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夏言为中心的词人群及词风
2014-06-25余意
余意
(东莞理工学院 文学院,广东东莞 523808)
明代夏言(1482—1548),字公谨,号桂洲,贵溪(江西)人。他是嘉靖间政坛风云人物,挟其政坛影响于词坛,“喜为长短句……得君专政,声势烜赫,诗余小令,草稿未削,已传播都下,互相传唱”[1]563,词集在“嘉靖一朝前后三十年间,已六付剞劂,古今词家未曾有也”[2],以平均五年一版的速率版行,可以想见当时社会对夏词需求之旺盛程度①夏言词的版本具体情况,可参见汪超《明人夏言词版本述略》,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9年第1 期。。毫无疑问,夏言是嘉靖时期影响最大的词人。然政坛风云人物夏言对当时词坛形成了什么样的景观,至今学界没有好好加以研究,今特瞩目于此,希望在此有所推进。
一、以夏言为中心的词人群之形成
夏言“性警敏,善属文”[3]5191,得益于此,其仕途可谓顺风顺水。正德十二年(1517)中进士,时年35 岁,在进士层中不算晚,也不算早。但嘉靖朝一系列的变故为其创造了更多的机会,为其提供了大展身手的舞台。世宗初年,进疏论正德朝弊政,即获得皇帝嘉纳。自后屡得皇帝欢心,使得其在嘉靖十年(1540)九月升任礼部尚书,史称“去谏官未浃岁拜六卿,前此未有也”[3]5193,夏言可谓创造了当时升官进级的神话,当之无愧地成为世人瞩目的政治明星。夏言“既以开敏结帝知,又折节下士”,为请宥大议大狱得罪诸臣开脱,“以是大得公卿间声”,这样自能广泛结交不同士众,积累了相当的人望。不久后为首辅,十八年, “加少师、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明世人臣无加上柱国者,言所自拟也”[3]5194,这更创造了明代大臣的奇迹。嘉靖二十一年致仕,回家乡贵溪闲居,嘉靖二十四年入朝与严嵩同为少师,嘉靖二十七年,在严嵩排挤构陷之下,遭弃市。《明史》评曰:“言豪迈有俊才,纵横辨博,人莫能屈。既受特眷,揣帝意不欲臣下党比,遂日与诸议礼贵人抗。帝以为不党,遇益厚”[3]5198,夏言以不党为原则,不论是政见相合还是不相合者,均与之交往,这些在其流传下来词作中的词学交游中得到体现。
现通过《全明词》、《全明词补编》检索,将夏言赠词对象以及赠夏言词的作者的基本情况列表如表1、表2 所示:
表1 夏言赠词基本情况表
表2 赠词夏言的词人
从表1 可以看出,夏言赠词数量多达206 首,赠词人数有120 人之多,所赠对象是比较广泛的,主要集中于官僚阶层,也有江湖人士。王侯有成国公、京山侯等,入阁大臣有费宏、李时、崔銮、顾鼎臣、方献夫、严嵩等;在朝在野官员诸如王廷相司马、张邦奇少宰、许司徒、霍韬、俞舜臣宪副、方豪、毛伯温、李廷相大司徒、太子太保司空小泉林先生、蔡都御史等等。其中不乏当时颇为著名的学者,如王廷相、吕柟、崔诜等。在官员中,有些竟是持不同政见者,如方献夫、霍韬,“霍韬入掌詹事府,数修怨”[3]5195。有江湖人士,如史恭甫,无锡山人;闵星士,有可能是星相术士。从表2 看,赠夏言词的有16 人,大大少于夏言赠出词的人数,这里面会产生一个问题,即为何政坛大佬夏言赠出词多,而收回的词少呢?问题可能出现在夏言嘉靖二十七年弃市之后,严嵩当权,清除异己,结党营私,当时赠词者自行删除呈现出的结果。因为夏言赠词的时候,正是夏言春风得意、位高权重之时,夏言的赠词没有道理无回赠之作,明显的例子是夏言词中有赠严嵩的,当年严嵩“与言同乡,称先达,事言甚谨”,没有理由出现夏言赠词而野心家严嵩不回赠的状况。今不见严嵩回赠之词,显然是后来删除的结果。两者联系起来,我们有理由相信,当年与夏言词作往来者应该是非常多的,这也就可以理解其词集为何“三十年间”“六付剞劂”了。夏言词受到追捧,一方面是其特殊地位,另一方面自然来自皇帝对其文字风格的肯定,《明史》载:“言撰青词及他文,最当帝意”[3]5195,“帝每作诗,辄赐言,悉酬和勒石以进,帝益喜”[3]5193,将自身“性警敏,善属文”的独有禀赋发挥得淋漓尽致。最当帝意的“他文”中自然也包括词,今见夏言词有《法驾导引曲》“纪上祀方泽三阕”、 “辛丑夏,仁寿宫醮坛鹤降,应制五阕”、“上赐金符金仙人银太平牌应制三阕”;《水调歌头》“奉旨诣文华殿,代拜先圣先师”;《大江东去》“扈跸渡河日,进呈御览”等。《大江东去》这首词是嘉靖十八年(1539)随帝巡游渡黄河而作,撰文刻石,当年石碑犹在今获嘉县(河南)17.5 公里的亢村镇西村口[4]。夏言词满足了嘉靖帝自我膨胀的想象。嘉靖赏识夏言文字,于是乎上有所好,下必从之, “元相翁制作一出,倾城词林,乐相侈美,谓非言之善而宝之至者乎”[5],产生了一批模仿夏言词声韵神调的词作。在今天所见夏言词中发现最常用的几个词调是《大江东去》、《水调歌头》、《沁园春》和《减字木兰花》,而就是这几个调子反复被当时士人所用,创作出了一批词作,即使他的政敌如霍韬所作21首词采用的韵调完全与夏言同,死敌严嵩采用了夏言常用的《大江东去》(或曰百字令)同一韵制。可见,在皇帝的爱好之下、在士人的趋逐之下,夏言词达到了一定的规模影响,由此形成了一批作词风格类似的词人群,而在这个词人群的中心当之无愧的是夏言。
从相关情形考量,以夏言为中心的词人群具备如下方面的特征:从参与词人的身份来看,这个词人群具备典型的台阁体词的应制以及官员之间互相唱和的特点。夏言深得皇帝宠任,写作了一些应制词,除了上面所提到的还有《感皇恩》“中秋日恭述”;《望江南》“西苑除夕”;《减字木兰花》“壬寅正月六日,奉圣谕,今日皇四女试岁周,一取钟、二取银、三取黄水晶石,示卿等知。恭述此词,用纪嘉事”;《万年欢》“西苑贺上祷雪有应”;《汉宫春》“壬寅元夕,上召观灯仁寿宫”;《瑞鹤仙》“内苑醮坛鹤降应制”等等。如《水调歌头》“奉旨诣文华殿,代拜先圣先师”:
雨霁苍龙阙,月明虎豹关。虚阁遥闻清漏,鸟宿禁林安。左掖金铺半启,西内钟声初动,玉殿上香还。草承瑶佩湿,花映鹤袍丹。 正高城,击柝罢,小星残。身绕凤凰池上,归步信安闲。忝窃孤卿重任,沾沐圣师余泽,真愧草茅寒。遭逢千载异,君德重于山。。①本文中所引词作一律出自《全明词》或《全明词补编》,于此指出,后不再一一标注。
词的主体写自己夜宿内阁所感受到的安详清和气象,最后将自己“身绕凤凰池”的成就归结于圣师余泽、君恩浩荡,词体高华有余,沉厚不足。另如其《大江东去》“扈跸渡河日,进呈御览”:
九曲黄河,毕竟是天上,人间何物。西出昆仑东到海,直走更无坚壁。喷薄三门,奔腾积石,浪卷巴山雪。长江万里,乾坤两派雄杰。 亲随大驾南巡,龙舟凤舸,白日中流发。夹岸旌旗围铁骑,照水甲光明灭。俯仰中原,遥瞻岱岳,一缕青如髮。壮观盛事,己亥嘉靖三月。
词的本事乃嘉靖十八年(1539)皇帝南巡经过黄河时的盛况,并且要将词呈现给皇帝御览,此种情势必定要求写出皇家气派。词完全采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之韵,上阕用大写意的笔触写出黄河、长江的雄奇,下阕铺陈皇舆渡河盛况,全词视点极高,实可当得住词中所说的“壮观”、“盛事”。吴一鹏《少傅桂洲公诗余序》曰:“若公际风云之会,履枢机之任,调燮之暇,游戏翰墨,风动泉流而皆上赓帝歌,下鸣雅颂,与二、三元老更倡迭和于庙堂之上,比之欧苏二公之遇过之矣”,在词中实现“许国之志、忧时之诚溢于言表,虽仓卒寓兴而庄重典雅,婉丽清新,沨沨乎雍熙太和之音也。”[6]夏言的此类词作得到了大臣们的和作,张邦奇也有同调和作《大江东去》“和桂翁扈驾渡黄河之作”(4 首);费寀《大江东去》“圣驾渡河恭闻识喜;南还留都,舟中赠答闻石塘司寇,汪秋浦廷尉”等,今以费寀词为例:
河流滚滚,真个是、乾坤壮哉神物。昆仑一泻三千里,突出龙门双壁。声若轰雷,势如奔马,白浪翻晴雪,直趋沧海,倒与银河争杰。 轩揭大驾临流,为念慈陵,万舻凌晨发。天上锦颿看径渡,一炷炉烟未灭。天子龙飞,侍臣鹄立,珥笔吟边发。一望河山,万载大明日月。
同上词类似,本词也是采用全景式写法,拼接雄奇壮丽景象,达到歌颂盛明的政治目的。就其“润色鸿业”而言,夏言及其追随者们无疑充当了文学弄臣,因此薛应旂《玉堂余兴引》无意中的比拟,说: “昔汉武帝命司马相如、李延年辈采新声协音律,下乐官掌记,今观其所陈,未免矫诞庞杂”①薛应旂《玉堂余兴引》,见薛应旂《方山文录》卷九,《丛书集成续编》第116 册。,其本意借助贬抑汉武帝时代司马相如和李延年的“矫诞庞杂”来突出夏言词的不同凡响,却在无意之中其实道出了二者之间身份的类同性。
其二,以夏言为词人群追求的词风范本是北宋以来的名臣、名儒风格,特别是欧阳修、苏轼、范仲淹、朱熹。薛应旂通过比较,直白地指出:“唐自李白而下,率多填词,慢调迨宋益靡,厥能引括风雅,以不失乎古之遗音,则自永叔、子瞻、希文、元晦之外,不多见也”①薛应旂《玉堂余兴引》,见薛应旂《方山文录》卷九,《丛书集成续编》第116 册。,意谓夏言词得古之“遗音”,承继的是“永叔、子瞻、希文、元晦”等名臣、名儒风格。夏言自己也毫不讳言表示了对此类风格的热爱,《行香子·答杨正郎仪惠〈古今词抄〉》: “独坐灯前。清兴翛然。览新词、尽是遗编。风流谷老,豪宕坡仙。最爱它、气格高,辞锋健,意机圆。 太白临川。一代称贤。欧阳子、千古争妍。词场三昧,妙理难传。真个是、下诗坛,入画品,出文筌。”[7]《古今词抄》不见于流传至今的各公私藏书目录,但通过夏言的描述当是主要抄录先代著名士大夫的词。夏言此中明确道,最爱欧阳修等词的“气格高,辞锋健,意机圆”,无疑这也成为夏言后期词学创作的基本理念,此也得到夏言同时代人的印证,如吴一鹏: “李太白两词之后,欧阳公平山集盛传于世,如十二月鼓子词为王荆公所称而未尝进御,东坡多即席上口占歌词,如水调歌头琼楼玉宇之句,闻于禁中,仅取终是爱君之赏而已,而未尝大用。若公际风云之会,履枢机之任,调燮之暇,游戏翰墨,风动泉流而皆上赓帝歌,下鸣雅颂,与二三元老更倡迭和,于庙堂之上,比之欧、苏二公之遇过之矣。”[6]在夏言影响之下,和夏言词学交往较密切的刘节,采取论词词的形式专门评论欧阳修、苏轼的词作,《西江月·读东坡词》曰: “妙曲篇篇可爱,新词句句堪歌。风流争羡老东坡。三昧诗余堪破。 减字木兰何少,括声哨遍偏多。含宫嚼徵羽商和,艺苑几人能过”。《西江月·读六一词》:“作赋汉推扬贾,撰词唐擅温皇。宋人藻翰重欧阳,山谷东坡皆让。
班固马迁史传,昌黎子厚文章。古今评亦有低昂,莫画葫芦依样。”②刘节撰《梅国前集四十一卷(存二十四卷)》,明刻本。可见这个词人群从风格上崇尚健朗的气格、豪宕的意态、清隽的雅致。
其三,这个词人群的形成与存在均与夏言有关,可谓聚也夏言,散也夏言。夏言词集又名《玉堂余兴》,玉堂乃翰林院的别名,词集名意味着其词是翰林院工作之余的性情发挥,正如薛应旂曰:“桂洲公历谏垣词苑进秩宗以登元相,文章礼乐,故以达之天下矣。乃复于赓歌之暇,感事赋情,发玄摛藻而制为词调,久之成帙,因命曰玉堂余兴云。”③薛应旂《玉堂余兴引》,载薛应旂《方山文录》卷九,《丛书集成续编》第116 册。从词的功能上讲,这个词人群所作词多是官员之间的迎来送往,如官员相互论学、致仕、升迁、酬赠互答,展现风雅。增进感情,词作以公共交际为主。显然这些游走于仕途的词人,他们与夏言之间的词作唱和多少存在着一些功利化的考量,当夏言“贵用事,家富厚,服用豪侈,多通问遗”,位高权重,词作自然往还频密;当夏言落职闲居时, “久之不召”,连“监司府县吏亦稍慢易之”[3]5197,可以想见,当夏言遭弃市、宿敌严嵩当政时,夏言的影响力自然一落千丈,以夏言为中心的词人群也必定渐次散开。钱谦益对此很是慨叹,曰: “殁后未百年,黯然无闻。《花间》、《草堂》之集,无有及贵溪氏名者,求如前代所谓曲子相公者,亦不可得,可一慨也!”[1]255虽然,夏言在明代嘉靖之后不再风行,但其在嘉靖中期独领词坛风骚并形成词人群的历史事实应该得到充分清理与描述。
二、夏言词的另相
影响夏言词风的不仅有朝廷官场,还有家庭等因素。夏言的叔父夏旸善作词,词已被《全明词》所收录; “夏之苏夫人,亦工诗余,更是作家”[8]。可以推测夏言从小就存在着接受词学熏陶的可能性以及有关词体的另种理解。现存有据可查的夏言最早词作产生于其十六岁时,《如梦令》“题画四首,十六岁作”,所题之画也是元明一些画家常用、词人常题的题材,如“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香花满衣”,题材、情感以及意象的处理均与传统清艳词风保持高度一致,这说明夏言学词是从传统开始进入词学领域的,这一点对于全面认识夏言词以及夏言词的创作历程具有典范意义。今取其另一首《满江红》“少作”为例:
岸柳窥人,东风里、似曾相识。指长堤、朱箔青楼,还知旧日。前度刘郎今又到,落花流水成陈迹。但萋萋、芳草满江湄,清如织。 风月夜,思畴昔。云雨梦,无消息。正一雁南来,今夕何夕。仙鸟不传云外信,谁家苦弄风前笛。倚蓬窗、搔首对黄昏,空追忆。
这是一首具传统体貌的词。词借用前度刘郎重到,景物似曾相识,可心境全非的空幻之感。 “倚蓬窗、搔首对黄昏,空追忆”,将抒情主人公的系列动作置于黄昏江边,笛声悠扬使得情感传达呈现出一片空灵杳渺。虽然随着夏言的入仕,这种以个人细腻情感、风格清丽为主的词作逐渐不占其创作主流,但词体应有的美学范式在他的心目中还是非常清楚的,如《渔家傲》“寄李蒲汀”:“西邻学士词偏丽”;《渔家傲》“席上应方伯孙丰山之索”:“尊前索我花间句”;《渔家傲》“和答蒲汀见寄”: “叹赏清词击玉碎”;《绮罗香》:“自谱新词,一曲与花争媚”等,无不是在无意中流露出词的华美特征。夏言早年词作表现出成为大词人的趋向,试看其十六岁时作《念奴娇》“中秋对月,次李汉老韵三阕 十六岁作”:
南楼独倚,悄无人、惟见五湖烟绿。桂树香生吹欲下,疑是九天零粟。万里无尘,长空一色,处处袁安屋。数声羌笛,青鸾飞在庭竹。 人住琼楼玉宇,指点江山,几处飞泉瀑。安得沧江都是酒,洗我愁思千斛。天将老我,鹤发成仙,月下骑黄鹄。嫦娥今夜,共谁谈笑如玉。
中秋月夜,琼楼玉宇,豪情荡漾, “万里无尘,长空一色”,“安得沧江都是酒,洗我愁思千斛”,声情宏大,正如清李葵生所评: “看其声口,早是异人”[9]149。但夏言终究混迹宦途,作过嘉靖首辅,位居台阁顶端,地位要求其不能以传统的“曲子相公”面目示人;相反必须以古代典型士大夫作为自己立身处世的行为准则,使得其成为嘉靖时期台阁词人的中心。
台阁时的夏言作词由于场景的特殊性以及政治目的的需要,词作通常表达得宏正庄严,一旦离开了这些特殊场域,词作呈现出另外的风调。嘉靖二十一年,夏言致仕回家乡贵溪。经过富春江,赋《沁园春》“严陵感旧”:
石壁溪头,富春山下,画舫新来。正雨过青山,波生碧渚,千峰日照,两岸花开。北郭池塘,东门杨柳,二十年前几往回。重登眺,爱风烟如画,临水楼台。
追思少日情怀。长记在、先人旧郡斋。向范老祠前,春风走马,客星亭上,雪夜观梅。往事分明,故交零落,叹息光阴一瞬哉。伫立久,念白云芳草,欲去徘徊。
显然这是词人经过严陵,目睹如画风景,追思往昔,促发思考人生意义:光阴一瞬,如何安顿生命。尾以不尽作结,为词添加了如许韵味。其词与其说在词中过严陵抒发人生短促的伤情悲绪,不如说更多地是通过对性情的展现来塑造主体希望悠游于盛世、从容和缓的士大夫形象,词作与其士大夫的身份极其相称,抒发的情感很士大夫化,清刚而少羸弱。初归家乡,作词《壶中天慢》“初归述怀,次赖云翁韵”,词曰:
解组归来,拟种秫、荒田采芝空谷。散诞已无名利累,野性颇同麋鹿。抵冒风波,淹留岁月,岂为千钟粟。久怀丘垄,几度伤心欲哭。 谁想今日溪山,重寻游钓,里社仍分肉。三十余年尘土梦,堪破人间荣辱。夏赏青池,春游芳野,秋饮东篱菊。烟霞深处,高卧不嫌矮屋。
此时情感表达没有了先前的意气风发,虽然词人努力旷达,但表面上的看似散诞实掩盖不了内里苦涩与无奈,语气酸楚沉重,当是夏言被迫致仕后落魄晦暗心情的生动写照。夏言家乡园林为白鸥园,《明实录·世宗实录》卷168 载:嘉靖十三年(1534)十月, “礼部尚书夏言请乞有司为建书院、楼堂于里中,以藏御制宸翰及所赐书籍,并乞名额。上从之。书院名忠礼、堂名琼恩、楼名宝泽,令有司缮造,工部给扁”,白鸥园当是以此为主要建筑构造而成。后编修彭凤过访,夏言有词《沁园春》“彭编修凤过白鸥园,用辛稼轩韵”:
瀔水偶逢,西湖久客,今日君来。喜锡杖能携,破除烦恼,荷衣初制,摆脱尘埃。八角池边,白鸥园上,一曲春词对客裁。念林翁,似山阴野客,兴尽船回。
城南有个茅斋。爱竹里柴门临水开。更细路穿松,最宜踏雪,小桥跨涧,偏称观梅。王氏堂槐,窦家庭桂,一任天公为我栽。且约君,向武夷九曲,长笑徘徊。
词作将主体消融于园林的感知之中,悠游逍遥,虽写山林意趣,却在在凸显太平之风。汪超先生比较夏言与辛弃疾信州词作时,指出“从空间而言,白鸥园与带湖相去不过三、四华里之遥”,认为夏言词与辛词在“时代背景、内容取材、词艺水平、创作态度的差异等使得其成就有天壤之别”[10],诚然如此。另外夏言所处的高压环境、白鸥园藏有皇帝御翰的特殊性以及个人自身追求决定了其词作不可能达到辛弃疾的成就。归家后的夏言“遇元旦、圣寿必上表贺,称草土臣”[3]5197,自是希望得到皇帝再次垂怜,因此其作词在一定程度上有一个潜在的读者即皇帝,于是情感的抒发难以旁若无人,显得比较节制,词作难以迥出人表。
即使是官员之间的互相酬赠,也并非完全呈现出“沨沨乎雍熙太和之音”[6],有时因所赠人、事的不同也稍微显现出有异于典型台阁特征。《明史》“夏言”本传载:“未几,河套议起。言故慷慨以经济自许,思建立不世功”[3]5197,因此其言边事的词作多慷慨从横,如《水调歌头》“答甬川少宰言边事”:
汉兵朝出塞,胡马夜临关。咫尺云中烽火,羽檄满长安。幸赖君王神武,报道天声不杀,黠虏望风还,庙谟皆帝力,仁义炳如丹。 是何心,甘战斗,恣贪残。忍使农耕荒却,机杼尽抛闲。堪叹沿边骁将,可惜连营劲卒,冻苦雪霜寒。果谁驱铁骑,直捣贺兰山。
上阕渲染边事紧急,顺势歌颂了帝力强大,这是作为首辅大臣的必然表达。最有价值的应该是下阕,真实地揭开边地战争艰苦以及由此造成的民生凋敝的真实图景,希望能得一骁勇战将平复边患。夏言作为首辅大臣,心忧天下实在是题中应有之义。然此类词难以显现其真实情感,更多的是以首辅身份勉励所送之人在伟大时代及时建功立业,如《沁园春》“拟送王司马北征”:
紫殿宣麻,彤墀赐宴,仗钺专征。看白日辞天,玄冬出塞,金戈寒映,宝剑雄鸣。雪满居庸,山横碣石,北去龙沙几日程。据鞍处,正旌旗蔽野,鼓角连营。
丈夫有志功名。好戡乱扶危定太平。况圣主恩深,清时望重,试凭全策,早下坚城。王濬平吴,裴公破蔡,勋业真堪带砺盟。登坛处,愿指挥诸将,一战功成。
明朝北方边患不断,夏言此词送人出征,有唐代边塞诗之乐观豪情,特别是上阕想象辞别朝廷,一路北征的景象,阵容豪盛,意气风发,成为夏言词“雄爽”最具体的体现。夏言此类词的另一特点是无论如何均在词中要披上“君恩”这件华丽的衣裳,此类情感不知是否出自夏言的真实内心还是专制社会公开场合的需要,如《水调歌头》“答甬川写情”:
绿槐阴合匝,黄鸟语间关。檐外数竿修竹,日午报平安。朝退簿书多暇,睡起吏人初散,林暮鸟仍还。兴来时命酒,何暇问烧丹。 夜堂深,凉雨后,烛花残。简点平生心事,云在意俱闲。浪说朝阳鸣凤,漫道中流砥柱,宝剑照霜寒。总为君恩重,当年别故山。
上阕从容舒缓,一副太平宰相风度;下阕本有些真实情感的闪现,“简点平生心事”,却以“云在意俱闲”虚晃过去。最后谦辞作结,一切归为“君恩”。有时夏言的一些赠词也能写得清丽可人、情真意切,值得一提,如《醉桃源》“送黄四府之黄州”: “黄州西望楚山青。楼头秋月明。冰溪十里送君行。遥通湘水清。 新雁过,晚蝉鸣。撩人离思生。春风谷口听迁莺。重来慰我情。”
总体说来,夏言及其同僚们的和作中,虽然偶然闪现出一些人文价值的亮点,但更多地流于形式化,缺乏词所必须有的真情实感,以大而无当的语言包裹空洞的感情,缺乏兴发感动的力量,难以引起读者的共鸣,所以明代钱允治对这类现象作出了如下评价: “词至夏桂洲、严介溪,俱以百字令、木兰花慢为赠答之什,如陆俨山、周白川,亦无不效之。但悉遵旧人之韵,千篇一律,了无旨趣。若桂洲闺艳小令脍炙人口,则又嫁名于无名氏。集中三百九十阕,应酬居多。介溪往来词调,纷纷于扇面画幅,相见辄用以媚之。其留心于和大僚以饰己过也如此。至与陆俨山百字令半阕云: ‘秪今遥指江云,重吟海树,高兴依然发。四十年来同宦海,不觉飚驰星灭。槐省垂鱼,凤池鸣玉,相对俱华发。君恩报了,五湖同访烟月。’此正奸雄之语也。”[11]看来,钱允治认为反复赠答应酬的形式以及用词相媚的功能,使得夏言以及其周围词人缺乏真实面目;其实,处于专制文化包围的社会环境中,明代官员只有高唱主旋律、高扬伪崇高,如夏言与严嵩虽然互为政敌,但在没有彻底激化矛盾的情形下,他们仍能温情脉脉地互相和词,虽然“千篇一律”,但不乏是保护自身的有效方式,因此可以说独特的社会政治环境决定了那个时代的词人之间及其词中很难有真实的情感。当然这仅仅是从主流来看。主流之外的夏言,少年时能够发扬传统清艳婉约词风,深情婉娈;贬谪时词多光风霁月、山林风致;官场和作有时也能突破主体特征的束缚,体现一些真情实感,这些说明夏言词是一多面性的存在,其多面性正是夏言人生经历与际遇的生动写照。
三、群内词人词及其多元化词学特征
与夏言唱和较多的王廷相(1474—1544),字子衡,仪封(河南)人。自从弘治十五年进士之后,王廷相从政可谓“治行卓异”[12]5155。在文学上与李梦阳等并号称“七才子,皆卑视一世”[13]7348, “博学好议论,以经术称。于星历、舆图、乐律、河图、雒书及周、邵、程、张之书,皆有所论驳,然其说颇乖僻”[12]5156,可见其不仅是文学还是秉持的学术理念,在当时都是异于流俗的。就词而言,王廷相虽然参与了唱和夏言以及其他同僚的词作,虽然也是身在官场,但多数作品并非如夏言词那样具有官场类同化倾向。其词既有传统婉约之风致,也有性情乖张的粗豪,但更多的却是性情内敛、舒缓合度的和平之音。如《苏幕遮》“睡思”:
日迟迟,风澹澹。杨柳阴浓,忽听流莺啭。正值昼长人意倦。午睡撩人,不觉挥琴懒。 琐窗幽,春梦浅。野水斜阳,何处堪游衍。意绪几何容易辨。说与无情,只作闲愁怨。
该词入《兰皋明词汇选》,将不可言说的情愫通过春夏之交景物设置、抒情主人公的复杂的心理活动与表现,吞吐合节、张弛有致,特别是末句“意绪几何容易辨。说与无情,只作闲愁怨”,无情之人焉知有情之苦,如鱼饮水,冷暖惟自知而已。另有《菩萨蛮》“春意”:
花压阑干青杏小。乌啼月堕疏窗晓。何处有鸣弦。遥从风外传。 愁来难遽遣。愁近天涯远。远梦过衡阳。游丝千丈长。
此词借助风中传来的鸣弦声以及远梦等虚化的意象来强化词的摇曳姿态,一仍传统词的写作手法。然王廷相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因此其词并非一味地风花雪月,以精致的情感与物象示人,而是时现杈枒粗豪,牢骚不平之气充溢其间,如《倦寻芳慢》:
堪嗟世态,一任雕钻,谁辨优劣。阔步贞修,空叹古来豪杰。净洗铅华真率见,凿开混沌天然歇。万尘中,看鼠肝虫臂,零星骚屑。 莫痴想、斡旋造化,呼吸风雷,垂勳朝列。受用无何,早已电光销灭。抱甕丈人羞计巧,焚鱼学士称明哲。好斟量,取知几,时措天人风节。
词人似是洞明人世,鄙夷俗世琐屑微利,以讽世来劝慰,用语硬朗。现实中的王廷相,虽“其说颇乖僻”,但毕竟接受理学思想的熏染,直接抒发自己牢骚不平之气的作品甚少,更多的是将内心真实的情感消融于日常景物,达观出之,从容明朗,如《虞美人》“寄张元杰”:
燕引雏飞莺语困。花落红成阵。晚来何处最相关。惟有出门曳杖看青山。浮生百岁今强半。出处非难辨。风云天上杳无端。休惊江头凫鹜送飞鸾。
张元杰何人,今失考。词开头三句无疑是传统婉约词的写法,暗示风光流转不待人。第四句起以诗为词,“惟有出门曳杖看青山”,将无可奈何之情化解。下阕继续化解情绪,人已百岁强半,出处自然容易选择,何况人生如天上风云变化无端,惟有潇洒江头,出门曳杖,“目送飞鸿”,以静制动,看凫鹜飞鸾,翻飞不定,显示了久经仕途的世故。词对于情感的流露拿捏有度,不露声色。另如《风入松》“春感”:
盈盈花柳绕沧州。乘兴日登楼。纵教花落垂杨暗,不妨门巷清幽。最好呢喃燕子,为人说破春愁。年华滚滚水东流。及早要知休。王侯钟鼎须臾事,归来红叶都秋。莫更从人问字,直须酒醒扶头。
词中真情流露,如“纵教”、 “不妨”、 “最好”、“莫更”、“直须”等虚词的运用将痴拙之态和盘托出,以虚托实。 “最好呢喃燕子,为人说破春愁”一句,婉转怨痴,即使放置唐宋时代,也毫无逊色。另如《风入松》“秋晚”也是一首可堪品味的词:
秋风瑟瑟送年华。摇曳总堪嗟。登高不尽茱萸尽,分明孤负黄花。休恨山长水阔,不妨梦里还家。 江湖日月老蒹葭。归雁满平沙。浮云遮断来时路,路迷难问仙艖。空采蘅香满袖,凭谁寄向天涯。
此词深情緜眇,一气流走,诚是王廷相词中佳品,与其他词上下阕色调存在差异,而此词上下阕色调一致,将日暮乡关以及前途迷茫之感安置于秋晚江湖之上,自然凄凉萧瑟。《兰皋明词汇选》入选该词,并对王廷相词作了整体评价,说:“内台词不乏警句,全璧则难之。予特载停匀者几阕以当景庆”[9]112,言语道断之际肯定这首词,而否定其他词。当然,这是选词者太拘泥于词风格性的统一,而没有深入领会明人词作往往不拘一格的表述方式,忽略每首词所表达的情感以及由此而来的美感呈现,因而会产生比较武断的结论。实际情形是,王廷相所写短调多精致,精品较多,而长调相对而言,因缺少思索安排,故结构较松垮,精气神不够凝练。
张邦奇与夏言有相似的作词经历。张邦奇(1848—1544),字常甫,号甬川,鄞县(浙江宁波)人,历掌翰林院、詹事府事,加太子宾客,进礼部尚书,改南吏部,就改兵部,赠太子太保。自然张邦奇在入仕之后多唱和夏言、严嵩、方献夫等官僚词人的词,风格相似度较高、情感虚泛,但其早期的词作也能写得情真意切。如《玉烛新》“思归作,年十九作”显示了其早年作词的实力:
山城梅雨霁。对剩柳残花,许多心绪。怅家在、万里烟宵,琴剑独留燕冀。资匮囊空,听杜宇、只叫归去。最萧瑟、旅况离情,却又时逢失意。 白云望断天涯,奈思绕椿( 艹宪),魂萦棠棣。青云万里。想事业功名,有时相济。兴阑歌住。取匣底、豪曹磨砺。明朝事、短棹沧波,翩然故地。
漂泊在外,适逢失意,词中桀骜不驯之气时现。入仕之后,张邦奇作词将主要精力放在酬和同僚方面,写作典型的官场词。不过也有几首是和王廷相的词, 特别是《青玉案》“忆别,次浚翁韵”有典型的王廷相风格:
湖光潋滟芙蓉吐。莫浪折、伤丝缕。美人情思牵无数。鳞鸿何处。梦里分明睹。 书怀不怕离怀苦。怡窗前、落笔惊风雨。白发青铜纷意绪。孤舟谁渡。夕阳秋树。寂寞涔江浦。
上阕婉约相,下阕豪放相;上阕华丽,下阕凄楚,二者看似不协调,实则是想象和现实在笔下的融合。
周用(1474—1547),字行之,号伯川,吴江人。弘治十五年(1520)进士。其词有一部分是赓和夏言、费寀等官僚词人,无论是韵律还是用词风格,均表现出高度的趋同性,特别是喜欢用一些崇高的意象表达虚泛的感情,如《沁园春》“感遇,用夏阁老会同年韵,丙午九月一日在告作”:
雁塔层云,龙门叠浪,四十年前。自金闺通籍,谩驱尘鞅,玉皇香案,再染鑪烟。左掖传宣,东曹承制,未到丹丘骨已仙。叨恩遇,鉴衡百职,其奈才贤。迥瞻阁道天连。华盖中间宝殿圆。正寰宇生灵,均沾雨施,丝纶经纬,盛际乾旋。海岳难名,涓埃乏补,顾影栖栖每自怜。中兴颂,载歌宵雅,天保之偏。
夏阁老即夏言,丙午年是嘉靖二十五年(1546)。全词以颂体面目出现,虽曰无真情实感,然自有一种庄正宏大气象。总体看,周用词风格多样,用语讲究,既有婉丽之作,也有清华之篇。如《清平乐》:
檀槽弦索。一曲清平乐。日色曈曈花影薄。试暖春先觉。 重重绣幕罗帷。风轻燕子交飞。早晚书来问讯,东山开过蔷薇。
顾璟芳评曰:“白川词,足称秀婉”[9]37,是一首典型的婉约词,情致自不在唐宋之下。另如《诉衷情》“寄友”:
人间何处有丹丘。曾到太湖头。日高主人犹卧,花影满重楼。 寻画史,接诗流。老沧州。一村烟树,数家茅屋,几个渔舟。
以词刻画一适意简单生活的隐者形象,足称一幅水墨图。在周用词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其一生旅宦南北途中所作的词,如《风入松》“济州叙旧”:
时何处接离筵。四十余年。年年风雨催春去,奈他戏蝶啼鹃。睡觉黄紬被里,归来绿野堂前。 天涯相见各相怜。往事凄然。自知清世浑无补,水衡尚请官钱。可是美人为政,不妨服药求仙。
不知和词人于济州叙旧者为何人。词中回顾二者四十年风雨人生,感慨颇多。胡应宸评曰: “冢宰朗艳堪媲文裕(陆深),而倍觉自然”[9]112,以“自然”评之确实道出了周用词中感情真挚的方面。词人通常将人生感受融入到旅途景物中,如《一剪梅》“丙午八月望日”:
画船铙吹下扬州。十里回头。千里回头。燕山迢递百花洲。一度中秋。几度中秋。 遥天今夜片云收。风也无愁。雨也无愁。凭高不减少年游。酒满南楼。月满南楼。
词当是作于词人离开京城,时值中秋。作者将多年虚度年华的忧虑抛向背后,面朝家乡,心情畅快。特别是下阕,顾璟芳评曰: “云破月来,凭高纵酒,一时佳趣,直直写出”[9]37,有隽逸高朗之致,很好地衬托了词人此刻发挥抑郁的心情与过程。
总体说来,与夏言有词学交往的词人作词多具两副面孔:其一是同僚官员之间迎来送往的应酬;其二或是少年未染世情、或面对知心友人、或独自抒发感情,两种面孔各具风格、各异其趣。就前种类型而言,用词硬朗沉实,多虚构一高大空间,宣示崇高感觉,但感情浮泛,缺乏真实动人的力量。王国维先生读夏言词的体会是: “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弦》尚有宋元遗响,仁、宣以后,兹事几绝。独愍公以魁硕之才,起而振之,豪壮典丽,与于湖、剑南为近。方其得路,入正郊庙,出扈禁跸,一词朝传,万口暮诵。同时名公皆摹拟其体格。门生故吏,争相传刻,虽居势使然,抑其风采文采,自有以发之者与?”[14]以“魁硕之才”呈“豪壮典丽”,确实是夏言以及其周围同僚词所展露的风格特征,就风格本身而言,的确与张孝祥、陆游某些词相近,但缺乏张孝祥、陆游词的内在精神,因仅仅具备其体格而已,故而无动人气势、难移人情。这种词风表面上是因夏言的倡导演化为一种潮流,究其根底与嘉靖皇帝本身喜作诗词有关,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费宏”: “世庙再起枋政,上政暇,辄与讨论诗词,御制诗,辄命恭和,至盈卷帙。……安仁深忌,疏言: ‘诗词小技,猥劳圣躬,且使宏窥意指,窃恩遇以压朝士,假结纳以救过。’上报之,殊弗为动,亦不甚镌责也,当时大臣,其忮悍无礼如此。”[1]256也许夏言的此类风格词深得皇帝赏识,夏言的成功成为官僚的榜样;同时此类风格词最能展现理学思想盛行之际的明代所倡导的大臣风范,因故大臣在创作词的时候有意识地在词中倡导儒家理想,歌颂盛世情怀。不过这段时期,行走于仕途之中的词人,即使是将词用于官员之间迎来送往,也能将官宦旅途中的感受比较真切地表达出来,颇得张孝祥、陆游词的风采。如孙绪(1474—1547),字诚甫,故城(河北)人。其词《全明词》收录三首,首首一如其文“沈著有健气”。如《蝶恋花》:“赠陆明府入觐”:
短剑孤囊朝天阙。马蹄瑟缩,怯彼燕山雪。冻云布冷天寥泬。敝裘其奈刚风折。 瀛南谁复坚贞节。漳水东流,千里同澄澈。明夜抱琴清梦彻。梅花香映彭城月。
从功能上看,这是一首帐词。但已经明显地突破了前期以及同时期官员之间应酬词的滥俗,语句坚至,神采自是不同。就后种类型而言,词人多能自觉地遵从传统的词学规范,以婉约华丽为主。陆深(1477—1544),字子渊,号俨山,上海人。清代顾璟芳评其词曰: “文裕词,大抵高华,有轩冕气象。予意其必薄流艳一派”[9]64,陆深有些词的确如夏言等一样,气象高华,有庙堂之气,由此顾璟芳错误地认为其必然抵制流艳一类词。事实上,陆深晚年对于词发表了一通话,记载于顾璟芳的评语中,曰: “及观自(陆深)记云:‘闲于箧中,得此一阕,乃数十年前为诸生时作也。反复睇玩,深叹少年情思,今已减尽,予因之益信流艳为词家本色’”[9]64,可见陆深对于传统艳丽词风是高度认可的。不仅如此,词的题材从官员的迎来送往中解放出来,如怀乡、悼亡、咏物、独坐等等与个人密切相关的情事,均能在词中一一得到体现,虽然并不一定以流艳为主,毕竟词中情感已经趋向具体化。陆深词《浣溪沙》“都下思家”:
绿送蛟冰出御沟。黄回鹅柳覆朱楼。一场春睡替春愁。 踪迹似鸿浑未定,岁华如水只东流。家住青山碧海头。
作者身居京城,又一年春天来到,可是岁华东流、人生漂泊。人穷自然返本,一句“家住青山碧海头”,将眼前与家乡情景绾合一起,中间藏有多少情感沟壑,恐怕只有作者自己知道。像这类作品,词人并非全部采取婉约之态,相反多借助于苏轼等“以诗为词”的方式,重点不在于开拓情感的一往而深,而着力于洒脱雅致人生状态以及由此塑造抒情主人公的面目。由上说明,以夏言为中心的词人有群而无体,同一词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域所持以及表现出的理念与风格是不同的,这点与明代词人有群而无体、有流而无派的发展趋势是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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