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目光
2014-06-12王菲宇
王菲宇
从1844年到2004年,无数来华的法国摄影师们在记录中国影像的同时,也用这些黑白或彩色的图像,构建出他们脑海中想象的中国。方苏雅的照片构造了一个带有魔幻意味的晚清西南边陲,布列松的照片则向世人展示了一个贫穷但是微笑的1956年。时至今日,中国的神秘色彩早已退潮。当下摄影师的胶片里,再不会有长袍马褂、大辫子与小脚,有的是孤独或焦灼的现代场景,对现实的体察和重塑仍在继续。
1895年12月,坐着一艘轮船,法国外交官奥古斯特(Auguste Fran?ois)来到中国。虽然路途遥远,对所去的目的地也知之甚少,但对奥古斯特来说,这次委任堪称生命中最重大的机会。他的朋友们也为他感到高兴。与他交情甚深的卢米埃尔兄弟,送上一套摄影设备,作为给他饯行的礼物。正是这套设备,成全了摄影史和人类文化史上宝贵的一页。
来到七彩云南,奥古斯特结识了清朝大将苏元春,并结为挚友。奥古斯特的中国名字“方苏雅”正出自苏元春的手笔。他在中国西南边陲修建铁路,也经历了义和团运动的炮火。1904年,他任满回国。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只能从方苏雅的日记中去一窥晚清中国西南的面貌,直到1985年,一批方苏雅的照片在法国乡间的地窖里被发现。在中国的十年间,方苏雅一直用他的相机,记录着云南、广西的人、事、物。那些第一次面对镜头的人也许表情拘谨,然而透过这些黑白老照片,一百年后的看客这才目睹,方苏雅笔下“虎背熊腰、举止果断”的武将苏元春,是何等风采,也看到了绽放在19世纪末质朴而羞涩的笑容。
从19世纪末开始,很多和方苏雅一样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的法国人,拿着他们手中的相机,拍摄下这个遥远而神秘的国度。早期的业余摄影师有些是身负重任的外交官,有些则是对异域世界充满好奇的传教士和士兵。而法国专业或者业余摄影师对中国的这种关注和拍摄,一直持续到今天。这些人拍摄的作品,集结成一个展览——“百年法国摄影聚焦中国”,以不同的视角,将一个国度横跨170年的过去与现在凝聚在光影中。
“我们筹备了差不多两年时间,照片来源超过30个。” 策展人阿兰·萨雅格(Alain Sayag)介绍道。影展中最老的一张照片拍摄于1844年,拍摄者是于勒·埃及尔(Jules Itier)。在1844年8月14日这天,他和一些法国外交官来到广州签署《黄埔条约》。他没有放过拍下中国最早影像的机会。在自己的《中国纪行》中,他这样记述道:“中国人被这个快速成像机器惊呆了,图像显得如此真实,可是他们却无法解开这个秘密。” 以这张照片作为起点,以时间为线索,从早期影像到由军官、外交官和传教士的留影,一直推进到今日中国的光影。
展览中的一些照片并不让人陌生,方苏雅的一组照片即是如此。作为外交官影像记录的著名代表,这组照片被放置在展览一进门的醒目位置。而与这组照片相对而列的密歇尔·德·枚纳尔(Michel de Maynard)却很少被人们了解。这位摄影师的作品此前只在一次集体展中展出。但在阿兰·萨雅格看来,枚纳尔的照片“风格突出”,十分引人注目。与方苏雅作品中对着镜头或正襟危坐或莞尔而笑的人物不同,梅纳德的照片里,人物仿佛在运动的瞬间被喊下了魔咒,缩进狭小的黑白空间。透过这些定格的瞬间,观者能够揣测片中人的身份,猜想他们上一秒的动作。他的一张题为《山东地方武装》的照片被放大,陈列在展览中显眼的位置。虽然镜头里马步舞枪的人物带有强烈的摆拍色彩,但在那些长辫子男人的细微表情中,我们似乎能感受到一百多年前、拍摄当时的微妙戏谑感。
在很长一段时间,舞刀弄枪的青年、梳着大辫子的男人、浓墨重彩的戏子,成为异国摄影师最钟爱捕捉的画面。1909年,法国银行家、慈善家阿尔伯特·凯恩(Albert Kahn),将最早的彩屏干版彩色摄影设备送到世界各地,中国是其中一站。在这些最古老的彩色照片中,梳着长辫子的男人对着镜头松松垮垮地站着,穿着褂衫的女人牵着孩子,倚立在门框边。这些与当时西方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物、表情,构成了一则则神秘的东方故事。从凯恩到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马克·吕布(Marc Riboud),时间推进了半个世纪,镜头里的中国人脱去了马褂、剪去了辫子。但镜头里外,对于神秘东方国度的探究并未改变。
1958年,布列松应《生活杂志》之约在中国旅行拍片。从1957年开始,马克·吕布也多次往返中国。上世纪50、60年代的中国,在大多数西方人的想象中充满神秘,应对这种神秘与好奇,布列松和马克·吕布的画面中充满了视觉和内容的高潮。这种特质与一旁其他作者的影像作品,形成了饶有趣味的反差。
相比两位在摄影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大师,索兰日·布朗德(Solange Brand)和费尔南德·吉龚(Fernand Gigon)是两个相对陌生的名字。在他们的影像里,没有充满冲击力的情节和戏剧张力,反倒是充满了闲散和亲切。照片中,那些黑白的街道、笑脸,仿佛近在眼前,并没有经历半个世纪的时光。用相机记录1967年的北京时,索兰日刚刚过完自己的21岁生日,正在法国大使馆工作。少女的镜头下,北京郊外的道路、年轻的红卫兵罕见地显现出恬静与朝气,而红卫兵背囊上的毛主席画像,仿佛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那个时代的痕迹。与索兰日一样,自由记者吉龚的照片虽然没有刻意的抓拍构图、刻意捕捉决定性瞬间,却于无声中静静讲着一段属于旧光阴的故事。
“法国人对中国复杂社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同身受和理解。”在萨雅格看来,展览中的图片虽然风格不同、年代各异、拍摄对象也甚为繁杂,但仔细端详这些照片,都能看到法国摄影的叙事传统。“法国人有很深的文学传统。作品体现了很深的文学叙事。他们在关于中国的照片中讲着自己的故事。”
在当代摄影的部分,萨雅格特意将博丹·寇诺普卡(Bogdan Konopka)的《灰色帝国》列入展览之中,并且认为其是典型的法国作品。这位波兰后裔带着他的老式相机,两次来到中国。在他的一系列小幅黑白照片中,显示出精致的构图,动和静的对比,他眼中的上海流淌出一份歇斯底里的孤独、悲伤,以及近乎世界末日的情绪。这套黑白照片,紧挨着凯瑟琳·昂列特(Catherine Henriette)的《哈尔滨》系列,后者的大面积的白色和点缀其间的红形成对比,让人联想到电影《白日焰火》,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一种对环境和自身的困惑和焦灼。
在展览的最后,一副大尺寸的由摄影师白尚仁(Pierre-Jean de San Bartolomé)2012年所拍摄的彩色照片《文化交流中心,一天24小时》,以亦真亦假的姿态,将摄影师所熟悉的中国符号——文化中心、毛泽东像、台球桌、闲散的青年等等,同时清晰地展现在观者眼前。既在其中,又在其外,镜头下的中国,既是一个自己身处的国度,也是一个陌生之地。
(编辑:李鲁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