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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地师魂

2014-06-20莫炎

民族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老鸭老师

莫炎

自从那位五十来岁的男教师,因仕途失意而酗酒,骑单车进来上课,穿越那片油茶树林时,啪嚓一声摔断腿之后,就再也没有教师愿意进来教书。被遗弃的学校,两个房间的门锁,也不知是被谁撬烂,很无辜地张着大嘴,于是有人像得到了邀请,把脏兮兮的耕牛,圈进了教室。有人为图便利,路过时把柴薪挑进来存放,用时随时来取,出入自由,把学校当成他自家柴房,并与耕牛争夺空间。那些住得较远的村民,占不到公家什么便宜了,干脆把小学校当成了公共厕所,孩子不怕熏,仍把昔日学校当成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追逐玩乐的战场,学飞檐走壁,揭瓦砸窗。学校门前那根杉木旗杆,也不知碍着谁,终于有一天被愤怒的斧头撂倒,又不知被谁偷偷拖死狗似的拖回去填了柴灶。

秋季开学前几天,小学校忽然间焕然一新,就像以前逢年过节走亲戚的小孩。不仅耕牛不翼而飞,柴薪一夜间悉数清空,地面被冲洗得一干二净,而且两个房间连同走廊的地面都使水泥重新加以硬化平整。破桌烂椅一张不留,全部原木新做,散发浓烈好闻气味,黑板也油得黑亮喜气,里里外外所有墙壁,一律石灰油刷过,雪白雪白,如同新娘的脸,加上门窗玻璃重装,门框窗棂重新刷过绿油漆红油漆,又雅致又朴实,黑的瓦呢,费了不少人工,重新检修铺排,管保挡雨通风,冬暖夏凉,更添几块明瓦采光,只觉得整个教室,无一处不窗明几净,无一处不堂堂正正。墙壁石灰混杂课桌椅新刷油漆的气味,提神醒脑着呢。

门前那根旗杆,重新树了起来,五星红旗在这片广袤的荒地里高高飘扬,七八里外都能教人忽地眼前一亮。最令山青老师满意的是,教室跟教师宿舍之间雪白墙壁上,牢牢吃住的那块樟木板,“凤岭小学”四个颇见书法功底的漆黑发亮的苍劲毛笔大字,仿佛真的要羽化成凤凰,随时都会展翅腾飞。

三个月煮脂苦工的考验,终于赢得了全村男女老少的信赖,终于获得了村办小学代课教师的职位。村办小学,一块精神领地,代课教师,一个前途无量的卑微职位。

《沈从文全集》、《汪曾祺自选集》、《浮躁》、《百年孤独》、《戴赫·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红楼梦》、《聊斋志异》、《原始人的婚姻和性生活》、《裸猿》、《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裸体艺术论》等等,被迫从北京返回闭塞老家时,他把当初出远门之际母亲临行密密缝的被套棉胎床单衣物等大单行李都留给北京的流浪汉了,背回一大包家乡亲人难置可否的书籍。这些奢侈的精神食粮,在简陋的教师宿舍窗前书桌上,排列整齐,仿佛一个个供奉先哲的牌位,又好像一张张亦师亦友的亲切笑脸,于是他四处漂泊的灵魂立刻有了归宿。在偏僻乡村独处一隅的简陋学校,确是精神静守钻研书籍,解读瑶乡心灵密码的所在。只要邮差每隔十天半月,能将他自费订阅的《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中国教育报》等报刊,以及编辑部传来的喜讯或退稿信,或文友间往来书信及时传递,他便对外界不再牵肠挂肚,三魂七魄无所归依。

他购置了一套炊具,还有一套像模像样的餐具茶具。村支书特意命人给他弄好的省柴厨灶兼餐厅,比他父母使用多年的“煮吃间屋”,也好像体面得多,要是真有远亲近邻来访,愿意共进午餐,那无拘无束的欢声笑语,也定会使蓬荜生辉。门前一眼自发涌出的天然地下泉水,甘甜清冽,软滑芬芳,不管生饮抑或用来熬粥烧油茶,或者提上来洗菜、洗澡、洗衣服,都给人诗意栖居的艳羡。对面男女厕所,托村支书打破农村小学不上晚自修惯例的美意,特意安装了路灯,文明的气息,令人心生感激。

他想继承塌鼻子二婶泡糟辣的几近失传的秘技,业余时间独自做些试验。把教室后面屋檐下狭长荒地使些篱笆围起来,养上十几只色彩缤纷神气活现的土鸡,积上点鸡屎。鸡屎臭,辣子辣,泡到稀烂糯米粥水里倍儿香。糟辣煮活水鲜鱼,只怕他的厨艺很快从荒地村传回几十里外老家他父母耳朵里,他仿佛已看到父母给他无声的夸赞。

他吃的方面真是太容易满足了。他不抽烟、不喝酒,鱼肉偶尔有点就够,特别喜欢吃粥,喜欢吃本地糟辣。青菜目前都是学生自觉送进厨房,萝卜青菜样样都爱,他来者不拒,只要经过他自己的手,什么都能变成美味佳肴。有时学生都忘了给他送,他便用学生送的大番薯当菜煮,番薯也没有时,他便干脆弄点油盐炒米饭,一样吃得赛神仙。

每天下午放学后,课堂上不论好学听话的,还是调皮捣蛋的,一下了课,都冲向老师邀功争宠,争先恐后跑去学校背后的茶油树林里给他拾柴火。他的厨房门从来不关,时有番薯芋头送进来,他也懒得弄清是谁的好心。

学校后边有两丘教师专用地,荒着,也许一亩,也许八分,看样子是块好地,肥沃的样子令他手痒,恨不得等不到开春,就开垦种上。要是春夏,琅琅读书声里,窗外南瓜丝瓜竞相开花,玉米高粱竞相抽穗……呵呵,想想那景象,就足以教人陶醉。

他刚满二十二岁,正处于适合做各种美梦的年纪。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都要学其他村子小学的样,提前放学。然后,骑上那辆从初中开始骑了五六年的旧单车,穿越灰尘滚滚的沙尘阵,奋力蹬动脚踏板,在坎坷不平的山间公路上颠簸上几个小时,强行四五十里,回到华灯初上的小县城。花一元钱吃碗花生糖馅的热汤圆,或者,奢侈一点,再花上一元钱,吃碗炒田螺……吃完后想着家里父母过的少油缺荤的单调日子,心里又有些自责,于是去找到即将收摊的菜市,买上两版黄干豆腐,急急忙忙摸黑再骑五六里山路,哐当一下回到寂静散漫的小山村,呀的一声出现在昏暗灯光下正相对无言默默吃着晚饭的父母眼前。嘴里不清不楚咕哝了句什么,就算同父母打过了招呼,便撂下破单车抬脚就出去串门。

因为总想在父母及左邻右舍面前磨蹭点时间,所以他常常赖到星期一早上,才恋恋不舍地离村,满腹惆怅地独自上路,赶往几十里外的荒地村凤岭小学。一旦上了路,心里渐渐被小学生们各种各样的提问占据,于是恨不得插上双翅,立刻飞到叽叽喳喳的学生们面前。可恨山路凹凸不平,单车又破,没骑出多远,单车链就要掉一次,上链弄得满手油污,却又没处洗,只好任凭脏着,更令人难堪的还是一辆汽车呼啸而过,连车带人立即就被滚滚的沙尘暴裹挟,等到尘埃落定重见天日,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不仅刹那间满头白发,连眉毛都白,而且从头到脚全都是沙尘的厚薄不均的白。好不容易进入尘土不兴的荒地村地界,通常九点已过,远远就听到小学生们发现老师后在旗杆下奔走相告,欢呼雀跃的叫喊。

他定的星期一早上升旗时间是九点整,可是他这个老师却很难做到不迟到。十一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还没满六岁。见到老师都忘了埋怨老师迟到,一口一个老师、山青老师,大的小的都不听班长的约束了,跑出队列,纷纷猴子样往他身上扑,挂脖子上的,吊肘弯上的,拽手的,抱大腿的……个个见了老师都像捡到宝样笑得合不拢嘴,个别孩子为没抢到第一时间跟老师亲热机会,还吃醋赌气。于是他彻底忘记自己种种,哄这个诓那个,总算皆大欢喜。他顾不上自己灰头土脸,好像刚从碾米房给人碾了半天米出来,除了舌头眼珠,没一处不挂满白色,又好像刚画完白发魔女白头老太监的浓妆……滑稽可笑得很……但孩子们和一些围观家长对看升旗仪式的热情,又彻底打消他的顾虑,于是不管自己的滑稽相,摸出铁哨吹响,神情庄严地主持升旗仪式。朝气蓬勃的进行曲一播放,谁还去注意老师的狼狈不堪呢?只有几个孩子惦记着老师还来不及吃早餐,纷纷将从家里特意给老师带来的一颗母鸡刚生下的还带着温暖的鸡蛋啊,或是一个熟番薯,或是一包华丰牌快餐面……偷偷往老师口袋里塞。雄壮的进行曲声中,围观群众热烈的目光里,他感觉自己就跟一位凯旋归来的将军似的。

当五星红旗再一次冉冉升起,在高高的旗杆上迎风飘扬,山青老师心中便又一次升腾起他在北京天安门观看升国旗时体验到的庄严肃穆。围观的家长们则叽叽喳喳,对他品头论足,拿他调笑取乐,纷纷粗门大嗓表示要从县城完小将孩子转回来交给山青老师教育。

要是村里所有送往外头读书的一二三三个年级的适龄学童,都转回来交给他管教的话,凤岭小学就将拥有二三十个小学生了!呵呵,山青老师,你给我赶紧将你未婚妻从广东接回来吧,孩子多起来,学校上了规模,乡教办领导说不定哪天组织专家来听你公开课,转正不就有希望了?三个年级,复式班教学,你一个老师,你不怕辛苦,我们却害怕耽误孩子读书前程呢,多个老师,孩子们学到的东西肯定更多,不管怎样,都是利大于弊,再说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年轻的山青老师便在众人善意的取笑声中羞红了脸,心有向往地笑了。于是便吹哨赶孩子们进教室上课。有些家长仍舍不得散去,久久地站在窗外,听山青老师用标准的普通话教孩子们读书。小学校琅琅的读书声,一时间盖过了水泥砖厂的轰鸣,以及村里为赌输钱或是争屋地而引起的打架声。村支书兼厂长盘狗将双手锁到背后,慢腾腾朝他厂长办公室踱去,他偷偷乐得心花怒放,阔大厚实的肥脸上两只本来就小的小眼睛,就跟两只振动翅膀随时都要飞走的小蜻蜓般,他仿佛看到了小儿子盘龙在山青老师多年的悉心辅导下,一心读书,终于拿到北大清华录取通知书的光宗耀祖的美妙时刻。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告别老师,欢快地向各自的家飞奔散去后,山青老师心里忽然便空落落的了,迟疑着推出那辆破单车,望望远处那条沙尘滚滚的路,又颇有些畏难,捏捏口袋,口袋里的钱更是所剩无几。正在进退两难间,忽然望见在水泥砖厂颇得老板器重的初中同学老鸭,突突突驾驶着手扶拖拉机给村里哪户人家送砖,卸砖后哐当哐当开着空车朝着自己那小学校而去。他明白老鸭是来找他玩的,赶紧掉头回了学校。

老鸭也有点想来凤岭小学做代课教师,毕竟从长远来看这是个光宗耀祖能彻底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命运的就业机会。但老鸭自己也始终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说实在话,他可过不了代课教师那种苦行僧般的生活,一个星期都过不了,不要说熬上三年五年,才有转正机会。老鸭在水泥砖厂做苦力,一天到晚浑身沾满灰,可是,他每月从老板手里拿到的钞票,却是山青老师费心耗神教书一个月下来勉强领到的工资的四五倍!他尤其难以割舍的还是,在水泥砖厂那种出大力流大汗然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粗野话,叫来小姐大把花钱的酣畅淋漓的生活方式。由于迷恋上了这种生活方式,老鸭很少回家,连家里给他介绍对象都提不起他的兴趣。相亲一次要花好几百,但顶多偷偷牵下那妹子的手,多没劲,周末留在水泥砖厂,享不尽的免费狂欢!老鸭说得山青老师既心动又惋惜。心动的是那神秘的“狂欢”,惋惜的是错过了又一个乡村妹子的痴情,山青老师甚至有些失落感,因为自从他来做代课老师后,就没一个远亲近邻愿意给他提亲做媒的,虽然他好歹也算同初中同学水秀定上了婚,但他总隐隐觉得这门亲事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看山青老师情绪有些低落。老鸭就爽快地说:“老弟,别忧虑那么多,老哥今天领了工钱,大部分托同村阿牛捎回去给我老头攒下建房,手头还留有一两百,你想吃什么玩什么,老兄带你出荒地乡见见世面,要是只想玩玩女人,则连荒地乡都不用出,而且自己一分钱不用花,全由老板报销,老板又不在场,多你一个人吃喝玩乐的开销,充在总账里他也不知道,反正账都是由我做,不玩白不玩!”

“玩女人”这个说法从他曾经相当敬重且视为知己的老同学口里说出,既叫他羞愧又叫他心痛。羞愧的是他从没“玩过女人”,在男人堆里还没资格谈论女人,心痛的是在他内心深处“女人”是用来敬重疼惜的,怎么能“玩”呢?山青老师跟老鸭理解的“女人”太不一样了,有可能跟山青老师从小由姐姐带大,对女性从小充满感激敬爱之情,而老鸭从小是在男人堆里混大的,从小耳濡目染光棍鳏夫对女性的另类解读有关吧。山青老师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就连高中毕业,曾经跟他情同手足的老鸭对女性对人生的看法都不知不觉间与他渐行渐远甚至大相径庭了,这个世界他还能去哪里找到知音呢?毕竟,除了教书育人,他也还需要个把朋友的。

水泥砖厂就在学校的东南角,相距有四五里远,但因为只隔着一大片荒草地,所以远远就能看到,在干燥的深秋夜色里,矮趴趴的,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大鸟,正在孵化着黑夜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一大片沙漠化荒草地,既无法开垦出来栽树种庄稼,也无法赶羊群牛群进来放牧,因为牛羊都不吃那种草,连野兔都不吃,所以能长一人多高,只能偶尔割来当柴烧,所以这一大片土地,连同荒地村背后那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荒滩,长年人迹罕至,即使最近几年有脑筋灵活的人进来办起了水泥砖厂,机器整天轰隆轰隆响,也没引起多少人关注。每到周末,荒草地里水泥砖厂震耳欲聋的碎石夯砖声一旦停歇,这一带就显得格外静谧,使人想家,更使人渴望两颗异性心灵相互慰藉。但是这里可以买到性,却种不出爱情。如果我也能像老鸭他们一样,没有爱情,反而过得更潇洒,那该多好啊!山青老师在心里面想。但是命运注定由亲情抚养大的他这辈子不能离开爱情的相濡以沫,就像鱼最终不能长久离开水。

夜幕一层层慢慢降下来,仿佛要将手扶拖拉机不知羞臊的空响扼杀在它的笼罩里。因为是周末,二十几条年轻汉子的水泥砖厂,早早安宁下来,大部分汉子已规规矩矩坐到自己蚊帐低垂的床上,养精蓄锐,蓄势待发,耐心等待某个重要时刻的来临,只有少数几个家伙,不想错过这次艳遇刚从家里赶回来,在工棚外边还哗啦哗啦冲着澡。那咿咿呀呀龇牙咧嘴小题大做的相互笑骂,恰恰暴露出他们埋在心底的原始欲望。

他们对尾随在他们“二当家的”——老鸭身后的“眼镜”——山青老师,态度含糊,既不欢迎也不排斥。这反倒更令山青老师尴尬,留下不是,走也不是。这时,一辆满载“湖南妹”的敞篷东风牌卡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水泥砖厂一长溜待运走的成品砖垛旁边。她们就跟下村抓计划生育的女干部那样,大模大样鱼贯而入灯火暧昧的工棚大通铺里。平时那辆敞篷东风牌卡车,除了帮水泥砖厂拉砖,也经常帮不远处的养猪场拉猪这些事实,一点没影响她们对即将到手的人民币的热情。看见打扮时髦年轻靓丽的女子进来,山青老师突兀地站起身来,像是迎接,又像是要夺路而逃,他的慌乱,引发几个急不可耐的汉子善意的嘲笑。那些年轻妹子目中无人的架势,令山青老师无法忍受,当然,她们有本钱傲慢,她们一个晚上挣到的钱,远比他这个为人师表的“大哥”一个月挣到的还要多,在这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年代,山青老师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荒诞。他想,不知现在天真无邪对他还毕恭毕敬的那几个小学女生,若干年后,会不会背着家乡人,也走上这条来钱快的路?难道他真有什么办法阻止她们走上这条路?再说,走上这条路,真有什么不好吗?他就算不愿意看到这个事实,那也不过螳臂挡车徒劳无益啊……他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凉。

干这一行的妹子的鼻子对钞票的嗅觉,比饿狗对热屎的嗅觉还要灵敏,眨眼间她们已化整为零,潜入到一床床相互间紧挨的蚊帐低垂的汗臭味浓烈的简陋木板床上了。山青老师被忽略了,山青老师尴尬极了,正想趁老鸭不注意,偷偷溜出去跑掉,没想到老鸭却特意捉了个少妇样的热情得有些过分的女子,推到山青老师坐立不安的床边,并恐吓那女子说:“今晚好好给我兄弟补补课,要是他考不及格,你们就拿不到钱——告诉你,今晚我这位戴眼镜的斯文兄弟,才是真正做东的大老板!”那女子听老鸭这么一说,立即夸张了表情,脸上教人头晕冲动的劣质香粉扑簌簌往下掉,整个熟透了的散发酒味的躯体顺势就要滚进山青老师怀里,山青老师慌乱地站了起来,直辩解:“我我我不是老老老板,我没钱的,只是个代课老师……”少妇拿疑惑的眼神火辣辣投向显然已是老熟客了的老鸭,老鸭嘿嘿奸笑着,下意识地搓起出汗的双手……趁他俩打情骂俏之机,山青老师赶紧溜掉了,跄到繁星闪烁的夜空下的荒草地,心里一遍遍呼唤他远在广东打工的未婚妻水秀。夜风一吹,山青老师立即清醒了许多,庆幸自己及时脱身出来,而没有错过夜空那颗最美的许愿星。一群可怜的男女啊!他对着星光灿烂的夜空喃喃自语道,那是因为他们心中的爱情已死,而我却是幸运儿:还能同水秀彼此珍藏这份最初的感动!

山青老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了秋夜里孤寂的学校,他很想折进松香厂找个朋友聊聊天,但想起松香厂因经营管理不善已连续三个月拖欠工资导致员工人人自危为保职位为争女友相互间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他又不愿蹚那趟浑水了,想想还是独守空室吧……

但是今晚山青老师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看书,更无法进入创作状态。形单影只的感触使他不免有些顾影自怜,对未来的隐忧又使他心烦意乱,他忍不住再次拿出藏在枕头底下亲吻过无数遍了的未婚妻水秀的照片,喃喃自语起来,口齿不清地一遍遍呼唤:水秀……秀……秀姐啊……快回来救救我吧……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平静多了,不知不觉又开始放飞理想主义的风筝。有位学生家长一大早来学校门前挑水,说这眼泉的水煮粥,就是比自来水或别处挑回的水煮出的粥要好,水和米完全融合在一起,六月天放过夜也不馊,放冷吃一样爽滑。学生家长无心的唠叨,却使山青老师灵机一动:对啊,这一大片干旱的沙漠化荒草地边缘,偏偏学校门前冒出一股地下水,一年四季永不枯竭,永不变质,说明这几亩地确是块风水宝地,村里人想到了在这儿建学校,为什么没想到在这儿栽棵树呢?要是门前有棵参天的百年老树,说不定以前的老师都不愿意调走了呢,说不定小学生都不愿意转学了呢!对啊,学校一定得有棵大树,地标式的大树,要教人远远看到这棵大树,就羡慕这儿有所好学校。这棵百年千年不倒的大树,应该由两个人一起栽种。他想到了老鸭,老鸭对种树很有些经验,而且力气大,挖坑挖得深,不过他马上否定了老鸭,老鸭是个欲望世界随波逐流的人,不配跟他一起栽种这棵意义非同寻常的大树,甚至连大力支持他重树旗杆的村支书盘狗都不配,这个人必须是像他一样,立志终身献身于教育事业的人。对啊,最好是水秀回来跟他一起栽这棵树,然后他俩结婚生子,教书育人,每天看着自己的孩子跟小学生们一块儿在树下玩耍,还不把她的魂拴住?

种棵什么树呢?也许就选南方常见的细叶榕吧?它又被认为就是当年释迦牟尼佛在树下修炼开悟的菩提树,这多好啊。孩子们在树下玩耍都能得到智慧的启迪。而且这树成不了大材,也不用担心被人偷偷砍去制作家具。他曾经在回家路上经过县苗圃时看见过有这种树苗出售,好像也并不贵,完全可以不经过村支书就能把树苗买回来。等树栽下,通过孩子们的口传给盘狗等权势家长知道,就会在村里自然而然形成一股保护树苗顺利成长的核心力量了。

这么想着,山青老师更不知不觉中把他的未婚妻水秀视作“革命同志”了。他又想起几千年前孔老夫子在大树下聚集学生讲学的情景,暗想,他将要跟妻子一起在树下带孩子们上体育课,可不比当年漂泊在外孤身一人给学生讲课的孔老夫子浪漫有趣?呵呵呵。

当然,他不是圣人,不能学释迦牟尼独自在菩提树下修炼,他渴望有一位志同道合的贤妻良母型的智慧女子,红袖添香,终身在树下陪伴他教书育人的事业。然后,一起在树下慢慢老去,这难道不是世间最浪漫的爱情么?虽然他只是一名没人愿意进来教书也尚未得到官方重视的荒僻山村的小学代课教师,但难道年轻的他就不配渴望拥有一名贤惠的妻子么?一名跟他一样出身卑微的乡村女子,跟他同执教鞭,春夜共剪西窗烛,夏天的早上并肩锄豆,秋天的黄昏共同享受收获的喜悦,冬夜背完课后相拥而眠……等到白发爬满头时,一起迎接当年树上叽叽喳喳鸟儿一样的学生学成后回来拜访他们。

如果水秀教书不合格也不愿意上进呢,那就纯粹做家庭主妇,种种地,养养鸡,煮煮饭,洗洗衣服,带带自己的孩子,一家人过清贫而自得其乐的小日子,不也很好吗。要是两人都教书,有了孩子,母亲自然欢喜上来帮他们带孩子,母亲一定非常乐意将小学校房前屋后一切村里允许也能够开垦得出来的土地种上各种各样的瓜豆蔬菜、五谷杂粮,母亲有了施展的舞台,也会乐不思蜀了呢。说不定会带动顽固的父亲,也偶尔上来小住几日,那他做儿子的一番孝顺的苦心,说不定就能实现了。其实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娶妻生子,然后奉养父母啊。他仿佛看到了房前屋后各种瓜果开花,蜜蜂和赤眼蜂嗡嗡飞来,门前那眼泉水,父亲放养的几尾鱼苗,正自由自在地嬉戏,而挑水的女人几乎要看呆了。

山青是他的笔名,水秀是她的笔名。初中的时候,《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选》居然选人了他投的一篇习作《少年梦》,他用的是“山青”这个笔名,这个笔名通过当校长的语文科任教师的广而告之,使他一夜之间成为几百号师生家喻户晓的明星。给他悄悄写“情书”的女同学有四五个,而她,别出心裁:写了一篇作文,署笔名“水秀”,通过邮局,寄给他,请求他帮修改。其实,她不仅跟他同班,而且就坐在他左手边,伸手就能相互碰到。她却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拆看她特意跑二十几里路到县城邮局寄给他的这份交友信。他一下子就记住了“水秀”这笔名,但他脸红心跳环顾四周,却就是猜不出谁是“水秀”,那会儿,全班将近五十个同学,女同学就占了几乎一半,真是“顶了半边天”,而他是多么幸运,二十来个女同学中,能火辣辣看得他低头脸红的女生就有十来个。他一本正经的给她回了好几封信,很多同学都猜到他俩之间的书信往来的秘密了,他却仍然蒙在鼓里。直到中考成绩上榜,他高居全校总分第一名,再次成为全校焦点人物,懵懵懂懂中,一个女同学大胆地趁人不注意,故意贴他身边走过时,悄悄塞张纸条到他手心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往学校围墙后面小松林独自走去。他心跳得厉害,悄悄展开纸条一看:敢跟我走一趟吗?书呆子!这句温柔多情颇多暗示的话,如雷贯耳,令他脚踩棉花,差点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因为她虽然成绩一般,这次中考更是发挥失利,居然连农中都没考上,但她却是全校最出风头最引人注目的校花,连刚毕业分配来教书的大学生老师都写过求爱信给她,她居然选择了他!难道她就是那个几次请求他修改作文里暗示要与他“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海可枯石可烂,山青水秀不分离”的“水秀”?

学校低矮破损围墙后面那片异常秀丽温馨的小松林,见证了多少晨昏刻苦攻读的身影啊!那年头校园里仍流行“男女授受不亲”,男生女生即使堂兄妹,到了学校也不兴面对面讲话的,虽然男生女生间不能对话,但勤奋好学力求上进一心跳出农村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命运的少男少女们,却心有灵犀一点通,在这片校长特许初三学生踏入的禁地里配合默契,一起心照不宣攻克了一道道难题,不知不觉在彼此心田播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友谊。尤其小松林地面上一年四季温顺柔和的小草们,恐怕更是难忘他们这一届学生相互之间纯洁的情谊。她用后脑勺,也能感知他乖乖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等到进到小松林,她停下脚步,他在与她相距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不敢再朝她靠近。她对他真是又怜又爱,又爱又恨,当她慢慢朝他转过身来,眼里噙着百感交集的泪水,他更是惊慌失措,不知自己哪里伤害了一个女生脆弱敏感的心。她看看四下没人,忽然朝他吐出“你呀,书呆子”,又爱又恨,使她做出冲动的举动,一下扑入他怀里,蜻蜓点水的在他鲜润的嘴唇上献出了纯洁少女的初吻,然后受到惊吓的小鹿般飞快跑开,对他那句“你是水秀?”的呆话不做任何理会,她就像一滴多情的眼泪,回到大海一般迅速消失于人群中。而他,却需要用好几年的时间,慢慢解读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但一旦解读,那爱的誓言便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但是之后,高中三年,北漂两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书信往来,她只知道他闯荡到了北京,像一根断线的风筝;他只知道她回到跟土地打交道的父母身边,成了地地道道的村姑,淳朴美丽的村姑。也许真是前世有缘,当他从北京被迫返乡,壮起胆子兴冲冲一路打听找到她所在的村子时,那天刚好是一年前的八月十五,就在八月十五这一天,满月初升,他居然在进村的村道上与正要去赴一个广东回来的打工仔约会的她邂逅了。她说:“我一直在等你!”

于是,他听从母亲的安排,按照家乡的老规矩,用香竹叶封了几条自家鸡生的鸡蛋,另外去县城买了些比较高级的糖果饼干,托媒人捎去替他俩跑腿说合,算是光明正大定上了婚。五年不见,她已成熟得像一颗熟透的果子。但是,不管熟得多么透,她也没机会教他躲过双方父母的监视,将她那颗熟透的果子摘食。

他第一次以未来女婿的身份深入她家庭内部,不免吃惊好笑,因为跟自己多年来对她成长环境的想象还是出入很大。尤其令他吃惊的是,她居然有个在他们乡镇恐怕家喻户晓的天天挑菜去卖的驼背老娘!原来她初中时无忧无虑自信从容体面出众的背后是靠这样一个未老先衰的驼背老娘的支撑!那无疑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但同时也将是一个锱铢必较脾气古怪难以讨好的丈母娘。唉,难道这是天意吗?丈母娘将是他俩相爱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吗?相比之下,他更愿意亲近她的父亲,那位据说全县有名的“牛中”。牛中在外头绝对是个“生意精”,但不知是何因缘,他一见这戴眼镜的后生就喜欢上了,就认定他就是他二老养老送终的女婿了。也许是因为他们老少两个都有个爱读书看报的共同爱好的原因吧,他不知不觉将这到过北京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视为忘年交。所以他恨不得他老夫妻俩最为宠爱最为倚重的小女儿阿秀,赶紧同他“生米煮成熟饭”。

那天傍晚,“准岳父”力邀从不喝酒的“准女婿”山青老师陪他喝两盅,加上水秀殷勤温酒劝酒,加上添了蜂蜜的米酒又着实好喝,山青老师不知不觉间就喝得差点站立不稳出了洋相,于是准岳父心疼地吩咐爱女扶山青老师回房间休息,他见机赶紧躲出去找人侃生意去了,还暗示说不必为他留门,他今晚找人打牌去。那时他们家条件也不宽裕,而且他一见面就把山青老师当了自家人,所以打算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他睡,他跟老太婆早已分床多年,这样,他吩咐女儿扶山青回他卧室休息醒酒,就等于告诉这对恋人,做父亲的特意给他俩创造了独处的空间。

她扶他上父亲的床,他紧紧拽住她的手不放,生怕她飞走,他满面红光地对她说:“你爹——哦,不,咱爹,真是太好了,我这辈子不知怎样才报答得了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啊!”他感恩的眼泪竞夺眶而出,她心疼地吻干他的眼泪,两人情不白禁拥抱到了床上,恨不得立刻融为一体,可就在彼此销魂之际,突兀的拍门声吓得一对多情鸳鸯差点魂飞魄散。原来是一大早就上街卖菜的哕唆老太婆摸黑赶了回来,关键时刻棒打鸳鸯。

他当然不能怪她,她无疑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一位令人尊敬的勤劳农妇,但他在心底长长叹息了一声:“唉……””唉……”她也无意中应和了一声。

她不能接受女儿拒绝一所公办学校初中教师的狂热追求,却选择一位家徒四壁偏僻山村的代课教师……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要是女儿为选择一个当官的或者在县城开厂开店的老板而拒绝初中教师的求婚,她老太婆绝没二话……可是,嫁给一个代课教师,还不如嫁给一个泥水工现实啊!

那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勤劳农妇,一位为女儿前途深谋远虑的伟大母亲……当他恋恋不舍辞别他今生的挚爱水秀时,他仍然诚恳地在她面前赞美她的母亲——他不够格做她女婿的好母亲。只是,他的眼泪,忍不住悄悄滑落……他趁鹰隼般的老太婆稍不留神,塞了一封信到她手里,便挥手同有意无意前来送别的她的左邻右舍辞别。也许他还会常来,也许他再也不会涉足这片令他揪心的土地……

水秀背着母亲拆看了他的信,掉了不少眼泪,终于找到一个借口。说上县城找一位下广东打工认识的工友借钱,为回家乡办宝石厂分厂筹备资金!这个借口令做母亲的半信半疑,但女儿已长大,加上下广东打工两年见识早已超过她这当娘的,于是也不便阻拦,赌着听天由命的气不停祈祷祖宗保佑,眼巴巴目送宝贝女儿断线风筝般飘去。

当然,水秀到了县城,一见到早已守候多日的痴情呆子山青老师,早把对母亲撒的谎忘记了。她娇嗔着坐上了单车的后座,大胆地用双手从后面揽住了他健壮有力的腰。她想,只要不被她亲娘看见,她谁也不怕,他们已是光明正大的未婚夫妻,迟早是他的人,怕什么呢,谁爱说闲话说去!

她没想到在她眼里的文弱书生爆发力竟是那么强,载着她把单车骑得飞快,一路上风景如画就像看电影,一路上不断超越一对对情侣,令她心花怒放神思飞扬,却又惹得那些光棍汉不服气一路追撵吹口哨,又令她不无担心,但是他什么都不怕,他就像一匹冲锋陷阵的黑骏马,哦,不,她的白马王子!

他的家在一个美丽安静的小山村里,他的父亲跟她父亲颇有相似之处,打见她第一眼就认她做儿媳妇了。他老人家自打她一脚跨进家门,就一直乐得合不拢嘴,晕头转向地为他俩弄晚饭,不停催儿子提水带她进冲凉房洗漱……弄得她脸红心跳……

那位憨厚父亲,将一切都为他俩准备好,就低头背手乐不可支躲出去了。那会儿日头离下山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他俩已兴奋地早早吃过晚饭,洗过澡,然后再次漱口。接下来干什么呢?她娇嗔地冲他明知故问。那痴情呆子倒比她更紧张,既迫切渴望与她“将生米煮成熟饭”,又不知从何下手。他只知道拥着她不停亲吻她,心肝宝贝一般,弄得她又羞又恼:“馋猫,冤家,呆子……”

就在他渐渐有所心领神会之际,他娘竞鬼使神差般出现在他俩面前……他冷不丁想起,外面的门是父亲特意从外面锁上的,母亲怎么会冷不丁半路杀出来呢?他娘道:“我儿,你二婶说,要等咱家也建了大屋正儿八经办过喜酒拜过天地敬过祖宗你们俩才能做那什么的啊。”他真是哭笑不得,心里却在淌血,唉,难道这是天意吗?

那天晚上,他挚爱的未婚妻被多管闲事的塌鼻子二婶,硬是安排到她家刚建起的大屋睡,山青老师彻夜辗转难眠,水秀比他更甚。第二天一大早,水秀就闹着回家了,连早餐都没心思吃了。二叔是杀猪的,弄了很丰盛的早餐,并且摆出一副颇见过些世面的宽厚长辈的架势,准备好好开导一番这对热恋中的年轻人,趁请山青老师带未婚妻过去吃的机会。但是山青水秀两人只是纯粹领个他们家的人情而已,基本就是摸摸碗筷而已。怎么哄也提不起水秀的热情了。唉,她不停地冲他苦笑,而他,死的心都有了。但他的娘,却始终无法深入宝贝儿子的内心世界,傻乎乎的还乐呢。塌鼻子二婶一家,更是,在他父母面前,功臣一般呢,却不知,正是他们不合时宜的热心,恐怕要毁了一段美好姻缘呢。

山青老师的母亲关键时刻的那一令人费解的举动,对水秀伤害很深,那伤口简直可以说是难以愈合。她心里想,我不要你们家一分彩礼,背着亲娘,冒着被祖宗唾骂的风险,同你们儿子私奔,自动送上门,你却……你家倒是有面子了,我呢,是不是很贱?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呢?

但是在接到山青老师第九十九封催她回去的信后,她的心又软了。她决定找厂长偷偷请几天探亲假,这次直接去荒地村跟山青老师见面,不让家人知道,也许,婚恋大事,真的只能由自己做主。但是水秀又想,不管山青有多爱她,婚后如何对她言听计从,她都是他家的媳妇,她都得面对他的家人,尤其是要面对婆婆,婆媳关系处不好,小两口再恩爱,那幸福也要大打折扣。她必须再试试他母亲对她的态度,是不是真在乎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她想出一个妙计,写封信寄给他父亲,问他们家借两百块钱!他母亲不识字,但是未过门媳妇借钱这等大事,他做家公的必须要同家婆商量的,他如何回复她,其实更主要的代表家婆的意见,儿女婚姻大事,哪家不是由做母亲的暗地里操控呢?

但水秀接到家公的信,心立即凉了半截。她知道这肯定是家婆找那塌鼻子二婶一家请教之后的结果:让她直接写信同他们儿子山青商量!还强调为供他们宝贝儿子到北京读书,欠下的债还令他们家发愁呢。水秀心想,这不是暗示他们儿子好歹到过北京读过大学,她一个初中毕业生一个广东打工妹应该知足感恩么?这么一想她心里就不舒服了。

她不得不给痴情的山青老师出难题:要她辞掉广东这边的工作,回去同他一起安心于山旮旯里教书也可以,但他家必须先建起新屋,摆过喜宴,拜过天地,怀上他们家骨血,她才心甘情愿跟随他,这本来不是她的意思,是他母亲的意思。

水秀的回信令山青老师左右为难,哀叹不已,愁肠百结!他那愚蠢的母亲的横加干涉,着实要他的命呢!凭他一个代课教师的工资,猴年马月才建得起新屋啊?不要说建屋,就是他眼前要报读自考大专,买套教材,没有水秀的赞助,恐怕都是个大难题呢!而且他那辆单车,已经行将报废,要是没有水秀赞助,他去县里考个试,偶尔去邻村听节课……都极不方便!愚蠢的母亲啊,家里不仅帮不上他丁点忙,还指望他牙缝里省出点钱救济的,如何关键时刻说出那种蠢话坏他好事呢?但是母亲并不知悔,还学塌鼻子二婶口吻开导他说:“我儿,妹子怕耽搁,男仔怕什么?三十岁再谈婚娶亲也不迟,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四十一枝花,男人越老越成香饽饽!”可是母亲同好心办坏事的塌鼻子二婶,如何能理解他这辈子非水秀不娶的苦衷呢?“我儿,你非水秀不娶也可以,你就要她等你呗!”这年头,出外打工的妹子有几分姿色的,有那个不被老板包养的?母亲二婶们哪能理解水秀为给他保存处女身而付出的煎熬啊!外界的诱惑无处不在,要出淤泥而不染,谈何容易?但他无法说服固执的母亲。在母亲心目中,她的宝贝儿子就是龙种,这年头的少妇少女们甘愿献身借种的防不胜防呢。

不看僧面看佛面,水秀还是决定再给痴情专一的山青老师一次机会。她想说服山青老师入赘她们家,然后跟随她下广东打几年工,攒点本钱,然后一起回家乡办个厂或者开个店。她不知道山青老师豹子吃秤砣铁了心不愿离开荒地村凤岭小学。两人在荒地村凤岭小学会了面,山青老师极力想留下水秀,同他一起栽下那棵百年千年不倒的育人树。水秀呢,一门心思想说服他跟她闯荡广东……结果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次会面,既甜蜜又痛苦!她说:“你要是听我话,我现在就跟你把生米煮成熟饭!”他说:“你要是真爱我,就立刻辞工,明天就跟我一块儿去买树苗回来!”“我非你不嫁!”“我非你不娶!”“可是你得先听我的话!”“可是你得先跟我教上几年书再说!”“唉!”“唉!”

“要不,我们都各自让一步:我从广东回县城办分厂,你去县城教书,我们各自奔各自的事业,晚上都回家,甜甜蜜蜜睡在一起,有了孩子,就在县城读书,你妈或我妈,谁出来带孩子都可以?”水秀热烈地凝视着山青老师,仿佛那幸福唾手可得。可是山青老师却心痛,他既不愿意离开荒地村,也不愿意失去水秀。水秀却以为山青老师似有所动,就抱着他继续说:“回来办分厂只需筹备两千元钱,就可以签下合同,那是日晒雨淋大半辈子的我那驼背老娘的梦想,我娘为我种菜卖攒下的一千多元钱,多是汗渍过的毛票!我娘只为看到我不用日晒雨淋也能过上好日子,我娘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就跟七十多岁了一样,我做女儿的哪能违背她呢?我自己这两年打工,也攒下了近千元,你只要投资两百元就行了,好不好,我知道你一直读书,家里困难,但是为了表示一点你对我的爱,总要资助我一点吧?以后厂子办起来,可就是咱俩共同的财产呢!还差周转资金,我想办法,不用你操心!”

“唉,两百元!”他长长叹气说。

“唉,怎么算还差至少五百元!”她说。

“哎,我跟你说,我们宝石厂老板是茂名人,三十来岁,刚结婚,只生了个女儿,人挺好说话的,很器重我,他那天带我去三星级宾馆开了间房,跟我谈条件,说要是我愿意给他包养,他立马给我掌管一个分厂,一年的利润都归我,平时每月除了分厂厂长的薪水照领之外,他每月还定期给包养费,要是我愿意给他生个儿子,他立马在深圳给我母子俩买套房!我还真有点心动,躺在那三星级宾馆的席梦思大床上,我还真有点把持不住,不过我为了你,最后还是拒绝了他,他也很绅士,没有为难我,只是抱了抱,亲了亲,给我一个月的考虑时间,然后从容潇洒地离开了,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我甚至有些羞愧,当我找他请假,说想回老家办分厂,他考虑一阵就同意了,说只要交两千元给他,他就同我把合同签了,他负责提供一个月的技术培训、原材料、20台机器、成品回收,我只需回来租间闲置旧厂房,招上20多个十几岁的手脚灵活的乡下妹子,头一个月就可稳赚不赔!我精打细算过了,真能赚钱,久了不敢说,跟风的人会多,办厂头两年少说也能赚上一二十万!这就是商机,机不可失啊,我的乖乖,我的小祖宗小冤家?”她越说越兴奋,眼神里满是憧憬,顾盼神飞,流光溢彩,听的人呢,却越听越痛苦,如同水里缺氧的鱼。在她越描越完美的创业蓝图挤压下,他一点儿一点儿萎缩,好像回到了懵懂无知的婴儿状态。

就在这时,他的学生,一年级的盘龙,跑来学舌催他说:“山青老师,我爹说,要你马上带上水秀老师,到我们家吃晚饭,我爹说他特意为你们忙了一个下午,要让你们见识一下他的厨艺呢!”

山青老师不太高兴地冲那孩子说:“不去!”那孩子一下子愣住了,就跟一条无缘无故被踢一脚的小狗那样,又委屈又无助。

水秀娇嗔地白了他一眼,说:“怎能不去呢,人家一番好意,何况你转正的前程还捏在他手上!”同时立刻给那孩子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脸,并推着山青老师出了门。那孩子才像撒欢的小狗样一步三跳地赶在他们前头回去给爹娘复命。

在方圆十几里的荒地荒滩的衬托下,那栋琉璃瓦红砖围墙围起来的乡村小别墅特别惹眼,在暮春的夕阳下简直天堂般熠熠生辉。但山青老师却一直与它做着无谓的抵抗。村支书兼厂长夫人罗妹狗还煞费苦心拐弯抹角特意跟代课教师攀上了亲戚,又一次在门口拦住了山青老师,热情地要拉山青老师进屋陪县长吃饭,当着一帮闲妇的面,取笑山青老师说:“我可是叫你老娘姑姑的,论起来你该叫我表姐,小时候你还尿在我裤子上,你可别挂上架眼镜就不认亲!你要是还认亲,以后天天放学后进屋来吃饭!即使没一个人在,你也要当回自己屋一样才好,电饭锅里一天到晚热着饭,冰箱里什么时候都不缺瓜果荤菜,保温瓶里一年四季热着油茶,你要是再让我看见你用炒米粥当饭,小心我砸烂你锅碗!院子里那架新单车,从来不上锁,你什么时候推出去什么时候放回来都不会有人说你半句不是,你要是还骑你那破铜烂铁单车,就是自己找贱!我是你表姐,你老娘的堂姐的女儿,小时候跟你老娘关系非同一般,你老娘交代过我,你要是糊涂不开窍,做老大姐的骂也骂得打也打得!”话说得凶悍,可是带着笑脸说的,而且没一句不在理。山青老师恭敬不如从命了几次,就越来越觉得不习惯,还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刚开始穷酸的生活状态,且自得其乐,实在不可救药。有一次,他到村里最穷的那个学生家里家访,那学生的父亲长年有病卧床不起,可是他母亲却非常热情能干,烧出了山青老师啧啧赞叹的油茶,又煮出了令他叹服的酸菜鱼,硬是挽留他吃了餐午饭,没曾想刚好被特意来找他去陪地区企业办科长喝酒的罗妹狗找见。罗妹狗硬拉了他去她家,到了她家院门口,就冲着盘狗及一帮体面人物嘲笑他说:“你们来说说,他居然去有病人又最穷最脏那户人家喝茶吃饭!也不愿来我家陪领导喝酒谈话受教育,我这表弟够有出息的呢!”说得山青老师脸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在。虽然他很感激这位表姐及表姐夫盘支书盘厂长的特别高看特别关爱,可还是总想保持自己穷酸教书匠兼落魄文人的特立独行,所以他与这土皇帝宫殿般的院子总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这栋当时在农村还极少见的小洋楼却无端挑起了打工妹水秀的征服欲!进院子上楼梯时她不知不觉间挺胸抬头,扭腰送胯,高跟鞋落地有声,既清脆又不失节奏,敲在男人的心坎儿上令人酥麻难耐,热血沸腾,不经意间将个也曾一度在全省大红大紫过的中年农民企业家,诱惑得有些失态地从厨房里跑出来张望,她顾盼神飞,明眸皓齿,洋气中仍不失淳朴,一举手一投足叫他心驰神往,不经意的目光交接,已擦出电光火花。

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这样呢?他特意推掉县长的宴请,亲自下厨忙乎一整个下午,只一心一意想通过这顿饭哄住小两口在这没好老师愿意久待的村办小学扎根,为荒地村教育事业奉献美好青春……可是没想到这惊鸿一瞥,似乎竞要改写他的人生。他是个勇于冒险的人,绝不会错过任何攫取荣耀的机会。他预感到接下来的事情不是由他意志能掌控得了的。过度的兴奋使他声音尖锐,说话结结巴巴,仿佛刚进入青春期的小公鸡嗓又回到了他喉咙里。他那结发妻子一时间成了服侍他们的下人,好在这女人总是甘愿做绿叶衬托红花,总是甘愿在关键时刻隐身而退成人之美,回到她的厨房埋没于琐碎平庸。而山青老师呢,竟成了多余的人,盘狗同水秀竞一见如故,两人似有立即就要付诸行动的创业大计需要关门密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激情在两颗年龄差距不小的异性心里蓬勃燃烧。

肉苁蓉枸杞煲土鸡汤,剁椒鱼头,马蹄花生糯米豆腐酿,香芋扣肉,糟辣小鱼干,糖醋排骨,蒜米炒时蔬,碗碟摆得也很上档次,有粥有饭有热油茶,外带农家自酿纯香米酒,富贵人家才流行喝的香槟汽水。加上莲花吊灯的灿烂辉煌的光照,确是一次难得的饕餮机会,但山青老师却看似胃口不佳,举箸犹疑,盘狗越是热情邀呼他越感拘束。

盘狗举杯敬水秀说:“小水,你带回来的这个办宝石厂分厂的信息太及时了,我们松香厂目前几十号员工,正因为被连续拖欠了三个月工资而人心不稳,我们投资将近两百多万的松香厂正面临瓶颈,很有可能你带给我们的就是一次关键的突破,先吃饭,我需要你马上用我卧室电话,打长途给你广东老板,必须尽快将这事敲定下来,机遇就是金钱哪!”

饭间山青老师一句话都插不上,更显得他的多余,水秀同盘狗也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匆忙撂下碗筷就进了盘狗装了座机的卧室拨打广东那边的电话。而且两人在里间说话没完没了,都是关于合伙办宝石厂的话题,盘狗还担心商业机密被谁窃取似的,下意识地虚掩了房门。山青老师只好知趣的退到他们家厨房,找他表姐聊聊家常。虽然女主人罗妹狗同他的学生盘龙对他都很亲热,但是山青老师还是提不起兴致,他原以为他和他的小学校将是这次宴请的主题,没想到竟对这只字不提。他心里闷得慌,就急急向女主家告辞了,撇下未婚妻水秀,独自溜回了简陋的小学校。

十一

山青老师的不辞而别使水秀心神不定,畅谈创业大计的热情锐减,盘狗也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抓耳挠腮,想想人家小两口久别重逢……不免又有些羞愧,于是只好以兄长的宽宏厚爱,亲自送了水秀下楼,意犹未尽地目送她汁液饱满的年轻躯体一步步孤寂无奈地朝简陋的小学校走去。

山青老师远远听出只有水秀的脚步声,不禁破涕为笑,喜出望外,跳下床赤脚就跑来拉开门,水秀一到门口就迫不及待扑入她怀里,嘴里直呢喃:“水秀水秀我的好姐姐……”水秀的身体却奇怪地一点点变冰冷变僵硬,山青老师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水秀任凭山青老师将她抱上了床……可是,就在山青老师试探着要解她牛仔裤时,她猛然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使他大吃一惊,愣愣怔怔,水秀却不知哪来的气,哪来的委屈,只见她猛地一把将山青老师推下了床,然后扑倒在棉被上哭泣。只剩下条裤头的山青老师不知所措,小心翼翼想再粘到她身边哄她破涕为笑,水秀却一时间绝了情,不由分说跳下床,一路将山青老师推出了门外,然后狠狠将门闩上了。

山青老师尴尬极了,难堪极了。虽然那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村里除了村头盘狗家小洋楼还亮着灯,就连松香厂里职工宿舍都黑灯瞎火一片了,但毕竟他只穿一条小内裤啊,而且在走廊路灯照耀下,仿佛就连操坪刚长出的野草都在合伙嘲笑他的窝囊。突如其来的感情变故使他掉入了沮丧的深渊。他呆呆地几乎全身赤裸地站在门外,等待水秀的回心转意,或是关爱怜悯,毕竟,那个时候还是暮春天气,站久了会感冒生病的。但他没有等来水秀的开门,却等来了水秀从窗户将他衫裤一件件扔出。他一点点绝望,绝望使他变得倔强,他一边捡衣服一边想,今晚要到哪里过夜。赌气使他故意朝他平时害怕的茶油树林边上的坟堆走去。但水秀也并不冲他喊叫,他没理由停下脚步,只好一步步向那灯光映衬下似乎正准备开门迎接他的坟堆走去。

小两口的这一幕,全被一直站在窗前观望的盘狗看在眼里,他既担心又好笑,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和兴奋掺杂在里面,虽然他家小洋楼距小学校有两三百米,但他宏大霸气的嗓门还是震得仿佛要将全村的狗都惊醒:“小山,小山,山青老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往坟堆里躲,把水秀一个妹子独自留在破学校了,要是有坏人半夜去撬窗户爬进去怎么办?啊?”

山青老师木头一样愣住了,觉得确实是自己的错,“但是,是水秀把我赶出来的啊,要是她铁了心要悔婚,也不用把我赶出来啊,可以让我在教室里睡啊!我保证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天一亮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好了,我不把她独自留在教师宿舍,我还能去给她找个女伴啊?”山青老师咕哝。

“你让她去我家睡!睡我女儿那个房间!”盘狗不由分说,下了命令。山青老师知道他女儿在县城读初中,很少回荒地村,因为盘狗在县城买了一套房,给他的父母在那照看。

盘狗这么大的声音,使水秀不好意思再跟山青老师赌气,她笑吟吟地开门出来,向盘厂长说些抱歉和感激的话。盘狗还不好意思挨水秀太近,毕竟,他已是一个四十岁三个孩子的已婚男人,但一见到水秀,这个比他大女儿大不了几岁的打工妹,他就凶不起来了,他像长辈那样呵呵笑着吩咐山青老师:“送弟妹到我家睡吧,弟妹还是客人嘛!”山青老师不太情愿,但又不知如何拒绝,只好拿眼偷偷观察水秀,猜出水秀都有点迫不及待,他的心再一次像被刀割一样痛,但是水秀沉浸在某种期待中,压根没闲心关心他心痛不心痛,水秀对他已是满满的恨铁不成钢,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忽然间形同陌路,相对却无话可说。水秀自觉跟在盘狗屁股后头亦步亦趋,开始,山青老师还陪着走出了一段,慢慢地,他看出水秀同他步伐的默契,便有意落了下来。水秀同盘狗竞也未察觉,山青老师只好目送他们消失于村道的暗影之中,他在温暖春夜的柔润细风中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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