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
2014-06-27汪淑萍
汪淑萍
潘小六的妈妈生潘小六那天是星期六,她正在查看黄历时,肚子突然疼了,随后便去了医院。途中,潘小六的妈妈说,无论生儿生女,都叫潘小六。于是,女儿潘小六随即诞生。生二女儿时,夫妻二人想都没想,顺理成章,给二女儿取名潘小七。
潘小七和潘小六嫁在同一个村子里,一个住东,一个住西。潘小七出嫁前,她与姐姐潘小六商定,两姐妹每月务必在村中央的那个南桥头上的石头狮子处说会儿知心话。潘小六说,每月十五的晚上月亮一上来,你就在那个地方等我。潘小七说,好,到时你没有到的话,我就叫我家的大黄出来咬你几口。潘小六取笑她,说,羞哦,你还没有嫁,就我家我家的。潘小七装着用手在姐姐身上捶了捶,说,要不是看你怀着身孕,看我不把你推到河里去才怪。潘小六说,推噻,推噻,你不推就不是潘小七。姐妹俩嬉闹了一番,便是一阵连蚊子也听不见的耳语。潘小六用手指指潘小七的肚子,说,你莫嬉笑我,你也要出嫁了,总有一天你肚子会大起来。一句话,把潘小七说得面红耳赤,提起脚脚儿就跑了。
潘小七嫁过去后,每月,都和姐姐潘小六就在她们商定的地方约会。潘小七的丈夫包谷子都会准时送她到那个嘴里衔着石头珠子的石狮子前,和潘小六打个招呼就走了。如果包谷子没有其他的事情,当月亮挂在对面槐树桠上的时候,包谷子有时也会来这个地方接她。那个地方清静,即使是大声说话大声喊叫也没有人能听见。
包谷子是潘小七和潘小六给他取的外号。他们三人过去是在一个叫钟家大弯的学校读书。那时在学校,潘小七潘小六老欺负他。
包谷子姓鲍,大名鲍玉林。长相周正。人高,手宽,脚板厚实。潘小七嫌他的名字与长相有点文雅,就干脆和姐姐商定叫他包谷子,通俗上口。潘小七还对她姐姐说,小六,你看姓鲍的书包里不装书本尽装包谷子,这人可笑不可笑呀。潘小六说,他爱吃就吃嘛,家家都有包谷又不要钱买。吃炒包谷泡,是鲍玉林的爱好。每天上学前他妈妈就给他装一些在荷包里。他妈妈对他说,幺儿,你就把这包谷泡当糖果吃,当水果吃,当饭吃,反正你想吃就吃。他妈妈还反复给他说,你班上那么多人,你各自吃,你不要给别人吃。鲍玉林不听,说,那我给潘小七潘小六吃行吗?鲍玉林的爸爸说,那潘小七长得就像一朵花,那花,你还想去摘吗?鲍玉林的妈妈把丈夫瞪了一眼,说,她潘小七如真能做我家媳妇,又哪点要不得呢?你没有看到全队里就数她配得上我儿子呀?她回过头来就对儿子说,儿子,这包谷泡,你就要给潘小七吃,说不定,潘家的女儿真有一天能做我家媳妇呢!鲍玉林听了妈妈的话,又装了一把包谷泡在荷包里,反过身问了一句,潘小六给咱家当媳妇呢?鲍玉林的妈妈说,她当媳妇?她有风湿病,将来连怀孕都有问题。鲍玉林觉得潘小六太可怜了。但他的想法不敢给潘小六说。
潘小六自小就将就妹妹,对于给鲍玉林取外号,她没有反对。她说,包谷子就包谷子,说不定将来他还是你的老公呢,到那时看你叫不叫他包谷子。其实潘小六也喜欢包谷子,只是知道自己有风湿病配不上他,她也就不愿意深想,她觉得妹妹和包谷子玩在一起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老是有意无意地撮合他们。听姐姐这么一说,潘小七就故作生气了,说,死姐姐,那包谷子才是你老公呢,你害羞不害羞呀?
潘小七虽然嘴里骂潘小六,心里实在发虚,她一向就知道十六岁的鲍玉林看她姐俩的眼神和看别人的眼神不一样,看别人心不在焉,但看潘小七和潘小六的眼神很是专心致志。在外人眼里,鲍玉林是个不太务正业的人。他不爱读书,唯一的爱好就是捉鱼鳅、黄鳝,要不就是喜欢逮蛇捉青蛙。对于小鱼,一般都是用咸菜熬汤喝了,若捉到蛇,卖给城里人少说也是四五十元一斤,卖一斤青蛙少说也卖十来块。对于这些手湿钱来的事情,在潘小七看来还是很赞赏的。小七说,我看着他就心烦,谁要他做我的老公呀?
潘小六故意逗她说,你不要我要了。
潘小七眨着长长的眼毛说,他才看不上你。你那么矮,那么小,那么黑,那么……她一下就忌了口,不敢说潘小六有风湿病。她俩不知道,她们的母亲背着潘家大小,经常在山里捡一些兽骨甚至误捡死人的骨头熬水给她擦手上的那些关节。这事,包谷子就听他母亲给他说过,说有风湿病的女人将来不能生娃。对于这,鲍玉林从来不信,他叫他妈少听别人说闲话,两家是邻村,让潘家知道了不好。鲍玉林的妈说,还是有点文化好,那兽骨死人骨头怎能用来治病呢?对于这句话,鲍玉林觉得他妈妈说得有道理。鲍玉林很理解潘小六她们的妈妈。病急乱投医嘛,别人说啥好就是啥好。背着潘小七,包谷子常把母亲煮给自己的一个鸡蛋给潘小六,叫她快吃快吃,吃好点,手就不肿了。
潘小六常常怂恿鲍玉林去逮青蛙。那天潘小六是这样对鲍玉林说的:包谷子,我家小七要吃青蛙了,你看着办吧。包谷子一听是潘小六叫他,又是潘小七要吃,他就更迫不及待了。他早早地就把藤梗书包里的书倒出来丢在一边,慌忙去柴堆里找旺二回杆杆。他答应了潘小六晚上去大田湾捉青蛙。
他把晒干后的旺二回杆杆用石头捶茸,准备晚上做为照明之用。火光又明又亮。有时逮住了一条鱼,用这火一烧,抹点盐,那味道绝世无双。电筒也带上一支,预防下雨的时候旺二回杆杆被雨淋湿了不好用。
潘小六回到家里,对潘小七说,小七,包谷子叫我们去看他逮青蛙捉黄鳝鱼鳅。
小七知道,其实潘小六也很想去。潘小六并不矮,只是比妹妹,略略矮那么一点点儿。潘小六也不黑,只是皮肤没有妹妹那么经晒,如果有太阳出来,潘小六出门便要戴一个草帽。
三人的脚步在田坎上有时很轻很轻有时又很响很响。但据说,大凡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有灵气的,在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已踏进它们的地盘的时候,几只放哨的青蛙也会感觉大难即将来临,早就非常敏感地扑通扑通地跳到田地的最深处去了。
鲍玉林的藤梗书包,白天装书,晚上装鱼鳅、黄鳝、青蛙、蛇呀啥的,自然,一年四季就是一股腥臭味。
鲍玉林的书包装的书不多,每天有几节课就带几本书,遇到上音乐和体育的时候,书包里的书更少得可怜了。老师常常骂他,说他的书包有股腥臭味道且书本全都卷了角不说,中间的往往都要差几页。遇到这样的情况,潘小七和潘小六坐在他的前面总是忍不住笑,那些缺了页的书和作业本都是被潘小七潘小六悄悄撕来上厕所去了。就为这,老师几乎天天罚鲍玉林抄书和抄作业。有时,鲍玉林在教室里抄,潘小七和潘小六就在教室外面等他。有时两人就一起帮他抄,撕下来,再贴在一起。后来潘小六说,算了不撕了,到最后还是我们帮他抄书抄作业。为这,包谷子特别感激潘小六,他说他少挨了老师的不少批评。
那晚三人出去,正好是被称为初三初四的“蛾眉月”。田野的新月也很明亮,照到田野上朦胧又神奇。就连这个小男人包谷子也感觉自己的心都被那弯月给揉得温情了。他听城里来住的亲戚说过,在这样的月光下,即使是结了婚的人,也想再在这里谈一次恋爱,要不就和那些山野说一些掩藏在心里的情话儿。但那年,包谷子也和潘家的小六一样才十六岁,而小七才十五岁,对于爱,三个小年轻人虽有些向往但还是有些朦朦胧胧。
三人在田坎上走路的顺序是这样的:有时候,鲍玉林在前面潘小七在中间而潘小六在后面。有时,鲍玉林在前面潘小六在中间潘小七在后面,包谷子在潘家姐妹后面的时候较少。
鲍玉林自己在前面走的时候他常提醒:小心点,路上有蛇。潘小七对鲍玉林骂道:你跟老子少嚼舌根,那蛇要咬死你。潘小六就嘿嘿地笑,说,有蛇就先咬包谷子。然后就吐口水在地上,装着很正经地说,呀,我没有说,我没有说。潘小七就笑姐姐,她说,你看,你看,你说也说了,你咒也咒了,你装,你装就是了。
月光下,路上的桑椹散发出青涩的犹如青草的味道。刚刚下水的秧苗还稀稀拉拉的没有完全反青。狗叫的声音也没有。路上,三人唰唰唰的脚步声惹得路边的野草也躲到了一边。只有鲍玉林知道,这个季节还不是逮鱼鳅黄鳝青蛙的好季节,但他也极想满足潘家两姐妹月下出来溜达溜达的愿望。
他提着书包,手里拿着捉黄鳝鱼鳅的夹子,想着自己毕业以后也能像村里其他的人那样去打工,找些钱来娶媳妇,他的心里就热乎乎的。他回过头来招呼潘家两姐妹,说,慢点慢点,你看我鲍大师傅的手艺。鲍玉林很想在他们去的目的地抓住点什么好显摆。可能抓住什么?其实,鲍玉林心里一点也没有把握,他怕后面的姐妹二人无趣,安慰她们罢了。瓢把丘是块像水瓢把子的冷水田,要是在夏季,田里的泥鳅呀、黄鳝呀、青蛙呀,很多很多,但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季,实在难得说了。刚产了卵的青蛙休息去了,水里的蝌蚪连尾巴也没有长。
到了瓢把丘,鲍玉林学青蛙呱唧呱唧地叫,青蛙不出来。他又学泥鳅轻拍水面的许许声,泥鳅不见半条。他用手里的针穿上一根很肥很壮的老蚯蚓,对着被打穿了的田坎的小洞口摇来晃去,像是非要引出瞪着双眼的没有生存经验的小黄鳝不可,可它们谁也不愿意上钩。
换一块田再看吧。
鲍玉林回头看看潘家两姐妹弯下腰来跟着他走,一长一短的辫子吊在胸前很是耐看。他不敢看她们的胸脯,正发育着,像花骨朵。他心里真是骄傲得很,心想,再怎么着,也得钓点什么给她们这“花骨朵”看看。他把手里的一把鱼线和鱼钩丢在田里,过了不到十分钟,果然有三条一寸长的鱼儿被钓了上来。三人好高兴。潘小七说,继续,继续,说不定,一会儿大鱼就会上钩了。鲍玉林明白,这个地方这个季节,是绝对钓不出什么好东西来的。他装着不服输,只是继续逗着两姐妹玩。潘小六说,我看就是这几条小鱼还不够塞一个人的牙齿缝缝。鲍玉林说,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再到那边去看看。鲍玉林在前,潘小六在中,潘小七要紧跟四五步才追得上。
忽然,潘小七感觉全身的血直接往脑门上涌,她惊吓得连声音也变了。她抖抖颤颤地说,呀,慢点,我的脚上……好凉好凉!潘小七听人说过,蛇附在人身体上的时候,就像冰。潘小七感觉那块冰在自己的身体上慢慢融化了,很快,又感觉那冰在滑动并慢慢地从脚背梭到大腿和背心上了。听到潘小七的声音,潘小六和鲍玉林急忙倒了回来,伸出火把,顺着火把的光看潘小七的脚背。潘小六一下捂着嘴巴正想叫,鲍玉林却是先叫了出来——蛇。
鲍玉林怕蛇急了咬潘小七,于是他弯下身来,用手去抓它。平时里,他把蛇玩弄于股掌之间,可那天的蛇有点不听驯服,那蛇顺着他的手臂把头伸了过来,蛇的信子几乎就添到他脸上了。鲍玉林用手卡住它的七寸,谁知,他的脚一退,一滑,胯一下挂到了田坎上的半截桑树桩上。他大声惊叫,潘小七也惊叫,蛇也惊吓得跑了。再看钱鲍玉林,已蹲在地上……
小七没有被蛇咬到,她只是被吓着了。对于鲍玉林的伤,鲍家没有给任何人说。有人问起,一家人都是支支吾吾,说是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大腿根儿受了点小伤。
知情的人说,小伤?小伤还住那么久的医院?
回到家,鲍玉林的妈妈好一个失落,说这辈子鲍玉林恐怕要完了。
从医院出来的鲍玉林没有再到学校读书,提着那带着腥臭味的藤梗包包继续捉鱼鳅黄鳝青蛙到市场去卖。当然,有时也卖蛇。
三年以后,十九岁的潘小六出嫁了,夫家,是鲍家的一个远方亲戚,也姓鲍。小六的男人在三十公里外的城市里做水果生意,一月两月才回家一次。
小六结婚后,便有人给潘小七说媒,远的、近的、有钱的、有地位的都有,但潘小七说,我不嫁,你们别给我说媒了。
又过四年,潘小七还是没有嫁。给鲍玉林说亲的也有,但听到小道消息说他那个地方受过伤,都借口把婚事给黄了。
潘小六知道妹妹的心事。说,小七,不管外面的传闻是不是真的,但你总得嫁人。那包谷子受了伤又不是你的责任。再说,哪有结了婚不要娃儿的呢?万一,他真的那个了,你嫁给他怎么办?潘小七就哭了,说,那天,我们本就不该出去捉啥鱼鳅黄鳝青蛙的,那也是生命,我们是作孽呀!潘小六说,小七,我是说你想要吃鱼鳅黄鳝他才出去的,要怪就怪我。
姐妹二人一阵后悔,悔不该那晚出去让鲍玉林受了伤。
潘小七的父亲和母亲起初认为潘小七不愿意嫁是因为年龄小,可一拖就是几年,谁提亲都不理,自知她有些心事。一问再问,父母二人才知道她原来是想嫁给鲍玉林。老两口无奈地默认了。
虽然夫妻俩对潘小六也喜欢,但小六从小的风湿病让他们一直又疼又心焦。父母亲对潘小七更喜欢一些。白皙的皮肤,单薄的嘴唇,聪明伶俐,能唱会说。不说别的,就单凭她的长相,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夫妻二人对小七的爱像城市里那些鸟,放在笼里怕关了,放在手心怕飞了。后来把这爱转化为糖,把她含在嘴里,又怕这糖化了。对于潘小七对婚姻的选择,潘家对她真是打不得,恨不得,也只有将就她了。
鲍家,是用全部的物力、财力和精力来举办这场婚礼的。远远近近的亲戚、邻居和朋友都来了。主要的席桌八碗八碟,蒸、炸、煎、炒、卤。鲍家当日中午办了五六十席不说,晚上的客人也是四五十席。凡来了的亲戚邻居朋友,鲍家都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红包。尽管红包里的内容不多,但搞得格外喜庆。
新婚之夜,鲍玉林说,小七,我要出去打工。小七说,那当然,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鲍玉林说,那哪行?打工的不要女子。小七说,你没有看见我们队里出去了那么多女子呀?你怎么说外面打工的不要女子?鲍玉林想想,说,我舍不得你出去。小七听他的话自是高兴。小七试探着问包谷子:包谷子,你想我给你生女儿还是儿子呀?鲍玉林说,儿子女儿我都喜欢。
新婚半个月后,鲍玉林又提出到外打工。对于鲍玉林的出外打工,他的父亲和母亲都不同意,说是刚刚才结婚就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好好的放个乖生生的媳妇在家里没有人疼。潘小七也不同意,说是要出去也等自己适应了家里的环境,包谷子再出去也不迟。
这以后,婆婆赵云碧天天看潘小七的身体反应,是不是闷油呀?是喜酸还是喜辣呀?哪晓得观察来观察去潘小七还是没有啥反应。潘小七嘴里不说,心里自是明白婆婆的意思。
得知姐姐潘小六再次怀孕了,潘小七像自己怀了孕那么高兴,天天都想往她们姐妹二人约定的那个地方跑。潘小六忙得很,但她还是按照约定,在每月农历十五的那个晚上到南桥头那个石狮子处姐妹二人说说话。平时潘小七到她家里说不了什么知心话,那里人多,潘小六也没有专门的时间陪她。
一见面,潘小七就看着姐姐问,想吃啥了?潘小六说,老是闷油,啥都不想吃。潘小七说,我见到啥都想吃。潘小六笑她,说,你结婚也快三个月了,你也该有了。潘小七脸一黑,说,姐,他妈妈一天都往我肚子上看,巴不得我马上生个胖娃娃出来。可是,包谷子……
潘小六心里一凉,想,遭了,真的叫村里人说着了。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秧鸡”,莫非他真的没有了生育?潘小六安慰妹妹说,别急,我们姐妹都健健康康的,那包谷子也腰圆膀壮,哪有生不出来的道理。外面传言毕竟是传言,你莫信。小六还说,你看你都是他家媳妇了,你还他妈妈,他妈妈的。
潘小七说,本来就是噻,他妈妈本该知道自己的儿子那点本事。但看她的眼光,她也许认为是我的责任。你说这事情该怎么办?潘小六没有办法回答。她捏了捏关节肿了的手说,慢慢来吧,老师不是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嘛,将来,孩子你也会有的。你看过去也有人说我不能生娃的嘛,你看我接二连三的怀孕。
姐姐这一说,潘小七心里就有了底气。姐妹二人在南桥头分开,竟然有点依依不舍。鲍玉林来接潘小七的时候,潘小六对鲍玉林说,包谷子,你对我妹好一点。鲍玉林憨厚一笑,说,那是自然。
潘小六的二女儿会叫姨了,但潘小七的肚子还是瘪的。这些年,除了潘小六生产的那个月,不管是严寒酷暑,也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潘家两姐妹是雷打不动地在南桥头说上几句话聊几句家常事。但是,她们的话题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尽兴了。每次都是有关潘小七的怀孕话题。她们自己都觉得无趣了。潘小六又不敢在妹妹面前讲她和女儿的幸福事,她怕伤了小七。小七又不敢多问姐姐家里的事情,她怕姐姐说自己嫉妒她。
潘小七和鲍玉林住在公公和婆婆住房的里屋。每次他俩进自己的卧室,都要经过公公和婆婆的卧室。在里屋,他们能听见公公和婆婆咳嗽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就是他们晚上在尿桶里撒尿的声音也能听见。潘小七对公公和婆婆分配给他们的住房觉得不合理,那间堆粮食的地方又宽又大又避人,阳光也充足,但提出来好几次,两位老人硬是不同意,说是等他们有了孙子后,小夫妻俩再搬到那个房间不迟。
两位老人这么说也就罢了,可有好几次,潘小七都觉得门外有一双眼睛在偷看她,有耳朵在偷听她。她试着用床边的鞋往门板摔过去,便有脚步声从门边急切走开。潘小七知道,偷窥她的有两人,也可能是婆婆,也可能是公公。为了证实她的想法,她后来终于把婆婆抓了个现行。那天潘小七和包谷子刚进屋,她又觉得有人在偷看或是偷听。她轻手轻脚地从衣柜边走到床边,又从床边转到门边,忽然一拉门,咚的一声响,她婆婆差点摔了个筋斗扑了进来——原来,她正拉着门手专心偷听潘小七和儿子鲍玉林在里屋的动静呢。
为这事,潘小七和鲍玉林就拌嘴。她说,包谷子,你妈没有把我当人,她偷听我们的壁脚。你怎么做人这么窝囊?鲍玉林说,小七,我妈不就是想有个孙子吗?小七说,生就生,只要你有那本事!鲍玉林一下就焉了。他说,小七,不就是要个娃么?你别以为老子不行!
为了有个孙子,赵云碧到处请医生,到处找单方给鲍玉林同时也给潘小七吃。她觉得这样才对儿子公平——有问题的也许就是你潘小七。其实,赵云碧知道当年儿子那个手术,她有孙子的希望很小很小但又不服气,于是,在潘小七和鲍玉林行房事的时候,她老是想“关心关心”。谁知,她偷听壁脚的事情被媳妇发觉后,她自已也不好意思与媳妇理论。潘小七也悄悄好笑,明明是你儿子的问题怎么也叫我吃药呀?于是,婆婆送来药后一走,小七就把药掉到了。赵云碧发觉后,也不再叫她吃药了。
包谷子还是那包谷子,屋子还是那屋子。潘小七为了气婆婆,即使她一个人在里面,她也有事无事摇着床弄些动静出来,而真实的情况是潘小七的肚子仍然是瘪的。
又坚持了好几个月,有一天看报纸,潘小七竟然头脑开窍了。她忽然想到了去找给鲍玉林做手术的人问问,不问别的,就想问问几年前医生给鲍玉林做的那手术到底能不能让自己怀孕?实在不行,她就采取其他的措施。这样也不拖延她婆婆想要一个孙子的心思,也了却总是欠了包谷子曾救她的人情。她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医院里的人很客气地说,这样的事情是保密的,再说,给鲍玉林做手术的人已经调走好几年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你又怎么找得到他呀?潘小七知道,这样的事情既然是保密的,就是别人知道了也不会告诉给她。于是,潘小七就只能沮丧地故意抄着远路回到家里,见着公公婆婆也不说话。见鲍玉林不在家,她也不像过去一样问鲍玉林去了哪里,晚饭也不吃,倒在床上就睡了。
竹林被风吹得莎莎响,有迟到的鸟雀飞回家的声音。那些声音搅得潘小七有些不安。她只能望着窗外的月光,慢慢地梳理自己的心事——就听天由命吧。这个孕怀得起也好,怀不起也好,都是自己的命。这样想来,她就更是觉得孤寂无奈凄凉。乘了一天的车,她觉得有点感冒甚至想吐。她拉开抽屉想找点感冒药吃,忽然想起今天是姐妹相会的日子,于是穿起衣服就往南桥头跑。
远远地,就看见有两个人像一对恋人一样在说话。是谁呢?这么晚了。潘小七顺着河边的那些树尽量靠边走,她不想让那两人看见,是怕惊扰了他们。
桥头上的两个人越来越清晰了,只是让潘小七想不到的是,一位是姐姐潘小六,一位是丈夫鲍玉林。
两人说话很专心,谁也没有注意潘小七躲在洋槐树背后。潘小七就觉得好奇,大姨子和妹夫有啥龙门阵摆的?他们的声音先是小,后来就越来越大了。令潘小七大为吃惊的是,她听到的内容是她这一辈子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忽然感到有些昏眩,甚至想死过去。
潘小六问鲍玉林,她说,包谷子,我一直想问你,你当年为什么要递纸条给我,还爱呀爱的。你不是喜欢我家潘小七吗?鲍玉林说,我是喜欢她,但我不敢,她太高傲了。我喜欢你。潘小六说,你明明知道我赶不上我妹妹,我又有风湿病你干嘛喜欢我?鲍玉林说,我没有办法,我是以喜欢小七为幌子,我是真的喜欢你。小六说,你是真的喜欢我?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而且要让我嫁给别人生了两个娃之后你现在才说?鲍玉林说,我是怕我以后无后,我只能让你嫁人,我不想断了你的后。潘小六说,你娶了我妹妹你就不怕断了她的后吗?你是害了我妹妹!鲍玉林说,我跟她在一起,我老是想起你。潘小六不依。她说,包谷子,你晓得我妹妹多少好人户都没有嫁,她觉得你是为了救她才摔坏身子的。再说,她也喜欢你。鲍玉林伸出他的左手和右手,他说,我有两只手,一只手是你,一只手是小七,你说砍哪一只手好呢?我当然要让我最喜欢的人幸福。他缩回了一只手而用另一只手拉住了自己的头发。潘小六哭着愤怒地喊,包谷子,包谷子,你害了我,也害了你,更害了我妹妹。鲍玉林说,当年我妈也说你不能生育,后来又说我又有问题。我想我们俩凑在一起,对于想要有一个孩子的希望我们就一点也没有了。他停了一会接着说道,再说,我爸爸和妈妈都喜欢潘小七。而对于小七,我也不是不喜欢。潘小六说,既然他们也喜欢她,你也喜欢她,你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
鲍玉林说,今天是十五,本是送小七来这里和你约会的。今天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怕你等,我才来的。如果你不问,我也不会说出这些。是你今天非要问我是我不要孩子还是小七不要孩子。那我就明确的告诉你,当年医生对我妈说我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有孩子,百分之九十九没有。在医院,他们的话我听见了。
槐树后面的潘小七听不下去了。她感觉天在旋转,地也在旋转,她在茫茫的苍穹里没有了一点方向感。她觉得自己像漂浮在月海里的一片树叶,轻飘飘地伴着海浪翻起来又被风浪卷到了海底。她无奈地靠着洋槐树,捂着嘴巴哇哇哇地呕吐不止。这一吐不打紧,她几乎把黄胆都呕吐出来了。她像听到了有人在喊她,又像是自己对着别人喊了一句什么。到了最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潘小七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她睁眼一看,她的姐姐潘小六,丈夫鲍玉林和自己的公公婆婆都在她的病床前。她正想把眼睛闭上谁也不看。谁知,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笑嘻嘻地对潘小七说,潘小七,恭喜恭喜,你怀孕了哦。
潘小七一听,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一大串眼泪从惨白的脸颊滑了下来。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