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左鸣:中航工业要飞得更高
2014-06-20
打造中国空军的“眼睛”
陈伟鸿:今天请到的嘉宾,为我们的空防打造了非常多的金刚钻。他是中航工业的董事长、党组书记林左鸣先生。如果提到防空识别区,你们最希望林总给大家揭秘哪架飞机?
观众:请林总先介绍一下空警-2000吧。
林左鸣:这个飞机,还是蛮有故事的。世界上能生产预警机的国家并不多。当时曾找到国外一家公司合作,一半的时候,这家公司就不敢再做下去了。
陈伟鸿:它发现跟你合作是威胁吗?
林左鸣:主要受其他方面的干扰。合同都签了,钱也付了,生意做一半,撕单了。这种情况下,我们下决心把它作为争气机来做。
陈伟鸿:预警机的诞生是不是也让你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
林左鸣:当然。很多飞机都是外国人卡我们脖子,不卖给我们,不提供技术给我们,不跟我们合作,而我们争气做出来了,预警机是其中一型。航空人每天想着的就一件事:什么时候中国真正在航空技术领域走到世界最前列,不受制于人,国家再不受欺凌。
陈伟鸿:在防空识别中,飞机到底可以发挥什么作用?
林左鸣:如果中国不设定防空识别区,到中国领海 12海里以外,美国的飞机带着战斧巡航导弹打到青岛或上海,只要1.5分钟,完全来不及防备。
陈伟鸿:这个识别区,有相当一部分和日本的防空识别区重叠。这对我们有什么挑战?
林左鸣:美国重返亚太以后,大量军用飞机不断在公海来回活动,他们到底带了什么武器,我们应该有权知道。实际上我们整个沿海海岸线是笼罩在防区外打击力量之下。
陈伟鸿:能不能说靠你们的这些飞机,我们都被安全保护了。
林左鸣:应该说是。
秦 枫(香港卫视采访总监):设立东海防空识别区,高层会询问您,我们的装备有没有这个自信?
林左鸣:说老实话,设立防空识别区完全是一个军事行为,或者外交行为,我还真不知道。
秦 枫:设立以后,政府有没有给中航工业增大研发投入。
林左鸣:好像没有,要那么立竿见影就好了。
“同台竞技”进行中
陈伟鸿:刚才您提到自己的梦想,其实就是要跟他们(世界航空强国)同台竞技,现在离这个梦想有多远?
林左鸣:我觉得同台竞技正在进行之中。
陈伟鸿:您能不能用某架飞机来展示同台竞技的实力?
林左鸣:空警-2000、歼10、大运、歼15等。歼15舰载机的整个系统都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比国外的原准机有很大的进步,在复合材料、电子和武器系统方面也都有很大的进步。
萨苏(文史作家):林总,我听说有这么回事,中航工业的飞机颇有一些千奇百怪的外号。
林左鸣:对,我们今年就选的水浒系列,如霹雳火、黑旋风。外号是一个国际惯例。
陈伟鸿:同台竞技的对象里,美国和俄罗斯是最突出的两个对手?
林左鸣:应该是。但实际上俄罗斯现在除了航空动力外,其他方面应该谈不上是对手了。真正的对手是美国。
徐勇凌(歼-10飞机首席试飞员):在未来20年,能否实现并驾齐驱,发动机是一个最大的瓶颈。在中国发动机研发过程,我们航空人,包括我的飞行战友,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历经生死。1999年试飞歼-8新款飞机,我遇到发动机空中着火,我从飞机里跳伞跳出来。
陈伟鸿:空中一瞬间,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徐勇凌:跳伞那一瞬间,其实你不可能去想象这个危险。你主要想两个问题:第一挽救飞机,第二如果不能挽救飞机就挽救人。这个选择是冰冷的,不可能有更多的感情成分。
陈伟鸿:你需要在多短的时间做出选择?
徐勇凌:0.1秒钟。如果你的决策超过3秒钟,很可能你就已经在地面了。因为一架飞机从500米的高空落到地面,以最小的速度,大概是7秒钟。躺在病床上,我向事故调查小组用了30分钟时间,把空中42秒钟的故障过程,尽可能详尽地回忆出来,因为这架飞机的黑匣子已经没有了。
陈伟鸿:你后来又担任了歼-10的首席试飞员,在登上歼-10的时候,你的心情跟以往有什么不一样?有心理阴影么?
徐勇凌:对,其实我登上歼-10那一天,距离我跳伞,只是一年半的时间。作为一个试飞员,如果说你把过往无论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还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故变成一种心理或者意识上的阴影的话,是不适合当试飞员的。
林左鸣:试飞员是我们心中的神,自从当了集团老总以后,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到试飞院的烈士陵园去祭奠试飞员烈士。我们航空人都必须知道,有一批最勇敢的人,他们用生命和鲜血在成就我们的事业。我想借这个机会给你鞠个躬,表示衷心的感谢。
“听到炮声的人做决策”
陈伟鸿:徐先生和更多人担心的中国飞机的心脏病问题,有望得到提前治好和治愈。其实为了这个目标,你在不断放大和践行自己的梦想。2006年,你曾经说,“我们中国的航空人,有决心,有志气,一定在我们这代人(手上),把大飞机干出来”。你觉得当时你的梦想,别人最大的质疑是什么?
林左鸣:那就(是)感觉我们的工业基础太差,差距太大,要把大飞机搞出来,几乎没有可能。空客做大飞机几十年,经过了二三十年的亏损才挤上世界高手的舞台。中国要做大飞机,大家感觉问题很多、困难很大。所以当时我觉得,作为航空工业领军人物,必须向历史宣誓,一定要完成它,就凭着一股勇气,一个决心。
陈伟鸿:一架大飞机要花多少钱?
林左鸣:那钱就多了。这个飞机比欧洲空客A400M大一号,空客从立项到干出来大约8年,我们5年。它用的钱跟我们差不多,但他是欧元,我们是人民币。
金一南(国防大学战略研究所所长):美军有1500架,俄罗斯1000架,印度200架,我们和印度相比,差距都很大。我们的国力比印度强得多,中国是世界第一大奢侈品购买国,但一个国家靠这种消费,能成一个大国吗?真正大国的体现是这个东西(大飞机)。
陈伟鸿:大飞机在预研过程中,障碍到底来自哪些方面?
林左鸣:任正非的一句话我很欣赏,就是说让听到炮声的人去做决策,就是让了解市场情况的人去做决策。财政部的官员,不太了解市场情况。(我们现在体制机制出现一个什么问题?我们的生产单位和制造企业都没有研发能力,研发是独立于企业之外的一些事业单位来承担。我们花了很多功夫来协调这种关系。事业单位按照国家规定,只要投资超过800万以上,就必须经过财政部批,那显然就没法弄了。——《国企备忘录》访谈)
陈伟鸿:炮声离他有点远。
林左鸣:我们希望改制,把事业资产剥离出来,装到上市公司,再到资本市场筹集资金来推动发展,但后来几乎没走动。我对中国郑和七下西洋的历史一直耿耿于怀,我想,如果郑和下西洋的势头能够保持下去,当时我们的造船技术肯定是世界一流,也许工业革命不发生在欧洲,而是中国了。但是很可惜我们错过了这个机会。所以我觉得,一个大国,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如果不在最先进最前沿的科技方面站到世界最前列,它永远是没出息的。
挣钱是为了实现航空报国梦想
陈伟鸿:国外企业到底靠什么力量支撑发展?
金一南:机型拿出来,国防部订货,就是军方订货。美国空军到底选洛克希德的F-22还是诺斯洛普的F-23,经过比较定型F-22,洛克希德上千亿美元的订单就来了。原型机的先期投入来自以前的积累,但它已经完成了大量的积累,进入正循环,我们的起步就非常难。
林左鸣:洛克希德·马丁很重要的一个特点是,占有全球大部分市场。航空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不是一个国家可以支撑一个产业,必须是全世界的市场来支撑。中国军费寥寥无几,我们得靠民品挣到的钱投入。
陈伟鸿:这是国际航空领域的惯例吗?通过民品支撑军品?
林左鸣:不是,航空的机载系统、航电和机电系统是这样。歼-10飞机的制氧系统是全新的,利用分子筛技术,在空气中提取制造氧气,这个技术转移成医用的氧气机,卖得挺火。航空技术对其他产品的带动率为1:15,1块钱价值的技术,可以带动15块钱其他领域的产品。所以我觉得高科技的意义就在于可以带动整个社会科技和工业水平的提升。
陈伟鸿:你对企业经营和企业赚钱有特别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在《企业家精神》,你有特别明显的一句话,“企业家就是要赚钱,不赚钱就不配当企业家。”
林左鸣:企业要有社会责任,固然很正确。但是作为一个企业家,首先要创造效益。只有创造效益,才能够无愧于股东,无愧于投资者,无愧于员工。只有创造效益的产品,才无愧于客户。
陈伟鸿:其他人会把挣钱说得有一点遮遮掩掩,不像你挑得这么明白。会有人觉得你太直白,跟别人不一样吗?
林左鸣:也许有人这么看我。但坦率地讲,要是不挣钱,我就没办法自主研发、先期投入,就没办法实现我的报国梦。所以挣钱就是为了实现航空报国的梦想。
陈伟鸿:理直气壮。对航空人来说,航空报国梦想的强烈迸发,其实是有一个事件的触动。
林左鸣:1999年5月8日,南联盟使馆被炸,这对所有航空人都是一个永恒的伤痛。我们的使馆被人炸了,同胞牺牲了,最后把尸体运回来,居然是国外的飞机,那种痛是切肤之痛。航空人如果不把航空科技发展上去,不把航空产业做起来,愧对国人。
陈伟鸿:这是航空工业回归主业的一个重要的选择和再出发。
林左鸣:对,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契机。那个时候,整个航空工业的科学技术工业基础已经退化到最底层了。如果没有那个历史事件带来的战略契机,就没有今天。印尼是一个千岛之国,交通主要靠航空运输。亚洲金融危机之后,西方金融财团借钱给印尼的重要条件,就是放弃发展航空工业。印尼两任总统曾经都是学过航空,对航空情有独钟,但最后被迫无奈,只好放弃了。所以航空产业一定是跟国家意志、国家主权和世界政治格局相关联。
占有全球市场才是真正占有
陈伟鸿:你刚才提到并驾齐驱,我特别想问其中这两个字的更深切含义。
林左鸣:同台竞技是他有的咱们也得有,但是他十年前就有了或者二十年前就有了,我们现在才有。并驾齐驱,我希望今后他在干的我也在干,他干出来我也干出来了,现在实际上我们有些东西已经做到了。我们生产的歼-10,最新款和最早的已有天壤之别。
陈伟鸿:升级了几个层次?
林左鸣:战斗力是天壤之别,水平极高。我现在感到最自豪、让我腰杆最硬的是我这个团队平均就40来岁,肯定比洛克希德·马丁要年轻。
陈伟鸿:就是当打之年的一个团队。
林左鸣:是。所以和汽车或其他民品完全不一样,绝不可能花钱买来一个先进技术。只有自己的团队,不断研究,不断成长。技术成长的时候,这批人也在成长。
陈伟鸿:技术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可以换成更直接的一个描述,就是你的对手或者伙伴,他们的飞机卖到某个地方,你也能卖到。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真正在技术上并驾齐驱?可以用这个标准来判断吗?
林左鸣:可以,这个也算。比如说我们的一款无人机,现在在国际上很火。因为我们第一次到国外表演,一把就把靶车干掉了。好几个国家,差不多的无人机都没有办法拿下。
陈伟鸿:这个飞机在哪儿卖得最好?
林左鸣:有恐怖活动的地方。真的是很灵,像沙漠地区通讯都靠手机,只要你打手机,就把你盯上了,一会儿就到了,直接照着你手机的地方就发射导弹。
陈伟鸿:光卖这样的飞机你能挣多少钱?
林左鸣:这个飞机应该效益还是不错。
陈伟鸿:是你最好卖的一款吗?
林左鸣:军火肯定是挣钱的。
陈伟鸿:像这样的飞机要卖的话,你会亲自出马吗?
林左鸣:军机基本上是按政治势力划分的,不是随便想买谁、谁的好就买。北约买我们飞机和导弹,非议就很多。能不能买成两说,对不对?我们的飞机能够卖到他们的阵营,至少说明我们的飞机实在太好了,或者价格很有竞争力。我们有一个团队在做推销,每次迪拜航展,我们都派出团队去推销,甚至有些飞机去表演。我出去卖就太招摇了一点。
金一南:Made in China的优势
在哪里?价格。同样性能或性能相近,我们价格是对方的2/3或者1/2,甚至1/3,市场竞争力就非常强了。北约内部的政治集团或者伙伴国,同样资金买北约的飞机装备一个中队,买中国的飞机可能装备三个中队,诱惑非常大的。
林左鸣:尽管这些年,我们在海外飞机市场有很大进步。但是前不久美国有家媒体登文章说,美国很多议员很着急,说中国航空工业这几年井喷式的发展,再过几年会超过。其实不用担心,中国航空工业占有不到5%的全球市场。
陈伟鸿:你刚才说过全球市场才是真正的占有。
林左鸣:对。美国占有全球市场60%以上,我们不可能做到。占有全球60%的市场,意味着政治上要当老大,跟人家结盟。这个现在看起来我们做不到。
要把航空变成群众运动
陈伟鸿:我觉得您也在不断结盟,收购了一家又一家的企业。你在任期间,把它们收编为自己的旗下部队。
林左鸣:我们并购美国西锐公司,是世界通用航空公司的老二,最近又好像回到(细分市场)老大了。买完以后,还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航空兵要买几架西锐的教练机,欧洲还炒了一把,说中航工业成了美国海军国防部军用飞机供应商。
陈伟鸿:你为什么对民机市场也这么关注?我突然间发现不光谈军用飞机,你特别兴奋,谈民机、民用航空市场的时候,你的眼睛也放出了光芒。
林左鸣:实际上搞航空,如果只搞军机不搞民机,是跛脚的航空工业,一定要军民融合。前苏联解体之前,整个华沙条约组织军机和民机都是前苏联的。解体之后,首先垮下去是民机,前苏联都买波音和空客飞机了。美国的三代机是F-15 、F-16 高低搭配,前苏联是苏-27、米格-29 高低搭配。四代机的时候,美国还是F-22、 F-35高低搭配,但俄罗斯T-50出来以后就没动静了。所以我觉得航空工业一定要军民融合,不能只做军机,一定要做民机。民机如果能发展的话,它必须获得品牌影响,必须实现商业成功,有一套完全不同于军机的打法。
陈伟鸿:那你判断一下我们通用航空市场的机会,到底还有多大?
林左鸣:机会应该是很大的,关键取决于空管问题的解决。低空开放能解决的话,我觉得中国甚至不会比美国少。美国在全世界是最多的,大约共有二十几万架(通用)飞机,有驾照的大概七八十万人,还加上一些没有驾照的。中国能够驾驶飞机大概可能两万人左右。这是一个战略问题。二战期间,日本人最后的航空力量受到很大的削弱,并不是日本没能力制造飞机,而是飞行员没了。中国也是同样的情况,没飞行员了。开放空域不仅仅是增加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最重要的是树立起国民航空意识,把航空事业变成一个群众运动,大家都来关心,这事就有希望了。
石丁(环球网副总经理、副总编辑):这几年我们新的机型井喷式发展,实现了从望尘莫及到望其项背,到同台竞技甚至并驾齐驱。未来中国航空工业什么时候能够做到对世界先进水平的超越?
林左鸣:2011年航空工业成立60周年,我们提出,到70周年时,我们能够做到并驾齐驱;100周年时能够遥遥领先。中华民族要实现伟大复兴,一定要超越。如果下一轮世界科技发明高潮到来,哥白尼、牛顿仍然出现在欧洲西方,那就没我们中国什么事了。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一定要创造我们的科技奇迹。
徐勇凌:航空工业有一个情结,就是航空报国。这和孙中山所提出的航空救国的理念、国家的梦想是融为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