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重庆我的桥
2014-06-24马拉
马拉
雍溪
我最早过的桥,是位于重庆大足妈妈老家、始建于唐宋时期的雍溪古镇的老大桥。小时候有几年,爸爸妈妈把我放在外婆家里,我成天在这座桥上跑来跑去。
老大桥是一座三孔石桥,表哥有一艘打鱼的白木船,平时就泊在桥头河边,拴在黄桷树下。有一年,铜梁文管所的人下来查验桥龄,就是让表哥撑船把他们带到中间一孔桥洞下,发现了洞壁上刻着道光年间的字样。我也曾坐表哥的船穿过桥洞,仰头望上去,平时在你脚下的桥,这时从你头上滑过,感觉很特别,桥洞下面特别阴凉。这座古桥,以及沿着桥面石板路穿过老街就到的道光年间的古戏楼,是我对老家最难忘的记忆。
离开雍溪回到重庆上学,学到了语文书上的《赵州桥》。跟野草闲花似的雍溪古桥相比,单孔石桥赵州桥就太高大上了。
嘉陵江
1970年,家里饭桌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南京长江大桥的年历画,天天吃饭做作业都对着我。一年前,也即1969年落成的这座桥,毛主席都去看过,被誉为“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就”。虽然没有类似赵州桥和南京长江大桥这样的名桥,但在4年前,1966年,我们已经有了嘉陵江大桥——重庆主城第一座大桥。
前几天,我经过李子坝轻轨站,在站内墙上展示的一张民国老报影上,发现了嘉陵江大桥最早的芳踪。1949年3月1日《中江半月刊》第28版上有一篇《嘉陵江大桥兴建计划》,署名“许行成讲,赵镇浩记”,显然是一个演讲稿。据我查考,许行成乃民国35年(1946年)国民政府制宪国民大会四川职业团体代表,曾担任交通部桥渡工程处处长,时任川陕公路管理局局长。
非常模糊的字迹,我只辨认出了开头几句:“第一计划设址在曾家岩与陈家馆之间,长五六四公尺,约需(战前)法币三五〇万元。第二计划在XX嘴码头与江北水府宫之间,长七三八公尺,约需(战前)法币四六〇万元。”接下来好像是各区分摊建桥费的数量,江北要负担60%。许行成在何时对何人演讲提到的这个计划,现已无从考证,但曾家岩、水府宫这些地名,非常亲切。我曾住在曾家岩,而水府宫是千厮门码头斜对面的江北老码头之一,也是香火很盛的老寺庙。
在《中江半月刊》中缝的婚庆广告上,写着“王雪芳小姐 潘啸先生在长沙举行结婚典礼 恭祝青春欢跃”、“王李良老兄 谢菊轩小姐1月13日在无锡结婚”、“杨灿儒老兄 罗席琼小姐1月25日在成都结婚”。这些帅哥靓妹在山河破碎的祖国各地鹊桥飞渡,共结百年之好。但重庆山河之间的“鹊桥”还在纸上,所以我们看到重庆的民国工程精英们,在民国半年后行将完结之时,仍苦心经营嘉陵江大桥的桥址和经费,而且从经费的分摊份额来看,江北人民摊得多一些,显然他们更渴望这座桥。
事实上,就在“王李良老兄 谢菊轩小姐1月13日在无锡结婚”之后三天,1949年1月16日,民国重庆士绅为一座嘉陵江大桥举行了奠基典礼。这座桥是重庆望龙门缆车的设计者、中国近代桥梁工程大师茅以升先生设计的,计划从沧白路到江北水府宫,全长460米。在沧白路沧白堂举行的奠基典礼,由民国最后一任重庆市市长杨森主持。相传杨森题字的基石下面,封装有当日报纸、货币、器皿、中华民国宪法、大桥修建筹备计划及工程设计图标。
牛角沱
然而在那内战的烽烟中,民国嘉陵江大桥计划断难实施。1949年中国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嘉陵江大桥计划重新启动,桥址移到上清寺牛角沱和江北董家溪之间,总长600.56米、宽21.5米。1958年12月开工,1966年1月竣工,工程耗时约8年。
牛角沱这座嘉陵江大桥的建桥史,跟1949年后的国家历程紧密相连。开工头几年,先是碰到史称“三年自然灾害”的1959-1961年全国性粮食短缺;再碰到中苏蜜月拉爆,1960年7月28日到9月1日,苏联撤走全部在华专家1390名,其中就有多名是重庆嘉陵江大桥的专家。重庆人只好下面勒紧裤带,上面绞尽脑汁。1966年1月,嘉陵江大桥终于一桥飞架南北。
江北人民终于可以坐车进城了,他们从观音桥坐5路电车,经华新街、上清寺、文化宫、观音岩、七星岗、临江门这几站,就进了城。票价4分、6分、8分、1角2分,全程6.5公里。其中华新街到上清寺这一站,因为刚好跨过嘉陵江大桥,又叫坐“过河车”。
嘉陵江大桥修好以后的岁月,也跟城市和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刚一落成,就历经十年动乱,炮火熏染。1967年8月重庆武斗高潮,嘉陵江大桥交通中断,造反派的两大派别“8.15”和“反到底”的民间武装人员,为争夺嘉陵江大桥的控制权,爆发了震惊全国的炮战。
当时,和军方关系较好的“8.15”的枪手,在嘉陵江大桥南桥头六中印刷厂和二轻大楼,用火力封锁嘉陵江大桥,把“反到底”的势力范围斩成两半——“反到底”的主要势力范围在嘉陵江大桥北边江北华新街到三钢、长安厂、江陵厂一线,而“反到底”的总部却设在大田湾体育馆附近。嘉陵江被火力封锁后,“反到底”的总部像一座孤岛一样处于“8.15”势力的包围之中。
困在大田湾“反到底”总部的人员不能撤到江北“解放区”去,江北的蔬菜、粮食也无法运进来。“神仙打仗,百姓遭殃”,两大派别火拼,封锁嘉陵江大桥,市中区上百万市民的日常蔬菜粮油供应也受到了影响。
据当时的“反到底”老大、一号勤务员黄廉回忆,围困近半个月,“反到底”决心打通嘉陵江大桥。8月14日这天,他们先对江南这边的市民广播:我们要开炮了,大家快撤离;继而在广播通知“8.15”撤出封锁据点、请求军方调停无效后,下午6点15分,“反到底”散布在江北区委和长安厂的十八门炮开始打响。号称1万多发、实则三五千发的炮弹,飞过嘉陵江,直击“8.15”二轻大楼和六中印刷厂据点,打了一个多小时,“8.15”只有两门炮,无力还击。
炮击过后,“反到底”的步炮协作开始。“反到底”敢死队穿着短裤,手持步枪和冲锋枪,冒着炮火,匍匐越过600多米的嘉陵江大桥桥面,拿下南桥头,从“8.15”手中夺回了对嘉陵江大桥的控制权。
“反到底”的小报摹仿当时流行的毛主席战争诗词“黄洋界上炮声隆”,以《嘉陵江上炮声隆》为题报道了嘉陵江大桥炮战。
10多年前,“反到底”二号勤务员、江陵厂“军工井冈山”老大李木森曾对我讲,炮击之后,他一声令下,江陵厂“反到底”的装甲车,轰隆轰隆沿着已经停开的5路电车路线,辗过嘉陵江大桥,直抵上清寺市委示威。
现在,在嘉陵江大桥的南北四个桥头堡上,可以看到“嘉陵江大桥 一九六六年一月”的桥名牌。经过多方寻访,我终于找到了题写桥名的书法家——李德益。据李德益小儿子李方来回忆,他当年亲眼看见父亲在家里题写“嘉陵江大桥”:“大约是1975年,我转业住在家里,看见他写,他先是在报纸上练笔,相当于打草稿,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这个桥1966年修好之后,好像一直没写桥名,1975年才想起要一个桥名,就托我父亲写了挂上去,一直挂到现在。”
十年动乱期间,大家都忙于“革命”和“战乱”,甚至忘记了给我们市内母亲河上第一座大桥题写芳名。直到近10年后,出生9岁还没题名的“黑娃儿”嘉陵江大桥,才算上了户。
珊瑚坝
跟牛角沱嘉陵江大桥的桥名后题相比,重庆石板坡长江大桥1980年7月1日落成通车,叶剑英元帅题写的桥名“重庆长江大桥”就镌刻在了桥头上。每次经过这座桥,我都很得意,因为小时候我敲碎的N颗鹅卵石,永远混凝在它的桥墩里面。
好像是1978年,我刚上初中,在66中大操场上,有一天来了一位穿身米黄色风衣的中年叔叔,给我们讲“人民大桥人民建,人人为大桥作贡献”。市里面要在珊瑚坝上修一座长江大桥,我们都要为它作贡献。
此叔口才极好,他好像是大桥工程处的,来学校动员我们去为大桥锤石子。他的演讲相当于半场科普课,他说这座大桥在科学上有一个拗口的名字,叫预应力钢筋混凝土T型大桥。这种名字像苏联小说中的人名一样又长又难记,我一个文科生之所以现在都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他讲得太精彩了。
“预应力”已经搞忘了,“T”型好懂,现在看长江大桥的侧面,每座桥墩和桥面的线条,都构成一个T字;整座桥的侧影,就像是扯起几根老火锅馆里那种又长又宽的老板凳接成一串,就过了河。至于“钢筋混凝土”,我太有亲身体验了,因为会后不久,我们全年级人马都拉到珊瑚坝大桥工地,锤鹅卵石。这是掺在混凝土里面的猛料,可以使混凝土更加坚固。
一个民工带两三个同学,一人发一把锤子,还有一个老电影《地雷战》里面鬼子探雷器那样的铁皮圈,带一个短手柄。我们圈住几块放在石墩上的鹅卵石,就挥锤猛击。工地上还给我们定了质量指标,就像钻石切割一样,每一块锤碎的鹅卵石,至少要有三个截面,只有这样,它和水泥之间的接触面和摩擦力才最大。所以截面太少的碎卵石或锤得太碎的卵石,都刨在一边,弃之不用。
男生女生,嘻嘻哈哈。手挥锤子,噼哩啪啦。碎石飞溅,江风拂面,河上船笛声声。用当时中学生作文爱用的一句套话来说,“锤声、笛声、笑闹声,奏起了一曲雄浑的社会主义大协作的交响曲”。由于是义务劳动,并没有给我们规定工作量,反正大家觉得好耍,比窝在学校上课带劲,所以也没人偷懒。就这样锤了一周,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就收工。
枯水期的珊瑚坝边,靠近菜园坝一侧的内河道断断续续,非常窄,有些地方已经和岸上连成一片,徒步就可以走过去。有天收工以后,哥几个顺着河滩乱逛,不知不觉逛到了菜园坝,准备坐缆车上到两路口,再坐二路电车回大坪。一下缆车,抬头一看,是山城电影院,这么早就回家?爬哟!干脆去看一场电影。
走到售票窗口,马上就要演了,也没多问,哥几个赶紧掏钱买票,匆匆跑进已经熄灯的堂子。片头字幕一打,“映画”、“株式会社”的字样,原来是日本的电影。快节奏的电子乐伴着一个懒洋洋的男声哼鸣“哪呀哪——”,在空中俯拍的东京楼群背景上,打出一长串红字片名,我只认得几个——“君”、“愤怒”、“河”。我们中彩了,这是红遍大江南北的《追捕》!走出电影院,哥几个晕乎乎的,完全傻了,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电影。
《追捕》最后,反派大BOSS长岗被主人公杜丘击倒,矢村警长接过枪继续击毙,他对冲进来的手下说:“不要慌,长岗是我打死的,正当防卫。”当时我们根本听不懂什么叫“正当防卫”,哥几个出来还讨论了很久。后来,“正当防卫”在中国,已经成了无人不知的法律常识。
回头一看,正是《追捕》给我们上了最早的法制课,就像大桥工程处那位叔叔,他带来的“人民XX人民建,人人为XX作贡献”的万能句式,给我们上了最牛的口号课。后来,这样的口号到处流行,中国的建设搞得如火如荼。而当初在大桥工地以锤击卵石然后在山城电影院遭遇《追捕》的少年们,36年过去了,也都熬成了爸爸。
(作者单位:重庆晨报。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杨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