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摩师老莫
2014-06-20吴治由
吴治由
一
我沿着环东中路走,过东山坡脚去老吴的盲人按摩店。忙了一个下午,该放松下自己了,也借按摩之际眯盹儿一会儿。
每天的这个时候,老吴总会在自己的店里转悠,把厚厚的眼镜片后边的那双眼睛这里嗅嗅、那里嗅嗅,然后在电脑前坐下来。我向来佩服他,玩计算机竟然痴迷到能够把整个脑袋完完整整地抵到显示屏上,右手握着鼠标打滑似的点击着桌面,每次总是在经过无数次偏离目标后才把网页打开。当然,我还佩服他的是,每次他都像只正饕餮着美食的狗熊,边猫着个身子玩计算机,边说话。有时候是跟顾客开一两句玩笑,有时候是说一两句在店里吵闹的孩子。
老远,我就看见身材高大的老莫在按摩店门口摸摸索索。老莫来老吴的按摩店还不到半年的时间,我也只与他接触过五六次,但都混熟了。我喜欢老莫那双宽大的手掌和充满力道的十指,当它们在我的肌肤和经络上游走时,我总会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饱满的气息穿过,飘散开来,铺满我的每一寸骨肉。
走近了,我张口就喊:老莫,掉东西了?
没有。老莫听出了我的声音,立马作答。
那你找什么?
没找什么。
迷路了吧。
没有!
老莫的回答总是干净利落,没有回旋。
踱进店里,在一张按摩床上躺下。这时,老莫也跟了进来,他睁着的眼睛没有了光明,看不到方向,整个人看上去摸摸索索的。可他终究还是进店里来了,轻车熟路地从座椅旁边的桌台上取下一条白色的毛巾,准确无误地放到枕头上。
我问,老莫,前段时间回家找媳妇去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凑在计算机前的老吴便笑出声来,抢了老莫的话。老莫回家吃转转饭去了,你看他红光满面的样子,不用说就知道成事了。
老莫一听,矢口否认。瞎讲,瞎讲嘛,哪里有这回事,老吴乱说。
在场的人都笑了。可惜的是,在躺下去前我摘掉了眼镜,如果不摘,我想我可以看到老莫被晒黑了的脸上闪出来的明亮笑容。从当时的情形看,老吴取笑老莫也纯属玩笑,笑过了就都回到了按摩的事上。
这时候,老莫的手落在我的头上。他开始发功了,从头到眼眶,从眼眶到耳廓,从耳廓到后颈,然后向肩膀和整个身体蔓延。不多久,我就被老莫宽大的双手透出来的饱满气息给彻底地罩住了。
我的臆想里,老莫不应该是睁眼瞎的。他高大,魁梧,之外还有几分帅气。我想,要是老莫是个能够看得见的健全男人,在农村不知是多少女青年争相暗恋的对象。当然,人不能只看外表。在与他接触的几个月时间里,与他交谈,我慢慢地发现他是那种在中国广大农村里集憨厚、淳朴、本真于一身的那一类青年男子,不仅易于交往而且易于深交。可是,他却是一个睁眼瞎。这,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以至于在老莫回平塘乡下鸡喝老家的前段日子,我暗地里向老吴问起了老莫的眼睛。老吴说老莫跟他说过,多年前老莫骑摩托,出了车祸,撞到了脑袋,去了医院,然后出来就这样了。话听起来简单,但个中滋味却耐人寻味。难道,这真是应了那句古训:天有不测风云?
一切就像在梦中的场景,我被老莫的命令给惊醒了。
他说,吴,把屁股翻过来。
我睁开眼睛,一抹嘴角就要流出来的涎水,翻身趴在按摩床上,像个活木偶,任由他的十指在我的肩背、腰部、腿上:按、摩、推、叩、揉、捏、颤、打、捶,拍个没完。
二
我一瘸一拐,沿着被楼房拉出来的街边阴凉走,直走到单位,发了邮件,然后又沿着背阴的街边走回来。我想,是该去下按摩店了,昨天午休时腿突然抽筋,至今仍痛着,得去让老莫给按摩按摩,疏通疏通血脉和经络。
走进店里,老吴在给客人按摩,两片厚厚的玻璃朝着门口。他看见了我,跟我打招呼。吴,今天是按摩还是泡脚?
我没有明确回答,转过去跟坐在座椅上闲着的老莫说话。今天老莫一改往日的穿着风格,穿了件亮色的T恤,浅灰的裤子。可他的脚上仍旧是我初次见到他时穿的那双黑皮鞋,一眼看上去,显然是很旧了,都有了破损,但却有刚刚被胡乱擦过的痕迹。看来,老莫还是个穷讲究的人。
听到我的声音,老莫迅速侧过头来,傻笑着重复老吴问我的话。
吴,按摩还是泡脚?——
我与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着,很快就看出了问题,那双依旧轱辘转着的眼睛神采暗淡,一片空白。
老吴的妻子也在给客人按摩,她已经是两个小学生的妈妈,依旧年轻、漂亮。她示意我找地方坐,先歇口气。我径直走到了小店深处,在泡脚椅上坐了下来。这个小店,泡脚是老吴妻子的专长,谁都插不上手,而现在却只有老莫一个人闲着。所以,坐了一两分钟后我便起身走到老莫跟前的按摩床,脱掉了鞋子坐上去。
来吧,老莫,开工了。我喊着。
老莫缓缓地站起来,摸索着从旁边的桌台上取下一条毛巾,嘿嘿——开心地笑了两下,开了口。
他说,开工就开工,吴,今天包你满意。
我立马问他,老莫,今天的满意怎么个包法子?我盯着他,老莫嗫嚅半天却又答不出来,很是窘迫,我就笑他,原来老莫也会吹大牛,往天从来就不想过要包我满意!
旁边的老吴和客人都笑了。老吴说,吴,这是老莫的“行话”,他拜师学来的。说着,抬起头来问老莫,老莫,你说是吧?
原本满脸笑意的老莫有些急了。哪里?我才不学呢,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学。吴,你说是吧?
我不理会他俩。老吴和老莫一天就这样一边在客人面前耍嘴皮子,一边干着活。他们之间,话说过就都过了,没有谁去计较。氛围融洽,轻松。即便是我这样的客人,也乐于接受和参与进来。
按着按着,我扭头往外边看,发现门外的天色已缺少了金色,街道的色彩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街边的法国梧桐满树的绿依旧闪烁着可以照射出整个夏天的狂热,并在恣意的风中抖动着蓬松阔大的身形,发出足以淹没这条在这个巴掌大的山城里不怎么繁华,相反还有些许冷清的街道,以及由人声、音乐和车声交混而成的声音。
突然,我想考一下老莫。我说,老莫,现在几点了?
老莫脱口就答,这个时候应该快六点钟了。
我附和他,说我想应该也是这个时候了。听到我这样说,老莫就有些小小的得意,两只手在我的肩头随即也变得抒情起来。
他说,吴,你听,门口的知了叫得有气无力的,它们吼了一天,累了。旁边打麻将的,也都散了伙。每天的这个时候傍晚就快要来了,你说,现在是不是应该快六点钟了?
我陶醉于一个盲人缜密的逻辑思维和他对周边环境细致入微的“观察”,自己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最后还是结巴着吐了个“对”字。
老莫这时候恣情地笑。我不知道他在满意于自己对时间的逻辑推理,还是满意于我给了他的肯定回答。忽然,我发现身旁这个汉子居然还掖着一份如孩子般的情愫,暗藏着几分无邪。
接下来,我们的话还在继续,一如老莫的十指仍在我的肌肤和经络上穿梭一样,每个话题的转换都让人思维跳跃。
我说,老莫,我喜欢你这双宽大饱满的手。
其实,我想把饱满说成饱含感情的手,可我觉得那样太煽情。
老莫笑,喜欢就常来按呗。
老莫的话听起来有些江湖气,深得无缝插针且不留痕迹的生意之道。
我说,就像两只熊掌,你说是吧。
老莫不语。
我把藏着的后半句话抖了出来:值钱得很呐!
这下,老莫讪讪地笑了。
我说,老莫,我的腿肚子疼,昨天抽筋抽的。对,就是你按的那……多按下,慢点、轻点、慢——点——,老莫,疼死我了!
抽筋哪有不疼之理?老莫说,如果不疼不痛就不是抽筋了。你看,这里都还硬着一块!不过,按过之后就会松散,不疼了。
我疼得龇牙咧嘴,想用另一只脚踹一下老莫或者墙壁什么的,我扭动着上身,又把手压在按摩床上。可我仍旧不忘表扬似的询问老莫,老莫,你的熊掌真有妙手回春之功效?唉呀!你能不能温柔点!……
老莫不理会我,避此言它道,吴,你是农村的吗?
我说,老莫,老子脚疼啊!——你什么意思?
老莫就像头犟驴,才不管我,自个说着。吴,我以为你是城里人呢!
顾不了脚上的疼,我否定了老莫。我说,老莫,你还真幽默。我是农村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骨头到血液,是真正的农村人,和你一样——但这与抽筋和按摩有什么关系吗?
哪里,你们这样的农村人跟我们这样的农村人不一样。老莫继续避此言它。
哪里不一样?我问老莫,难道农村人还有区别不成?
他解释道,你顶多算个在农村长大的人,而且是读书长大;我们是地道的农村人,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干活长大。这就不一样。
我有些敬佩老莫能够说出这么一番歪理。我说,老莫,都一样,小时候我可挑过粪土,砍过柴禾,拉过马车,犁过田地,种过庄稼,挖过荒地……一样修过地球。
老莫听了,深表怀疑。吹牛吧吴,你知道犁田怎么犁吗?
对方明显在试探和考证我。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劈劈啪啪,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不让他有半点插话的余地。
我说,在马脖子上套个“项圈”,把牵着两条皮绳的“马夹”套上、捆牢,右手扶犁,左手牵缰的同时举着根竹子或树条,把犁尖轻点入泥,起步时让犁与泥之间有一个绝佳的切人角度,缰绳一抖、鞭子一挥,吆喝一声“走”,马儿迈开步伐,就开始起犁了。然后,你就会看到那干净、明亮的泥土大块大块地翻扑在田里,并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像书里看到太阳能发电的吸光片子,满田排开,好不痛快。如果犁的是收割后的田,得先在田中犁出一条线,让一块田远远地看去因有了这条线而变成一个大大的“日”字,当然也可以变成“日”字,然后再围绕这条线,两边开犁,一点点一圈圈犁下去,直到这个“日”字和“日”字消失……
这时,老莫嘿嘿一笑,继续追问,那水田呢?
我也劈劈啪啪说了一通。水田吗,要稍微费点功夫,要会画小圆和大圆,再由大圆画成小圆,圆要套着圆……
老莫笑了,有些认输的样子。吴,想不到你还真搞过农活,还有些在行。你多大了?
我也得意一把,答道,三十有余。
嘿!老莫的话头又转了,吴,你有个健康的肾。
我立刻纠正他,又偏题了老莫!
对方不管不顾,只顾着强调,吴,我说真的。
没办法,我就只好顺着他。我说,老莫,别以为中国人个个都像广告上说的那样,都肾虚?!
三
身心的疲惫就像堆积木,从早晨起床出门满世界走动的那一刻开始,直堆到夜里回家躺回床上。这个时候,轰然倒下的身躯轻得既像天空中的流云,又像积木四处凋零的碎片,被棉絮一一托举。
这天,在夜幕从四面八方涌入小山城时,我拖着一条在路灯下忽前忽后跳动着的影子奔向老吴的按摩店。近段时间,我喜欢上了用按摩来消解满身的疲惫,也于恍然间发现了按摩的妙处。
我迈着快步径直走进按摩店。老吴坐在靠近门边的一张按摩床上,两手捧着个手机缩成一团,两块厚厚的镜片几乎抵到了手机屏上。
我明知故问,老吴,看什么兵器那么用心?
老吴头也不抬,答,能有什么兵器?玩兵器那是犯法的,所以只好玩手机了。
新手机?
老吴不答,嘴角动了一下又把仰起的脸庞沉了下去。
这样的情形,不是老吴表示了默认,是他对新买的手机充满了新鲜感,像个大小孩,正玩得欢,懒得搭理我。
我用目光在店里搜寻老莫,一般情况下,老莫不是在给客人按摩就是坐在桌台旁边的长椅上,交叉着两手放在两膝之间,侧着头露出半边脸,似听非听地侧着耳去听桌台另一侧的音箱里流淌出来的音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长椅却空着,音箱也静着。偌大的按摩店不见老莫的一丁点儿影子,只有老吴的老婆在给一个女子按摩。那女子正无比享受地趴在按摩床上,任由满头油亮光滑的头发零零落落从床上垂落下来,在电风扇吹起的阵阵凉风中丝丝缕缕地游动。
看不到老莫,我难免有些失望,转身就去问玩得正欢的老吴,我说,老吴,老莫又回家相亲去了?
头也不抬的老吴递过来一句话。对啦,老莫今天下午又回老家相亲去了。
我正要说话,老莫的声音从按摩店被隔起来的小里间里飘了出来。老吴!——你又在瞎编嘛!吴,不要听老吴瞎扯淡。
老吴一边玩着手中的新手机,一边去响应老莫。去了就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老莫手抚着墙壁和门框,脚下踏着试探性的小步子,摸摸索索晃晃悠悠地从小里间洞开的门里走了出来。
吴,别听老吴瞎讲,我刚在里边吃饭。老莫边走边避开老吴的话,与我说话。吴,好几天没见,干什么去了?
忙呢,一天忙这忙那,都快忙得找不到北了。我回答。
老莫呵呵一笑,有那么忙吗?
我不回答,把背包和眼镜取下来,放进按摩床下的暗柜,然后坐到按摩床上。老莫给枕头铺了条新毛巾,挪了挪,感觉好了便停下。
吴,试试,高不高,合不合适。老莫示意我躺下。
我躺下去,头靠在他两手一直扶着的枕头上。
不高,恰好。我动了动身体,把两条腿伸直,身体放舒坦了后,叫道,老莫,开始吧!并有史以来第一次向他提了要求,力道稍微重点儿,但不要太重了。
好!话音刚落,老莫两只熊掌似的手就落到了我的头上。他一边按一边问我,这力道可以不?当得到我的肯定,之前他那还犹犹豫豫的两只手就变得有的放矢起来。
每次按摩,刚开始我们都在说着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可每次说着说着就停了。我疲惫的身体在老莫轻重自然缓急得当的熊掌下慢慢地舒展开来,舒展开来,并渐渐地萌生了睡意。也就在我整个人即将被睡意淹没掉的一霎,似乎又看到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张开了一张张小嘴,在大口大口畅快无比地呼吸。这,像匿着一种神奇的功效,又像是遁人了一种神秘的境界。给人疑惑,却从来不解惑;或是解惑,却从来不曾彻底过。
没有任何的铺垫,也无需委婉,我开口问起了老莫的眼睛。
我说,老莫,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我的问有些突然,老莫显然防不胜防,也像是没听清楚,他啊了一声。
我又把刚问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老莫,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老莫破气一笑,说,我还以为你讲什么,原来是问这个。
在我看来,老莫会因为我问得突然,且问的又是他的眼睛,会支支吾吾,或者避而不答。顿时,我发现了自己的顾虑纯属多余,老莫并没有回避,也没有支支吾吾,而是娓娓地向我讲述起了他的不幸遭遇。
老莫说,我这眼睛是后来遭的。十多年前,应该是2002年那年,我骑摩托车,从县城回鸡喝,那天下了点儿雨,路面有点滑,路上雨越下越大,被雨淋湿,我开快了点儿,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我就飞下坎去了。
飞下坎去了就这样了?我打断老莫,插了话。那坎到底有多高,居然能把人给摔失明了?
那坎其实并不高,就是从路上摔下不到一米高的田里。这时我才发现是自己的速度太快了,摩托都被摔烂了,我伤到了脑壳。刚开始也没觉得什么,就是头流了点儿血而已,可到医院一检查,问题就严重了——医生说淤血,得手术,开颅……
说到这里,老莫顿了顿。像是记忆到这里有所中断,需要静下来理一理似的。
我问他,医生说手术就手术,说开颅你就开颅吗?当时你没问……
哎呀!老莫叹了口气,那医生说不开颅淤血在脑壳里就排不出来。
我问,医生告诉你有危险吗?
他答,好像是说了。
我问,那你后来就开颅了?
他答,那时候摔到了,伤着。你知道的,我们农村人,一看到伤到了流血了就都慌了手脚,也来不及顾虑那么多,先保住命再说,开颅就开颅……
我问,当时你们就没有问医生开颅的后果,医生也没告诉你们开颅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这下,老莫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一语中的结束了对话。
他叹了口气,说,开颅出来后我就成了现在这样——
我没有再问,那一刻突然觉得好像费尽了所有的力气,心里的问都被掏尽了。其实,事已至此,再多追问又有何用?终究,我还是觉得庆幸,毕竟老莫曾经看到过这个五颜六色丰富多姿色香味俱全的世界。我也相信在那些未来的日子,他依旧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尝试,去感知和触摸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阳光依旧会照在他的身上,花香依旧会被他嗅到,鸟鸣依旧会让他听见。
四
老莫的年龄一直是个不曾探知的秘密。说到年龄是秘密,不由让我想起读初中英语课上的内容,在地球另一边的“米国”或者“鹰国”,年龄是不能问的,是secret。现在这个问题出在了中国,而且还是出在老莫的身上。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老莫,你今年多大年龄了?
老莫不答。
老莫,看你的样子,好像刚满十八岁哟。
老莫龇牙咧嘴笑了笑。没,十八岁多一点儿。有时候他也说,哪里啊,我才十七岁半,黄花少年。
这时候,老吴就跳出来一本正经地问老莫。老莫,你到底多少岁了?
听声识意,先前还龇牙笑着的老莫立马收住,也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我啊,也就二十五六岁。
他的话听起来明显不可信,因为话刚刚说完他原本红润的脸庞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潮红,声音也有些飘。
然后我们大家都笑。
老吴不依不饶起来,提高了半分嗓门。日!老莫乱说,你这话骗十八九岁以下未成年女孩还差不多。你现在最起码也应该三十老几了。
说完,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老莫这下可不认账,急了,一急了他就要跟老吴争辩。三十老几?你才不要乱讲,三十老几的人有几个像我这样没结婚的?
说完,整个按摩店安静了几秒钟,这几秒钟里面只有电风扇呜呜吹动发出的声响,随即响起了大伙无比欢欣的鼓掌哄笑。谁都知道,老莫偷换了概念,把老吴的话题巧妙地转移了。这是老莫的聪明之处。虽然这聪明如掩耳盗铃,但没有谁去揭穿。对老莫年龄的讨论往往也到此为止,不了了之。
过了段时间,再去按摩,我揪准了一个老吴带孩子上街买冰棍的空当,换了语气,把弯子兜得远远的,旧话重提。
我说,老莫,你伤到眼睛那会儿是初中毕业之后的事情?
老莫毫无防备,答,那时候初中都毕业三四年了。
哦!我说,也就是你二十来岁的样子哕。为了不让老莫有所警觉,我继续自己的话说开了。当时是不是恰好看到路上有女孩子路过,故意加速度了,然后才一不小心连人带车插上了翅膀?
老莫笑着否认我。哪里,那时候要是真有个把女孩还好点儿,可惜没有,只是自己搞快了,不计后果。
按老莫的话,难免有些宁愿花下死的意味。如此,老莫的话是难以透彻分析了。可事实是,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女孩子路过,只有天空飘着雨,地面有点儿滑,又遇上路拐弯,然后他和摩托学会了飞翔。
我接着问他,老莫,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按摩的呢,是伤好后就开始的吗?
老莫回答说,那时候受伤了,出了院呆在家里,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了什么农活也就做不成了,也不能老这样在家里呆下去。顿了顿,他又说。一个大活人,不能要家人照顾一辈子,得自己照顾自己,农活是干不成了,按摩是唯一的出路。后来,经熟人介绍,我就学按摩了。
老莫的话是实话,像在跟一个信得过的朋友聊天,毫不忌讳地说给我听。既平淡又令人感慨。人的成长和觉醒总被这样或那样的事伴随,只不过这些事有时候给的是间接的感悟,有时候是直接的打击,但更多的时候都是代价。
到此,老莫的年龄已经不再是我所想要去探索的问题,他的年龄我只要稍微加减乘除一番即可得知,但这已经没有必要了。事实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会满怀兴趣地去探寻,同时也会在过程中放弃。
然后,我的话头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老莫的情感状态。起因源于一次从老吴那里听来的一件事情。
老吴说老莫回老家鸡喝的那段时间,有一个年轻女子常到按摩店里来找老莫。那是一个看起来健全无比而且还有几分姿色的女孩。惯常里,老吴对女孩的姿色判断大多是这样,身高至少比他一米六零的个头高,身材苗条,五官端正,或沉静或口齿伶俐。刚开始是这样的,有一天中午,那女孩来到店里,说自己想学按摩,当时只有老莫一个人在店里,然后两个人就聊开了。也不知道当时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后来老莫回了老家,那女孩就天天来店里面。
这是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我问,老吴,那女的来找老莫干什么?
老吴神秘兮兮地答,这个只有老莫才清楚。接着他又说,当时我问那个女的有什么事,那女孩张口闭口都说是来找莫哥,学按摩,是莫哥叫她过来的。这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心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玄机吧,就耐着性子跟这女孩多聊了几句,我的妈呀,说着说着我就发现了问题。刚开始,女孩子的思路还算清晰,说话也还在点子上,可时间一长我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女孩子脑筋是不是有问题?后来,我找了个借口打发这个女孩子走了,可第二天我一开门她又出现了。我耐着性子又跟她聊天,聊着聊着,又离题十万八千里了。
后来,老莫从鸡喝回来了。老吴就用这个事来取笑老莫。
老吴说,老莫,那女孩子在你回老家期间天天来找你,开口闭口,莫哥莫哥地甜滋滋地叫着。
老莫说,哪里哪里,老吴,你又乱讲嘛。
老吴就乐呵呵地笑,躺在按摩床上的我和其他顾客也笑。老莫自己也忍俊不禁跟着我们笑了起来。这一笑,泄露了天机。
老吴质问老莫,老莫,是不是你那天趁我不在勾引了人家良家妇女了?
老莫迅疾无比地回答,没有,别乱讲。
是不是你背后打电话给人家了?
没有,我连电话号码都不留人家的,怎么打?
那为什么人家天天来找你,还莫哥莫哥……
按摩店里人人都乐成了一团。
老吴说,后来那女孩子接连几天来找老莫都不见人影,渐渐地来的次数少了,最后干脆不来了,即便是穿得花枝招展像个正常人一样,偶尔路过门口,也懒得回头看一眼这个按摩店了。
我不拿这件事情来问老莫,这件事情在我看来简直是老莫的大忌讳。既然是忌讳又何必再说呢,换点别的。
我问老莫,老莫,你谈过恋爱不?
老莫马上说,像我这样的人,有谁愿意跟我谈恋爱?
我否定老莫,说,话不能这样讲。我也不相信你到现在就没有谈过恋爱。
没有。他很肯定地回答。
我不相信。我说,之前你一定谈过。
之前?老莫有些犹豫,说了句,那个不算的,都是读书时候的事情。
我叫了起来,老莫,谈过就谈过,有什么算与不算的?那你说,什么叫算,什么又叫不算。
老莫说,都是同学,连手都不曾牵过,最多是见面时多说几句话而已,这也叫恋爱?!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老吴抢着先答了。
人家老莫要牵过手,亲过小嘴,捏过软柿子,还要睡过觉,那才叫谈恋爱。说着,老吴笑嘻嘻地转向老莫,老莫,是这样的吧。
老莫呵呵一笑,不否认也不肯定,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借势问道,老莫,你这么大把年纪了,你家里一定为你着急吧。
急有个屁用!
那你说,怎么才有用?
什么都没有用了,像我这样的人,谁会看得上?
这样的话要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一定会让气氛紧张,但是从老莫的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调侃和轻松。十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变得平淡了从容了。我们的谈话也没有因此而结束,仍旧继续着。
我说,老莫,你这么帅气,如果老吴是个大姑娘,我想我一定做媒,牵线搭桥让她嫁给你,给你生一大串土豆地瓜什么的。
听我这么一说,扑在电脑前的老吴仰起头来,右手推了下厚厚的镜片。
吴,人家老莫高大威猛,才不会看上身材矮小的我哩。老吴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人家老莫在老家鸡喝那边,父母已经跟他说好了亲事,要不人家前段时间回家去干什么?老莫早打好小盘算了,只等一个电话通知我们吃喜糖啦!
老莫一听,正色道,吴,别听老吴瞎扯淡,没有这回事。我以为老莫的话到此为止了,却不承想,他留了一手,道,吴,老吴的意思是想让你给他介绍个把小三小四的,不好意思直说,拐弯抹角呢。
老吴知道,老莫这是在故意挑灯拨火,把皮球踢给老吴和我,老吴才不上他的道呢。
这时,老吴转而道,老莫,叫吴给你介绍个把吧。现在是夏天,天气热无所谓,过段时间到了冬天,天气一冷,晚上一个人睡觉是个难事哦……
我不言,当没听见。
老吴转向我,吴,你就给老莫介绍个把吧。
我正要回答老吴,老莫就笑开了。他道,吴都自身难保,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帮助别人?然后转向我,吴,你说是吧?
听到这话,刚开始我还不置可否,可我转念一想,妈的,这老莫的话里藏有大玄机。我便立马答应了老吴的请求。我说,老莫,你果真没谈过恋爱?话刚说完,我便立即纠正道,老莫,你果真没结过婚?如果你敢说是真的,我一定帮你介绍。
老莫便认真起来,答,没有,真的没有——我敢打包票。
我说,谁信?
老莫显得无奈,急了,嗫嚅了一阵,然后灵光乍现般地亮声答道:我如果不是处男,如假包换!且——假一罚十!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