里的雨伞握紧。让他想不到的是,狗从他脚边一溜烟地走了,去到一棵树下抬起了后腿,恬不知耻地小便,都没有顾上看医生一眼。
医生松了一口气,明白这狗也并不记仇。原来他们这样的遭狗恨,只是因为他们总是要出现在它家地盘的门口。
然而,不侵犯它的地盘,他们是回不了家的啊。
每个来他家的客人都会被狗吓到,他们感到很尴尬。
当医生认为他们会慢慢适应接纳这种每天至少两场冲突的生活时,他渐渐地发现了妻子的变化。
她有轻度的强迫症,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他认为,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情,家里窗明几净,物品摆放整齐,打开柜子,各式衣物一目了然。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妻子洗手的次数明显增多了。从前,她平均每天会洗四次手左右,但现在,她一个晚上就会洗手五六次,甚至重复地洗澡。浴室的洗手液和淋浴露,很快就用完了,这说明每次清洁,妻子都用了大量的洗涤剂。
半夜,他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床上,浴室传来微弱的灯光和哗哗的流水声。
他找了个妻子不在家的时间回来,放下公文包后,从里面拿出一条半米长的棍子,插在腰上。
隔壁的门关着,这很少见,他敲响了她们的门,仅仅响了一次门,就听见门后传来沉重的拍击声——他估计那狗一下扑到了门上,然后用爪子在门上挠出沙沙的响声。邻居家门窗紧闭,浓烈的臭味还是会红杏出墙,她们家里面到底会有多臭啊?他暗暗骂了句脏话。
谁在自己的腰上轻轻地摸了一下,他几乎要叫起来。回头看见是隔壁屋主人,她提着两个口袋,看样子是刚刚买菜回来。
“我是旁边的邻居,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家这条狗的事情。”他说得底气不足,对方是个老人,他不知道用一个怎样的态度合适。
老太婆看着他,没有反应,好像在等着他说下一句话。他突然注意到她的发型,跟那条狗竟然那么相像啊——都是长长地盖住眼睛。颜色是花白的,也跟狗一样。老太婆竟然还有一条长长的辫子在脑后挂着,像条蛇一样伏在背上。她的发型如此怪异——前面的头发披散着,后面的头发却要束起来。
“你也看到了,你们这条狗攻击性很强,我和我太太每天都要经过这里,虽然你很注意看着它,但我们还是会担心它咬到人。我的太太对狗尤其恐惧,也许你觉得不至于这样害怕,但我们希望你体谅一下我的太太,每个人都有很难以接受的事情。对她来说,就是脏乱的环境和凶悍的动物。我现在发现这狗已经影响她的生活了。你看这样好不好,平时我们不在家时,你尽管放它出来走动,但我们回家的时候,经过你门前的时候,请你把门关上,或者把狗拴起来,这样我们会更觉得安全。另外,你可以花点时间给它洗洗澡吗,它的气味实在是太大了,不光你的屋子里都是,我的屋子里也不时地闻得到,路过你家时更是躲不掉,我妻子天天都要洗澡……算了,不说这些。您看,可以吗?”
老太婆用极不标准同时含糊不清的广东普通话告诉他,“你放心吧……”
她只停顿下来吞了一口唾沫,然后拿钥匙出来开自己的防盗门。医生知道,门一开狗就冲出来了,他退回自己的家门口。
“我是不会听你的。”老太婆对着自己的铁门说。
广东普通话让医生非常反感,这句话再加上了方言的调子,让他心里起了一把火。他想起自己来广州后遇到的一些本地人,以及跟他们打交道时极不愉快的经历。
老太婆打开门之前,他就进屋了。
来到这个城市的八年间,他一共住过三个地方,身边只有过两个女人。第一个住地是抢走他女友的朋友家,那套房也是朋友租的,屋里常年是方便面的味道,倒是并不凌乱,因为什么家具摆设也没有;第二个住地是那个鬼屋,女友离开后,什么灵异事件也没有发生,他实在觉得奇怪,于是一个人继续在那里租住了近四年半;第三个住地就是现在的新居,他自己贷款买的房子。endprint
这套房子首付的钱有一大半是妈妈出的,他自己还没有挣到多少钱。他现在工作的医院属于二甲医院,在这样大的城市,争取不到多少病源,一个月其实只有几千块钱。他从来没有收过一个病人给的红包,因为人家从来没有给过他。
一个月前,妈妈打来电话,他骂了她,直到现在,妈妈没有再打电话来,他也没有打回家。
妈妈说,“我的头从早上一起床就开始痛,走到店里,眼花得不得了,人家给的钱我都看不清,好几次都收错了。”
“你去医院做个……”
“痛的地方一开始在后脑勺,下午就移动到脑门心上了,有时候整个脑袋都是痛的呢。”
“可能是偏头……”
妈妈好像听不到他说话,或者实在是太急于表述自己的痛苦,又打断他的话,“晚上经常睡不着,耳朵里面轰隆隆地叫,就像里面在开车一样……”
他提高了音量对这手机喊,“你先听我说好不好?!”
妈妈终于停下来了,“嗯,听你说。”
“可能是神经性的也可能是器质性的,你得先去医院照个片,我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你在哪?”
“在店里呢。”
“关门,去医院,照片子。”
“不行,你不知道这几天生意多好,我是走不开的……”
“去做这些检查用不了半小时。”
“算了,我只要用热水敷一下头,就会好很多,如果晚上睡得好,白天也不怎么头痛……”
他不耐烦极了,“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去医院是吧?!”
“现在医院就是吃人的地方,一进去,不管有病没病,都得先交钱,我可不花这个冤枉钱哦。”
他停顿了一下,用手揉搓着太阳穴,然后突然地爆发了,“你是不是老糊涂啦,神经出问题吧,跟我说半天这里痛那里痛,我告诉你怎么解决你又不听,那你跟我废话半天干吗呢?!”
为了不听她的回答,他抢先把电话挂断了。
他把自己的厌烦告诉了妻子。
“你真是犯浑,你知不知道,她其实不是想听你告诉她该怎么办,她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呀。”
他知道妻子说得对。
“就像我喜欢有时候跟你撒点娇一样的。”
结婚的事情,还没告诉妈妈呢,她绝不会同意的。她好几次打电话来问,“你还跟那个女的在一起么,儿子?”
为什么不让我跟她在一起,不就是嫌人家穷吗,嫌人家拿不出钱来买房子,他是恨这个社会,这些卖房子的商家,这些看不起人的父母,哪怕他们是自己的父母。妈妈觉得自己有一套房子,满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女孩。
“这个你别管了。”
他偷偷地跟女友领了结婚证,谁也没告诉。房子交付给他后,他们夫妻两个一起搬进了新居。
他去找老太婆谈判之后的一天,妻子被狗吓哭了。
妻子回家时,看到老太婆在楼梯间倒垃圾,心里就开始忐忑了,才走出两步,狗已经冲到了她面前,对着她的脸龇牙咧嘴地吠叫,就好像一个泼妇咬牙切齿地骂人。她尖叫着转身开始跑,狗得寸进尺地跟了上来,前爪在她的裤腿上留下了两道污迹。
老太婆在关键时刻拉住了奋勇追击的狗,如果这时她不出手,狗会一口咬在妻子丰满的屁股上。
他听到了狗的声音,出门看见妻子在发抖,不用说就明白了发生的一切。这段时间压抑的愤怒突然在身体里翻腾起来,让他手指间发冷。他不再考虑面前站着的只是一个老人、一条不会说话的畜生,他骂了许多脏话。
同一楼层的几户人家都出来观望,有些人开始责备老太婆,似乎大家都站在了他这一边,没有人觉得他的态度过分。这一刻他第一次感觉到这栋楼里的住户其实是团结和睦的,人与人之间在这样的情景中仿佛建立了一种亲密关系。
医生把妻子牵回家里时,老太婆终于关上了自家的门,而人们还没有散去。他想给妻子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伤口,可她直接进了浴室。哗哗的水流响了一个小时。才八点多她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他在电梯里碰到一个老阿姨,老阿姨见面就朝他伸出了大拇指,“骂得好啊年轻人,她这样的人,你用文明的办法是没有用的!”
这一次回家,走出电梯时,他突然更加紧张了,他不知道老太婆家是什么情况,如果经过了昨天的事件,她收敛自己的行为,那昨天的对抗就真的收获了胜利。
可是他却没有什么好的预感。
果然,狗的叫喊声一点也没有减弱,她家的门还是大大地开着。
他想起了老太婆那句带着浓浓广东味道的话,“我是不会听你的。”
他一边查阅电脑,一边告诉妻子,“遇到狗的攻击千万不要跑,你可以做一个弯腰的动作,就能吓跑它。”
他继续说着,“狗的吠叫更多是因为害怕被侵犯,其实并不是人们以为的攻击行为,而是它自我防卫的表示。”
妻子没有回答他,她在干什么?
他回过头来,看见她在悄无声息地哭,泪珠挂在下巴上。
他只好过去抱住了她,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这时候,妻子似乎不想要他的怀抱。她站起来,解开了自己的衣服。轻薄的睡裙一经松绑就滑落到了脚踝,她几乎光着身子,半转过身,指着自己大腿上的一道疤痕。他从来没有注意妻子身上的这道痕迹,它看上去并不可怕。
“八岁的时候,被街上的狗咬到。那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我妈很生气,她说,防疫站已经关门了,没人给你打针,如果十个小时内,你没得狂犬病,就是你命大,打针就免了。要是这十个小时你过不去,就变疯狗吧。”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讲小时候的事。
“那天晚上,我冷得浑身冒汗,衣服和被子都湿透了,我觉得自己会死。整晚我都没有闭上眼睛。”
除了去抱她,医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妻子哭得很畅快,她不小心弄翻了桌上的垃圾盒,一些饭菜的残渣掉到地上,弄脏了她的脚,她似乎没感觉。endprint
他开始恨狗了,包括街上见到的流浪狗,有钱女人养的娇小玲珑的茶杯犬,憨态可掬的斗牛犬,他都看不顺眼。所有狗都携带狂犬病毒,狂犬病无药可医,应该用笼子把这些狗关起来,他跟医院的同事说。
一个早晨他告诉妻子,今天我不在家吃早餐,出门时,妻子轻轻地吻了他的脸。
“我今天会想个办法解决这件事。”
在小区门口的摊档,他点了一客小笼包,留下一个装进保鲜膜。之后他到集市买鼠药。
“我要最毒的。”
“这个就是。”
“有没有毒鼠强。”
“那个国家已经不许卖了,这个就够了,毒死一头大象都可以,别说是老鼠。”
他还是没买。
妻子不在家的时候,他想象着妻子会不会不回来了,就像之前的那个女友,带着对他的鄙夷永远地离开他。如果她离开这个家会是什么样子,就像之前那个女友离开他之后,床铺变得凌乱,桌上积满尘埃。但到了晚饭时间,妻子还是回来了。
晚上,他起来上厕所,突然怀疑门是不是没有锁,检查过后,发现确实没有锁。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因为每天她都会检查门锁两三遍,才上床睡觉,而今天,门真的没有锁。
有光线从门上的猫眼里射进来,他突然想看看外面,也许有只眼,正从门外往里看呢?为了不撞到这只想象中的眼睛,他没有探头过去看,直接回来床上睡了。
午夜,他做了怪梦,一个枯枝败叶般的老太婆,挥舞着一把尖刀,迈动细碎却迅疾的脚步朝他冲过来,可他移动不了,已经来到面前的老太疯狂地摇晃手臂,像狂风中的树枝。尖刀光亮的锋刃在他的眼前左右晃动,反射的光芒在老太婆愤怒的脸上闪过。他恐惧到了极点,但却不知道该不该一脚踢飞这个暴躁却孱弱的老人,毕竟他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啊!或者转身逃跑吧,可是身体如同被深度麻醉在病床上,不得动弹。
那个老太婆太瘦了,像一个用人皮蒙在骨架上的灯笼。她身后的狗却很镇定,坐在那里发笑,对医生说,“我看你还是走吧。”
再一次入睡前,他告诉自己明天要给妈妈打个电话。
但是醒来后医生没有打电话给妈妈。
他先去了药店,买了十三支水银温度计。服务员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要一下子买这么多温度计,但也没有问他。
回到家,他先到厨房煮肉丸子,然后按照上一次的办法,做成相同的毒肉丸。
上一次,他扔掉肉丸后,心里突然很轻松,他告诉自己,可能不必这样做,也许有更好的方法解决问题。
但这一次,他告诉自己,“你先做了再说吧。”
通过猫眼,他观察着隔壁的动静。
老年人睡觉总是很少的,老太婆一般七点多就牵着狗出门,到九点左右提着菜回来,这期间留下更老的那个独自在家。
他假装出去扔垃圾,路过她们家门口时往里暼了一眼,刚好看到抽烟的老人,那人用空虚的双眼望着门口,不知道以这样衰老的视力,能不能看清楚他。
回来后,他觉得这次出去刺探的做法相当失策,原本不应该让她们知道自己今天在家的。
“做了再说吧。”
九点半,狗牵着老太婆回来了,老太婆累得直喘气,而狗呆头呆脑地四处张望着。她们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老太婆在找房门钥匙。门上的猫眼让狗的样子变形了,它正面看过来时,脑袋很大,显得有点滑稽。它今天似乎精神颇佳,摇头摆尾地走来走去,眼睛炯炯有神。它肯定嗅到了一门之隔有一个人在窥视着她们,它似乎来到了他的门口侦察,而老太婆把它叫回去了。
她跟狗在说话,不知道说什么,不是普通话,也不是本地白话,像日语一样叽里呱啦,同时还模糊不清,好像总有一口痰在喉咙里没吐出来。
他安静地等了半小时,觉得可以开始了。他用最稳定轻微的动作把门缓缓打开一条缝,狗头就在不远的地方。
狗在向外面张望,把头从防盗门的铁条间伸出来,鼻子不住地翕动,舌头上有很多口水。
他把肉丸滚了过去,狗吃掉了,然后舔了舔鼻子。
妻子下午六点回来了。
“今天我给它吃了丸子。”
她给了一个拥抱。“我回来时,狗没有叫。”
晚餐时,他们开了一支红酒,互相碰杯三次。
“它真的很笨,给它,它就吃了。”
“它如果不笨,早就能认识到我们两个是邻居了,哪里还会天天朝我们吠。”
“这是我见过最笨的狗了。”
“血统不好,是街上来的杂种狗。”
“我在医学院做实验,也用了很多条狗,兔子和老鼠简直就数不清了。”
“碰杯!”
“下次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他不常喝酒,酒量也很小,此刻觉得头有点晕。
“我明天要给妈妈打个电话,如果我忘了,你就提醒我。”
夜里很安静,她的身体散发着沐浴后的芬芳。他们面对面,开始亲吻。妻子的脸真白净,让他想吃下去。
“我爱你。”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说出这样一句话是自然的,他保护了自己的爱人,而这个女人依赖着他。
“你妈妈不喜欢我。”
“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他们继续亲吻。妻子开始呻吟,并且声音越来越大。隔壁会听见的,于是妻子小声地哼着。可结束时,反而是医生没有控制自己的声音,他大声叫了出来。实在是太舒服了,这是最舒服的一次吧。
妻子年轻、娇嫩,而且还可以年轻、娇嫩很多年,他会一直爱她,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其实隔壁的老太婆挺可怜的。”她突然说起这件事。
“也是,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
“那个老得走不动的还成天抽烟呢,她们是母女吧?”
“我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她们家为什么没有男人吧?”
“死了,也许。”endprint
“错,她从来没有结过婚。”
“哦?”
“她是自梳女。”
“自梳女?”
“对,自梳女。903的阿姨告诉我的。”
“什么意思,我不懂。”
“自梳女,嗯,怎么说呢,清朝的时候有的,现在很少见了,她们把自己的头发梳起来,永不嫁人,跟母亲或者闺密住在一起,有的无伴终老。”
他坐起身来,靠在床头上。“她们为什么选择不结婚度过一生呢?”
“我不知道,原因有很多吧。”
他点燃一支烟。
“别在卧室抽烟,说过好多次了。”
他没有听她的。
“这是真的吗?”
“也许是吧,你看她的发型,那条辫子是自梳女的标识。”
“为什么不结婚呢?”他喃喃地说,更像是在问自己。
“是不是因为她脸上那个肉瘤子?”
“她脸上有肉瘤子?我怎么没看见?”这让他非常惊讶。
“左边,用头发盖住的。”
他开始努力地回忆隔壁老太婆的模样,确实是有一条长长的辫子,长发覆盖着前额。他又抽了一支烟,妻子把头靠在他的肚子上。
“你发福了,小伙子,不过睡在你肚子上真舒服。”
许久,他温柔地说,“睡了吧,宝贝。”
两个人把眼睛闭上一会后,她很清晰地向他发问,“你会永远爱我吗?”
“会的。”
“哪怕是我又老又丑的时候?”
“仍然会。”
“如果你有一天要甩掉我,我是不会吃你做的肉丸子的。”
她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而医生却面红耳赤。
“你永远都不会抛弃我,是吗?”
“睡吧。”
“不行,我得先去洗澡。”
“你今晚已经洗过了,明早起床洗吧。”
“拜托,我下面都是黏乎乎的好不好……”
“去吧。”
当她要走出卧室时,仿佛想出了什么的答案一样,转过来,像法官一样严肃地对他说,“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做一个自梳女,永不再嫁,孤独终老。”
浴室传来微弱的灯光和哗哗的流水声。就算狗死了,她的强迫症还是好不了。他一个人睡在床上。
月光水银泻地,时钟的秒针在响,他估计妻子应该睡着了。这是他们相识的第79天,结婚的第45天,搬家的第40天。他杀了一条狗。
他感觉自己吃下了一些水银,他希望妈妈明天会打电话来,他希望清早出门时能听到狗的叫声。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