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一世：国王陛下要休息了

苏洁

6月3日，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宣布退位后第一次公开露面。

他穿了一身灰色西装，明亮的草绿色领带，将人们的注意力从他花白的头发上暂时引开。在随行人员的搀扶下，卡洛斯一世手拄拐杖，一级一级地登上台阶，缓步走上演讲台。他并未着急就座，而是站在那里向台下的来宾挥手致意，并享受长时间的掌声。

在这场企业颁奖礼上，卡洛斯一世赞扬了包括在场的西班牙企业家们，同时也回顾了过去他对西班牙经济复苏及增长的努力。“在位期间，我尽心尽力，支持国家取得最瞩目的经济发展，鼓励创业文化，并着眼于社会公共利益。”

结束了颁奖礼，卡洛斯一世马不停蹄地前往马德里的拉斯本塔斯斗牛场，那里有更加声势浩大的欢迎人群在等候。而这场原本例行的公益活动，似乎也成了西班牙民众和老国王依依惜别的时刻。卡洛斯一世在观礼台上站定，全场两万四千多人集体起立鼓掌，达数分钟。对于西班牙民众来说，卡洛斯一世的退位，来得有些突然。

现年76岁的卡洛斯一世1975年登基，到今年共在位39年。作为西班牙民主化进程的重要推动者，尽管在位期间有不少丑闻爆出，但他始终受到西班牙民众的广泛爱戴。“卡洛斯一世的风格非常平易近人，会和普通民众谈笑风生，不会摆出西班牙王室的威严，或者让人产生距离感。”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政治与社会学教授普苏罗·阿拉尔科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西班牙国王在生前退位，并不是王室的惯例。从1556年以来，只有六位西班牙国王选择主动退位，卡洛斯一世是第七位。而随着2013年荷兰女王和比利时国王的相继退位，卡洛斯一世成为近14个月内退位的第3位欧洲君主。

6月2日，根据《纽约时报》报道，卡洛斯一世先是向西班牙首相拉霍伊递交了一封简短的信件，宣布了自己要退位的消息。随后，拉霍伊将国王的决定公之于众。与此同时，西班牙王室的微博还发布了一张卡洛斯一世与拉霍伊握手的照片。照片中，卡洛斯一世把信件交给了拉霍伊。

“胡安·卡洛斯陛下已通知我，他将放弃王位。”对于这一决定，首相拉霍伊表示了支持，“我确信，这是迎来改变的最好时机。”同时，他表示西班牙将为此修改宪法，允许国王去位。

当天晚些时候，在位于马德里郊区的萨苏埃拉王宫，卡洛斯一世向全国人民发表了电视讲话，正式宣布退位。

“我们所经历的历史上最长、最严重的经济危机，给我们的社会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但同时，也给我们指出了一条充满希望的道路。现在是让位的最佳时机，现在到了交给新一代的时候了，他们更年轻，精力充沛，能够带来现阶段需要的改变，迎接未来的挑战……如今，当我回首岁月，我不禁对你们大家感到骄傲和感谢。”

讲话的时候，卡洛斯一世语气平静，像在宣布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讲话在全国同步播出。西班牙人布劳略在马德里的一家餐馆里收看了电视讲话，对于老国王的突然退位，他尽管惊讶，但也选择平静接受。“这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时代，王室也会不断更替，也会给西班牙带来更多好的变化。”面对媒体镜头，布劳略表示。

丑闻笼罩下的退位决定

卡洛斯一世说，他从今年1月起就在考虑退位的事，这几个月来也一直在安排此事。而个人的身体状况、家庭情况、国内和国际政治形势的变化，是他最终决定退位的主要原因。

根据路透社消息，由于目前西班牙面临着新的挑战，卡洛斯一世认为有必要为下一代让路。而退位的决定，在今年4月，卡洛斯一世就通知了西班牙首相拉霍伊和工人社会党主席卢瓦尔卡瓦，后者是西班牙最大反对党领袖。为了不影响欧洲议会选举，直到6月2日才把消息公之于众。

尽管退位有多重因素考量，很多分析人士认为，这和目前西班牙的政治经济大环境有关。

近几年西班牙经济发展得并不顺利，高企的失业率让不少西班牙民众对政府、王室等领袖团体表示失望。而加泰隆尼亚和巴斯克自治区的一些分裂势力，也开始把矛头指向了西班牙王室。

“400多万西班牙人失业，政府虽然提供了较高的失业补助，但人们对政府和王室的满意度并不高。”西班牙国家研究委员会公共物品与政策研究所的莫热诺教授说。

“西班牙失业率超过20%，不少有工作经验的人并不积极找工作，而年轻人又找不到工作。低靡的经济和醒目的失业数据让民众失望，对王室的负面情绪并非近日才有。在这种大背景下，一些不愉快的王室新闻，一定程度上也助推了卡洛斯一世的退位决定。”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政治与社会学教授普苏罗·阿拉尔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尽管卡洛斯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君主之一，但近几年，一系列丑闻曝光，卡洛斯的支持率一路下降，甚至多次遭遇“逼宫”。其中引发较大争议的，是2012年的狩猎大象事件。

2012年4月，卡洛斯一世秘密前往非洲南部的波札那进行猎象之旅，期间不慎摔断髋骨，被送回西班牙急救。这趟奢华之旅被曝光后，社会反响强烈，西班牙民众一边倒地对国王发出谴责。除了猎象的行为外，高达2.7万英镑（约合人民币27万元）的旅费，也成了外界诟病的重点。为此，卡洛斯一世被迫躺在病床上发表了史无前例的道歉声明，而世界自然基金会的西班牙分会也在之后取消了卡洛斯的主席一职。

当时，西班牙工人社会党马德里地区的领导人戈麦斯就提出，卡洛斯一世应该“退位让贤”了。

负面新闻并没有因为卡洛斯的道歉而中止。就在一个月后，卡洛斯一世再次陷入了私生活丑闻。2012年5月，有媒体曝光，卡洛斯一世与46岁的德国金发女郎有染。随后，一名55岁的西班牙男服务员和一名46岁的比利时家庭主妇相继要求“认祖归宗”，宣称自己系卡洛斯“私生”。

一时间，卡洛斯的种种“风流韵事”游走于西班牙的街头巷尾。甚至有传闻称，卡洛斯是著名的“猎艳高手”，包括一夜情在内的“地下情人”多达1500个。

丑闻不仅发生在卡洛斯一个人身上。2011年，卡洛斯的女婿、前奥运手球运动员乌丹加林受到指控，涉嫌贪污约600万欧元。乌丹加林的妻子、克里斯蒂娜公主也牵涉其中。此案件一度使西班牙王室的支持率跌至“历史低点”。

根据西班牙新闻网站报道，此后有民调显示，约85%的西班牙民众相信，王室和腐败有关系。也正因此，不少政治家指出，卡洛斯应该退位。

除了形象受损，声誉下降外，卡洛斯一世的身体健康也每况愈下。从2010年5月到2013年11月间，卡洛斯先后接受过9次外科手术，其中包括肺部的良性肿瘤切除、右膝盖的修复、以及脚踝、椎间盘等多个部位的手术。

带领西班牙走出独裁的引路人

与负面新闻缠身下的“谢幕”相比，早年的卡洛斯一世不仅风光无限，更在西班牙、乃至欧洲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1931年，为躲避新成立的第二共和国，西班牙王室迁居到意大利。1938年，胡安·卡洛斯出生于意大利罗马，当时正值西班牙内战，整个国家风雨飘摇。而年幼的卡洛斯，也在此期间随父亲胡安亲王从意大利搬到瑞士，过着暂时的漂泊生活。

此时的西班牙，正处在佛朗哥及其代表的长枪党的军事独裁统治之下。而西班牙国内反对佛朗哥、呼吁民主的声音从未停歇，人们希望把自由主义者、西班牙王位的法定继承人胡安亲王，也就是卡洛斯的父亲推上王位。然而，担心统治地位受到威胁的佛朗哥一直拒绝。

不过，作为折中，也为了给西班牙人一个交代，佛朗哥给了胡安亲王的儿子卡洛斯一个机会。1947年，佛朗哥在西班牙宣布恢复君主政体，选中卡洛斯为未来的西班牙国王，并召其回国。1948年，卡洛斯跟随父亲回到西班牙接受教育。14年后，卡洛斯与希腊公主索非亚结婚，两人育有二女一子。

1969年7月，佛朗哥指定卡洛斯为西班牙王位继承人，并得到西班牙议会批准。

虽然有了名分，佛朗哥只给卡洛斯提供一流的教育机会，却极少和他谈论政治，更是几乎不给卡洛斯任何处理政治问题的指点或劝告。

偶尔，年轻的卡洛斯会带着疑惑问佛朗哥，如果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该怎么办？卡洛斯一世事后回忆，那个时候，佛朗哥会说，“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在任何情况下，殿下，你都没有必要做那些我不得不做的事情。当你成为国王的时候，时代已经变化了，西班牙的人民也将和现在不同。”当卡洛斯要求旁听政治上层的会议时，佛朗哥还是一句，“这对你没有意义，因为你不可能去做我要做的事情。”

1975年11月，胡安·卡洛斯正式登基为西班牙国王，王号为“胡安·卡洛斯一世”。

在当年的视频资料中，初为国王的胡安·卡洛斯意气风发。但他并没有在一开始就获得西班牙人民的信任。据报道，作为佛朗哥指定的国王继任者，卡洛斯登基前巡游西班牙时曾遭民众投掷水果。卡洛斯知道，不能只做一个“符号性”的国王。

卡洛斯一世后来回忆，他当年的政治学老师，也是后来他推动改革的帮手，曾经告诉他，“你不要担心自己曾向保守派发过誓，要维护佛朗哥时代的原则，我们可以逐步改变它。我们一条一条法律逐步地修改。”最终，卡洛斯的确这么做了。

1975年，佛朗哥死后，卡洛斯打破了佛朗哥追随者在西班牙继续独裁统治的企图。1976年，卡洛斯任命阿道夫·苏亚雷斯为首相，紧接着解除了长达36年的党禁，很多之前流亡海外的反对党也借此机会纷纷返回西班牙。

在此背景下，1977年，在卡洛斯的努力下，西班牙开始了自1936年以来的第一次全国普选。第二年，西班牙国会制定了新宪法，从而使统治西班牙39年的法西斯政权正式垮台。

成功并非一蹴而就。1981年，西班牙部分军方人士发动政变，企图恢复原来的军事独裁统治。掌握情况的卡洛斯做出了及时的部署，同时，为了稳定民心，卡洛斯在政变领导人来访时借故溜走，随后通过电视台发表了对全国的讲话。

电视讲话录制了两遍，以确保质量的可靠。画面中，卡洛斯镇定自若，以威严而洪亮的声音说道，“此刻，我们正处于非常形势之下，我向全体西班牙人发表这个简要的讲话。我要求所有的人保持最大限度的平静和信心。我向你们宣布，我已向陆、海、空三军下达了如下命令：鉴于在议会大厦内发生的事态所造成的局势，我已命令地方当局和总参谋部采取的一切必要措施。在现行法律范围内，维持宪法秩序，以避免可能出现的任何性质的动乱。”同时，卡洛斯宣布，“王室是国家稳定和团结的象征，它决不能容忍那些企图用暴力手段破坏民主进程的行为，因为民主进程是这部以公民投票方式通过的宪法所规定的。”

卡洛斯的讲话，在当天凌晨 1 点 23 分由电视和广播同时向全国播出。尽管当时国内一度出现恐慌，卡洛斯的讲话，把人们从恐惧的深渊中挽救了出来。

卡洛斯鲜明而坚定的立场获得了西班牙国民的支持。之后不久，政变平息。而为了稳固政权和安定民心，卡洛斯选择了和解。参与政变的军方人员大多得到了特赦。自此，西班牙内战后最有可能导致国家分裂和流血的事件，被成功瓦解。危机结束后，西班牙各政党领袖手挽手走在马德里街头，欢庆这难得的和平和胜利。当时的共产党领袖喊出，“上帝拯救了西班牙！”除了上帝，他们还感谢了一个人，那就是卡洛斯一世。

“虽然早年的卡洛斯政治经验不足，但他助西班牙平稳地从专制政体过渡到了民主政体，这不仅是对国家的贡献，也是对整个欧洲的贡献。”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政治与社会学教授普苏罗·阿拉尔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西班牙的形象大使

在成功带领西班牙完成了政治转型之后，卡洛斯觉得，父亲的政治理想通过自己的手实现了。卡洛斯坦言，“我不必否认这是一个奇迹。没有一个国王做到过这样的事情。而我是一个合适的人，合适的时候，恰在合适的位置之上。”

而卡洛斯也明白，自己最终的角色，是像英国女王那样，做君主立宪制度下的虚位君主。之后，卡洛斯越来越少地参与政事，更多地扮演一个“象征性的角色”。

作为西班牙国王，卡洛斯经常游历海外，同时也接待各国来访的首脑，担当西班牙的形象大使。

卡洛斯也始终保持着和中国的良好关系，他曾于1978年、1995年和2007年三度访华。一位曾见过卡洛斯的中国记者形容，“卡洛斯国王身材高大魁梧，有军人气质。他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大许多，显得比较苍老，头发也比较稀疏，但精神非常好，和蔼可亲，举止得体，彬彬有礼，很有风度。”

卡洛斯身边的工作人员印证了记者的观察。一位曾在卡洛斯身边工作的人透露，卡洛斯为人亲和，在一些场合，他甚至不遵守警卫的劝告，选择走在普通人群中。由于曾在军校中学过自卫本领，有的时候，卡洛斯甚至拒绝穿防弹背心。

一次在巴拿马的访问中，一位年轻男子越过警卫，忽然向卡洛斯扑去。卡洛斯随即做出准备反击的动作。这时，那位男子大声喊道，“我是西班牙人，我想拥抱国王！”卡洛斯听后，当场实现了男子的愿望。

生活中的卡洛斯爱好广泛。他喜欢开摩托车兜风，曾多次独自驾车在海滨大道和坡地山路上疾驰。据说，有一次由于超速被警察拦住。卡洛斯拿下头盔，被警察任认出，后者大惊失色。卡洛斯还是按规定交了罚款。

卡洛斯还对滑雪和帆船情有独钟。一次，滑雪中的卡洛斯被一个小伙子撞倒，后者并不知道他是国王，只简单地道了歉，迅速就离开了。卡洛斯也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蹒跚着回到宿营地后，才知道自己骨折了。

此外，卡洛斯还爱摆弄世界各国的照相机，也对无线电有着高度的兴趣。

身处奢华的皇宫，早期的卡洛斯却保持着非常节俭的生活状态。根据统计，西班牙王室的开支是西欧王室里最低的，每年约200万美元，还要缴纳40万美元的所得税。

相对于其他王室宫殿，卡洛斯自己的住处也相对普通。他的理由是，“我不想发生爱丁堡公爵那样的情况，因从卧室到厨房距离太远，以致从来喝不上一杯热咖啡。”卡洛斯不仅自己节俭，也会为子女选择平民学校，而非贵族才能进的学校就读。

有评价称，卡洛斯一世将皇家高贵和亲民的普通气质完全融合于一身。西班牙人也曾视他为偶像。然而，“偶像”也无法永恒。今年1月，西班牙《世界报》民调显示，2013年度给卡洛斯一世“好评”的人数比例跌至41%，而希望费利佩王储——卡洛斯一世和王后索菲亚唯一的儿子继位的比例则从17%增加到了62%。

如今，卡洛斯平静地走下“神坛”，将王位传给费利佩王储。正如当年顺应时代发展为西班牙翻开了新的一页，卡洛斯再次转身，为西班牙掀开了下一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