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雨
2014-06-27解良
解良
吃了朋友的酒,也领回一个任务——山里的野蜂蜜要到各大城市去,朋友求咱给掂兑个富有地域与民族特色的商标名。夜不能寐,灯下翻书,读到《满文老档》天命二年(1617)4月24日的一句记载,中午,新宾“在七百里的地方下了蜂蜜雨”。
蜂蜜雨,怎样的一种雨?
这个既陌生又鲜活的词像发动机,发动了我的好奇。
它陌生,排斥所有陈言、熟句和成语,逼你去追寻陌生化的发现,莫非1617年新宾的野山蜂漫山遍野,多得像“雨”一样从云端瀑落,漫天飞舞?我闭上眼睛,听到一片嗡嗡声来自头顶,无数支透明的小翅膀振动着空气,发出漫天轰鸣,大脑屏幕上涌起的蜂群遮天蔽日……不对吧?这岂不是有人捅了马蜂窝,惹出雨一般的蜜蜂来蜇,而非蜂蜜雨。
它鲜活,鲜活得让人的想象里有了一种味道,从天空倾泻而下的雨滴变成浓稠而透明的闪动着光泽的橘黄色液体,落至嘴边,抿到嘴里,甜甜的。有这种可能,大量的野蜂蜜被蒸发,凝结成天上的云,空气实在托不住这人间的“凝华”,哗啦一声,云破了,蜂蜜雨潇潇洒洒地落向地面,是温柔的绵绵细雨,还是滂沱的对流雨?下面有人用盆接吗?
小时候,常常迷恋老人们讲的精神变物质的故事,一个好心的穷人感动了化装成叫花子的老天爷,老天爷改下雪为下白面,下了一夜,让穷人们过年都吃上了饺子。
蜂蜜雨,是神奇故事里的上苍恩赐,还是百年不遇的大自然奇迹?
急忙往前翻阅,终于找到了蜂蜜雨的来源——
一场稠雨过后,雨,一滴滴地下。一队鲜衣骏马者行猎于林间,有人看见玻璃叶(柞树叶)上滚动着琉璃般的光彩,揩一滴抿在嘴里舐舐,甜甜的,稠稠的,是蜂蜜。
舐食蜂蜜的人名叫努尔哈赤。
这一幕人与自然完美交融的鲜活画面出现在新宾西部的十八岭地区,《满文老档》在天命元年(1616)五月档内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了努尔哈赤在行猎途中舐食蜂蜜的这个小故事:
“五月,下了蜂蜜般的雨。(努尔哈赤)出赫彻穆(黑扯木)路,去十八岭行猎,进入北喀路时,雨一滴滴地下。那以后,可以看到柞树叶上有琉璃般的光彩。舐舐是甜的,正是蜂蜜。汗一面舐一面说:‘这太好了,诸贝勒大臣也舐舐。贝勒大臣们都舐了。”
《满文老档》是后金政权的编年史书,又是满族文学的开端。它的编写者是满文的创制人之一、大学士额尔德尼。额尔德尼,满语意为“珍宝”,这位满族文化的先驱用自己刚刚创制的无圈点老满文书写出洋洋大观的《满文老档》,它成为迄今为止部头最大、记事最完整的清前史书和文学巨著,是满族历史、文学宝库中一块光辉灿烂的瑰宝。而出自他笔下的“蜂蜜般的雨”,白描出“天地人合一”的经典画面,让后人知道那时候新宾的生态环境多么可人,山林里野蜂蜜随处可得,行路即可舐食从树叶上天然流淌下来的野蜂蜜。
说到野蜂蜜,从努尔哈赤到后来的清朝皇帝乃至全体满族人,无不喜食之。从民间最简单的玉米饽饽蘸蜂蜜,粘食均用蜜糖做馅儿,到宫廷中的各种蜜制食品、蜜渍、蜜饯,无不用蜜,就连做“白肉血肠”也要在五花肉肉皮上抹蜂蜜,锅炸上色。努尔哈赤祖上一干人于公元1440年前后由北部边陲斡朵里迁徒至新宾的烟囱山下,如森林蓄水,涓涓成溪,最终由努尔哈赤及其子孙发育成一条历经267年的长河,野蜂蜜也从赫图阿拉城一直流淌至沈阳、北京两座皇宫,自始自终甜蜜着满族人的生活。
早年,东北的满州人尚“不知养蜜蜂”,没有家养蜜蜂,食蜜就去山野、去纳鲁窝集(满语意为像韭菜一样茂密的森林),到蜜蜂的家园去采集天然的野蜂蜜。新宾印有一本《满语地名考》,浏览一遍,发现被蜂蜜浸甜了的地名有好些,如蜂蜜沟,蜂蜜岭,蜂蜜砬子。砬子是东北方言,即岩石、悬崖。野蜜蜂在石砬子上筑起一个又一个蜂巢,到了秋头子,蜂巢装不下蜜蜂酿满的蜜,蜂蜜就从蜂窝里溢出来,顺着大砬子往下流,淌在岩石上被太阳晒干了留下印迹,那是一条子一条子黑黝黝的大印子,趴在石头上舔一舔,石头都是甜的。望着这流淌蜂蜜的石砬子,不知别人怎样,我是要淌哈拉子了。
蜂蜜为满族人喜食,采蜜是满族人重要的生产活动。上山采蜂窝要攀登大石砬子,这是一项危险的活儿,从寻找蜜源到采集蜂蜜,过程并不像食蜜那么容易。也许是大自然对努尔哈赤青睐有加吧,在距他称汗的赫图阿拉城南不远,有一座山,山里蜂源丰富,盛产蜜中极品红蜂蜜(各种山花的杂蜜)和白蜂蜜(椴树蜜),还有一种可爱的小动物生活在这里,这种小动物让努尔哈赤及赫图阿拉城里人吃蜜“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座山叫哈尔萨山,主峰海拔727米。北麓缓坡下就是努尔哈赤居住了十六年的建州老营——佛阿拉城,八公里外是清永陵。这里峰峦叠翠,花草满山,却不以风景出名,让她出名的就是哈尔萨——满语意为“蜜鼠”,当地人俗称“蜜狗子”。一群以偷吃野蜂蜜为生的可爱的蜜狗子生活在这里,这座山便以它为名,起源于山里的河也称哈尔萨河。
蜜狗子学名叫青鼬,又称黄喉貂,黄腰狸、长得没有鼠相,体长大小一如小狐狸,黑脸儿,黑尾巴,前胸局具有明显的黄橙色喉斑,它栖息于山林,巢穴多建筑于树洞或岸洞,善于攀缘树木陡岩,行动敏捷,这种小动物最擅偷食野蜂蜜,而且知道蜜源在哪里。于是,它便成为赫图阿拉采蜜人采集野蜂蜜的向导,采蜜人只要发现蜜狗子的踪迹,很快就能在附近寻找到蜂巢,收获大量的野蜂蜜。
哈尔萨山山涧,水草肥美,野花遍地,阳光充沛,蜜蜂在陡峭的石砬子上筑起密集的蜂巢,蜜狗子则以偷食蜂巢和蜂蜜为生,与蜜蜂形成了自然生物依存关系,采蜜人则以蜜狗子为天然向导收获蜂蜜,同时尽心竭力地保护着蜜狗子。哈尔萨山是浅山区,这里不适合威胁蜜狗子生存的虎豹等凶猛野兽居住,只有驿马(满语山羊)、狍子、鹿与蜜狗子为邻,偶尔闯来几头偷食蜂蜜的熊瞎子,也会落入采蜜人设下的“蜜陷井”。熊瞎子喜欢吃蜂蜜,而且善于爬树,人就在树上放一箱蜂蜜,树的中央用绳索吊一大截木头,在树下地上埋一些尖的橛。蜂蜜的香味招来贪吃的熊瞎子,当它爬到树中间时,被木头挡住去路。熊瞎子将木头推开,木头落下时会打在它头上,它又用更大的力将木头推开,木头更重地打在它头上。熊瞎子被激怒了,不断与木头进行重复战斗,最终力竭从树上掉下来,落在尖锐的橛上而被捕获。
蜜蜂,蜜狗子,人,在哈尔萨山里幸福和谐地繁衍生息,一代接一代,一条相互依存的生物链在这里健康地循环了几百年。后来,满族人学会了养蜂,八旗里便有了专业从事养蜂的“蜜户”、“蜜丁”及专门管理蜂蜜的“蜜仓人”,请我吃酒的朋友虽非“蜜丁”的后裔,却在大山里做出一番甜蜜的事业。
我决定将“蜂蜜雨”推荐给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个用老满文书写的词在额尔德尼笔下问世还不到一年,这位大学士又在天命二年(1617)4月24日的《满文老档》里将“蜂蜜般的雨”升级为天命汗努尔哈赤“奉天承运”的“吉兆”,新宾在“七百里的地方下了蜂蜜雨”,天降祥瑞,使国兴盛。额尔德尼记录的这种“吉兆”并非杜撰编造,而是满洲贵族兴起时天灵观的展示。所以说,“蜂蜜雨”不仅甜蜜,且祥瑞骈臻。
〔责任编辑 宋长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