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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水堡:无法抖落的忧伤

2014-06-10何新军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甜水山里人罂粟

何新军

一天早晨,我站在一座城市的边缘,倾听着城市里的声音。一个转身,我看见站在城市上空的鸟儿,在这个早晨开始聚会,它们把一些清脆的鸣唱一下一下传递给我。于是,遍地的阳光爬上了我的身体,让我看见远处的田野有些明亮和柔软。

不过,首先柔软起来的是我在这个春天里的情愫,它搅动着我的世界,在野外那些明媚的田埂上野孩子一样奔跑。于是,蜷缩着的我,被走进五月里的春天勾引着离开家,在大路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在路上,我遇见了甜水堡。

甜水堡无遮无拦地挡在我眼前时,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它不是一个美女。我看见它大片大片的肌肤松弛着连在一起,并且在公路两边的田野上裸露着粗糙着干裂着。一路上下来,它似乎要将身上的这粗糙与这干裂无限延伸下去一样,叫人看不到尽头。看得久了,我似乎觉得我的呼吸还有我嘴里说出的词语也是粗糙的,干裂的。也许,谁不经意间伸手去碰它们一下,似乎就会有大块的土坷垃顺着我的呼吸顺着我说出的词语滑落下来。因此,我静静地坐在车里,不敢去碰它们,只看着远处的山头从我面前闪过。偶尔闪过的还有一朵两朵蒿草,远远地嵌着浅浅的绿立在山根下的地头上,就像怕人的小孩儿弄脏了脸,不敢回家见客人一样,在门外孤单地躲闪着。蒿草的边上,一朵一朵的枯草,似乎还躲在冬天的梦境中,似乎没有鸡鸣没有狗吠它们就不肯醒来,似乎没有春天里的一两滴冰凉的雨水洒在它们身上,它们就不肯把它的绿衣裳穿出来给过路的人看。

在甜水堡,我看见一座山头远了,另一座山头又近了,一座一座暗褐色的山头连在一起,不见了人家。那些人家呢?那些在远古的诗词中一听起来就叫人感到温暖和朴素的农家呢?我深陷在靠窗的车后座里一遍遍地问自己。也许是一座一座暗褐色的山头连在一起阻挡了我的眼睛,遮掩了他们,让我看不见吧。于是,我怀疑这里与一场战争有关。战争中这里的人家拖家带口四零五散在山旮旯里,就像山上那些瘦骨嶙峋的蒿草,躲在沟里渠里不愿见人。而山上的那一大片的黑,似乎就是若干年前的炮火燃烧之后留下的痕迹,如今它们黑黑地长在山上,没有绿来衬托,就像奶奶长年累月穿着的那件连襟布衫一样,让人沮丧。

歪歪曲曲的山路上,我起起伏伏的眼睛看到的全是空旷。空旷的低处我才看见一两家农户散落在沟边塬畔单住着,偶尔看见有两个方正的庄园挤在一起,却不见从院子里走出的人,这样的境况总叫我为他们担心:住在山后面,他们会不会忘了自己,包括他们的姓名,包括脸上的表情,包括他们的身体。他们会不会被山的阴影覆盖着,而被山外的人忽略不计呢?

老万说,以前,山里人家就少,山外的人常开着蹦蹦车,拉着日用品进山里做买卖。也许是山外的商人看见山里的农户一家不挨一家,就起了歹心在山里行骗,有时趁孤儿寡母的不注意,开始抢东西。憨厚的山里人势单力薄,知道抵不过买卖人,就忍气吞声地挨宰。时间长了,山里人就想出一个办法,只要买卖人在山里行骗或者抢东西,这家人就拿上家里深藏的猎枪顺着买卖人逃跑的方向连连放枪,以示报警。近处的人家只要听到枪响,就知道有事了,男人或者女人操起门后的猎枪跑出来朝空中鸣放,而前面山头上的人,听到枪响后就会在另一个山头上等着,等到枪声把买卖人逼到无路可逃的地方,山里人就聚在一起了,然后把买卖人骗去抢去的东西再拿回来。后来成了习惯,山里人谁家有事就放枪,其他人就会顺着枪声走过来,商量事情。

我想,那时的枪声,也许就是他们之间一种特殊的聊天方式,是他们互通有无的一种信号。那么现在,当枪声不在山头上响起时,谁能知道低处那一户农家的主人,是出了远门还是走向了另一种旅程?

几十里的山路上,望不见人家望不见炊烟也许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是地里不种庄稼,大片大片的地闲置着,对我来说就却有些奇怪。在我乡下的老家,每年一开春,我的母亲和父亲就会早早地拿上农具,走上庄后,在我家整好的田地里埋上优秀的种子,然后锄草施肥,到了秋天就有一大堆粮食堆在院子里等待归仓。可是,在甜水堡的路上,我看见有好几块地被勤苦的农人整理好空放着,它们就像甜水堡里一块块干净的抹布,在我的眼里干糙着,在甜水堡的腰带上飘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才会长出茁壮的绿,来抹去甜水堡上那一大片单调的黑。

老万说在以前,山头上一些闲置着的土地有时会被山里人偷偷地种上罂粟。罂粟,在我的记忆里,它是一种毒品,能麻醉人的神经。因此,我就像一个中毒很深的人一样,只要罂粟这样的字眼儿或者发音在我眼前飘过或者在我耳边响起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力量在拒绝着它。不过,在甜水堡里,当它的名字被别人叫起来时,它就在我的想象里丰盈起来。我不知道,带毒的罂粟以前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在这里存在着,它们是不是像不敢见人的丑媳妇,躲在山坳里,蜷缩在山下,不管自己多么丰满,都不敢在山头上花枝招展,而只能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独自伸展或者枯萎。我想,带毒的罂粟,偷偷地开在甜水堡里,花瓣上沉默着的色彩和淡淡的罂粟花香,也许只能给暗淡的甜水堡增加一些生活的底色,或者给山里人带来活着的勇气。

有毒的罂粟,让我感到了来自甜水堡内部的空旷和孤独。寂静中,这种空旷和孤独似乎漫延进了车里,在我的身边跌落着。

远处的山头上终于可以看见聚集的一些雾气,不过,它就像忧郁的眼神一样,站在山顶上望着春天。

在春天,草可以再绿一些,山可以再润一些。可是生长在甜水堡的草不绿,山不润。老万说,甜水堡终年干旱,一年也下不了几场雨。因此,山上不长草,在这里就算不上奇怪的事情。

而且自古以来,甜水堡里的水就是咸的苦的,人喝了摇头,驴喝了拌嘴,只有甜水堡中心位置上的一口井里的水是甜的,因此这个地方就取名为甜水堡。老万说,甜水井里的水很有限,只能供应少部分人的饮水,甜水堡里的人大多数还得靠着苦水去生活,每个婴儿出生以后就是喝着这样的水往大里长。我想,婴儿离开母体以后,吃到的第一口奶水也可能都是咸的。老万说,他们长出的牙齿大多都是黄色的,有一些孩子长到十几岁,牙齿就脱落了。

我想,那些十几岁上就脱落了牙齿的孩子们,他们在吃饭或者睡觉的时候有没有牙齿带来的麻烦和痛苦呢?我不得而知,我甚至无法想象,他们缺了牙齿的生活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我想他们或许就像鱼一样,一出生就在苦水中慢慢泅渡,一辈子,从山上到山下,都离不开这水的苦涩。也许他们都得像他们的祖辈父辈一样,慢慢去习惯这种苦涩,就像习惯有毒的罂粟一样,在田野里矮矮地长。

甜水堡里有一条河,河里的水不大,却向前弱弱地流着,就像小孩儿的眼泪,斜斜地挂在脸上。河里的水不能吃,甜水堡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日夜伤心地流淌。河里的水也不能洗衣服,老万说,用河里的水洗过的衣服上会留下斑斑白渍,就像小孩儿脸上留下的泪痕一样,擦拭不尽。

山上的雾气越积越厚,在我们的头顶形成一层云,似乎就要滴下雨来。

老万说,天上的雨水滴落到地面上,等到再收集起来时,它们也像这里的河水一样,沾染上了甜水堡土质里的某些坏习惯,叫人难以下咽。

因此我知道,在甜水堡里,生命是一种脆弱的存在,就连一些简单的绿,也成了我在这个春天里的一种奢望。

而这奢望都与水有关。在甜水堡里,不管水的形态怎样变化,它都在一条秘密河流里波澜起伏、暗潮汹涌。它把外表的光滑留给了大地去流淌,而把内在的苦涩留给了人们去咀嚼。

在五月,甜水堡里所有的这些景色,在我的心里只留下春天一点散漫的标记,它就像谁漫不经心地潦草地涂抹在画布上一样,色彩单薄苍白,形态轻忽缥缈。尽管我对绘画艺术一窍不通,但是直觉告诉我,这是一幅劣质的图画。它不但不能给人带来视觉上的审美愉悦,甚至永远也不能挂起来。

在五月,我在甜水堡这幅粗略的图画面前移动和躲闪着。它的那些所有向外裸露的枝枝蔓蔓,在苍白中渗透出一种无形的压力,将我的意识推向了一望无际的荒漠和荒漠上的寂静与死亡。这些与春天不相称的景象,扰乱了我内心的和谐,我感到一阵无名的惆怅。

但是,甜水堡里的山、水、草、树,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都在自己的范围内支撑着甜水堡里的天空。只不过那天空在我的眼里有些低矮,甚至还有些灰暗。在这天空下,我听不见跟城市上空一样清脆的鸟鸣声,听不见草根下虫子热烈的絮语,那些婉约的阳光,还没有把这里的一切都照得跟我窗外的春天一样明亮和柔软。

因此在那一天,我选择了逃离。一辆深蓝色的商务别克车载着我们转过山头,在甜水堡空旷的马路上疾驶而去。

不过,我记得,有一些细雨还是落在了我们身后。两只燕子,摆动着细尾在雨中横飞。甜水堡的上空,在我们离去之后终于有了一些生机。

但是,甜水堡,绝对不是我站在五月边上的那一种想象,它成了我在这个季节里,无法抖落的忧伤。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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