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禁忌
2014-06-27黄金
黄金
子不语怪力乱神
父亲平时很少拜神,但对鬼神及灵异事物充满敬畏,对此讳莫如深,颇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意。他除了重大节日拜神外,平时不入庙,跟那些初一十五必拜神的人迥异,也不许愿还愿。有人指责他不拜神时,他说:“那是有钱人的事,鸡呀肉呀,虽拿去神案前供奉,但到头来还不是入了自己的嘴?并无损失。但我哪有钱去置办供品?你拜开了头,养成习惯,就被神惦记了,得经常去,少去一遭神就可能有想法了。像城里的人巴结领导,逢年过节必送礼,若有一次不去送,必会招惹猜忌,前功尽弃。不如不去干净了。”乡下拜神犹如贿赂,必是有求于神,借助神力达成愿望。乡人亦拜鬼,更准确说是送鬼。在村头地尾,常见摆着几碗白饭,旁边留有纸钱焚烧的痕迹,这多半是在夜深人静之际举行,最忌被旁人窥见。那是诸事不顺的人家,又或小孩目睹奇异事物而受了惊吓,白日撞鬼或家宅有邪物作祟,须请道公佬或巫师作法驱赶之,仍得备供品欢送。道公佬的原则是小鬼斩立决,恶鬼却不宜硬碰遂取讲和之法,但愿送走了事。那些供品祭祀后即弃之于荒野,跟拜神的相比,也粗陋得多。乡间偏僻之地,巫气甚重,常传闻有鬼怪出没,有人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我幼时于晚间听鬼故事,常骇得面无人色,一闭眼,就浮现幢幢鬼影,根本无法入睡。
有一次,我得伙伴赠送了一本绿色封面的“西游记连环画”之《三打白骨精》,里面的线描画有怪石奇洞,神仙妖怪,栩栩如生。我爱不释手。夏日午后,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我坐在院子的仓房下仔细地欣赏,不放过一株草叶,一根线条。正在沉醉之际,父亲一把夺过,二话不说,就扔进了仓房旁边的竹簕荆棘丛中。我悚然一惊,先顾不上哭闹,待我用笊篱将其残骸从簕棘中拨弄出来,已被暴雨淋成了纸浆,我也淋得像只落汤鸡。我哭着质问:“无缘无故扔我小人书干啥?”他的解释是书中有妖怪的影像,此物妖邪,不可入屋,以免招引邪祟。此说我当然无法接受,当场在泥塘般的空地打起滚来。小孩的杀手锏耍赖撒泼,就是此招了。父亲最忌我淋雨,因淋雨易患感冒,到时又得费一番手脚。任由父亲如何哄我,我只是不管,如疯狗在泥浆中翻滚,嚎啕大哭。父亲忍痛说愿赔我一本小人书,我才罢休。
过得数日,父亲从石湾墟买回一本《平原枪声》,我翻了翻就扔在床尾了。上了小学,我发现《美术》课本就有那幅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杀入妖洞将白骨精及群妖歼灭的图画,此画标题忘了,当年可是脍炙人口的名作,好像是出自赵宏本、钱笑呆的手笔。我如获至宝,遂拿给父亲看,说这是教材,是否又要扔到簕林中去?父亲接过来翻了翻,脸露惊诧之色,半天没吱声。父亲有太多禁忌,我动不动就触犯了而不自知,譬如我将偷偷雕刻的一只木偶放在床底,被他搜索发现了,立马塞入熊熊燃烧的炉膛。我捉得一只红嘴黑羽的小鸟,用绳子绑住脚爪来玩,也被他放走了。他有各种层出不穷而又莫明其妙的理由,禁止我去干这干那。我当时无法理解,我又招谁惹谁了?后来才明白,父亲有那么多忌讳,完全是因为对未知而神秘的世界充满恐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犹如惊弓之鸟,惟恐一不小心触犯了各路神仙。我不知有无触犯神仙,触犯父亲肯定是有了。每一次,都以我的屈服而告终。我也反抗和哭闹,但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一个孩子如何跟大人斗?随着年岁增长,我尽量站在父亲的角度和立场去看问题,仍无法理解他的诸多管束和禁令。我知道他爱我,担心我的前途及命运,但我很难将那些莫名其妙之事跟父爱联系起来。
最荒唐的禁忌是,我不能跟某个特定生辰的女人相恋乃至结婚,按照他对测八字及看相术一知半解的说法是,该人是“某某忌”,乃民间所说的克人之相。在旧社会,出生于某特定生辰的女子嫁不出门,除非是更改生辰而不为人知。没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了。父亲不管我多么愤怒,仍再三重申:“什么事我都可以不管,但这件事你不能不听。”他说得诚恳、坚定而近乎于乞求了。我能说他是疯子吗?尽管村里的人常骂他是“戆佬”,他也确实多有怪诞之举。当年我年少气盛:“你不说还好,我就偏要找这样的女人做老婆。你这是封建迷信!”我这不是气话。如果我跟女人相爱,而她又碰巧是该生辰的话,我会不会屈服?我庆幸没机会验证。我成年有很多年,竟没遇上有女子喜欢我。不要说是这个生辰的,就是整个十二生肖也无人跟我有缘。父亲松了一口气,又不禁为我的婚姻而紧张。
近三十岁时,我恋爱了。TY不在乎我有没有钱,压根儿就没想过让我去挣钱,她也不在乎我有四个弟妹,从小学到大学都得由我照顾(我曾为此失去了一段可能美好的姻缘),她甚至不挑剔我乡下人的装扮和农民的习性,对我在日常生活的特立独行也没有微词,她有时比我更特立独行。我们都足够坦荡并向往简单的生活方式。我们在物质及虚荣上素无所求。她爱读书而从不读我的书,她认真地说跟博尔赫斯和巴尔扎克相差太远,也比不上鲁迅和沈从文。我苦笑。我们相恋三年后结婚了。结婚了我才带她回家,之前父亲没见过她。他无法来省城,他不敢坐汽车,哪怕只是三五分钟。长期以来,我过得太压抑,太沉重,我觉得这辈子都在为别人为某种观念为某个巨无霸般的传统而活,再不为自己着想一下,就没法过了。父亲也不生气。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对儿媳很满意,说:“你们相生同属,好呀好呀——”
凤凰村的人贴对联,多在大年三十晚上(最迟在翌日清晨),将去年墙上褪色残损的对联撕掉,用糯米粉熬制的香糊将新对联贴在大门两侧,而门楣之上还有横批。所贴之联跟去年的有可能一样,只是新旧不同。没有人家不贴对联,破损的泥墙、红砖墙乃至铺着石米或涂抹着灰沙的新墙,在贴对联上享受了平等的待遇。门楣还要贴上五张“福纸”(粤西乡村一种印制着祝福语的纸片,上面写满了“吉星高照”、“出入平安”、“一帆风顺”、“如意吉祥”之类的四字短语)。贴完对联及福纸之后,就是贴门神了。门神多是战功显赫、青史留名的武将,最常见者首推秦叔宝和尉迟恭,关公和张飞也是有名的拍档,一些水浒英雄及《封神榜》诸神亦屡见不鲜。
有一年,我提出由我买门神。父亲默许了。我兴冲冲地在石湾墟的摊档上转,看得眼花缭乱,终于挑了一对颇为罕见的门神,乃由二郎神跟雷震子配对。这对门神画工精巧,栩栩如真,让人百看不厌。但我年三十晚将其贴上木门时,父亲才发现我买的是何方神圣。他竟用手将其撕掉,有的地方粘得太牢,撕扯不了,就用割稻的“禾钩”将其剔剥下来。待他将门神清除干净,木门已留下了无数道被刀刃切划的深槽和木痕。父亲不管我的抗议和伤心。他还是连夜去买回“魏徵”换上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但肯定跟某种偏执而几近迷信的念头有关。至少,他不喜欢我买的这对门神。画中神像显得另类而稀罕。父亲历来循规蹈矩,对非常规及逾矩之事充满惶恐。他可能是被两神将及胯下的异兽吓坏了,一为麒麟,一为猊兽。我当时想,用禾钩将门神如此动作,岂非大不敬的逾矩之举?我每次看到木门上的刀痕,都会想起父亲气急败坏而惶恐不安地握着禾钩在木门狠狠地剔剐的情景。门神是房屋的保卫者,我们看到只是画像,它只是神灵的某个象征性符号或隐喻,而神灵是看不见的。他要防备的也不是小偷,而是同样看不见的、最凶险的敌人,那是农夫恐惧到提都不想提的妖邪异物。贴了门神,人们心里就踏实了。并确信一家安宁并达成对联上的美好祝愿。无非是家庭兴旺、添丁发财、生意兴隆、四季平安之类。在春节后的好几天,我饶有兴味地到村子的每一户人家,伫足,品赏各家各户相似或迥异的门神,这是一次免费参观的美术展览,那些精美的画像激发了我绘画的欲望。我有近十年沉湎于对绘画的爱好之中,还在初中毕业后考上过中等师范学校的美术班。
乐器不能碰
凤凰村喜爱玩乐器并略懂演奏的人极少,除了木偶戏班的寥寥数人。他们掌握的主要是吹笛、吹箫、击鼓、拉二胡、敲磬、敲锣之类,演奏的也无非是民乐及戏曲。除了演木偶戏,村子动用乐器多在舞狮、游神、祭祖之时,通常是敲鼓和打锣。那面牛皮大鼓,由数人抬出,鼓槌由一对青筋毕露粗大有力的手臂操纵着,看似杂乱,实则章法森严。鼓手疯狂地擂动,鼓声如雷,声震四野。而铜锣的响声巨大而震耳,难觅“音乐”之美妙,村人形容大嗓门为“破锣”,实为精确之语。铜锣挂在木架子上,敲铜锣的人似漫不经心,又像蓄谋已久,总在你猝不及防时猛敲一下,将你骇得半死,却又寂然无声。铜钹像缩小的铜锣,每一块都像明朝士兵的头盔,呈半圆球状,合起来像小宇宙的模型。在《自然》课本行星模型图中常见类似图案,双手各持一个,合击而发出响声,激越脆亮。上述诸种“乐器”,与其说是音乐的器具,不如说是噪声之源,听来震耳欲聋又让人心烦意乱。还有一种情况,常会动用到唢呐、笛子之类,那就是红白二事。吹唢呐的人,鼓着腮帮子,声音或激昂或低沉,能将一支乐曲完美地演绎,并将村庄的每一处寂静化为齑粉。而笛声无论吹奏什么都清脆悦耳,犹如某类神奇的鸟鸣。村庄做寿的人不多,但很看重婚礼。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钱人家隆重操办婚礼,迎娶及送嫁都各有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像军队穿行于两村之间,有的富人会雇佣十几辆自行车,甚至还有摩托车、拖拉机之类的机动车(至于小轿车迎娶,在城里也是九十年代后的事了)。即使穷人家也严格执行那套迎娶仪式的繁文缛节,那支队伍是少不了的,有人挑着彩礼,乐手在为首者旁边,尽情吹奏,兴高采烈。乐曲多是《凤求凰》、《步步高》、《喜鹊登枝》之类。乐声响起,队伍立马被一股喜庆的气氛所笼罩,脚步也轻快几分,邻近村庄的人都能听闻。所谓风光,就是要弄出些响动来,热热闹闹,惟恐天下人不知。而白事之中,葬礼或做斋之类,唢呐手及笛手亦会受邀而至,唢呐低沉,笛声呜咽,一下子让哭丧者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在葬礼中,哭的人越多,哭声越响亮,就意味着别人越悲痛越怀念,表示愈深受亲朋乃至村人的爱戴。死者的尊严及威望建立于哭声之上。在比哭丧的声音上,男人总是略逊一筹。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就缺少悲痛和眼泪,而是在这个有几分表演性质的场合上,女人具有天然的优势。此时此刻,死者若为老朽,其配偶及儿媳往往是这场哭丧中冠军的有力争夺者,与其说她们是为了死者而号啕,毋宁说她们是哭给生者看的。如果太马虎太沉寂了,她们会被人诟病对死者不敬或不够悲痛,并使葬礼略显尴尬。亲人尽管悲伤,却不及村中那几名“专业”哭丧婆,不仅哭声震天,还在哭腔中叙述死者生平的光辉事迹。死者的平生被介绍得完整、完美而感人至深,俨然是一篇活在嘴上的墓志铭。而哀乐始终贯穿着葬礼(送葬、入土诸环节)的全过程中,恰好为哭丧者提供了必要的催化和配乐。
乡村乐器除了带有公共性的场合或活动使用外,平时束之高阁。大鼓及铜锣甚少动用,我可以理解,如果平时有人敲锣打鼓,恐怕被人说是神经病。打锣有通知人集合或开会之用,或捉小偷,或救火,那就不是乐器而是警钟了。然而,像二胡、箫笛之类的乐器,很少有人掌握。村中仅有的两三个吹唢呐和吹笛手,也从不在平时一显身手,仿佛身怀绝技者秘不示人。一旦出手,必是非常场合,不给钱是不会白白吹奏的。笛子且不说,唢呐在我看来,法器的成分大于乐器。唢呐声一响,不是红事就是白事,乐手仿佛被某种乡村禁忌所制约,从不在寻常场合或纯为娱乐而吹奏。这让我不解其如何练习技艺而不至于生疏,毕竟一年中难得动用几次。在一切乐器之中,笛子算是简单的了,也无太多禁忌,村中能掌握者仍寥寥无几。只能说村中诸人缺少音乐细胞及弹奏乐器的热情及兴趣。
我在石湾小学读五年级时,有个姓侯的同学是吹笛子的好手,会吹当时流行音乐的数十首曲子,诸如《顺流逆流》、《每一步》、《黄土高坡》等。从五年级到初中,他的笛子独奏始终是学校晚会的保留节目,让我羡慕不已。我出于压抑已久的心理,特爱欢快悦耳的声音,学笛子不需要什么成本,连笛子都不用买。侯同学常带我到石湾河畔的竹林中,用小刀截取篁竹(一种粗细适中、中通外直而节少筒疏的竹子,是做笛子的绝好材料)一段,将两头的竹节削掉,在合适的位置细心地削出七个小孔,笛膜一时买不到,就用透明胶充当。一支笛子就制成了。在许多个红霞映照天边的黄昏,我跟侯同学在学校旁边的山坡上(有时坐在树杈上)学吹笛子。我曾立志成为音乐家,后来发现毫无天赋,甚至分不清音乐的基本节拍,遂退而求其次,至少掌握一种乐器。我终于能用笛子吹完一支乐曲了,譬如《万里长城永不倒》及《敢问路在何方》。那必须是我会唱的歌曲,至于新曲子,我尽管能吹那几个基本的音符,却因为分不清节拍、音高、音长、音域之类的常识,而无法吹出像样的旋律。那几年,我为了掌握吹笛子而下过苦功,绞尽脑汁。村子里也有很多篁竹,我学会了用小刀削制笛子,并在庭院多次操练。邻家有一个男子,曾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据说精通吹笛子,我从未见过他吹奏。有一次,他见我在吹,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一支歌曲吹得支离破碎。他站着看了我一会,并无讥笑之色,目光中泄露了奇异的光芒,仿佛于瞬间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却对别人完全封闭。他走后,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忘记了吹奏。
父亲每一次劳作回家,都对我吹笛子大为不满,厉声禁止。他太劳累了,只望能得到片刻宁静,而我的笛声实在称不上动听。于是,我走出家门,爬到池塘边的相思树上去,就坐在树杈上锲而不舍地吹,几只小鸟被我惊动,大声鸣叫。它们像在向我示威,对话或斥责——也许是在试图纠正我吹错的音符。总之,它的鸣啼让我羞愧。不久,父亲又从院子跟出来,他对我的笛声深感厌烦,十分反感并坚决禁止我吹笛子。他是一个有诸多禁忌的人。那一刻,我触犯了他自己也不太明确的某个禁忌,但总之是不适宜的行为。他自认为正确的事,决不允许我有任何选择的可能,总之,他要穷追猛打,直到完全将我的想法摧毁。他厉声命令我从树上下来,并将笛子交给他。我不理他,但暂停吹奏。他大呼小叫,跺着脚,脸色愤然,并用竹竿恫吓及试图将我从树上捅下来。树杈下就是水塘,波光粼粼。我恼怒地望着他,愕然不解他的怒气从何而来,并深切地感到他威胁了我学笛子。凭经验,我肯定踩到了他隐蔽而难堪的尾巴。他不会善罢甘休的。父亲的竹竿捅到了我身上,一连轻捅了几下。他也怕捅痛我,索性将竹竿扔掉,赤脚往坐在树杈上的我爬来。他才四十多岁,爬树的身手不亚于少年。我悲伤而无奈地望着他越爬越近,我将笛子往地上一扔,扑通一声跳入了池塘。当我湿漉漉地从塘堤上爬起来,发现父亲得意地咧嘴一笑,伸开蒲扇般的大手,将我的笛子拗裂成了一把竹篾。我哭了。
学吹笛子的事我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躲到山上的林子间去。主要是躲开父亲的耳朵,否则他肯定会循声而至,将笛子夺去毁坏。但我最终放弃了吹笛子,侯同学之前就断言我学不会,早对我失去了耐心。我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局限。我打破头也想不到父亲何以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我吹笛子。多年后我才晓得,问题不是笛子而是乐器,他不可能允许家里有一个乐手或响起任何一种音乐。村庄向来是死寂的,直至几个到深圳打工的年轻人,买了收录机回来,才将村长三葵家那个“大鱼笼”(有线喇叭)发出的噪声所覆盖。如果我去学吹唢呐之类,恐怕父亲更加抓狂。也许,他对乐器或音乐的仇恨跟那些乐声所代表的事情联系起来了。在他看来,乐手就是吹大吉的人(岭南乡间一种过年时上门吹曲子、说吉利话的乞丐),没有比乞丐更卑贱的职业。父亲敏感而多疑,他向来惊恐于风吹草动。他像一位精通暗示的大师。他可以从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联想到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事情上去(而主要是不好的事)。他像一只不安的鼹鼠惊恐于风吹草动,敏感于岁月更迭及人生无常,提防着不去触犯一切禁忌,他要竭尽所能捍卫家庭的顺利和儿女的成长而不惜施以精神性的暴力。他觉得自己无力而无知,又固执地认为家中最有见识的人,依然是他。他经过反复思考乃至一再论证的选择是对的并坚决执行,一旦认定,决不回头,不容辩解,不许争论。当然,在他下定决心之前,通常会反复若干次。他自以为是,不允许我有任何异见。直到我成年,他这种做法仍没有丝毫改观,我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才在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摆脱了他。我在某院校教书一年多后,决定抛弃公职而从事自由职业。父亲坚决反对,但他从不敢坐车,也就无法凭借徒步四五百公里到省城来阻止我的行为,我在他气急败坏的咆哮中顺利辞职。那一刻,我有复仇的快意,更多的是惘然。关于父与子的冲突与困扰,曾让我深切思考所谓中国式教育的原罪。建筑于儒家伦理基础上的家长制暴戾而独裁,可能是中国人缺少精神独立性的根源。家庭压迫对孩子成长造成的阴影使人扭曲而孤独。家庭暴力是社会悲剧的根源之一,孩子尚未长大,就已被这种暴力压抑及伤害。这是他们要上的第一课。
尽管长辈禁止孩子学玩乐器,在游戏世界却不会禁止。譬如唱歌(山歌)、唱童谣及用手吹“螺号”之类,极受孩子们欢迎的游戏就大行其道。比笛子更简单的乐器,可能是响螺、哨子及“菲”(菲类似于哨子,却多了竹木削制的菲心)了。“菲心”多用干枯嫩竹用小刀略为削制而成,有时也被应用到戏班的单簧管及双簧管中去。放在嘴里吹奏,可以发出悦耳之声,当然难以吹出成段的曲调,却是箫或唢呐的“菲嘴”,安装上去,会使音色更温润而完美。响螺则无须加工,螺肉被掏空后,遂成了嘹亮的乐器。这通常是卖猪肉者的信号,只要响螺一吹,全村人都知道猪肉佬来了。这种单调的呜呜声,亦难称之为乐曲,但曾是沿海一带共产党游击队号手的用具。光用双手,亦可发出类似响螺的声音,这是很多放牛娃的拿手好戏。双手合拢如螺状,严丝合缝,不可漏气,两个大拇指之间拢成的气孔,就是这件“人工乐器”的孔眼。用力去吹,响亮如吹螺,高明者还能吹奏出简单的乐曲。最极端或牵强的乐器可能是放入口中吹奏的叶笛,但要求的技巧较高,我始终无力掌握。在孩子们的游戏中,比用“竹菲”更省事的是拔“簕固”(粤语中,簕即刺,如簕杜鹃即有刺之野杜鹃之谓。簕固疑是野生菠萝,其叶及果实跟菠萝均难以区分,只是果实硬邦无肉,不可食用)叶芯,将软刺削掉,两瓣合起亦可发出清亮的乐声。而将簕固叶去刺,缭绕成喇叭状,是极受孩子欢迎的喇叭玩具,形神兼备,声音悦耳,而易吹奏。只是不耐长久,三五天即叶片枯萎。还有一种喇叭玩具是这样的,倘有用完的牙膏壳,将锡皮用剪刀沿着牙膏首端跟壳筒相连处剪掉,剩下一个较坚硬的、漏斗状的物件,将其倒置,插在自制的“簕固菲”上,就成了一支微型喇叭,牙膏壳越大,所获得的喇叭口就越大,就越显得逼真好玩。
村子里的人,爱哼唱几句戏文的人不少,毕竟音乐最能抒发人的感情。年青人尤喜吹口哨,香港武打电视连续剧《再向虎山行》插曲有云:“留步,喂留步,前面个姐姐请稍稍留步——”是年轻男子最爱用口哨哼的一节曲调,对着村姑少妇,显得轻佻而不猥亵,毕竟只剩下曲调而没有露骨的挑逗了。不过,嘴巴与舌头要称之为乐器,似略显牵强。
〔责任编辑 谷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