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水
2014-06-27九妹
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
——沈从文
一
我初知沅江,是因为从小就知道家门前的酉水河流进了沅江。后来,十几岁时读《边城》,二老傩送行船在青浪滩过端午节,翠翠爱着这个在梦中把她的灵魂用美妙歌声浮起来的竹雀,就无缘无故地突然问:
“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滩呢?”
“凤滩、茨滩不为凶,下面还有绕鸡笼;绕鸡笼也容易下,青浪滩浪如屋大。爷爷,你渡船也能下风滩、茨滩、青浪滩吗?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说过像疯子吗?”
河边长大的读书女孩心里就牢牢记住了一个青浪滩。
在湖南四大水系中,沅江的湾最多、滩最险、水流落差大。写青浪滩的沈从文,被喻为沅江之子。这位穿一身灰色长衫、戴近视眼镜的男子,无数次乘船从沅江顺水而下,经过繁华的常德港,走出闭塞的大山,又几经转折,从沅水下游逆流而上,探望故里。在《湘西》一书题记里,沈从文写道:“我生长于凤凰,十四岁后在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个地方大约住过六七年,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这条水上毕的业。”确实是这样,《桃源与沅州》、《箱子岩》、《常德的船》、《船上》、《丈夫》、《沅陵的人》和《沅水上游的几个县份》等作品描写的都是沅江一带风土人情。最动人心魂的要算是《湘行书简》了,被后人称赞为世界上最美的情书,也早已成为现代文学的一笔财富,成为一篇篇美文,成为现代人追溯一条古老河流的最好读物。
1934年1月12日至2月2日,因母亲病危,沈从文匆匆从北平赶回湘西,行前,他与夫人张兆和约定,每天给她写一封信,报告沿途所见所闻,短短八天沈从文写了38封信践履着这一约定。那银妆素裹的一匣水云私语,没有黄叶飘落、江风劲吹、寒气逼人,他把沅江的冬天当春天来写了。
1934年,沈从文是世界上最痴情的男人。
1934年,张兆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关于沅江,沈从文对张兆和说:“四丫头若见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见到一次,你饭也不想吃了。”
在江上,他看到一个个木筏上面,圈着泥土栽有小菜,喂养着鸡鸭;看到小小的渔船载着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一只只大船小船,顶着急浪,由纤夫拉着,向上游艰难地行驶;看到一个个山湾处,停泊着很多的船只;看到一个个妇女走到临江而立的岩石上,捶洗着花花绿绿的衣裳;看到江岸绿树青山,修竹茂盛,夕阳的余晖明朗朗地衬托着一路上许多白塔的高大雄姿和古城墙的古老庄严;看到几只鹰,伸开了强劲的长长的双翼,把晚霞精心剪裁……
在江上,他听到竹篙点水的声音,长桨击水的声音;听到船行时船底零距离与江水亲昵的声音,岸上纤夫俯着身子,手脚并用拉纤的号子声;听到江岸上母鸡生蛋的声音,两岸的羊儿隔江对着呼唤的声音;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和锣鼓声,狗叫的声音;听到船停泊在一个山湾处时,黄昏里人皆只剩下一个影子,船也只剩下一个影子,堤岸上只见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动,炒菜落锅的声音与小孩的哭声……
张兆和在北平的寒夜里,也听到了沅江上的橹歌,看到了沅江两岸的风景,还有那些成千上万一辈子在江上求生的船夫,还有那只慢慢逆流而上的小船,船舱里那个冷风中日夜为她写信的人。
沅江的滩真多真险——
船现在正在上滩,有白浪在船旁奔驰。
船义在上一个大滩了,名为九溪。
你放心,这滩又拉上了。
沅江尤其靠近沅陵一段,青浪、横石、九溪、白溶,滩连滩接,白浪滔天。单是青浪滩就是40里水路,船只顺流而下只需20分钟,逆水上行便需整整一天。上滩时因河槽狭窄,又是逆流行驶,船只像蜗牛似的在水面上爬行,每天不出事担搁,也只能走30里。为减轻船只重量,每逢上滩时,船上客人就得上岸,顶风冒雪跟着纤夫脚迹走,有时还得爬山绕道而行。而正是这些险滩为沈从文上了一课——人生的大课,宇宙的大课,他心中由此忽然彻悟了一些,同时又从这条河里得到了许多智慧。
万里写入襟怀间,这个刚刚而立之年的男人情不自禁深深喟叹:“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之后不久,即1934年4月,他就完成了代表作《边城》,在这个被称赞为现代文学史上最纯净的小说里再次描写出牧歌传说般的纯美爱情。
二
顺着青浪滩漂流下来的还有一段爱情故事。
时间还得再后退十年。1923年,沈从文与表哥黄玉书乘船沿沅江而下,来到洞庭湖畔的常德。沈爱好文学,黄爱好美术,住在码头一个小客栈里,表兄弟虽然穷困潦倒仍旧怀揣着文艺的梦想,等待幸运降临,改变命运。
在沈从文眼里,这位表兄天性乐观,即便到了身无分文拖欠房租,被客栈老板不断催着他们搬走的境地,他依然于自嘲中表现出诙谐与玩世不恭。按照沈从文的回忆,客栈老板有一位白白胖胖的16岁的养女,她似乎喜欢了表兄,常常背地里送表兄南瓜子和芙蓉酥,帮了他们不少的忙。但表兄并没有看中她,而是与沈从文一起取笑她皮肤自得像发糕,甚至以“发糕”作为她的绰号。
与此同时,表兄结识了一位同样来自凤凰的姑娘——杨光蕙,凤凰苗乡得胜营人氏,任常德女子学校美术教员,后来担任教务长。表兄与杨姑娘恋爱了。表兄的这一感情进展,沈从文说得颇为生动形象:“表兄既和她是学美术的同道,平时性情洒脱到能一事不作整天唱歌,这一来,当然不久就成了一团火,找到了他热情的寄托处。”他还有这样的描述:“自从认识了这位杨小姐后,一去那里两人必然坐在大风琴旁,一面弹琴一面谈情,我照例站在后门前去欣赏市景,并观观风。到蒋老太太来学校时,经我一作暗号,里面琴声必忽然弹奏起来,老太太却照样笑笑说:‘你们弹琴弹得真热心!表示对于客人的礼貌,客人却不免红脸。因为‘弹琴和‘谈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语意指什么即不大分明。”
其问,更有趣的事情是沈从文成了为表兄代写情书的人。
每天回到客栈,表兄就朝沈从文不停作揖,恳请他为自己向杨姑娘代笔写信。沈从文回忆说,表哥对他所代写的情书颇为赞赏:“两人回到客栈时,表哥便一连丢了十来个揖,要我代笔写信,他却从从容容躺在床上哼曲子。信写好念给他听后,必把两个大拇指翘起大摇着,表示感谢和赞佩:‘老弟,真好,可以上报!前后写了三十多次来回信。就这样,两个相爱的凤凰人,在另一个凤凰人的帮助下,进行着浪漫的爱情。”
1923年,沈从文离开常德,随同一个头戴水獭皮帽子的同乡,坐在一只装运军服的“水上漂”,向沅水上游保靖漂去了。而表兄黄玉书依然留在常德,继续他的爱情。就在这一年,黄与杨在常德结婚。翌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常德出生,起名黄永裕,后由沈从文改名为黄永玉。
在黄永玉出生几个月后,父母把他带回了凤凰。没有想到,襁褓中的黄永玉在第一次返回故乡的途中,便经历了一生的最初传奇。据有关记载,船出常德,溯沅江而上,进入桃源境内,在狭窄河道上行驶。行至一处山间,父母忽然听岸边有风声说,马上就有土匪来抢孩子绑票。船赶紧靠岸,父亲将黄永玉塞进一个大树洞,母亲则用锅烟灰抹脸,假扮船妇。不一会儿,土匪追来,上船打量一番,问是否看到一对带小孩的夫妇。母亲害怕得不敢做声,只是用手指指下游。土匪们叫喊着往下游追去:“快走,那个孩子能值三百大洋。”父母吓得紧揪着心,既怕孩子被虫咬,又怕孩子叫出声。土匪走了,母亲赶紧跑到树洞前,只见婴儿安然无恙,没事一般自顾自地在那里笑着啃手指头,悬着的心这下子才放下来。
后来战事发生,两个湘西小教员的虽清苦还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黄玉书被迫放弃本业,换上套松松垮垮旧军装“投笔从戎”,部队又一再整编,最后转到青浪滩前的绞船站里作了站长,一生长处既无从发挥,始终郁郁不欢,不多久,在一场小病中就过世了。埋葬丈夫后,杨光慧则在青浪滩上游一个叫乌宿的村小学里做了一个时期的小学教员,在一个普通人不易设想的乡村小学教师职务上,过着平凡而简单的日子。
三十多年后,沈从文的九妹在那个现代人不易设想的特殊年代彻底疯癫,这个曾被漂亮嫂子张兆和也深赞其美丽的女孩,最后与沅陵城里一个泥水匠结了婚,后来一直生活在乌宿。疯疯癫癫的九妹整日整日地在乌宿河滩上转悠,因为没有饭吃,尽吃野菜、观音土,先是浮肿,继而是瘦弱,最后是可怜地一病不起,葬在河滩边上。1994年,因为下游要建水电站,儿子莫自来将九妹遗骸安葬在其丈夫墓边。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青浪滩流传下来的,不仅有诗意的爱情,厚重的故事,还有苦难的生活,沉重的岁月。据说凤凰的黄氏故居陈列有黄玉书的两幅画,我还没有机缘目睹,不知道这个热爱美术有着良好绘画技艺的黄老先生曾经画过青浪滩吗。
三
当年在滩头差点被抢的孩子,今年已经九十岁了。这位比很多老头还老的老头,圆了父亲不曾圆的美术梦,成为当今著名画家,前不久又刚出版了一本自传——《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这条无愁河,是黄永玉漫游一生的人生之河,亦是黄永玉眷恋一生的一条河吗?
在一次访谈节目中,黄永玉说:“我小时候在沱江游泳,有时全身浸入水中,有时看河水流向远处。有一天我这样想,我长大后要随河流到外面去,看看这个世界。小时候做梦也梦着,自己也梦着,坐一条大船,出去,轰轰地出去,去到上海,那时不只我一个人,很多年轻人也跑到外面去。”黄永玉在常德出生,在凤凰生活了十二年,之后便真的坐着一条船沿着沅江去了外面大世界,并由此浪荡了一生。
在湘西,还有同黄永玉一样拿起笔画一辈子的人。
70年代,黄永玉因“批黑画”回到凤凰,湘西画家张雁碧陪同他一个多月,到乡下写生,到野林打猎,到河溪游泳,用自己的朴实和善良慰藉着一颗落寂的心灵。后来,黄永玉每次回湘西都会询问张雁碧的生活与绘画情况,每次出了作品集都会签名赠送给张雁碧,在黄永玉画过极少的肖像画中就有一张是给张雁碧画的。
现也七十多岁的张雁碧画过沅水,画过青浪滩。
张雁碧是地地道道的沅水人,父亲的三艘大货船常年从酉水沿岸的石里耶、拔茅等码头贩买桐油、五贝子等,行经沅水到常德,运至武汉。张雁碧的童年记忆几乎全是船上生活。一说到沅水,心中便把一切已看见的经过的记忆皆温习起来了。四进沅水的厚厚写生稿,泛黄的纸页是记录,亦是寻找,恍若隔世的感觉你常常会有,一不经心就会掉进老人的岁月中去,那一支画笔无须别人称赞,落笔得神,笔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绘画出一个凄清婉美、轻灵杳渺的艺术境界,成为湘西山水的千古绝唱。
张雁碧还画了两幅沅水长卷。《九溪横石青浪滩》在几年前被一位台胞收藏了,当时是在广州画展,那位台胞接连两三天就徘徊在纸上沅水风光前,画展结束那天早上找到张雁碧说要买这幅长卷,还说老父亲过几天就从台湾飞过来,请求与张雁碧合影。只是张雁碧当时已定两天后回湘西,觉得专从台湾飞来与自己合影没有必要吧,就主动把四十万的售价减至三十七万。那台湾人的父亲也许就是沅水人吧。
《青浪滩天险》存放在湘西老家,我得以再三欣赏。初次看到这幅画时,画卷徐徐打开,从客厅铺陈到餐厅长得令我啧啧赞叹。老人手指一处滩头问我知道是哪儿吗,我摇了摇头,说自己一直生活在酉水边,对沅水各处滩头不熟悉。“青浪滩!青浪滩,是个名,横石九矶吓死人。横石九矶有十凶,船行舵应莫放松。”他说着,又还用手比划青浪滩七十多米的落差。
这一卷纸上沅水风光早因一座水电站的修建回不来了,处处皆是令人失魂落魄的地方。连绵起伏的山,逶迤蜿蜒的岸,浩浩汤汤的水,悠悠荡荡的船,还有清绮的树、古秀的屋、撑船拉纤的人,还有河床上一堆堆的碣石。右边这座蜂子窝的山是被船工长年累月用篙子撑成的,左边山上的大洞当年有很多渔民住在里面,青浪滩边上的房屋就是当年被一把火烧了的庙廓,那个绞船站就在画的最前面。只有在水边生活过的人才知道绞船站是什么样子的。四十年代修建的绞船站,是河坎上一正一厢的灰砖瓦屋,特别结实,我家乡的那个绞船站至今还在,财产到户后被卖给私人已住两代了。临河修建的石墩涨无数次大水仍旧固若金汤,顶上镶嵌的被揽绳拉得铮亮的铁环正在被岁月之河一点点腐蚀。
这幅青浪滩是创作于2002年。那时,他还在《团结报》工作,时任省委书记杨正午来考察五强溪水电站,他作为随行记者又去了沅江。站在船头写生,张雁碧是笔随眼动,一个滩又一个滩,一座山又一座山。一个村寨又一个村寨,只因了纸上写生,一江水能够以另外一个意义独立存在。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是否会让他记忆中故乡的诗意渐渐淡去呢?而在粗粗细细的线条里,险滩,桅子船,掩映在桃李间的一栋栋木屋,铺展远山的一汪汪梯田,这些山水人性永远像记忆中的故乡那么单纯、那么美好。
十多年了,纸页泛黄的写生稿上还记载着船工大声叫嚷:“快画水!快画水!”在船工的眼中,一江水美得撩人心魄。在画家的心里,一江水唱叹无端。
古舟老去,波影苍茫,画里画外,已是永隔一江水。
责任编辑 哈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