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人吧唧儿(小说)
2014-06-27霍君
霍君
是的,吧唧儿是一个人的名字。叫吧唧儿的人是我们芝麻村的。我们芝麻村从行政区域上隶属于天津,但说起话不是嘛来嘛去的,而是啥来啥去的。在一个户口本上,却貌似没有血缘关系。这个看似和天津没有血缘关系的芝麻村,自己把自己滋养得有声有色,出了很多不平凡的人物。比如,头号牛人吧唧儿。
吧唧儿生得很是不寻常。据说吧唧儿妈生吧唧儿时正在河边洗衣服,洗着洗着就觉得身下不对劲了,弃了衣服忙着往家里跑。吧唧儿妈边跑边和肚子里的孩子商量,孩儿,听话啊,千万别出来,长大了妈给你买包儿吃。这孩子偏偏就无视了当妈的祈求,不等当妈的进了自家的院子,就探出头来看热闹了,不想眼前的世界一点都不好玩,黑咕隆咚的。一头大汗的吧唧儿妈抱住寨子前的一棵大柳树,张着嘴儿喘息了几口。她大概想蹲下来,然而双膝刚一做出弯曲的姿势,急着想见到光明的孩子,吧唧一下子,顺着妈的裤腿掉了出来。吧唧儿妈穿的是一条缅裆单裤,别说掉出一个孩子,十个八个也是绰绰有余的。
吧唧儿一家伙就掉出来了——这是吧唧儿出生时最形象的描述,也是吧唧儿名字的缘起。
吧唧儿的名字和那些冠以狗蹦子、套包子、小臭头、小骚头的名字相比,算不得有多么稀奇。建国、国庆、友富、福高这样的名字太正规,是拿来用作大名也就是学名的。狗蹦子等等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乳名,生命力往往比学名更旺盛和长久。它会跟着叫这个称号的人上学,娶妻生子,及至老病而死。
从小到大,再到老,吧唧儿一辈子都是村里人的焦点人物。许多村里人都说,为啥呢?就因为吧唧儿与众不同的出生方式。
吧唧儿之所以成为焦点人物,倒不是他多有钱,威望有多高。牛就牛在一张嘴巴上,吧唧儿善说,而且是善于说大话。东北人管这类人叫大忽悠。善说的人往往都是薄嘴唇儿,这点在吧唧儿身上得到了验证。他说话时,两片薄得几乎透明的嘴唇儿上下翻飞,飞得人眼花缭乱。吧唧儿的本事全用在了嘴皮子上,家里的几亩责任田得糊弄就糊弄,老婆子把嘴巴骂歪了也不解决问题。又没别的挣钱的道道,一家子的日子就过得磕磕绊绊,两个闺女早早就辍了学。一份让大伙看得很清楚的日子,吧唧儿却能吹出花儿来。嘴头儿上油光铮亮地出来,人问他吃啥饭,他说炖肉啊。第二天,又是嘴头儿油光铮亮地出来,人又问,吃啥饭,他说除了炖肉,还能吃啥呢。第三天,第四天,如是。天天吃炖肉的吧唧儿,还做出一副愁眉相,妈的,天天吃肉早吃烦了,赶明儿炒点醋溜白菜去去油腻。忽然有一天,吧唧儿追着一条大花猫打,那花猫嘴巴里叼着一长条的猪皮。花猫被吧唧儿追得上蹿下跳,就是不撒嘴。花猫越是不撒嘴,吧唧儿越是追着打;吧唧儿越是追着打,花猫越是不撒嘴。吧唧儿的老婆实在瞅不下去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叱责大花猫,你个馋猫,快给他吧,他得用猪皮擦嘴使呢。
秘密被老婆揭穿了,吧唧儿恼羞成怒,弃了偷吃猪皮的馋猫,反手插了堂屋的前后门儿,把老婆一顿胖揍。其实,吧唧儿多虑了,他即使不插前后门儿,也没人进去拉架。吧唧儿善于打老婆,和他善于吹牛比起来,并不逊色几分。打老婆也是吧唧儿吹牛的一个资本,换句话说,只有打老婆这件事是吧唧儿吹牛内容里唯一真实的部分。吧唧儿的老婆经打,不管脑袋屁股的打完了,哇啦哇啦地嚎一通就完事了,一点都不耽误吃喝。不会像别家的女人那样,要像模像样地罢上一顿半顿的饭食,再不就是哭哭啼啼地回娘家。这一点,芝麻村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不了。时间长了,村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恨吧唧儿的女人,这个女人该打,一身的贱肉。心里解恨,毕竟一个村里住着,不好凑到跟前看热闹。人就隐了身子,放长了视线,拉长了耳朵,让噼里噗噜之声滋润一下干渴的心灵。
眼咋青了呢?
这就是村里人不厚道的地方了,明知故问。
要不是冲着两孩子,早离儿他了——吧唧儿老婆咬着牙切着齿。
这好的媳妇真舍得打,又因为啥呀?
吧唧儿老婆是见不得别人说她好的,满腔子的感动和委屈给了她无穷的力量,让她有勇气再把那块无辜的猪皮供出来一次。于是,抱柴禾的腰就直了起来,准备让猪皮在舌头上亮相了。这时,她远远看见抽着纸烟歇息的吧唧儿,从门槛上站了起来。就赶紧用牙齿将舌头咬紧了,藏住了差点就露出来的猪皮,又弯下腰去抱柴禾。及至抱着柴禾往院子里走,吧唧儿老婆才看清,吧唧儿并不是在看她,目光穿越了她和她怀里的柴禾,向着街上的某个物体奔去。然后固定在某个物体上,眼球随着物体的移动而旋转。那样的固定,有着怎样的痴迷和向往噢,吧唧儿的老婆随着吧唧儿的目光而去,目光的终极之处是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全芝麻村最美丽的女人。
墙头子是村里小学民办教师,不教语文,也不教算数,而是教音乐。墙头子长得白白净净,大概老天觉得让他天天修理地球,实在是对美好事物的一种摧残,便给了他一副好嗓子,让他有个谋生的技能。民办教师墙头子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娶回来一个和他相配的俊媳妇。女人一嫁了男人,先要和自己的两条辫子过不去,剪成齐脖颈的短发。墙头子媳妇却不,她的两条大辫子比村里任何一个大姑娘的都要长,辫子梢儿都扫到了屁股蛋儿。没有哪个人嫉妒墙头子媳妇,距离差得太远了,就只有羡慕和欣赏的份儿。男人们甚至都不敢正视墙头子媳妇,他们怕自己不小心掉进那两颗乌黑的眼珠儿里,没有自救的本领被淹死。吧唧儿牛就牛在,不仅仅满足于梦境里的那点小安慰,他要实实在在地,像墙头子那样可以触摸到女人。把女人搂在怀里的感觉,肯定比一气儿吃下一碗猪肉炖粉条子爽多了。妈呀,那不是成了神仙了么?预备——跑!吧唧儿给自己下了命令,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驰在成仙的路上。
吧唧儿认为自己是绝顶聪明的,他完全有能力有办法,让那个想一想裤裆就鼓起来的女人主动地投入到他的怀抱。于是,在成仙这条路上,吧唧儿着实费了一番心思。芝麻村的人忽然就发现,吧唧儿变得勤快了,肩上颤着一副扁担的身影,以较高的频率出现在人的视线里。渐渐的,人就发现,只要是墙头子媳妇去挑水,吧唧儿的身影也一准儿会出现在井台儿上。村里一共有两口井,东西头儿各一口。以村大队部为界,大队部东部的人家喝村东头的井水,大队部西部的人家喝村西头的井水。没有谁规定,是村里人逐渐形成的一个习惯。按照这个习惯,吧唧儿该去村西的井挑水,可吧唧儿说村西的井水不好喝,偏要舍近求远去村东的井挑水。为啥呢,因为墙头子的俊媳妇总是晃着两条大辫儿去村东头挑水。吧唧儿每次“不经意”间在井台儿遇到墙头子媳妇,都会捎带脚的做点好事儿,顺便多摇两次辘轳,把墙头子媳妇的水桶也灌满了。“摇辘轳的活儿不是女人干的”,吧唧儿一边吱吱嘎嘎地摇着辘轳一边自语。他忘了在他挑水之前,每天家里吃的水都是自己的女人用辘轳摇出来的。墙头子媳妇也不接话茬儿,站在一边看着吧唧儿摇辘轳。天哪,她没有拒绝他,吧唧儿心里乐成了一支狗尾巴花。
谁都看出了吧唧儿的用意,但是谁都认定吧唧儿最终会母鸡孵鸭子,白忙活一场。明摆着的么,现实版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全芝麻村的人只是把吧唧儿的努力当成一个大笑话。瞅着吧,我迟早会吃上香喷喷的小馒头,到时候馋得你哈喇子流八尺长。吧唧儿胸有成竹地告诫嘲笑他的人。也难怪吧唧儿会胸有成竹,他没有白白地付出勤劳,在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的目标。在某一个早晨,吧唧儿甚至有了巨大的突破。地点当然是井台边上。几乎每天早上伺候走了墙头子,墙头子媳妇都会往缸里挑两担水,用来做一天所需。这天的吧唧儿又是先灌满了墙头子媳妇的两只桶,看着墙头子媳妇默默地将两桶水上了扁担,身子往下一蹲,力气往肩头上运,眼看两只水桶快要离地儿时,吧唧儿的手搭了过来。吧唧儿的手是搭在扁担上的,但他的身子触碰到了墙头子媳妇翘起的屁股上。那两瓣圆润的屁股哪里是屁股,分明是弹力十足的弹簧,一下子就把吧唧儿弹上了天堂。吧唧儿幸福得晕头转向,一塌糊涂。她没有躲,没有反对,说明啥问题呢?天皇老子啊,说明她的心和我是相通的!幸福的吧唧儿,做出了让他走向幸福高潮的推理。还等啥呢,趁热打铁,马上行动起来吧。在墙头子从学校回来之前,一头汗水的吧唧儿拎着锄头进了墙头子家里。他是去村东头的地里干活,口渴了到人家里找口水喝的。真实的锄头,真实的汗水,吧唧儿带着这两样道具站在了墙头子媳妇儿跟前。一通凉水灌下肚,见吧唧儿还没有走的意思,墙头子媳妇又去缸里舀水。吧唧儿拦住了墙头子媳妇,说我不想喝水了。墙头子媳妇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儿爬满了疑问,你想干啥?
我想干你。吧唧儿的舌头根儿一酸,两泡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滚,和汗水汇合在一起,抱成团儿摔在地上,噼噼啪啪地砸在地上,溅起一朵一朵的土花儿。
墙头子媳妇好像早有心理准备,表现得很是淡定,她思忖了一下,一会套包子家的要来拿鞋样子,你后晌再来吧。
后来的事情是芝麻村人争议的焦点。那天后晌在墙头子家里,究竟是等到吧唧儿脱了裤子,还是没脱裤子,墙头子才现身的?绝大多数的人都支持脱了裤子一说,连裤子都没有脱,咋就认定吧唧儿是耍流氓呢。这个问题芝麻村人争议了整整三年,一直等到吧唧儿从监狱里出来。吧唧儿说,不光脱了,还那个了,妈的,蹲一回监狱值呢。芝麻村人就说吧唧儿你就吹牛吧,墙头子在门后头藏着呢,他能让你那个成喽?
我就是让墙头子瞅着把他媳妇给那个了的!
有三年牢狱生活垫底儿的吧唧儿,吹起牛来比原来底气更足了。你看我,可是芝麻村蹲大牢的第一人噢,别人有这本事么?细心的人发现,除了吹牛更上了一层楼,其他的变化,吧唧儿还是有一些的。他不打自己的老婆了。
据说吧唧儿是向老婆做过承诺的。出狱那天,老婆在村头的路口迎着他。看见吧唧儿终于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老婆委屈的眼泪哗哗地流。吧唧儿一摆手,说我又没死,别嚎了。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走,走了两步,回头对老婆说了一句话:往后我不打你了。
吧唧儿的两个女儿也是吧唧儿吹牛的资本。如花似玉的她们是吧唧儿的酒葫芦,随着女儿们的成长,身上散发出来的酒香愈来愈浓烈,馋得吧唧儿直砸吧嘴儿。村里谁家的女儿订了亲,姑爷子拎着大包小包的礼上门来瞧老丈人,吧唧儿全部嗤之以鼻。用他的话儿说,捏着半拉眼角也瞧不上人家。等我闺女长大了,你们瞧好儿吧。村里人从来不跟吧唧儿认真,当他的话是一股无味的屁,风儿一吹就散了。但是,村里人也和吧唧儿一样,特别巴望着吧唧儿的两个闺女快点长大,他们想看吧唧儿家的姑爷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但是,村里人谁也没想到,他们会看一场吧唧儿的大笑话。芝麻村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这个结局,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集体被狂欢了一把,妈呀,吧唧儿噢,这回打了自个儿的嘴巴了吧。
吧唧儿的两片薄嘴唇儿,被巨大的狂欢浪潮拍在了沙滩上,奄奄一息了。他的大女儿,倾覆了他半生的荣耀。哭吧,闹吧,断绝关系吧。大女儿的意志是坚定的,搀扶着她的瘸子男人,走出吧唧儿的家门,做足了一去不复返的架势。看着大女儿决绝的身影,吧唧儿的心那叫一个瓦凉。一股邪火攻心,病倒在炕上,不吃也不喝。吧唧儿老婆把一碗鸡蛋面端到吧唧儿嘴边,活爷啊,求你了,快吃点吧。吧唧儿一把推翻了鸡蛋面,闺女不回来,你们就静等着收尸吧。吧唧儿老婆真的害怕了,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男人在一件事上这么倔强过,万一要是真出点啥事,小死丫头子,我非劈了你不可。吧唧儿老婆哭着天抹着泪儿,蹬上家里的破自行车,去镇上的瘸子那里找闺女。她知道瘸子在镇上有一个小修表摊儿,闺女就是去镇上赶集被他给忽悠住的。今儿个闺女要是不跟着她回来,她就把瘸子的修表摊儿给砸了。吧唧儿见媳妇走了,伸着脖子弱弱地喊二女儿。
还在读中学的二女儿正要准备去上学,拎着书包在院子里找自行车,打了两个旋儿,才想起来,车子被妈风风火火地骑走了。妈再不回来,上学就要迟到了,二女儿又急又恼,就转了眼泪花子。这时听见吧唧儿招呼她的声音,就气哼哼进了屋子。
吧唧儿:闺女,给爸煮碗片汤,再上鸡窝掏俩白果卧上。行不?你疼爸,不想让爸饿死了吧?
二女儿:我妈给你做的你咋不吃呢,诚心眼折腾我?我该上学了,没空给你做,饿着吧。
吧唧儿:你妈给我做的,知道为啥不能吃不?我那是演的苦肉计,好让你大姐回头转意。
二女儿:这事儿又跟我没关系,我不给你做。
吧唧儿:你给爸做了,爸这个礼拜六就给你买新车子。
二女儿:你要是说话不算数,是这个。
吧唧儿看见二女儿用手做了一个爬行的姿势。他明白,爬行的那东西是小王八。吧唧儿心里那个气呀,但是一点辙也没有,眼下不是求着人家了么。
其实,就算吧唧儿不求二女儿,叫做换儿的二女儿也不会给吧唧儿好腔调。吧唧儿的吹牛,吧唧儿三年的牢狱生活,都让换儿深度地蔑视着吧唧儿。面对换儿的蔑视,吧唧儿早就有所感应,只是奈何不得人家罢了。这换儿可比不得她妈妈,像黄瓜一样拽过来就拍打一顿,完了日子照样继续。换儿看他的眼神儿,换儿话语里夹带的棍棒,他只有小媳妇一样死受着。他一面盼着他的酒葫芦们快点长大,一面又害怕酒葫芦长大。酒葫芦拿了审视的目光一扫,他就赶紧举手投降,你爸我可不是吹牛的人,瞅着吧,三个月之内,新车子保准让你骑上。牛人吧唧儿和换儿就好比是卤水和豆腐的关系,一物降一物。
为了提前能骑上新车子,换儿抱柴烧火给吧唧煮了一碗面片汤。吧唧儿吃了喝了,让换儿将锅碗刷干净了,将动灶起火的痕迹消灭掉,复又躺下,专等着老婆找回来大女儿,和换儿合谋再演一出大戏。
没想到,戏演得过了,吧唧儿差点就一命呜呼了。事情坏就坏在换儿身上。按照父女两个提前商量好的,把风的换儿一见到妈和姐的影子,就赶紧咳嗽一声。听到咳嗽的吧唧儿就从炕上爬起来,把脑袋伸进拴在裸露的房子檩条上的绳套儿里。在换儿看来,吧唧儿的大戏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反正上学也晚了,不妨就配合着吧唧儿,以观众的身份看吧唧儿的戏演得到底有多么精彩。终于,换儿听见一阵丁零当啷的铁器呻吟声,不用看,只有她的自行车才会如此痛苦。果然,是妈披荆斩棘地回来了。妈的身后,除了尘土在得意地飞扬,没有姐姐的影子。吧唧儿的戏岂不是白白地浪费剧本了?换儿恶作剧了,使劲地咳嗽了一声。
妈的,老子不活啦!
随着一声绝望的断喝,吧唧儿的脖子套进了悬荡在头顶的绳子套里。绳子套是吧唧儿蹬着凳子系上去的,脚丫子一蹬炕沿儿,身子就悬空了。没有了支撑的身子,所有的力量都较在了绳套上。如此,脖子就遭殃了。吧唧眼白儿上翻,舌头外吐,别说气儿进不来,想喊救命,“救命”两字像核桃一样堵在喉管里,就是送不出去。用脚去摸凳子,吧唧儿不知道,凳子早被换儿搬走了。去摸炕沿儿,那炕沿也仿佛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就算坐飞机还得坐会儿才能到。
趁着最后的清醒,吧唧儿留给人世间一个长长的嗟叹:
此乃天意啊……
闹了一回子险儿,吧唧儿终归是没有死去。用吧唧儿的话说,这也是天意,老天不忍剥夺了他的后半辈子的精彩人生。说这话儿时,吧唧儿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了芝麻村里的牛人。在成为实实在在牛人之前,牛人吧唧儿忍辱负重了十多年。他曾经浪费了大量的脑细胞,幻想着瘸子女婿把修表事业做大做强,小小的修表摊儿乘着他的幻想,飞向一片无比宏伟阔大的空间。那个无比宏伟阔大的空间,会让芝麻村人的嫉妒和羡慕潜滋暗长。背负着一村人倾慕的目光,就算像稻穗那样压弯了腰,那种饱胀感足以抵消了上吊遗留的耻辱。是的,吧唧儿也是有耻辱感的。然而,现实不但把他幻想的翅膀折断了,连毛都给拔光了,眼看就要丢进锅里煮了吃。绝望的吧唧儿一声召唤,光着身子的幻想灰溜溜地爬了回来。因为伤势太重,吧唧儿再也无法将它放飞了。离婚吧?不离。大女儿的态度很是坚定。和大女儿态度同样坚定的,还有她的肚子。鼓了又瘪,瘪了又鼓。第三次鼓起来,吧唧儿家的房子差点让镇里的计划生育小分队给扒了。幸亏吧唧儿及时使用了一哭二闹三抹脖子的无赖招数,才镇压住了身披绿大衣腰里别着bp机的那帮人。
牛人吧唧儿身上的牛气即使放在放大镜底下,也难觅踪迹的时候,忽然间他那个三十岁未出阁的换儿,给他送来了一股春风。迎着这股春风,吧唧儿身上的牛气癌细胞一样快速疯长。
吧唧儿的二女儿换儿找了个日本人做男人。日本人是外国人,芝麻村人出生的女子们,谁找了外国人?没有。换儿是第一人。
换儿没有考上大学,但是换儿的心气特别高,农门里的小子们一个都入不了她的眼界。一来二去,婚事就耽搁了,岁数就大了。吧唧儿惹不起换儿,连咳嗽都不敢大声,唯恐被误解为他的咳嗽别有用心。只好忍着,忍到牙疼,疼得受不了了,找个没人的地界儿,朝着腮帮子捣两拳头。有一天在饭桌上,换儿忽然停了筷子,郑重向吧唧儿两口子宣布了一件事儿,说她交了一个男朋友。
哪儿的?
日本的。
吧唧儿没言语,朝着老婆递了一个眼神儿。他不敢再问下去,幸亏说了个日本,再一个不高兴,一竿子支到美国去,他不是自找没趣么。好吧,趟雷的事儿还是交给老婆子吧。
真的假的?
吧唧儿老婆果然勇敢赴死了,她还伸出手摸了摸换儿的额头,试探一下换儿是否在说胡话。
假的,逗你们玩呢。
换儿将饭碗墩在桌子上,走人了。饭碗里遗留的饭粒儿受了惊吓,打了两个哆嗦,惊惧着抱成了团儿。
身影在门口消失干净之前,换儿丢下一句话,你们以为我吃饱了撑的吧?
——妈个臭逼的,给我整真事儿呢?
确定换儿听不见了,瞠目结舌的吧唧儿活动了一下牙齿,喊出一句混话来。又转头对着老婆儿,你听见老二说啥了么?嘴巴里含着一口饭忘了咀嚼的吧唧儿老婆,含糊不清地咕哝,不会是真找了个日本人吧?一说话儿,嘴巴里的饭粒子乘机噗噗噜噜地往下掉,早已经逝去的花猫的第N代子孙噌地蹿过来,将每一颗饭粒子都收入肚囊中。
——妈个臭逼的,我成了日本人老丈人啦?
你瞅你这个骚地盆子嘴,不干不净的。
咚——吧唧儿朝着老婆的心口窝捣了一拳头,别管我嘴咋骚,不耽误我当日本人的老丈人!哈哈……
可怜他的老婆,被他的一记重拳掀翻在地,半碗饭全扣在了身上。花猫的第N代子孙喵的一声呼哨,快乐地跳上女人的身子,大啖起来。
吧唧儿才不管呢,他要笑,他要大笑,他要狂笑。笑弯了腰,笑痛了肚,笑出了一串响屁。笑着笑着,吧唧儿哭了。泪水一对对,一行行,仿佛他的眼窝是两眼深泉,淌个十年八年的也淌不完。哭累了,哭够了,吧唧儿抱住还仰躺在地上,被他的表现弄得迷迷瞪瞪的老婆儿,把头拱进老婆的怀里,奶声奶气地问了一句:
老婆子,你说这是真的么?
吧唧儿家有了动静,而且还是大动静。为了迎接日本女婿,吧唧儿家的地换成了地板砖儿,墙上贴了壁纸。吧唧儿忙里又忙外,近年来有些驼的背部,像被捋直了的铁板,直溜溜的了。吧唧儿进进出出的和人打着主动式的招呼,这不日本姑爷要来了么!言语里,神态里,动作里,眼神里,唾沫星子里,都透着熟透了的骄傲。大家都知道吧唧儿有了一个日本女婿,也都知道他在为迎接日本女婿做着前期工作,而且吧唧儿家发生的事也的确成了热点新闻,热得都沸腾了,咕咕嘟嘟直冒泡。然而,人却存了心不给吧唧儿面子,当着吧唧儿绝口不提吧唧儿日本女婿的事。芝麻村人见不得吧唧儿卷土重来的牛气,过去的吧唧儿是无事生有地吹牛,现在是攀上了日本女婿真牛。吧唧儿的真牛让所有芝麻村人极度不爽。所以,他们背后的热议大多是发泄情绪,表达对此事件的深度不满。侵略中国,南京发生的大屠杀,种种日本人发生在中国的罪行,都被人从记忆里搜寻出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吧唧儿是个卖国贼,忘了国仇家恨,自己的女儿就是喂了流氓,断然不会找个小日本儿。集体的冷淡,并没有打击到吧唧儿。吧唧儿的牛气已经冲天了,岂是一群庸俗的人能掌控了的。切。
日本女婿上门这天,吧唧儿早早就在院门口外拉起了红色的条幅,上边写着“热烈欢迎尊贵的异国客人”。条幅上的“客人”两个字,是吧唧儿经过慎重推敲定下的。换儿还没正式过门儿,不能叫“女婿”。挂完了条幅,从头到脚一身新的吧唧儿,颠儿颠儿地奔了村东的路口。这条路线,也是提前设计好了的。进村有两条路,一条是村南的柏油马路,一条是村东的土路。按说吧唧儿没有道理放着好道不走,但是吧唧儿有吧唧儿的心思。走村东头的这条路,会从墙头子家的门口经过,吧唧儿知道每天墙头子媳妇都会在门口看孙子,他要让那个设计把他送进大牢的女人亲眼看看,看看如今的他是多么了不得。女人的眼里一定会是快要溢出来的羡慕,那时的他,会装得没有看见女人,昂着头从她的身边经过。吧唧儿说服换儿的理由是,从南头进村太显眼了,他们家是低调的,不希望招来别人的嫉妒。尤其是套包子,天天在南头的村口和人闲聊,他老子可是被日本人的刺刀捅死的呢,撞见了不好。
让吧唧儿心花怒放的是,他去东头的村口迎接日本女婿时,看见墙头子媳妇如他愿的在街上看孙子。风华犹存的女人还看了他一眼,没错,是看了他一眼。妈的,我要让她把肠子都悔青了,脱了裤子跪在地上求我,爷爷我的那个家伙连头都不抬一下。这才叫爷们儿!吧唧儿挺着骄傲的脖子,在村东的路口做着无尽的遐想。
等人是最难熬的,好在吧唧儿有美好的遐想作伴儿,时光过得倒也蛮快。约略站了三个多小时,将近中午了,吧唧儿才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缓缓地朝他驶过来。吧唧儿只认得夏利和桑塔纳的标志,这辆车显然不是。它一定非常高级,夏利跟桑塔纳算个屁,看来,他的这个日本女婿很有钱。果然如吧唧儿所料,车子驶到吧唧儿跟前停住了。换儿将车窗子摇下来,从里边扔出一句话来:我妈呢?
你妈在家做饭呢,鸡鸭鱼肉要啥有啥。吧唧儿边回答,眼神儿便顺着敞开的车窗溜进去,想看一眼他的日本女婿长啥样子。他发现车里有两个男人,开车的年纪较轻,和换儿坐在一排的看样子比他小不了多少。吧唧儿快速在心里推算出来,肯定年轻的那个是女婿,上岁数的弄不好是女婿老子。这个换儿,不提前说一声呢。
别做了,去酒店吃,赶紧把我妈叫来。
我去叫你妈?
吧唧儿有点不确定自己耳朵得到的信息。按照他的推理,日本女婿会下了车,恭恭敬敬地把他让到车里,然后他们一起坐着高级的小轿车,一路驶到自己家门口。前边的座儿不是空着么,他就坐在那里,尽量把脸露出去,好让墙头子媳妇看到他。或者,他干脆不坐车,在前边引着,这个方式让墙头子媳妇看到他的几率更大。
我去叫你妈?
眼看计划要落空,吧唧儿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
在城里的酒店里,换儿指着吧唧儿和吧唧儿老婆向她身边的老者介绍,这是我父亲和母亲。又指着身边的老者向吧唧儿和吧唧儿老婆介绍,这是我男朋友。
还没等吧唧儿反应过来,换儿身边的老者站起来,给吧唧儿鞠了一个躬,大着舌头说,您好!
吧唧儿还是没反应过来,换儿说这个老头是她男朋友,啥意思?吧唧儿老婆在一边捅了一下吧唧儿,吧唧儿才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机械地吃饭,机械地笑。吧唧儿不知道自己吃得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坐在桌子后边吃饭的人是谁。这个人长着和他一样的面容,叫着和他一样的名字。但是,他看上去是那么陌生,一点儿牛人吧唧儿的气质都没有。
这个人是谁?
后来,吧唧儿经常指着自己问老婆儿。
是吧唧儿啊。老婆一遍一遍地回答他。
不是,吧唧儿多牛啊,这个人肯定不是。吧唧儿一遍一遍地否定着。
村里人也都觉出来了,吧唧儿真的有点不像吧唧儿了。芝麻村人说,怕是跟范进中举一样呢。吧唧儿承受不了巨大的欢喜,神经就和范进似的跑偏了。看来老话说得一点都不假,命里该你得三尺,享受不了一丈噢。
一个夏天在人的唇齿间,还没来得及冷藏就过去了。秋天的时候,吧唧儿家再次成为了芝麻村人的焦点。本来遥远的只是出现在新闻里的钓鱼岛事件,因为吧唧儿有个日本女婿,忽然间就拉得很近。议论的主题是,万一中国和日本打起来,吧唧儿的女儿和女婿到底是向着中国,还是向着日本。
吧唧儿啊,你是当卖国贼,还是大义灭亲呢?
吧唧儿啊,谁叫你找个日本姑爷子,这下成了汉奸了吧?
吧唧儿啊,黑夜睡觉小心人砸了你家玻璃噢。
……
吧唧儿不语,垂着头走路。仿佛芝麻村人说的话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仿佛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数天后的一个上午,芝麻村人看见吧唧儿坐着一辆出租车出了村子。人就开玩笑说,吧唧儿怕是坐着出租跑到日本去了吧。
这是吧唧儿平生第一次打出租,坐着出租的吧唧儿直奔了女儿的公司。他没有去过女儿的公司,但是他知道女儿的公司在哪儿。
他对着门口的保安说,换儿是我的女儿。保安就做了个放行的手势。吧唧儿的眼尖,一下子就看见院子里停放的那辆黑色小轿车。小轿车的屁股上画着四个圈圈,他认得它,那天换儿和日本女婿回家就是坐着它去的。
停下——吧唧儿说。
出租车就停在了四个圈圈的身边。吧唧儿从车上下来,怀里抱着一块石头,走到四个圈圈的跟前,用尽了身上的力气,将石头高高地举起来。
接下来,很多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砰——
警察把吧唧儿带走的那天,很多芝麻村人都来给吧唧儿送行。那一刻的吧唧儿威风极了,胸脯挺得高高的,脖子梗得直直的,俨然一副大英雄的姿态。
吧唧儿又变回了牛人吧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